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老屋去
那是兩間破舊的老屋,和後來用碎磚壘成的幾間新房,擠在密如羅網的小巷深處,與條條小巷的顏色一致,蕪雜灰暗,使天空顯得更藍,使得飛起來的鴿子更潔白。那兒曾處老城邊緣,荒寂的護城河水在那兒從東拐向南流;如今,城市不斷擴大,那兒差不多是市中心了。總之,那個地方,在這遼闊的球面上必定有其準確的經緯度,但這不重要,它只是在我的心情里存在、生長,一個很大的世界對它和對我都不過是一個悠久的傳說。
我想去那兒,是因為我想回到那個很大的世界里去。那時我剛在輪椅上坐了一年,二十三歲,要是活下去的話,料必還是有很長久的歲月等著我。V告訴我有那麼個地方,我說我想去。V和我在一條街上住,也是剛從插隊的地方轉回來,想等一份稱心的工作,暫時在那生產組干著。我說我去,就怕人家不要。V說不會,又不是上們正式工廠,再說那兒的老太太們心眼兒都挺好。父親不大樂意我去,但悶悶地說不出什麼,那意思我懂:他寧可養我一輩子。但是「一輩子」這種東西,是要自己養的,就像一條狗,給別人養了就是別人的。所有正式的招工單位見了我的輪椅都害怕,我想萬萬不可就這麼關在家裡並且活著。
我搖著輪椅,V領我在小巷裡東拐西彎,印象中,街上的人比現在少十倍,鴿哨聲在天上時緊時慢讓人心神不定。每一條小巷都熟悉,是我上小學時常走的路,後來上了中學,後來又去「串聯」又去「插隊」又去住醫院……不走這些路已經很久。過了一棵半朽的老槐樹是一家有汽車房的大宅院,過了大宅院是一個小煤廠,過了小煤廠是一個雜貨店,過了雜貨店是一座老廟,很長很長的紅牆,跟著紅牆再往前去,我記得有一所著名的監獄。V停了步,說到了。
我便頭一回看見那兩間老屋:塵灰滿面。屋門前有一塊不大的空場,就是日後蓋起那幾間新房的地方,秋光明媚,滿地落葉金黃,一群老太太正在屋前的太陽地里勞作,她們大約很盼望發生點兒什麼格外的事,紛紛停了手裡的活兒,直起腰,從老花鏡的上緣挑起眼球看我。V「大媽,大嬸」地叫了一圈兒,又仰頭叫了一聲「B大爺」。房頂上還蹲著一個老頭,正在給漏雨的屋頂鋪瀝青。
「怎麼著爺們兒?來吧!甭老一個人在家裡憋悶著……」B大爺笑著說,露出一嘴殘牙。他是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