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懵懂之夢
是因為阿秋,丁一才有了這個夢嗎?還是因為那天的事,觸動了我由來已久的某種牽念?不知道。到現在我也不知道。日後那丁常以「夢是你的事呀」來敷衍塞責,意思是:這夢與他、與阿秋、與那天的事全不相干。好吧好吧,反正是證據難尋。但這個夢我卻記得清楚,總之是某年某月某夜於那丁酣睡之時,忽一位無名女子翩然而至,與我共舞——
四周寂暗,若虛若無,唯一襲素白的衣裙飄飄展展。
「你是誰呀?」
夜色深沉,但在那素白衣裙的映照下,我卻看她似曾相識。
「以前,咱們見過?」
她惟含笑不語,舞步依然,分毫不亂。
我轉而悄問丁一:喂,她到底誰呀?
那丁年幼,正睡得一無所覺。
我便與那女子舞而又舞,並有絲竹為伴。直至遠處亮起曙光,近處展開了田野、村莊,阡陌縱橫……那舞似具魔力,我雖對這女子心存疑懼,腳下卻不由得隨她進退,欲罷不能……就像我在史鐵生時讀到的一句詩:除非得到煉火的匡救,因為像一個舞蹈家/你必然要隨著節拍向那兒跳去。(艾略特《四個四重奏》)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她的笑靨似含憂愁,或藏哀怨。很久很久她沒有一句話,從始至終就這麼跳著,輕得像風,像夜的寧靜……但隨著曙光的擴大,她優雅的面容開始模糊,窈窕的身形彷彿融化,素白的衣裙漸與白晝匯為一處……
「喂,你怎麼了?你這是怎麼啦!」
我驚叫著想要抓牢她,貼近她,抱緊她,然而雙手一空,那女子已隱身不見。
我四處尋找,張望,在街道上在城市裡,在千山萬壑般的樓群中喊:「喂喂!你在哪兒?你在哪兒呀——!」
丁一猛醒,懵然呆坐。
喂,那女子你可認識?
年幼的丁一獃頭獃腦地似乎想了一會。
那女子,你可曾見過?丁一睡眼惺忪地「嗯」了一聲,隨即卻又搖頭。
我怎麼看她倒好眼熟?我顧自回想。
我顧自回想時那丁已在母親的催促下穿衣,排泄,洗漱,而後又吃又喝去了。
這是我來丁一的頭一場夢。這夢早於阿秋或是晚於阿秋全無緊要,但從此以後,這不明由來的女子便頻來入夢,騷擾丁一。
天生情種
其實,芸芸人形之器,我所以選中丁一,重要的一條是看他天生情種。
丁一情種,這已在《白雪公主》的演出中得過證明,現又經其懵懂之夢再次確認。但是但是,何故一定要擇情種而居呢?聽我說,此地有句俗話,「是真才子自風流」,因故可料,情種斷不會是傻瓜。但傻瓜又有何妨?傻瓜豈不更是逍遙樂在?唉,「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繩」呀,傻瓜不由得讓我想起誤入猿身魚體以及托魂犬馬的往事。那類無思無欲的生命真正是過客,實在是瞎活,沒點盼頭,就像永遠編織著一條沒頭沒尾沒有色彩的繩子。丁一一帶嘛,固然也是永遠地編織著一條道路,但這道路卻非其他肉身、動器可比;比如猿魚犬馬那類畜生,半輩子搖頭晃腦,半輩子走來走去,終不過首尾相接的一具圈套!人的道路就不一樣。人的道路千變萬化多姿多彩,蘊含無限可能,孕育無窮盼念,就算痛苦也比著畜類多吧,但有驚訝、讚歎、欣賞和感動作為酬報,我看值得。所以我看中丁一,看好這情種;人的路途何故多姿多彩?你想吧,說到底是一個「情」字。
還有一點:我喜歡此丁的誠實。斷非傻瓜的,不等於就狡詐。你看這丁,魯莽,憨直,甚至有些愚蠻,這樣的人多半誠實。誠實,倒不是說我們就沒有隱私,就沒有必要的伎倆,就可一切公開,不不不,而是說我與丁一互不欺瞞。你說是嗎,哥們兒?/當然當然。/我看你不光老實,而且明白。/你以為傻瓜都老實?是呀是呀,越是傻瓜才越要賣機靈。傻瓜之傻,殊因其總是矇騙著自己。
新陳代謝
我與丁一在一起,這話暗示了:我們的分歧,或者說衝突,在所難免。能不能互相妥協一下呢?當然能,有時候能,有時候妥協是必要的,但從根本上看有困難。為什麼?因為作為永遠的行魂,我一向以某種祈盼為鼓舞,而落生為性命的丁一,壓根兒是慾望的點燃。
就說抽煙吧,這事我向來反對,可他不聽,抽起煙來哼著小曲兒飄飄然你瞧吧那叫愜意!我說哥們兒,肺!肺反正是你的,心臟也是你的,從頭到腳可全是你的你掂量著得了。你猜他怎麼說?他說那你可還操的什麼心呢?我心想得得得,丁一哎丁一,那你就抽!抽死你吧於我何損?就像此地的一首詠嘆調所唱:「你前晌死了,後晌我蘭花花走!」你丁一死了我還是我,我有的是地方去,永遠的行魂何苦跟你這短暫的生命一般見識!所以我敢說抽煙這事沒我的責任。為什麼夢裡他從來不抽?夢是我的領地,我不抽,他抽個屌!醒了他抽,我勸歸我勸,他不聽那我沒轍。
再說饞。走到街上,一見了好吃的他就走不動,也不管那東西干不幹凈他立刻雙目如炬,唾液盈唇,「咕嚕咕嚕」滿肚子豪情。我說哥們兒悠著點兒,那東西臟。我說你瞧這蒼蠅,比您牙多,剛從廁所那邊兒來!可他先生已然落座,好話只當耳旁風,感覺即刻集中於鼻、口、胃一線,再往下延伸終於會有什麼後果哪還顧得上?嗚呼,正所謂忠言逆耳!
說到妥協,有時候是必要的,不得不。還比如吃,吃是必要的,入鄉隨俗嘛這我理解,否則糧草一斷身魂具損。說句閑話吧,這地方有個故事,說是有位遐邇聞名的雅士,某日宴請各方好友,客人們來了,卻見正堂之上不佛不道地供奉著一袋子糧食。眾愕然,謂與主人聲名不符。雅士因問:「此物何名?」眾皆不悅,疑為戲弄。卻見雅士棄冠而跪,朝那物一拜再拜,而後道:「其名雅根!」
不過呢,吃,在我是不得已而為之,在丁一一帶卻常常演成目的,甚或榮耀。「您吃了嗎?」——這算恭維,抑或祝願,設若對方囁嚅,又可能弄成了譏嘲。說真的,吃飯這事真也荒唐,從春忙到冬,從生忙到死,無非是香了這兒臭了那兒,一些有機物把人體當成旅遊點、把腸胃當成跑道罷了。丁一一帶怎這風俗!人們還說這就是生命,是生命之必需。可在我諸多的旅行中,您信不信我到過完全用不著吃喝屙撒的地方?什麼?您說那樣就不能算生命?好吧好吧,那麼請問:何為生命?生命,咋回事?量你答不出。告訴你得了:大凡存在,皆生生不息,不是生命又是什麼?一切都在新陳代謝,滾滾如流,綿綿不絕。一切都是永恆的傳揚,一切都是這永恆傳揚之一節,之一點,之一環,之一縷,之一息尚存而已!①只不過新陳代謝的方式繁雜,看慣了三維肉身這一套,別的你認不出了。另外的生命方式說了你也不信,你也不懂,說了你也想象不出,你在你的時空之維坐井觀天,自以為是地觀察呀,實驗呀,猜想呵,思辨呀,但你永遠不可能知道其他維是怎樣的存在,是如何地傳揚。②比如另外的新陳代謝,就無需乎像丁一一帶這麼啰嗦,這麼腌臢,甚至於這麼危險。
①博爾赫斯說「這一切也許只是一件無限事物的表象或側面」。問題在於,這些表象或側面互不相識。就像書櫃中的千萬本書、千萬個故事,雖同根同源,但各居一隅永不相交。
②現代物理學中有一條「人擇原理」,大意是:我們常驚訝於世界何以如此(利於人類生存),而非如彼(那樣的話人類,就不可能誕生)?回答是:正是因為世界如此,才誕生了如此人類,如此人類才能夠對世界做如此之觀與問,或如此之觀與問才使世界呈現為如此。
魂與器
說到這兒,我倒忽然想通了一件事:猿魚犬馬一類之所以再難進化,或許就因為此等器具用於進食的時間過多。你看它們鎮日奔走,刨、挖、啃、咬,尋尋覓覓,所為者無非一個吃字!整天吃,乃至徹夜地嚼,哪兒還有功夫干別的?頭腦於是不能成長,思想於是無法展開,情感所以無從誕生,因而,就算魂居其中吧,料也難有作為。吃,然後睡,吃,然後睡,然後屙,連交配的時間都壓縮得緊,慌裡慌張敷衍了事,我猜若非關係到種群興亡連那事兒它們都沒空干。人是怎麼成長起來的?人,怎麼成為人的?有一種意見說是由於勞動,哎,無知無知,依我看這就叫無知。你幹嗎勞動?有吃有喝不就得了——譬如猿魚犬馬,你幹嗎還要忙這忙那,處心積慮?要是沒有一個「情」字的督促,好漢、孬種一樣都娶得上媳婦,誰不知道「舒服不如倒著」?又有一種意見相信是因為語言,這明顯深刻了許多。但是,你為啥要說話呢?你最想對之傾訴衷腸的,是誰?若非一個「情」字的吸引,這嘴光用來吃是否也就夠忙的了?像魚那樣搖頭擺尾一無聲息,不也一輩子?是嘛是嘛,因為情啊!進而因為愛!因為孤獨所以你嚮往別人,因為恐懼所以你欲結同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因而你想看看那些與你一樣的身器中是否有著與你一樣的嚮往。語言這麼發生了。勞動就這麼促進了。人就這樣不再滿足於吃喝繁衍,同時脫離了畜生。
其實,身器都是畜生。秦漢——後面我會講到他——說過一句話:「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這話好讓一些人惱火,說這是罵人。其實此言絕無惡意,不過道出了一個事實:無論身體之構成、器官之配備、生理之功能,人與別的動物實在並無大異。據說,老鼠的基因就跟人的很像,黑猩猩的更是跟人只差著那麼一點點。真正的差別,或最要緊的不一樣,是心緒,是嚮往,是情懷和思想。然而這些方面,又有誰與誰的差別大得過人與人呢?再一個證據:人有時比畜生還要心毒手狠,無情無義;比如(婦孺皆知的)那個叫希特勒的,一定就比畜生更近人性?或問:此類人形之器,裡面一定就有魂在?
是呀是呀,芸芸人器未必個個都有魂居。何以見得,或怎樣甄別?其實容易,單看那器物之中是否情牽夢系,是否愛願豐盈。倘其雖具人形,甚至美輪美奐,卻畜類般一味吃、睡、繁衍,弱肉強食,便可料其中並無魂在。再比如那些貪得無厭、見利忘義之徒,那些阿諛逢迎、見風使舵之類,「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者,飽食終日渾渾噩噩的人,人們怎麼說他們?行屍走肉!——說得好,形容得不能再貼切了!那兒,正是人形空具並無魂居之地。那一帶情思沉荒,愛欲凋敝,寸夢不生。不不,倒不是指清高自賞、獨往獨來的那一類心流;那類心流,或比如是走進了死胡同,或就高深莫測非我輩敢於涉論了。而某些自稱絕情滅欲的人,在我看,多半是不堪塵世炎涼的落荒而逃罷了。還有一族聞愛言累的人群,你一說愛,他們就喊累:「哥們兒你累不累呀!」「哥們兒你傻不傻呀!」——咳咳,看多了你自然就看懂了,那不過是心慕紅塵卻屢遭不測的結果。真正的無魂之器壓根就不理會這類言詞,包括什麼累不累的,一概不知。你跟他們談情論愛嗎?好,你聽吧,必南轅北轍答非所問,說來說去他們總還看那是一種特別的吃食(比如「影視大餐」、「文化盛宴」、「藝術豪筵」等語便常見諸熒屏與報端)。那才是無魂之器,是被上帝遺忘的地帶,生命之氣雖也吹入其中,但靈魂卻從未光照其內。就好比一台電腦,功能齊備,卻不曾裝入軟體,不曾有人來操縱,故不曾有任何願望於中運行,像模像樣的你也不能說它就不叫電腦,但從始至終等於垃圾。
不錯,身器都是畜生,功能大同小異——大同者,吃喝屙撒睡;小異者,無非是記憶力的強與弱,理解力的快與慢,以及繁殖力的旺盛或衰微。這些方面,人形之器較之其他雖都占著優勢,但人之為人的關鍵並不在此。電腦的記憶力明顯強於人吧,可它倒還不如畜生。人之為人,要緊的一條是想象力!想象力的豐盈還是凋敝,奔流還是枯滯,遼闊還是拘泥!而這想象力的橫空出世、無中生有,說到底是一個『情』字的驅動。所以不管是什麼機器人,無不對此望塵莫及。
丁一便有些慌:這可咋辦?
啥咋辦?
無魂之器,要是讓咱遇上,可咋辦?
莫慌莫怕,其實這樣的人丁兄你未必真能遇到。
怎麼說?
比如一台電腦,開機,可屏幕上卻沒有信號,不管你給它什麼指令它都不反應,你算遇到它了嗎?比如一具人形,你跟他談情論愛,他卻呼吃喚喝,你算遇到他了嗎?
史鐵生插話
寫到這兒,史鐵生在一旁頗有微詞:「怎會只是一個『情』字呢?」
也許以後我還要寫一篇「我的史鐵生之旅」,但目前不合時宜。此史之旅終於旅向何方,或淪為何旅,尚未蓋棺,就像此史一帶的三句官場名言所道:一曰「不好說」;二曰「說不好」;三呢,「(還是)不說(的)好」。
「嗨,問你哪!」那史一臉嚴峻。
「什麼?您說。」
「比如說『精神』!不比你那一個『情』字重要?」
咳咳,我心說又煩了:此史八成是個強者。
「老史哎老史,」我說:「就別提你們那地界兒了行不?你們那兒永遠都在叫喊著一個空洞的『精神』!可那裡面要麼什麼都沒有,要麼什麼都可以是。你們那兒靠這倆字兒混飯的忒多。什麼精神比情感更重要呀,比愛情更豐富呀,比思想更博大呀,可是請問:除去情感、愛願和思想,你那個『精神』到底是什麼呢?」
那史一時張口結舌:「當然還有很……很多,比如堅強!」
「堅強著,幹嗎去?」
「那你先甭管。堅強,首先是一種美德!」
「那個叫希特勒的,不堅強?」
「但是堅強,肯……肯定比軟弱好,這你總該同意吧?」
「未必!丁一就比你那《務虛筆記》里的畫家Z軟弱,可我寧願選擇丁一。」
「你不過是你!要我看,Z更有志氣……」
「喔嗬,志氣!恨也算志氣?怪不得你們那兒亂呢!怪不得你們那兒盡些強者呢!精神戰勝精神,子彈射中子彈……」
「那我也請問:思想和愛願,不是精神?」
「所以嘛,不能像你說得那麼空洞。」
「那就再請問:你說的『思想』就不空洞?Z,沒有思想?還有希特勒,沒有思想嗎?你以為恨就不是思想?」
「恨是本能。老史你別搞錯了,恨不過是一種生理反應,好比狼的齜牙,好比狗的夾起尾巴,其實是恐懼,是防範,或者是以攻為守,當然這有時也是必要的,但絕不是思想,恐懼和防範哪兒還來得及思想?惟當恨轉向了愛,追隨了愛,思想才會誕生。愛,所以也不是本能,愛是智慧。」
「你剛才可是說的『情』啊,哥們兒!」
「我不信無情可以有愛!」
「你不是把這個『情』字強調得太過了吧?」
「我只是說,無情的精神除了不會是愛,什麼都可以是;無愛的精神除了不會思想,什麼都會幹。」
「會幹嗎?」
「你們那兒幹嘛不是先舉一面精神的旗?」
挑戰自我
但是有個問題:丁一和我,既非一,那麼大腦究竟是我們誰的?
這問題提得好,像是個明白人提的。但是,這問題,我大概很難一下子回答得讓人滿意。
先這麼說吧:你坐在電腦前,又想寫文章,又想玩遊戲,結果會怎樣?結果是你或者寫了文章,或者玩了遊戲。不不,絕不是開玩笑,是實情。事實上,我與丁一的衝突常就發生在這裡:互相爭用同一個大腦,誰都想讓它據己之願發布命令,或讓它據己之命去運行。事實上丁一之旅的難處多半也就在這兒。為什麼有時我會敲他腦袋?為什麼他也常常攪得我文思混亂?再比如說,丁一一帶有句最為流行的口號,叫作「挑戰自我」,但很少有人想過挑戰者是誰,被挑戰者又是誰?其實簡單,比如說我挑戰丁一,或者丁一挑戰我。有回比賽跳高,橫竿升到一米四五那丁就說完了完了!我說完什麼完,哥們兒你行!結果他輕輕鬆鬆就跳了過去。橫竿再升到一米五五,他又說完了完了這回肯定是完了,我說未必,哥們兒你聽我的,跳!結果他又跳過去了。接著是一米六五、一米七五,每回他都說完了,這回八成沒戲了,我說你管它呢,有戲沒戲咱也不妨一試!結果他一直跳到了一米七七!這就叫「挑戰自我」,這就是我挑戰丁一。丁一挑戰我呢?比如說有時候我會嫌他笨,抱怨他無能:為什麼你外語總過不了八十分,化學總是剛及格?為什麼你數學不能像陳景潤,百米不能像劉易斯,身高不能像姚明,長得又不能接近阿蘭·德龍呢?這樣的時候——你也可以說他蠻不講理,你也可以認為此丁確具男子氣概——他脖子一橫說:我丁一就是丁一,丁一就這條件,哥們兒你瞧著辦吧!我心想是呀,你選定了丁一,你又抱怨丁一,你有勁嗎?就像打牌,好牌都給你,有意思嗎?問題是就算你抓了一手壞牌,你不也得打嗎?倘若怎麼都是個輸的話,哥們兒,那我說咱不如輸它個精彩!這就是他挑戰我,即丁一挑戰我的效果。
但據丁一早已不在、早已成為過去這一點來看,那個大腦應該是他的。如今我在史鐵生,丁一的大腦已隨丁一而去,現在我跟史鐵生共用一個。跟在丁一時一樣,如今我跟該史也常鬧彆扭。比如現在我寫「丁一之旅」,好些說道該史就大不以為然,常在一旁冷嘲熱諷:「有這事兒?」「有那事兒?」「哎喲喂,盡挑好聽的說吧你!」「還有些事你咋不說呢,忘了還是不敢?」可是,有些事我想說他又不讓我說,擔心別人會以為那是他乾的,讓他受牽連,遭恥笑。我就說:「喂喂,沒你的事你就甭跟著摻和!丁一活著是我和丁一的事,丁一死了就光是我的責任。」
「可有些我的事,」那史嘟囔:「好像也讓你給寫進去了。」
抱歉抱歉,實在是抱歉。不過我已有言在先:如今經生隔世再看丁一,難免會有張冠李戴記混了的地方。寫作就是這樣。寫作不是新聞,不是報告,不是某人某事的據實記錄。人們常說「想象力」,想象力是怎麼有的?又說「虛構」,虛構從何而來?簡單說吧,寫作,概非人器可為,說到底,是那萬古不廢之行魂的經歷、暢想、思索、疑難與盼念。寫作存在於我,或說我因寫作而在。不是講文責自負嗎?記住:寫作這事,從本質上說,沒有如那丁、那史一類居器的責任。彼丁已經不在,已然隨風消散,此史早晚也是個無,灰飛煙滅,所以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