第十八章 潛(中)
周欣流淚了,她想掙脫穀子,但穀子緊緊抓住她,吻她。周欣哭著躲開。她堅決地把穀子從自己的身邊推遠,她說:「穀子,我媽也是一個廢人,可她生了我養了我,我必須守著她報答她!高純也一樣,他對我有恩,我得報答他。現在我是他的妻子了,我就要像妻子那樣……那樣愛他。所以我現在只能向你說對不起了,向我們過去彼此的承諾,說聲對不起。對不起!」周欣居然向穀子鞠了一躬,「我請你原諒!穀子你這樣對我,只能讓我更痛苦!你讓我好好過我自己的生活行嗎,行嗎?」
穀子眼睛紅紅的,周欣的訣別讓他陷於瘋狂,他想把周欣抱在懷裡,想用擁抱和親吻強迫周欣不忘過去的情分,但恰在此時廚房的門被人推開,李師傅一隻腳跨了進來,他尷尬地看著屋內的情景,看著周欣和穀子不自然地分開身體,看著他們臉上覆水難收的表情。
晚上,獨木畫坊的小侯騎著一輛摩托到仁里衚衕三號院來找周欣,來跟周欣要她的身份證戶口本,說是要辦出國的護照用。周欣說:「我還辦嗎?我可能去不了啦。」小侯說:「先辦吧,去不了再說。」於是周欣就把證件都給了小侯。
在前院送走了小侯,周欣回到後院。隔了游廊,看到李師傅正推著高純在花園裡賞月,李師傅和高純比比劃劃地說著什麼,聽得高純皺起眉頭。周欣走了過去,李師傅也住了聲音,和高純一起看著周欣,直到周欣接了輪椅,說:「我來吧。」李師傅才不無尷尬地鬆手。
周欣吩咐李師傅明天別忘上街買電卡,說上次買的大米也吃完了。李師傅應諾一聲轉身欲走,周欣又把他叫住,囑咐他買東西務必把賬記好,要買的東西挺零碎的,不及時記花了多少錢買了什麼東西就糊塗了。李師傅說:「都記了,上次的賬我還沒來得及給你,我都記著呢。」周欣說:「等你明天買完回來,連今天的賬一塊給我吧,我這邊也記。」
李師傅走了。高純說:「周欣,有個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李師傅說君君要是考上大學了,一年的學雜費大概要一萬塊錢。他手裡倒是準備了頭一年的費用,但他老婆的病醫生也建議動個手術,否則可能就治不好了。所以我想,一旦君君考上了,這第一年的學費咱們就借給李師傅吧。聽說越是名牌大學收費越高,要是考上重點大學可能一年還不止一萬呢。」
周欣沒有馬上表態,她頓了一下,才問:「李師傅又找你了?這錢……他是要呀還是借呀?」
高純說:「噢,那咱們就給君君出了吧,李師傅說將來有錢就還給我們。他這幾年運氣太背了,他說他預感到自己就快時來運轉了。誰知道呢,將來君君畢了業肯定能給她爸掙些錢吧。」
周欣點頭:「噢。」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周欣現在才明白,她從小到大一向嘲笑和不屑的這句老話,竟成了自己如今身體力行的生活。在這樣的生活中保持專註,凈化心靈,培養對高純的愛情,是她努力要做的事情,是她必須選擇的歸宿和決定。
每天晚上,在照顧高純吃過晚飯之後,周欣都要用輪椅推著高純在花園裡散步透風。高純與她的交流依然不多,但她的主動和友善還是讓兩人之間的言語動作多少有了些夫妻相,相濡以沫的那種。
她會體貼地問高純:你冷嗎?會說:晚上風硬,你把扣子扣上。會邊說邊為高純扣上衣領,會和高純談論花園裡的花草竹木,叫什麼名字什麼季節開花好看之類。園裡有一種細竹,周欣說那竹子要經常修剪,否則會成一堆亂葉,很難看的。高純雖然對每一個話題都予以回應,但與周欣相比,多少有些被動和勉強,僅僅流於形式上的互動,通常只是一兩句話,譬如:今天的月亮真亮,之類,常常說得沒頭沒腦。但周欣仍然很高興,馬上附和著說:是啊,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這是我最喜歡的詩。你呢?
周欣當然問到痛處,高純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不知故人何所在,只知自己成新人。
明月普照,金葵睡熟。
她夢見自己沿著一條月光小路,走進了雲朗藝術學校的大門,她在排練廳里看到一群少年正在練功,一個頭戴紅巾的青年教師循循善誘,那年輕的教師就是高純。
高純的身姿飄逸俊朗,他為少年們做了一段舞蹈示範,金葵看出來了,他跳的就是「冰火之戀」。金葵情不自禁地與之共舞,但旋轉中高純忽然淡出,金葵張皇四顧,四處尋找,驚醒后四壁徒然,月冷風清。
她把電燈拉亮,讓自己徹底清醒,下床拖出皮箱,在皮箱中翻出一雙穿舊的練功鞋,那是高純的練功鞋,是她從車庫那裡找回來的。她把那雙軟底鞋捧在手裡,反覆摩挲,上面似乎還保留著高純的一絲體溫。皮箱里的許多物品,都代表著金葵的一段記憶,連她和王苦丁在小鎮照相館里拍下的「婚紗照」的底片,她也當個「文物」保存。
這是一隻在夜深人靜時才會打開的箱子,裡面藏著她的歷史,歷史中的每個歡笑和痛苦,織成她人生的每段閃回……
那一陣金葵的生活單純穩定,每天周而復始地上班下班,其間她又去過那家出租汽車公司,期望高純又在那裡重操舊業;又去過那間變成了作坊的車庫,期望高純曾經回來,留下些許來痕去蹤……但無論如何,高純似乎離她越來越遠了,連那段「冰火之戀」也離她越來越遠了。「冰火之戀」已不被允許出現在少年宮的練功房裡,那支曲子只能在下課之後偶爾聽聽,聽來備感陌生。
她照例每天與家裡人通一次電話,簡短問安,不再問到高純。她不讓家裡人給她打電話,從上次回家後父母就已知道了她在北京的工作單位和單位里的電話,但從沒給她打過,都知道在單位里接私人電話影響不好。但在某個看上去極為尋常的周末,母親突然把一個電話打到了少年宮的辦公室里。母親在這個異乎尋常的電話中,告訴了金葵一個電話號碼,那是一個手機的號碼,說是從雲朗歌舞團一個退休的會計那兒偶然得到的,那正是金葵一直尋找的那個電話號碼。
掛了母親的電話,金葵就在這間辦公室原地未動,就用桌上這部電話,迅速撥了那個號碼。電話撥通后很快有人接了,僅僅一聲詢問,已足夠讓她激動。
「喂,哪位呀?」
金葵的興奮,讓她的聲音有點走形:「老方……」
長城畫展遠赴歐洲的日期漸漸臨近,周末上午,獨木畫坊的老酸小侯等人專程來訪周欣。儘管穀子不在出國參展的名單之內,但因為涉及周欣,所以也跟著來了。和大家事前預想的結果不同,小侯剛剛把替周欣辦好的護照擺在桌上,周欣就問起了長城畫展的具體行程。
「什麼時候出發?」
老酸大喜過望:「下周三出發。你走得了嗎?」
周欣沒有回答,但她的提問等於做了回答:「一共去多少天啊?」
小侯也很高興,說:「大概得兩個月吧,不過中間你如果有事,可以隨時回來。」
周欣看一眼穀子,問他:「穀子去嗎?」
穀子一怔,沒有答話。老酸解釋:「穀子這次沒有作品參展,限於對方提供的經費數額,穀子這次就不去了。」
穀子馬上說:「我可以去,我自費不就行了。」
小侯說:「自費,那得多少錢呀?」
穀子說:「就是機票錢嘛,住我和你擠擠,吃飯又花不了多少。」
小侯說:「護照也沒辦,來不及。」
穀子說:「沒事,你們先去,我辦好護照去找你們。」
老酸看看周欣,周欣沒有作聲。老酸想了一下,說:「也好,穀子雖然沒有作品參展,但咱們這次去的人數不多,也需要有人做做行政事務。穀子年輕力壯,一起去也行,也需要。」
穀子笑了,看了周欣一眼,周欣把目光避開。
老酸一行走了以後,周欣到前院去找李師傅。李師傅正在廚房給老婆熬藥,周欣就跟他說了過些天可能出國的事情。她說李師傅那高純的事就得請你多費心了,醫院那邊我走前會安排好的,到時間你每周帶高純去做一次治療。李師傅聽到周欣要出國,馬上問:那你多久回來?周欣說可能一個月,也可能兩個月吧,我手機反正隨時開著,你要有事……李師傅說:別的事倒沒有,只有一件事我正想跟你說呢。下周小君就要回雲朗參加高考了,我想請假陪她回去幾天。可我老婆這身體也實在離不開人,我就想能不能先跟您借點錢,請個小時工來幫她幾天。我找了一家家政服務公司打聽了一下,小時工每小時收五塊到八塊,就是每天來的不一定是一個人……周欣打斷李師傅,她說:李師傅,你來這兒幫忙有多長時間了,還不到一個月吧,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已經借了好幾次錢了。你要漲工資我也答應了,高純還準備給君君付學費。你也知道高純這個情況現在離不開人,儘管我已經給高純請了一個保姆,但是在我不在的時候這個家不可能都交給一個新來的保姆。錢我肯定不能借你了,我希望你也別再找高純開口。高純的錢是他今後一輩子生活治病的錢,他沒有勞動能力,他得靠這些錢生存下去,說難聽點這是他的活命錢。你別一借再借了行不行?
李師傅大概沒想到周欣會拒絕得如此強硬,他呆怔了半晌一時無以回應。直到周欣轉身走出廚房,李師傅才陰沉地從背後把她叫住。
「小周,這事我還是想再和高純當面談談。我和高純師徒一場,我們的交情不是一兩天了,我家的情況他都知道,我家君君當他親哥哥似的,論對高純的感情,我們可能不比你……」
「李師傅!」周欣回過頭來,面目從未如此嚴肅:「你這話什麼意思?」
李師傅遲疑了一下,像是在拿捏措辭,他說:「我知道你跟高純結婚是為了救他,我很敬佩你。雖然高純現在有錢了,但他畢竟殘廢了,所以你能嫁給他也不容易。可我們是在高純窮得一分錢都沒有的時候就一直幫他的,我們可不是……」
「李師傅!」周欣厲聲喝斷:「您就幫到今天為止吧!」她看出李師傅並沒有完全聽懂這個終止令的含義,於是緊接著把話進一步挑明:「您這個月的工資我會全額支付,另外加付一個月的工資作為補償,高純答應君君第一年的學費,我到時候會付給君君。」
李師傅聽明白了,周欣的果斷出乎他的預料,他的第一反應是抗爭不屈。
「你這是趕我走的意思?」李師傅臉孔漲紅,也激烈了聲音:「你,你沒這個權力!我是高純請來的,你沒這權力!我找高純說去!」
李師傅說罷欲走,周欣在他身後又把他叫住:「李師傅!」她停頓了一下,冷冷地說道:「高純還有點發燒,你說得簡單一點!」
李師傅腳步遲疑了一下,還是急急地往後院走去。但周欣的決斷和鎮定,顯然已經讓他慌張掛臉,步伐也顯得搖擺錯亂起來。
這天晚上,穀子、小侯和另外幾個獨木畫坊的哥們兒,一起來到仁里衚衕三號院助陣周欣。他們站在前院客氣地請李師傅交出院子的鑰匙,聲調不高但語氣堅決。李師傅起初還試圖抵抗,但畫家們人多勢眾,眾口一詞,甚至威脅要叫警察,李師傅這才意識到情形有些不對了。
「不為什麼,人家不用你了,你還拿人家大門鑰匙幹什麼,趕快拿出來吧。」
「拿出來把答應給你的錢給你,一分不少你的。」
「你要非想賴在這兒那咱們去派出所談吧,你不去我們可以叫警察來。這兒是北京,是有法律的地方,法律管得了你管不了你?」
……諸如此類。
君君沒見過這類陣式,愣在自己的屋子門前。李師傅的妻子從床上掙紮起來,哭著讓李師傅去求高純。李師傅坐在垂花門的台階上悶頭抽煙,已經全然沒有了白天的氣焰。這時,大家都看見周欣悶聲不響地出現在花園的門邊。
李師傅的妻子馬上把抽泣傳遞給周欣,她顫巍巍地過去懇求周欣大德大恩:「小周,老李不好我替他給您道歉啦,他太糊塗了,你有文化你就原諒他一次吧。以後你該罵該罰不用手軟,這次你就原諒他一次,你看在我和君君的面上……」
周欣沒有理會李師傅妻子的求告,她沉著聲音對低頭枯坐的李師傅說了句:「李師傅,你來一下。」然後轉頭徑自走回花園。李師傅抬頭愣了片刻,回過神來,在妻子的催促下跟著周欣的背影朝花園裡走去。李師傅妻女的目光隨在後面,也不知花園的月洞門裡,這一去是凶是吉。十分鐘后,當李師傅跟在周欣後面走出來時,連畫家們都看得出來,他的腳步和腰身,都表達出前所未有的謙恭和本分。
畫家們都有點意外,沒想到事情會如此這般忽然解決。李師傅的妻子看看丈夫又看看周欣,擔心與希望交替著主宰眼神。唯有站在門口的君君仍舊茫然,分不清該喜該憂孰是孰非。
第二天,穀子開了一輛車來,拉著周欣去買出國要用的箱包之類,買完后又把她送回了仁里衚衕。在三號院的門外,周欣下車之前,穀子問她:你們月底就該走了,你請的保姆什麼時候能到?周欣說:這一兩天就到。穀子又問:那姓李的那麼討厭。怎麼又把他留下來了?周欣想了一下,嘆口氣說:他也不容易。一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妻子兒女,這麼多年也夠難的。男人能這樣忠於家庭,也就算不錯。穀子說:這麼沒規矩的人以後你怎麼用啊?周欣說:他以為我和高純結婚是看上了高純的遺產,他以為他抓住了我的什麼把柄。穀子問:什麼把柄?周欣說:他以為我表面上和高純結婚,實際上另有情人。穀子問:情人,誰呀?周欣看他一眼,沒答。穀子明白了:他管得著嗎,他就憑他看見的那點事就跟你開口借錢,真是利令智昏!周欣並不像穀子那樣憤慨,她淡淡地說:他以為他看到了什麼,其實他不明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至少我不會對高純不忠。
周欣說完,推門下車。穀子默默坐在車裡,直到周欣進門,他也沒有想起發動車子。
在周欣回家之前,李師傅已經帶著女兒君君離開了三號院。離開時妻子支撐病體送到門口,千叮萬囑不能放心。女兒也很在乎母親一個人留在北京生活,紅著眼圈依依不捨:媽,我們都走了,你一個人行嗎?李師傅也一再提醒妻子怎麼熱葯熱飯:這幾天的葯和飯菜我都放在冰箱里了,我一份一份都分好了,葯放在杯子里,飯菜都放在碗里,你到時候取出來放在微波爐里熱一下就行。微波爐怎麼用我不是教你了嗎,你要把東西熱透啊。女兒君君摟著母親不放:媽,不行你跟我們一塊回去吧,你一個人在這兒我心裡難受,也考不好呀。母親含淚激勵女兒:你考上了你媽的病就全好了。你考上了,你媽這一輩子,你爸這一輩子,就有依靠了……
母女擁抱,灑淚作別。李師傅邊走邊回頭小聲囑咐妻子:「有什麼難事你給雲朗老馬家裡打電話,輕易別找周欣,別讓她覺得你事多。她對我請假陪君君回去本來就不高興,你再麻煩她她非窩火不可。」
李師傅妻子擦淚揮手:「我知道,我知道……」
丈夫和女兒走了。李師傅妻子扶著牆挪回院子,先去廚房看看冰箱里的東西,葯和飯菜果然一份份用保鮮膜包好,分放整齊。李師傅妻子顫抖抖地取出一杯藥液,還沒關上冰箱就聽見院門砰的一響,李師傅妻子大氣不敢粗喘,周欣就是在這一刻回到家中。
李師傅和君君走了,這座三進帶大花園的宅院里,人氣更加荒涼起來。前院,一個病女人不聲不響地躺在床上;後院,一個病男人躺在床上不聲不響。唯一發出聲音的只有周欣。周欣走路的響動在幽深的院落里,猶如山路夜行。
李師傅走後,高純一天三頓飯食,都由周欣親自操持。一日三餐也是夫妻二人最便於交談的時間,多是由周欣主動,對家務事做些解釋說明,起碼的思想交流也不能忽略,比如,周欣出國參加畫展的決定,就需要與高純充分溝通,取得支持,達成互信。
「過幾天,我託人請的小阿姨就來了,李師傅和君君大概最多回去七八天,也就該回來了。這樣我走也能放心一點。」
高純在床上慢慢喝湯,對周欣的安慰,並未明顯回應。周欣放下手中收拾的衣物,走到床邊幫他添湯,添完又說:「這次長城畫展對我挺重要的,對我們這幫人都挺重要的,你能理解嗎?」
高純停下咀嚼,點了點頭,說:「能。」
周欣淡淡地笑一下,說:「謝謝你。」
夫妻之間,能這樣互相理解,言語之間,能這樣相敬如賓,當然很好。但有點不太像生活中的夫妻,尤其不像新婚的夫妻,更尤其,不像這麼年輕的夫妻。
照顧高純吃過晚飯,周欣又把一份飯食送到前院,敲開了李師傅妻子的房門,說了聲:「阿姨,吃飯啦。」李師傅妻子受寵若驚地接了飯食,只聽周欣說了句:「趁熱吃吧。」還沒容她謝字出口,周欣已經轉身,變成了一個匆匆的背影。
如此這般,周欣照顧前院後院兩個病人,很辛苦地過了一周。一周后的一個上午,她終於等到了她一直在等的那個人,那個人就是方圓。方圓帶來了他為周欣找來的保姆,那是一個樸素而清秀的女孩,目光單純,穿著乾淨。周欣看了相當滿意,簡短交談之後她領著方圓和那女孩一起去了後院,走進了高純的房間。
接下來,可想而知發生了什麼情形。
在窗邊沙發上坐著的高純第一眼看到方圓進來,馬上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但這笑容很快就在嘴角驀然凝固,其形狀之古怪難以形容。也許只有方圓才能明白高純臉上突生的錯愕,究竟表達了何等震驚。
周欣毫無意識,毫無戒心,微笑著向高純介紹身後的女孩:「高純,咱們請的小阿姨來了,是方圓專門從你們雲朗找來的,會燒你最愛吃的雲朗土菜。她叫金葵,你是叫金葵吧?」
女孩目視高純,聲音有點啞:「我是金葵!」
高純也目視女孩,表情僵硬,他的聲音在那一刻,也突然地啞了。
他說:「我是高純!」
方圓走了,周欣帶著金葵參觀了這座游廊畫棟的院子,大致介紹了每間房子的用途,以及房內空調、地暖、電插之類的設施,間或也問到金葵的家庭和歷史。
「……你從雲朗過來多久了?一個月啦,噢,你在雲朗是上學還是工作?這是一間大客廳,電燈開關在這兒。平時這屋沒客人的時候,盡量不要開燈,要節約用電。你父母還在雲朗嗎?」
「我父母還在雲朗,我中學畢業后幫我爸我媽干點家務,也幫家裡幹些零活。」
金葵答得像是背書,周欣於是上下打量,才發覺這女孩修長玉立,不像干過活的樣子,不由疑問:「你都干過什麼零活?」
金葵遲鈍了一下,回答:「我們家是做草筐的,做了草筐去賣,掙錢不多,還夠生活……」
「草筐?」周欣向另一間房走去,隨口問道:「你也會做草筐?」
金葵腳步跟得有點亂:「會。」
周欣說:「雲朗出竹子,怎麼不做竹筐?」
他們出了屋子,沿一條窄窄的甬路走進花園。花園裡種了些貴妃竹和早園竹,生得干挺葉茂,深綠撩人。
「差不多吧……」金葵答得相當含糊,好在周欣也沒留意,話題隨即轉移:「花園裡有燈,開關在那邊,呆會兒我告訴你。每天晚上一定要檢查一遍,看看花園,還有每個屋子,看看燈都關了沒有,看看每間屋子的門都關好沒有。」
「噢。」
金葵亦步亦趨,聽周欣隨處指點,繞出花園以後,兩人去了客廳,在客廳分主賓坐下,周欣的口吻才正式起來。
「小金啊,我之所以麻煩老方幫我請人,就是想請一個可靠的人來。因為我的工作有時需要到外地出差,有時還會出國,所以家裡必須留個可靠的人才行。」
金葵點頭。
周欣又說:「照顧病人的工作又臟又累的,得有責任心才行。沒有責任心干幾天就肯定煩了。病人身上有病,心裡一般也都難過,有時候性格古怪,容易發個脾氣什麼的,你得有耐心。有耐心就必須有愛心,你能對他有愛心嗎?」
金葵聲音很低,也許只有她自己,才明白這句承諾的根底:「我有!」
周欣滿意地笑笑,點頭說道:「那就好。」
金葵在這座院子上班第一天的晚飯,是她和周欣一起做的。或者說,是她打下手,協助周欣做的。周欣告訴她高純一般愛吃什麼,先吃藥還是先吃飯之類,並且把做飯的各種用具及油鹽醬醋等等作料,一一指點給金葵。湯熬好了,周欣讓金葵給高純送去讓他先喝。金葵就端著去了。她出了廚房,穿過走廊,敲門走進了高純的卧房。高純在床上坐著發獃,不知在想些什麼,看見金葵獨自走進屋子,目光十分意外,不由坐直了身子。
這是金葵走進這座大院后第一次與高純獨處。金葵把湯端到高純床前,她說:「高純,湯好了……」她自己也不知那發抖的聲音是出自哪裡,因為那不是她自己此刻想要說的!
高純伸出手來,他沒有接過湯碗,而是展開胸膛,擁抱了金葵。
金葵也緊緊抱住了她的愛人,湯碗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湯飛碗碎。他們仍然忘乎所以地抱在一起,但不約而同地壓制了哭聲,眼淚很快打濕彼此的肩頭,都聽得到對方胸中奔瀉的號啕。他們都以為再也找不到對方了,也許到現在也不敢確信,此情此景並非夢境;也許到現在也不敢確信,自己懷裡抱緊的,就是他們一世不變的愛情。
金葵只有高興,只有幸福,找到了高純,幸福就有了基礎,就有了前途。儘管她明明知道,高純已經是一個殘廢,她明明知道,高純已經是另一個女人的丈夫。
這個女人就是周欣,誰又想得到呢,當初金葵反對高純去干那份「私人偵探」的差事時當然想不到的,高純跟蹤的那個女人,會在一年後的今天,成為他合法的妻室。金葵此刻必須想到的只是,周欣還在不遠的廚房裡做飯,那份簡單的飯菜已經做熟,已經擺在托盤上,已經被周欣端出廚房,穿過燈光清冷的游廊,進入了高純的卧房。周欣走進卧房后看到的情形讓她吃驚和不爽,她請來的這個小阿姨第一天幹活,就把湯碗摔在地上。她看到金葵低頭蹲在床前,收拾著一地狼藉,床上的高純則像受了委屈一樣,眼圈紅著,臉色比金葵還要難堪和緊張。
金葵在仁里衚衕三號院上班的第二天,方圓又來了,他幫金葵帶來了她的行李。昨天金葵只是過來見工,不知周欣滿意與否,因此沒有搬家似的大箱小包地一併搬來。方圓把金葵的行李放進她的屋子之後不久,李師傅和君君也從雲朗老家回來了。從父女二人的臉色上看,君君應當考得不錯。她進了院門首先一路跑著衝進母親的屋子,母女抱著又笑又哭。李師傅放下東西先到後院來找周欣銷假,在高純卧房的門口與金葵狹路相逢。兩人都是一怔,互相未及開言,周欣和方圓的聲音已經傳出。金葵端著臉盆低頭避走,李師傅一聲「金」字剛剛出口,周欣已經上前與他寒暄起來:
「李師傅回來啦,什麼時候到的?」
方圓也打招呼:「李師傅,你回雲朗去啦,君君考得怎麼樣啊?」
說到君君李師傅眉開眼笑,心思馬上轉移過來:「好,好,考得還好,還可以吧。哎呀,聽天由命吧嘿嘿。」
周欣說:「君君學習那麼努力,肯定考得不錯。」
大家邊說邊往前院走去,李師傅東張西望地還在尋找金葵,他沖方圓說:「哎,我剛才看見金……」方圓馬上打岔:「李師傅你離開雲朗時間不短啦,這次回去感覺怎麼樣啊,你們那房屋拆遷的官司打完了沒有?」李師傅忙於應付:「啊,這次我回去主要是為君君考試,別的事情沒心思去問。」這麼說著,已經到了前院,周欣進屋和君君親熱去了,李師傅正要跟進,被身後的方圓叫住,拉到了廊門一側。
「李師傅,我跟你說個事情。」
當然,方圓找李師傅說的事情,就是金葵的事情。說金葵的什麼事情,屋裡的周欣和君君母女,當然沒有聽清。
到了晚上,上床熄燈的時候,李師傅才把方圓說的事情和妻子女兒說了,妻子女兒都很驚奇,訝異得幾乎異口同聲:
「金葵?」
君君尤其不解:「那方叔叔為什麼不讓你跟周欣大姐說認識金葵姐呀?」
李師傅說:「咳,你小孩哪懂這個……咳,方圓說是什麼感情和法律的關係問題,這關係可太複雜了,我也說不太清!」
李師傅的妻子病得久了,頭腦日益混沌,對複雜問題更加理會不清:「……法律,他們犯什麼法律啦?」
李師傅試圖解釋:「金葵和高純那是感情問題,周欣跟高純那是法律問題,那是不一樣的。」看著妻女依舊茫然的面孔,李師傅皺眉,說道:「哎,別扯人家的事了,趕快睡覺!咱們在人屋檐下,早晚都低頭。白天吃自己的飯,晚上做自己的夢,閑事少管,睡覺!」
在進入仁里衚衕三號院的第二天,第二天的傍晚,金葵開始獨立做飯。她做了雲朗人最愛吃的辣蒸魚、鹽包蛋、糖藕,還有粉蒸肉。粉蒸肉和辣蒸魚都是潮皇大酒樓的招牌菜,也是金葵父親的拿手菜,金葵吃了十幾年。
以往,高純大多是在床上吃飯,一餐飯大多是一菜一湯,很簡單的。但這頓飯四菜一湯,床頭櫃擺不下,只好擺在了卧房的小圓桌上。周欣費儘力氣將高純從床上移到輪椅上,推至桌前,還沒停穩高純便說了句:「再搬個椅子來,讓她和我們一起吃吧。」
高純說的她,當然就是剛剛端菜進屋的金葵。周欣遲疑了一下,還是順從高純的意思,搬來了一把椅子,又把高純的杯子從床頭拿到桌上。她怕高純腳涼,又拿了一雙毛拖鞋,替高純套在腳上。可無論她做什麼高純都沒有在意,他的目光一直逗留在金葵身上。
「你喝什麼?」
他問金葵,金葵一怔,高純又說:「有果汁、礦泉水,還有可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