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爺到叔家時,叔已經用刀在自己的腿上砍了一下子,血像泉水般地冒。昨兒天,摔在地上擦破了皮,他就疼得要死樣。這一砍,也就輪著了他下世。輪著他死了。玲玲躺在那兒等著他,叔不能不快著步子下世追她了。
這當兒,爺來了。爺像風一樣刮來了。
爺是從夢裡掙出身子刮到叔家的,刮到叔家叔已經下世了,已經快步去追玲玲了。
時候正置在第二天的午時里,丁庄和前一天一模樣的靜,一模樣的熱,庄人們也都一樣在家歇午覺。學校那些病人們,也都一樣尋著通風的口處歇午覺。爺在他的夢裡歇午覺,迷迷糊糊間,聽見玲玲在一連聲地叫著爹,聲音如雪白的刀片在平原上橫七豎八地飛。爺以為她是在叫他,折身從床上坐起來,並不見玲玲在眼前,愣一下,就又躺倒在了床鋪上。知了的叫聲從窗外、門外擠進來,聽一會,爺又睡著了,便又聽見那青紅皂白的叫,橫七豎八地朝著他的耳朵里飛。爺知道自己在做夢,就讓那夢在他的床上水樣淹著他,淹著屋子和學校,丁庄和平原,也就沿著玲玲的叫,看見叔從屋裡往外走,玲玲跪在他身後,抱著他的腿,一聲一聲地叫,爹——你不能這樣啊——
爹,你千萬不能和我一樣呀——
爺不知為啥玲玲要給叔叫爹,要叫她的男人爹,而不是喚他亮或喂——。爺被玲玲的叫聲弄得懵懂了,就在那兒聽著她的叫,看著他們的哭喚或拉扯,像看一台戲上的演出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看,就看見玲玲抱著叔的一條腿,不讓他從屋裡朝外走,可緣著她瘦小沒力氣,叔還是拖著她,把她從屋裡拖到了院子里。院子里的景況和叔與玲玲沒有從外邊搬回來時一樣兒,桐樹冠罩著有三分空地的大院落,花花搭搭的日光從厚實實的樹葉縫中落下來,涼蔭蔭的院里到處都是明亮燦爛的圓團兒。晾衣服的鐵絲繩,還照樣從這棵樹上扯到那棵樹身上,把兩棵樹上都勒出了指深的痕。上房屋的牆下面,掛了因很久沒有用過而生鏽的鋤。灶房的門口前,擺了曾經餵過豬的槽。而今婷婷不在了,那豬也就不在了,只還有空槽擺在那。沒有什麼和先前不一樣。唯一不一樣的是,那個白鐵皮的桶,原來不用時都擺在灶房裡,而現在它卻被隨意地放在院中央,放在擋人走路的正中央,桶里還有半桶水,一個瓢,一看便知是誰天熱沖澡后沒有把那桶放回灶房裡。爺看著叔從院里過去時,朝那水桶望了望。望了好一會,從那桶邊過去了,拖著抱著他腿的玲玲進了灶房裡,到了案板前,叔拿起案板上的切菜刀,沒猶豫就舉在了半空中。爺以為叔舉著那刀是要砍玲玲,正驚慌著想要撲過去拉他時,卻看見叔把自己的左腿翹起來,蹬在案板上,嗖一下,就把菜刀朝著自己的腿上砍下去。
砍下去時他還撕著嗓子喚,我日你祖奶奶,媳婦死了你還活著幹啥呀!
――我日你祖奶奶,玲玲死了你還活著幹啥呀!
隨著叔的喚,爺一下就呆了。他看見刀起刀落時,眼前有了一道白的光,像一道閃樣從他眼前劃過去。緊跟著,隨了那刀從叔的腿上拔開那一瞬,濺起了一股血,如東京城裡的廣場上突然噴出的泉。隨著那蘑茹似的噴出的泉,泉頭的周圍還有珠子樣的紅血粒。那一刻,日光正從灶房的窗里照進去,正落在叔的身子上,那濺起的血便像一枝透明的柱。那柱如紅的玻璃筷子一模樣,斜斜地飛起一尺高,又嘩地一下跌下來,散落下一片米粒似的紅點兒,血便順著叔的腿朝著地上流去了。
這時候,跪著哭喚的玲玲突然不哭了,一臉煞白地癱在案板下,淚從臉上嘩啦啦地湧出來。
玲玲喚,亮——爹,你可真傻呀。
爹――你能多活一天是一天,你追我幹啥呀。
叔就對著玲玲笑了笑,是那種蒼黃蒼白的笑,像沒有力氣笑一樣,沒待那笑在他臉上掛多久,劇疼就猛地襲在了他身上,他便丟下手裡的刀,用雙手箍著那有一寸多長白骨紅肉的刀口兒,彎腰蹲在案板下,豆料似的汗珠便密密麻麻地布在了他的額門上。
爺從夢裡掙出來,抄近道跑到叔家裡,推開院落門,果真看見院子中央擺著那個桶。白鐵皮的桶。桶里還有半桶的水,水瓢船樣在那桶里漂。知了的叫,從院里桐樹上朝著下邊落,像是落著熟透了的果。就在那漏下的一團一圓的日光里,地上有從灶房出來到了上房的血。一條紅線似的血。滿院子都是血的氣。爺在院里愣一會,只一會,又慌忙朝著上房屋裡跑。箭步著跑。衝進屋子裡,就看見叔已經死在了玲玲的身邊上,和她並著肩,仰躺著,腿上的血流在了玲玲的裙子邊,使她的裙邊開滿了花。
安葬的事,是一場收拾人的門面的事。
也是巧,也是事情被人趕著朝著一堆擠。叔死了,躍進的弟弟丁小躍,也在那天那時死掉了。玲玲死時候,偏巧賈根柱的弟弟賈根寶,也在那個時辰死掉了。死了四個人,下世四個人,莊裡安葬的人手不夠用。爺去莊裡請人挖墓時,所有的人都說對不住,都說已經被賈主任或丁主任先一步地請過了。說要能把叔和玲玲的屍體放幾天,多放兩天或三天,待把紅禮和根寶埋了后,才能去幫著挖那叔和玲玲的墓。
說:"根寶比玲玲早死一會兒,小躍比丁亮早死一會兒,埋人也得有個先來后倒的事。"
爺就去了根柱家。請根柱把家裡多出的人手擠出幾個來,幫爺把叔和玲玲安葬掉。根柱就望著我爺半天不說話。最後開口道:"你回去問一下你家老大吧,聽說別的莊裡熱病委員會的主任們,因為對熱病管得好,上邊都獎給一口好棺材,可我和躍進咋就沒有哩?"
去了躍進家,請他把多出的人手擠出幾個來,躍進就仰臉看著天,問了我爺說:"叔,別的庄幹部,上邊都給發了一口好棺材,輝哥咋不給我和根柱發?"
爺就從根柱家裡走掉了。從躍進家裡走掉了。回到家,守在叔和玲玲的屍邊上,望望天,看看地,等著我爹從城裡趕回來。
爹在黃昏以後趕回來,看了叔和玲玲的屍,嘆下一口氣,出來和爺對臉坐在叔家院落里,悶著頭,不說話,月光融融地在莊裡、院里鋪散著。叔和嬸——和玲玲並排躺在上房正屋的兩塊門板上。屋裡屋外的靜,像沒有了活的人,直筒筒靜到下半夜,聽到去幫著賈家和躍進家裡挖墓的人從庄外走回來,搭門前走過去,爺才抬頭看著爹:
"不能不埋呀,多放一天人都放臭啦。"
說:"輝,你都看了出來啦,不是人手不夠哩,是莊裡人都在看我們丁家出醜呢。"
說:"要早聽我一句話,你能給丁庄人跪下磕個頭,說聲對不起,事情也不會到了今天呀。"
爹便慢慢從爺的對面站起來,看看爺,看看叔和玲玲的屍,用鼻子哼一下,說:"爹——放心吧,你看我不用丁庄一個人,不用丁庄一張杴,怎樣把弟和玲玲氣派派地埋了吧。"
說完這句話,爹就從叔家院里走出來,腳步上的力,像是能把地上踩出坑,像是不小心踢著一個石頭、一塊磚頭來,能把石頭、磚頭踢出庄,踢到黃河古道的那邊去。
就走了。
留下爺在守著叔和玲玲的屍。
一夜的靜,沒有啥兒想不到的事,可在來日天剛亮,就從外庄來了十幾條的漢。都是鄰村鄰庄的壯漢子,大的不到四十歲,小的不低於三十歲,正是出力幹活的好年齡,還都是各村各庄專門蓋房挖墓的好土工。他們由一個七十歲的老人領帶著,到丁庄,用一天一夜的功夫就把叔和玲玲的墓給挖好了。在庄南偏西我家的墳墓上,在我奶的墓下邊,先挖出一個很深的墓槽道,再從槽道開出一個門,由門往裡挖,挖出了一大間房似的墓屋來。娃得那墓屋比一般的墓洞大許多。說起來,眼下正是平原上的熱病期,死人和樹的飄葉一樣多,頻頻著,墓都不得不挖得比往日小一半,可是叔的墓,雙人墓,卻比往日沒有熱病時的雙人墓還要大得多。大許多。
單是大也就不說了,更為要緊的,是在那一間屋似的墓壁上,這十幾個土工中最年長的人,他竟用刀、鏟和一張小鐵杴,在一面沙土混合的泥壁上,刻挖出了整面牆的東京城市圖,圖中有東京著名的龍亭和鐵塔,有潘家湖和楊家胡,還有大宋時期修下的相國寺、包公祠和大禹治水廟,使那墓牆顯得古色又古香,如一副雕刻著的宮廷畫。在另一面的墓壁上,則刻了東京的高樓和大廈,有廣場,有噴泉,還有市政府和市委的辦公樓。還有那條著名的商業步行街。街面上是一個挨一個的攤位和人流。左面的舊圖墓畫取名為"宋城",右面的新圖墓畫取名"新東京",字也都刻在畫的正頂上。畫和字雖然不如紙上的筆墨細,可在這墓中刻畫畢竟是平原上很少有的事。是天下的奇聞活生生地來到了丁莊裡,於是那消息就在丁庄傳開來,就有人開始去那墓里看。
一團一夥地去那墓里看。
看完了,出來說那墓是如何好,刻工雕匠如何的巧,龍亭柱子上的龍和麒麟如何的漂亮和有神。商業街上的人流中好像還有吵雜聲。如此這樣的話,一個傳一個,老的少的都去看,如去參觀突然從地下挖出的宮殿樣。
第三天,是要下葬埋人的日,人都去我叔的墳上看,如看一道地宮的景。平原上的日頭那時剛將升起來,東邊地平線上汪著的紅,如是一面紅的湖。著了火的湖。莊稼地,地里到處都是耀眼的光,筷子高的小麥都是金黃的棵。還有地邊上的草,都如玉雕的肥綠瘦黃樣。那時候,叔的雙人墓,在我家那一大片墳墓的最下邊,從雙人墓里挖出的沙土堆在墓口兩邊上,被人踩實了,可新土的氣息還濃烈烈的香甜著。庄人們就從那墓槽道里走下去,看了上來嘖嘖嘴,說些話,又讓另一批的庄人下去看,上來問著說:
"信了吧?"
上來的人點點頭:"這丁亮和玲玲死值啦。"
或者說:
"誰給我挖上這個墓,讓我得一百次熱病都可以。"
也就這時候,幫著賈根柱和丁躍進兩家挖墓的庄人走來了。丁庄最好的土工泥匠走來了。庄人們就給他們讓了道,讓他們下去看了墓,參觀地宮樣。爬下去,再上來。下去時臉上是不相信的色,上來時,臉上掛著心悅誠服的笑,望著一直坐在墓邊守墓、守工具的一個三十歲的匠人說:
"是你刻的呀?"
"是我伯。"
"你伯從哪學得這手藝?"
"祖傳呀。"
"能請你伯去那邊的墓里刻刻嗎?"
三十歲的小伙就望著丁庄四十歲的土匠說:"這是官墓呀,過去的人當官當到四品死了才能在墓壁上刻圖畫。現在雖不用官到四品了,可誰請我伯刻墓得讓上邊蓋章批條子。沒有上邊批條子,下邊的人死了,誰也不能隨便刻這官家墓。"
問:"那這丁亮死了咋就能刻官家墓?"
說:"他哥丁輝當了縣熱病委員會的主任啦。"
也就不再說啥兒,莊裡的土匠也就撤著回丁庄。這當兒,日頭慢冉冉地升上來,到了葬人的裝殮時,墓地上的庄人都該回去裝殮葬人了。這當兒,丁小躍和賈根寶的棺材早就擺在了各自家門口。那是自丁庄有了熱病後做的兩口好棺材,都是大桐樹做的桐木棺,四寸厚的板,三寸厚的柏木檔,檔上刻了盆似的"奠"字和"祭"字,字上塗了白的金粉還有黃金粉,像兩朵盆大的金銀花。根柱和躍進給各自弟弟挖的墓,確實沒有我爹給他弟挖的那墓好。是官墓。官家墓。官家墓是自宋朝以後都在平原上絕了的墓。墓里還刻了城市勝景圖,把那繁華的東京做了他弟的陪葬了。只可惜,那墓是刻給了兩個在丁庄偷歡偷婚的人,這叫根柱和躍進有些想不開,臉上有些掛不住。可好在,他們兩家的棺材好,是往年各庄各村能活到八十歲的老人才能用的上品棺。是家裡殷實、有些勢力錢財的才能用的棺。
上上品的棺。
是有錢財、地位的人家才能做起、才肯做的棺。
棺就擺在各自家門外。兩家住在一條衚衕里,相隔不太遠,不甚遠,如那兩個棺是擺在一塊樣。丁庄人,圍著看的人,都說那兩口棺材好,都說丁躍進和賈根柱對起兄弟了,雖沒如丁輝樣給弟弟挖出一座官家墓,可畢竟給他們備了這兩口好棺材。也就這時候,這個當兒上,有輛汽車開進了庄,開到了我叔家門口,也從那車上卸下了兩口棺。棺是用硬紙、軟布包著的。卸下來,架在凳子上,才把哪紙和布們打開來。
這一開,庄人就都圍了過來了,都來看這一對棺材了。
是一對夫妻棺。
是一副天下罕見的金銀杏木棺。因為這熱病,平原上死個人和燈滅一模樣,和樹葉飄落一模樣,死人需要棺材和活人需要房子一樣多,做棺的桐木缺的和銀子樣,做檔用的柏木缺的和金子樣,可爹讓人送來的棺材竟不是桐木棺,柏木檔,而是銀杏木。全棺都是銀杏木。叔為男,棺材大一些,它的棺名為金棺。金棺的用材是三寸厚的千年銀杏木,銀杏木摸起來柔,用下了堅,紋細面平沒疤節,最適宜雕刻和繪畫,也就除了棺材的底座下,挨著地上的那一面,其餘棺外的左板上、右板上、棺蓋上,還有大小檔頭上,全都刻了繁華勝景圖,刻了山水人物畫,刻了祥雲和春風,刻了城市的大街和小巷,汽車和人流,刻了城裡的高樓和羊腸樣盤盤繞繞的立交橋,還有公園的樹,樹下的人,人放的風箏和划著的艇。早年的金銀棺一般都刻二十四孝說,刻孟姜女哭倒長城的畫,刻梁祝的故事集,可到了叔和玲玲的金銀棺,棺上卻刻著大城市的景。是大城市的勝景圖。如北京的天安門,上海的電視塔,廣州的大賓館,還有哪些大城市的商業街,繁華道,跨江橋、百貨樓、噴泉池,這些等等的,七七八八的。不消說,那在棺上刻著城市勝景圖的人,是走南闖北見過了世面的人,所以他才能在那棺里棺外刻那繁華和勝景。刻上海,刻北京,刻了中國很多大城市的繁華和熱鬧。把那繁華和熱鬧,描成金粉畫、銀粉畫,還有帶彩的水粉畫。
丁庄人就都圍著那棺材看,驚呼著叫:
"老天爺,這叫啥子棺材呀,先前皇帝死了也用不上這棺材。"
用手去小心地摸那棺材上的畫:
"你們都來摸摸吧,這城市光得和新媳婦的臉一樣。"
也就都去摸。去摸城市的樓、立交橋上跑的車、廣場邊上的燈,還有湖邊坐著的人。就又有人從打開的棺縫朝里看,看見棺內的棺面板上也有畫,把那棺蓋小心地推開來,也便看見棺內的大檔面壁上,貼了我叔放大了的像。棺材的內里四壁上,都是刻著城裡人的享樂畫,有電視機,電冰箱,圓桶洗衣機,和能在電視上放電影、放戲的啥兒機和一個個疊著的大音箱。還有能唱歌的麥克風,和擺著十碟八碗的豐盛的筵。筵桌上刻的有好酒、雞鴨、魚肉,還有酒杯、酒蠱、紅筷子。還有刻出來的戲台和影院,高樓和大廈。影院和戲院的門,大廈和高樓的門,門上方一律刻有"丁家"兩個字。電器上也都一律刻有我叔丁亮的名。
最為重要的,是在我叔的腳頭棺檔上,可了一棟樓,樓頂上有中國人民銀行六個字。
像把一個國家幾十年用功得下的財富和繁華,都給我叔做了陪葬了。
把整個世界的繁華和財富,都裝進了叔的棺材里。
再去看銀棺,看玲玲那小了尺寸的棺,嬸為女,棺材是銀棺,雖然棺材尺寸小一些,卻也同樣是著銀杏木。棺外除了刻有和金棺差不多的城市圖,推開那棺蓋,便看見棺里檔面上,正面里,同樣貼了玲玲的像。玲玲笑著的像。除了這,在銀棺的四壁上,還刻了各樣的綾羅和綢緞,各樣的女人衣服和首飾。梳妝台和化妝盒。還有做衣服用縫紉機,做飯用的碗櫃和廚櫃,城市廚房裡抽那油煙的機,做飯用的圍腰布,吃飯用的碗,喝酒用的杯,洗鍋用的刷,蒸饃用的籠,炒菜用的油。七七八八的物,一應都有著。還有擺在這裡那裡的花,種在這裡那裡的草。葡萄園和石榴樹。石榴樹下玲玲剛洗完晾在那裡滴水的我叔的衣服和褲子。
人們就圍著叔的金棺看,圍著玲玲的銀棺看。看著不停地咋著嘴。
咋著嘴,爺就從叔家出來了,臉上放著紅爛爛的光,顯得比幾天前年輕好幾歲。
庄人們說:"丁老師,這下丁亮和玲玲有福了。"
爺就站在那棺材邊上:"有啥福?不過死值了。"
庄人們說:"這叫啥棺呀?"
爺就說:"這就是老輩人說的金棺、銀棺呀,不過現在都是新式的金棺、銀棺了,棺上刻著繁華了。"
也就開始裝殮我叔和玲玲。
門前和開會一模樣,丁庄的人,除了賈根柱和李躍進,差不多都在叔家門口圍著看。連丁躍進的娘,賈根柱的媳婦和兒子,也都圍著看。人山人海地看。一大片的人,還有鄰村、鄰庄的,都如看戲樣看著這熱鬧,就把半個丁庄的街道擠滿了。和看戲一模樣,有孩娃爬到牆上去,爬到樹上去。和看戲一模樣,人群里鼎沸著男人、女人的吵;鼎沸了老人、孩娃的笑。日頭已經升有幾丈高,已經差不多快到了庄頭上。光亮一束束地照過來。一束一束地照過來,把喪事照成喜事了。照成一台戲的演出了。爹在家,和從城裡來的送棺的人們說著話。娘在叔家給那些外庄來的人們倒著水,遞著煙。妹在人群的縫裡跑,腿縫裡鑽。也就這時候,開始裝殮了,爹從我家走出來,後邊跟了許多丁庄人和外庄人,城裡的人和平原上的鄉下人。
我爹走過來,老遠就有人喚著問:
"開始裝殮吧?"
爹回話:"裝殮吧。"
就開始裝殮了,準備把叔和玲玲從家裡抬出來,把給叔陪葬的真煙、真酒、西裝、皮鞋,還有給玲玲陪葬的素衣、花裙,和真的一模樣的首飾都往棺里裝。丁庄的人,也都湧進叔家裡,幫著去抬叔,去抬嬸,去幫著抱那往棺材里放的物。爹便看見來幫著的丁庄的土工和泥匠,還有專門安排葬事的伺儀手,原來都是幫著丁躍進和賈根柱家的人。
爹有些過意不去了,臉上放著紅的光,在紅的光下大聲喚:
"喂、喂——你們去給躍進和根柱家裡幫著吧,不能讓那邊的事情冷了場。"
人家說:"挖墓都先盡著他們了,安葬就該先盡著你們這邊了。"我爺站在門前的台階上,有些過意不去了:
"這樣不好吧?這樣不好吧?"
丁躍進的娘,還有賈根柱的媳婦卻都說:
"有啥不好啊,有啥不好啊。都是丁庄人,一家的人,先安頓誰家的喪事不都一樣嘛。"
就把賈家和躍進家的喪事晾在那,停下來,全庄老少都來幫著我叔和玲玲下葬了。
也就下葬了。
還在叔和玲玲的墓前樹了一塊碑。青石碑。大理石的碑,在石碑上刻了比碗大的一行字:
梁山伯丁亮和祝英台夏玲玲之墓。
把那石碑樹了起來時,所有的人,丁庄的人,外庄的人,上百的人,近了二百的人,都在墳前鼓了掌。掌聲如二月里日光下響著的驚蟄雷。
如冬去春來間,龍抬頭時響下的驚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