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尾聲.1

第十三章 尾聲.1

1尾聲

我們回到了監獄。我們回到監獄已是來日正午時。正午稍後,地委關書記就派人開始和我們進行了一天一夜的百里長談。關書記匆匆離開縣城,未及最後和我們面談,是因為黨中央又向全國各縣團級以上幹部發了一封緊急電報,說中蘇邊界形勢吃緊,敵人往我珍寶島一側調兵晝夜不分,飛機大炮坦克車,陳兵百萬不死心,望全國全軍團結緊,隨時隨地防入侵,全民皆兵築長城,徹底粉碎蘇聯修正主義的狼子野心。關書記除了要立刻參加地區人防工事建設的協調會、民兵大比武的動員會、還要組織當地駐軍往中蘇邊境換防的許多事宜。事關民族安危,國家命運,關書記自然不能親自來和我們談話,就派了他的親信、地區機關保衛處的趙處長和我們進行了如同從耙耬山脈到海南島的一次漫長談話。我們整整談了一天一夜。是我和紅梅(以我為主)向他彙報了一天一夜。我說完時口乾舌燥,嘴唇發木,四肢無力,恨不得隨地倒下睡上三天再三夜,一周又一周,聽得他人如泥塑,目光獃滯,好像看了驚天動地的一齣戲,聽了如歌如泣一首歌,讀了激越昂奮的一首詩。這當兒,又一天的日光從窗子擠進了那間特殊看守室旁的屋子裡,落在了我的臉上嘴上眉毛上。東方升起一輪紅太陽,革命青年鬥志昂,天不怕來地不怕,就怕你們上線又上綱。不上線、不上綱,我們依然能把紅旗扛;大寨田裡能播種,虎頭山上能揮槍;革命依舊衝上前,戰鬥依然殺聲響,一寸土地一顆心,顆顆紅心都向黨,堅守陣地誌不移,視死如歸向前闖。要上線,要上綱,月亮升起不見光,滿天星斗黑蒼蒼,東方日出雨茫茫。革命情愛變牛糞,革命熱情成糞湯,革命精神如邪氣,革命熱血成糞缸,革命幹勁如屎便,革命覺悟成大腸,硬說革命腳步走的是反革命的路,革命的紅色指甲成為壞榜樣,革命的草鞋將成草木灰,革命褲子成偽裝,革命的上衣箱里鎖,革命的帽子成糞筐,革命的圍巾變鎖鏈,革命的臉龐向西方。革命的雙膝地下跪,革命的後背向了黨,革命的紅心把淚流,革命的脖頸不能昂,革命的頭顱成標靶,革命的心臟黑血淌。天呀天,地呀地,革命者竟要向革命者的後腦來開槍,不怕血,不怕亡,就怕革命紅旗無人扛;頭可斷,血可流,定要讓日出東方放光芒,雲開日出有日頭,日落西山有月光,抬頭能見北極星,一夢醒來東方亮;我們犧牲無所懼,只要能換來人民幸福生活萬年長。談話完了紅梅把淚流,趙處長在一旁默默想;故事完了我凄傷,趙處長默想一陣開了腔———「喂,接著講呀。」「講完了。」「就講完了?」「全完了。」「你們炸掉程寺和二程牌坊回到這兒幾點鐘?」「已是晌午日正頂,這裡人都正在滿山遍野尋找我們到處忙。」「你們是處於什麼動機又主動回到監獄的?」「革命者光明磊落,坦坦蕩蕩;用不著耍陰謀,弄詭計四處躲藏。」「程天民死了你們知道不知道?」「天上下雨地下流,那是他應得的好下場。」「程寺被炸得寸瓦不剩,把程天民埋在下面,渾身沒剩下半塊好的肉皮你倆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了又何妨。」「現在你們知道了有何感想哩?」「用程寺的碎磚亂瓦埋了他最適當,留下革命的黃土好播種哩好插秧。」「高愛軍,你還有啥兒要說嗎?」「沒了沒了說完了,一片紅心向著黨。」「再想想到底還有什麼沒有講?」「想到了我可以補充,對黨我不會有半點隱藏。」「你呢?夏紅梅。」「我要說的愛軍全說了。他的話就是我的話,他所思就是我所想。」「你為你做過的事情後悔嗎?感到恥辱嗎?」「我一心一意搞革命,一腔熱血熱愛黨,和愛軍的情是革命情,與愛軍的愛是革命愛,流血犧牲不後悔,頭斷血流不悲傷。」「那……你不斷流淚是為啥?」「我流淚是因為革命風浪沖了革命舟,革命的斧頭砸了革命槍;敵人讓我流血我含笑,革命者讓我蹲監我如何不悲傷?天下幸事是能死在敵人槍口下,天下大悲是親爹親娘起了殺兒滅女的噁心腸。」「好啦,這次的談話就到這兒,你們是誠實的,對黨也是忠誠的。毫不隱瞞的。我回去會把你們的表現如實向關書記彙報,建議他寬大處理你們,爭取給你們重新做人、重新革命的機會。」「那就謝謝您了趙處長,記住你的情,記住領導的愛,記住上級組織對我們的無限關懷;有一天我們能重新投入到革命的風浪里,我倆會加倍珍惜,加倍珍愛;甘願肝腦塗地幹革命,粉身碎骨譜新篇。」「我今天就要回去了,走之前我再最後問你們一個問題,也是關書記派我來給你們談話的根本原因,希望你們倆能毫不隱瞞,如實地回答我。」「請趙處長隨便問,我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一定會把心把肺都扒給組織看一看,讓關書記用手掂一掂。」「好———我問你們倆,在你們最初被組織部的劉處長從程崗接到縣城時,是不是有一會兒關書記不在,只有你們在關書記住的屋子裡?」我說:「是。」趙處長問:「大約有30分鐘左右吧?」紅梅說:「也就半個鐘頭兒。」趙處長問:「在這半個小時里,你們幹了啥?見沒見過關書記的桌上有一張照片?上邊是位女同志,穿軍裝,中年人。」我說:「見了。見了哩。」趙慌忙緊緊盯著我:「那照片呢?是不是你拿了?」我看著紅梅。紅梅說:「他沒拿。誰也沒拿。他看了那照片,又把照片給了我,我正看時關書記進來了。因為那照片下邊寫了「我親愛的夫人」一句話,我正品味那句話時,關書記一來我一慌,那照片就掉了。」趙:「掉在了哪?」紅梅:「好像掉在沙發縫裡了。」趙:「你好好想一想,到底是不是掉在沙發縫裡了。」紅梅想一會:「確實是掉在沙發縫裡了。」趙處長從凳上站起來,立馬要走的模樣兒,「知道那照片上的女人是誰嗎?」我和紅梅搖了搖頭。趙處長說:「真的不知道?」我說:「真的不知道。」紅梅說:「面很熟,卻一時想不起了她是誰。」「事到如今我給你倆說實話吧」,趙處長說:「那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加夫人———江青同志的照片哩,照片上的話是關書記寫的呢。那照片找到了,你們的命也就保住了。那照片要找不到,有一天落到了別人手裡,關書記不僅要丟官,可能還丟命。關書記要丟官又丟命,你們還能活著嗎?那時候你們就真的把革命進行到底了。再也別想革命了。」趙處長說完就走了,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快馬加鞭地去找那張照片了。向前進、向前進,我們要革命,我們要戰鬥。革命是航船,我們是舵手,革命是車輪,我們是車軸。革命是收穫,我們是厚土。革命是厚土,我們是金秋。革命是戰場,我們是彈頭。革命是高山,我們高山秀。革命是水流,我們水中游。革命是草原,我們是馬牛。革命是戈壁,我們是綠洲。革命是大海,我們是浪頭。魚兒離不開水,離開革命我們如鐵鏽。馬兒離不開草,離開革命我們把命丟。春天離不了陽光喲,我們哪能離了雨露。革命離不開旗幟喲,我們就是旗手。前進離不開號角喲,我們就是號手。火車離不了車輪喲,我們是永不生鏽的車軸。航海離不開燈塔喲,我們就是那高高的塔樓。我們要革命,我們要戰鬥。我們要高舉紅旗,讓前進的號角響在敵人的山頭。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流水不腐,鐵輪不銹。前進前進前進,戰鬥戰鬥戰鬥。戰鬥戰鬥戰鬥,讓革命的紅旗照耀千秋。照耀照耀照耀,千鞦韆鞦韆秋。2尾聲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片照……照片照片照片片……照片呀!照片,我日你祖宗呀照片!3尾聲我們是誠實的,我們也是坦蕩的。我們是革命的,我們是高尚的。可他們沒有對我們作出任何的寬大。原以為他們會因為我們是一對天才的革命家,為鄉村革命作出過卓越貢獻,會以革命同道的名義放了我們,讓我們重新回到革命的熔爐里。然而,他們卻把我們分開投進了真正的監獄。(犯著革命急性病的同志們不恰當地看大了革命的主觀力量,而看小了反革命的力量。這種估量,多半是從主觀主義出發。其結果,無疑是要走上盲動主義的道路,從而害人、害己,害了革命。)這是我們的教訓。血的教訓———我蹲的那一間獄房,小得除放一張床和一個屎尿桶兒,就幾乎連一隻螞蟻也不能再容了,厚磚牆,粗鐵窗,吃飯時從那扇小窗里遞進去,有事了從那鐵窗里向外喚。我在那屋子裡待了八個月,也許是一年八個月。我差不多忘記了我被放進去的時間和季節,忘記了紅梅和我分手時臉上的表情和模樣。每天除了讀床頭的毛主席著作和樣板戲戲本以改造思想煎熬時光以外,就是躺在那床上喂虱子和跳蚤。弄得我差一點也就忘記了天,忘記了地,忘記了蘇修和美帝;不知年,不知月,不知革命形勢變化急,忘記了革命洪流浪多高,不知道大浪淘沙時已去。乾坤翻轉時代變,日頭果然出之西。朝朝暮暮不盼天,暮暮朝朝不盼地,朝暮只盼有人提審你。不盼地來不盼天,只盼紅梅有消息。我連紅梅的一點消息都沒有。我每夜夢裡都和紅梅在一起。可他們突然間連續不斷的提審我時,已經把槍斃我和紅梅的布告貼滿了城裡的大街小巷和程崗鎮街街道道,連程前街的井台上和程中街的碾盤上都有我和紅梅的照片和名字。我們的名字上都印了一個紅「×」兒。一片廢墟的程寺癱在村落後,原來的啟賢堂和藏經樓的立柱還堅在半空里,那立柱上貼的槍斃我倆的布告在風中被吹得嘩嘩響。這些情況是程慶林去探監時告訴我的,他一走他們就開始開閘流水樣不間斷地提審我。他們讓我把我的故事說了一遍又一遍,從部隊談到程崗鎮,從鄉村革命開始的第一天談到最終炸程寺,從程桂枝和程慶東的死,談到程天青的瘋和程天民被寺磚廟瓦的大活埋。對他們,那些坐在審判席上聽講故事的同道者,我始終懷著對組織的忠誠和信仰,從不隱瞞事實,從不添加水分。他們說我和紅梅是他們遇到的最為誠實的囚犯(很遺憾,他們沒有說我們是一對革命者),說我倆交待的犯罪經過(該是革命行為)一模一樣,唯一的出入是說我和紅梅的男女關係時,稱紅梅說的粗略而含蓄,而我說得直白而詳盡。(革命情,同志愛,烈火燎原放異彩,坦坦蕩蕩告訴黨,絲絲毫毫不隱埋,天大的窟窿革命補,地大的過錯我們改,革命熔爐能容難容事,革命情懷能包萬種愛。)可是,他們還是決定把我們執行槍決了。這難道不是公然在違背波茨坦公告嗎?抗戰一旦結束,內戰的危險即嚴重威脅全國人民。我向全世界呼籲,一致起來,堅決制止這個危及世界和平的中國內戰吧!可是,他們還是向我們開槍了。那一天,是又一個新的冬后的開春日,一世界都洋溢著草青芽綠的青嫩氣。執行槍決的地點是我們程崗十三里河上游二里處的河灘上,那裡河灘開闊,流水響亮,到處都是紅紅白白的鵝卵石。到處都寫著「打倒四人幫,人民得解放」和「狠批高愛軍、夏紅梅的反革命通姦殺人罪,再在他們遺臭萬年的死屍上踏上一隻腳!」的標語和謾罵(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大堤上,柳樹上,石頭上,還有搭起的審判台的立柱上,那些興奮至極的標語如秋日飄葉,那些謾罵的墨汁如夏日落雨。審判台有五尺多高,借著河堤搭在河岸上,檯子下從四面八方來的社員群眾人山人海,人頭像滿山遍野的荒草地上撒滿的羊群的糞蛋兒,各條道上,正朝這兒涌著的人們像散圈兒的牛兒馬兒和豬兒。台上肅穆莊嚴,台下嘈雜一片,不知程崗鎮十幾個大隊的數萬社員群眾是從東西南北趕來參加公審會,還是從八面四方涌到程崗的河灘趕廟會。當公審人員借著高音喇叭的威風下令把我從一輛帳篷卡車上押到公審的台上時(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我看見台下人頭攢動,翻江倒海,口號聲此起彼伏,喚叫聲唾液飛濺,半空中口號撞著口號,潮起潮落,腳地上說話聲擠著說話聲,語青音白。呼口號的舉著胳膊,一片胳膊一片林;看熱鬧的嘰嘰喳喳,嘰喳聲洪水猛獸一片暴雨淋。前邊的人拉長脖子朝著台上看,後邊的踮著腳跟罵著前邊的人;你踩了他的腳他像青蛙叫,他撞了你的頭他像野狼吼。我懷著蒼白激動的心情極想瞟一眼台下我娘和娃兒紅生、閨女紅花在哪兒,還有紅梅的女兒桃兒來沒有,可是在那一片黑亮的人頭中我連程崗大隊的一個熟人都沒見。日光燦爛,他們像小草一樣隱在草叢中。天蒼蒼,地茫茫/風吹草動見牛羊/地茫茫,天蒼蒼,親人呀你們今兒在何方/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深山出太陽/只盼著能在台下見親娘/只盼著紅生個兒長高身強壯/只盼著紅花如紅梅一樣寒冬的日子能開放/只盼著革命事業後繼有人長江後浪推前浪/只盼著他們接過革命槍/紅旗肩上扛/跟黨走風裡雨里不回頭/雨里浪里志不丟/做事要做這樣的事/做人要做這樣的人/兒女呀!你們年齡不大也不小/為什麼不能幫助爹爹操點心/好比說:爹爹挑擔有千斤重/你們挑擔就應該有八百斤/台上肅穆莊嚴天蒼蒼/台下人頭攢動地茫茫/口號聲此起彼伏如雷鳴/說話聲翻江倒海烏雲涌/人撞著人血光一片軍情急/拳碰著拳殺聲振天形勢緊/看天下四海翻騰雲水怒/望環球五洲震蕩風雷激/忽然間風息浪止一片寂/言語不多聲音息……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見我一片漿糊的腦海中劃過一道高音喇叭的刺白喚叫,台下就冷不丁兒安靜了,紅梅就在高音喇叭的喚聲中和我一樣被捆著從哪兒———哪個車上扶著押著跪到了檯子上。這是炸完程寺后我第一次見到我的夏紅梅,(我的靈魂我的肉,我的精神和骨髓!)她還是穿著那件粉紅的小翻領兒滌良衫,還是穿著半高跟的平絨方口鞋。下跪那一刻,我們目光呯的一聲相遇了,我一下看見她嘩嘩啦啦瘦許多,然臉卻比以前更加清秀和漂亮。看見我,她臉上半白半黃、半僵半木的表情微微翻起了一點紅。這當兒,我極想問她這大半年,再或是一年幾個月,你被他們關在哪?在監獄里他們每天都讓你幹些啥?可我們的目光剛剛相遇,她的淚流出來還不及落下去,就有兩個持槍的武警士兵立在了她和我中間,城牆一樣把我們的目光隔斷了,把我的思路隔斷了。原以為,公審大會會讓我們跪在一起像革命中的批鬥大會開上大半天,沒料到那所謂的公審大會前後沒有用半個小時,只讓我們跪在那兒,由縣法院的一個法官主持會議,說了聲現在「公審大會開始」!就有另一個法官念了一段毛主席語錄和我倆的判決書,那公審大會就劈劈啪啪解散了。他宣判我們是反革命通姦殺人犯,數罪併罰,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那宣判我們死刑的法官的嗓音又粗又重,威風凜凜,把「立即執行」四個字念得有頓有挫,彷彿要把那四個字當成炮彈射到我和紅梅的身子上。我原以為我會在他念出那四個字時癱在檯子上,可我自己都沒有料到他那四個字從喇叭里爆出來后,我哆嗦一下,心裡猛地一個急顫,便立馬平靜了,英雄過了河樣不消風浪了。我想起了李玉和被槍決時氣宇軒昂的模樣兒。獄警傳似狼嗥我邁步———(上場,「亮相」)出監。(二日寇憲兵上前推搡,李玉和大義凜然,堅韌不拔。「雙腿橫蹉步」,變「單腿后蹉」,停住;「單腿轉身」,「偏腿亮相」。無畏向前,逼退二日寇憲兵。)(李玉和撫摸胸傷,蹬后揉膝;藐視鐵鏈,浩氣凌雲。)「回龍」休看我,戴鐵鐐,裹鐵鏈,/鎖住我雙腳和雙手/鎖不住我雄心壯志沖雲天!/「原板」賊鳩山要密件毒刑用遍/筋骨斷體膚裂心如鐵堅/赴刑場氣昂昂抬頭遠看我看到革命的紅旗高舉起/抗日的烽火已燎原/但等那風雨過,「慢三眼」百花吐艷/新中國如朝光照人間/那時候全中國紅旗插遍/想到此信心增鬥志更堅/「原板」我為黨做工作很少貢獻/革命者頂天立地勇往直前……可是,紅梅被「立即執行」的炮彈擊中了。她原還端端地跪在那個武警士兵的腿下邊,當「立即執行」宣判完了后,我看見她像一棵大樹倒了樣,像一座高山垮了樣,就癱坐在了檯子上,像直到這時她才突然知道自己要被槍斃樣。我隔著那兩個武警士兵喚:「紅梅,橫豎都是一死,活著我們活出了人樣兒,死了也要死出一個人樣兒。」在一片雜亂中,紅梅聽到我的喚后,她抬頭朝我看一眼,見我立在台前,挺著胸,梗著脖,雄赳赳,氣昂昂,如同受到了鼓舞,她試著把癱了的身子也挺將起來了。這當兒,高音喇叭又開始如往日散會那樣播放音樂了,播放革命歌曲了(就如那下了一場及時雨喲)。除了公審台的四角高音喇叭播放外,緊跟著押送我們的汽車上的宣傳喇叭也開始播放了,村裡和鎮上的喇叭也開始播放了。轉眼之間,流行病樣,四面八方,村村鎮鎮的喇叭都在宣判之後開始播放了。審判台上的喇叭播的是《勝利全靠黨指引》,押送車上播的是《高舉無產階級專政的旗幟前進》,程崗鎮播的是《歌唱民族大團結》,鎮南哪兒播的是京劇《紅色娘子軍》中的「嶄新日月照河山」,十三里河河東播的是《龍江頌》中的「為人類求解放奮鬥終身」,還有從天而降的《飛兵奇襲沙家浜》,從西突來的《讓革命紅旗插遍四方》,從北殺來的英雄趙勇剛吼喚的《以血還血,以牙還牙》。音樂聲如風如雨雪花飄飄,歌詞兒似繩似索冷水潺潺,唱段兒驚濤駭浪洪水濤濤。審判台被音樂聲淋得渾身是水,台下的社員群眾被歌聲弄得滿頭飛雪,十三里河被唱段兒堵得水積水海,程崗鎮被淹得奄奄一息,死去活來。人們在音樂聲中不知為啥兒狂喚亂叫,不知是在慶賀高呼,還是謾罵會議太短,不值得讓他們跑這十里二十里,甚或幾十里。我和紅梅被四面八方、天上地下的歌聲和音樂包圍著,擊打著。我看見有人把原來坐在屁股下的鞋子扔在了半空里。看見有大股的人朝著河的對岸涌動著(那兒是準備槍決我們的刑場),有一個像是程天青的男人在人流中似乎被踩了腳,他便突然舉手要打人。這一刻,紅梅在那如春風化雨的音樂歌曲中,忽然不用人攙她就站將起來了,臉上剛才宣判前的蒼白蠟黃慢慢冰消雪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不薄不厚紅潤和興奮。隨著那音樂的增多,歌曲詞兒熟果子樣往她面前跌落,她臉上的興奮最終成了按捺不住的激動和紫艷。她把臉朝我扭過來,從那個士兵的肩縫望著我,目光明亮如炬、火熱滾動。我知道她的血液開始在她渾身和我一樣狂奔不止了,躁動和煩亂使她的額門上發光發熱了。我朝她挪了一下腳。她也朝我挪了一下腳。我們突然越過各自面前的士兵,衝到一塊,身子貼著身子瘋狂地吻起來,瘋狂地親起來。因為都被反捆著,我們不能擁抱,不能撫摸,她就把她的胸脯貼在我的胸脯上,我就把我的肩膀壓在她的肩膀上。因為貼壓,我們就把頭昂在審判台的半空里,她的嘴唇擠著我的嘴唇冰涼如火,我的舌尖勾著她的舌尖似火如冰。革命情燒盡千層雪,戰友愛融化萬丈冰。日出東方照四海,朵朵葵花向陽開;春風雨露苗兒壯,海枯石爛不變色。我的心喲我的肉,我的靈魂我的愛……天呀天呀天,地呀地呀地。這當兒,除了狂播狂放的紅色音樂和革命歌曲,台下的人忽然都不言不語了。朝對岸涌去的人也轟轟隆隆扭過了頭,回過了身,把目光僵僵硬硬盯在了審判的檯子上,全神貫注盯著我和我的夏紅梅。盯著我們的情,盯著我們的愛,盯著革命者的唇兒和舌尖。檯子上持槍的士兵目瞪口呆。宣判后離席的法官神志恍惚。台下群眾們的眼睛目光生硬。半空中的飛塵凝住不動。河灘上的鵝卵石因為看不見我倆的親吻而跳躍不止。河水裡的魚兒蟹兒飛出水面看著我倆歡呼雀躍。我的舌尖在她的嘴唇里如雙蛇嬉戲,她的濕唇在我的唇上如兩魚鏖戰;我的肩膀壓住她的肩膀如水來土掩,她的胸脯扛著我的胸脯如房倒柱頂。我們的情滋滋發燙,我們的愛閃閃發光……然而,然而就在這一刻,在這一瞬間,也許靜止過了一分鐘,也許一夜、一天、上百年,也許僅僅數秒鐘,革命者就向革命者扣動板機了。他們沒有把我們槍斃在河對岸挖好的一個沙坑裡。他們把我們打死在了審判后餘音未落的審判檯子上。然而,在我們流血犧牲倒下時,我和紅梅還是緊緊地擠貼在一塊,我們的雙唇還死死地吻在一塊兒,最後,血腥的氣息把我們窒息死去了。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有的重於泰山,有的輕於鴻毛。革命還未成功,同志呀你仍需努力。4尾聲許多許多日子之後,我和紅梅允許從《溫柔之鄉》返回一次耙耬山脈。我們發現那裡的人們都在閱讀一本名叫《堅硬如水》的小說,而那些不識字的人們,又都在演說著我和紅梅的故事。當我們到槍決我們的程崗以西的十三里河灘時,發現那審判的檯子早已不在,可在我們流血倒下的地方,青草綠茵,異常旺茂。就在那塊草地上,正有一堆男娃、女娃在割草放牛,他們彼此遊戲著相互探看對方的秘地。看完了,他們學著大人的樣兒,在日光下脫得赤赤裸裸,一對一對做著一些男女遊戲時,便有一位佝僂駝背、白髮稀枯的老婆婆在村頭喚他們中的誰回去飯。他們只好都從草地慌慌張張起來,穿好衣服,扛著草簍,著牛羊回家去了。我和紅梅也只好又回了溫柔之鄉。

革命還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再見,革命!別了,司徒雷登!

2000年3月至7月一稿

2000年9月至10月二稿

2000年11月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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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硬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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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尾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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