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悼路遙

我當年插隊的地方,延川,是路遙的故鄉。我下鄉,他回鄉,都是知識青年。那時我在村裡喂牛,難得到處去走,無緣見到他。我的一些同學見過他,驚訝且嘆服地說那可真正是個才子,說他的詩、文都寫得好,說他而且年輕,有思想有抱負,說他未來不可限量。後來我在《山花》上見了他的作品,暗自讚歎。那時我既未作文學夢,也未及去想未來,渾渾噩噩。但我從小喜歡詩、文,便十分地羨慕他,十分的羨慕很可能就接近著嫉妒。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北京。其時我已經坐上了輪椅,路遙到北京來,和幾個朋友一起來看我。坐上輪椅我才開始作文學夢,最初也是寫詩,第一首成形的詩也是模仿了信天游的形式,自己感覺寫得很不像話,沒敢拿給路遙看。那天我們東聊西扯,路遙不善言談,大部分時間裡默默地坐著和默默地微笑。那默默之中,想必他的思緒並不停止。就像陝北的黃牛,停住步伐的時候便去默默地咀嚼。咀嚼人生。此後不久,他的名作《人生》便問世,從那小說中我又看見陝北,看見延安。

第二次見到他是在西安,在省作協的院子里。那是84年,我在朋友們的幫助下回陝北看看,路過西安,在省作協的招待所住了幾天。見到路遙,見到他的背有些駝,鬢髮也有些白,並且一支接一支地抽煙。聽說他正在寫長篇,寢食不顧,沒日沒夜地干。我提醒他注意身體,他默默地微笑,我再說,他還是默默地微笑。我知道我的話沒用,他肯定以默默的微笑抵擋了很多人的勸告了。那默默的微笑,料必是說:命何足惜?不苦其短,苦其不能輝煌。我至今不能判斷其對錯。唯再次相信「性格即命運」。然後我們到陝北去了,在路遙、曹谷溪、省作協領導李若冰、和司機小李的幫助下,我們的那次陝北之行非常順利、快樂。

第三次見到他,是在電視上,「正大綜藝」節目里。主持人介紹那是路遙,我沒理會,以為是另一個路遙,主持人說這就是《平凡的世界》的作者,我定睛細看,心重重地一沉。他竟是如此地蒼老了,若非依舊默默的微笑,我實在是認不出他了。此前我已聽說,他患了肝病,而且很重,而且仍不在意,而且一如既往筆耕不輟奮爭不已。但我怎麼也沒料到,此後不足一年,他會忽然離開這個平凡的世界。

他不是才42歲么?我們不是還在等待他在今後的42年裡寫出更好的作品來么?如今已是「人生九十古來稀」的時代,怎麼會只給他42年的生命呢?這事讓人難以接受。這不是哭的問題。這事,沉重得不能夠哭了。

有一年王安憶去了陝北,回來對我說:「陝北真是荒涼呀,簡直不能想象怎麼在那兒生活。」王安憶說:「可是路遙說,他今生今世是離不了那塊地方的。路遙說,他走在山山川川溝溝峁峁之間,忽然看見一樹盛開的桃花、杏花,就會淚流滿面,確實心就要碎了。」我稍稍能夠理解路遙,理解他的心是怎樣碎的。我說稍稍理解他,是因為我畢竟只在那兒住了3

年,而他的42年其實都沒有離開那兒。我們從他的作品里理解他的心。他在用他的心寫他的作品。可惜還有很多好作品沒有出世,隨著他的心,碎了。

這仍然不止是一個哭的問題。他在這個平凡的世界上倒下去,留下了不平凡的聲音,這聲音流傳得比42年要長久得多了,就像那塊黃土地的長久,像年年都要開放的山間的那一樹繁花。

《韓春旭散文集》序

韓春旭的散文,使我由來已久的一種感覺忽然間更加清晰:尤其今天,要經常聽聽女人的聲音,因為,這個世界被男性的思考和命令弄得很有些顛三倒四不知所歸了。

我從小到大總相信真理在女人一邊。不是認為,是相信。這信心;可能是因為母親,也可能是因為愛情。無論因為母親還是因為愛情,總歸都是因為藝術。女人的心緒、情懷、和魂牽夢縈的眺望,本身就是藝術之所在。譬如,一個孩子落生時,一個疲憊的男人回家時,這時候,藝術的來路和歸途尤其見得清楚。

我想,這不是以男人為坐標來看藝術,這是在雄心勃勃的人類忽然墜入迷茫的圖景中發現了藝術。

因而與女人相反的,倒也不是男人,我說的是男性,是勃勃雄心之中對自然和家園的淡忘。我有時想起賈寶玉,很贊成他的悲哀,即對女人也會男性化的悲哀,其實呢,那是實際功利驅逐了美麗夢想時的悲哀,是呆板的規則湮滅痴心狂想時的悲哀。

真正的女人說什麼?她說:「我是一個愛慕男人的女人。」她說:「我甘願將靈魂和肉體全部奉獻給他,讓他在極樂中迷醉。」她說:「但我又是那麼恨他們,恨他們有那麼多的東西讓他們活下去……他們愛你,只是希望你活在他們的生命中,但他們從不希望為你而浪費自己的生命。」我想,這不是男人女人的問題,這是愛的問題,愛不是某一時空里的狂熱事件,她說愛「應該伴隨生命的每時每刻」。

真正的女人在想什麼?她想「尋找家園」。她「夢想了那麼久,本以為那永遠是一種空幻。」她說:「使我讀到自然靈魂的,你想象不到,連我自己都難以置信的境是茫茫戈壁灘上實在不起眼的駱駝草。」「夕陽將自己的旖戀繚繞在四面瀚海的戈壁灘上……那是互相纏綿產生的一種奇妙的藍色暮靄,十分甘願而一致地將這種情色,投射在生硬的鹽鹼地和崖壁上……」我想,這不單是愛的問題,她說這是「一個永不褪色的信念」,這是不屈的生命必要皈依的美的彼岸。

母親,對兒子說什麼?她說:「你去吧,去乾燥的原野上跑,讓你稚嫩的腳體驗沙礫的灼熱;去太陽照射的岩石邊,體驗岩石反射過來的悶人的熱氣;去瘋狂的大海,體驗那莊嚴的浪峰和呼嘯。」她說:「去吧去吧!將來你會有愛情,會有痛苦,會有孤獨,你會面帶微笑地把這一切都看成是體驗。」她說:「當我兩鬢斑白時,我相信站在我面前的是這樣一個英俊的小伙:身材修長,肌肉結實,眼睛里飽含著喜悅和生活的光芒。你給予人的是一種令人心醉神迷的美,心底的仁慈和寬厚使你溫情脈脈,智慧和坦然使你從容而瀟洒,敏銳和幽默輝映著你,使你全身心都顯得那麼高雅。」這不僅僅是母親的囑咐,這是上帝的恩賞,是人類積澱千古的對生命的感悟;不僅僅是母親對兒子的期待,是亘古至今以至永遠,人類對完美的渴盼。

那麼對生死,她怎麼想呢?她說:「你凝望我,我凝望你。甘美而寧靜。」我不知道她這確鑿是說生,還是說死。很可能,生死在她看來不過是殊途同歸,或者是結伴而行,在天父和地母的懷抱里,在此岸和彼岸之間,「那是一顆沖走再沖回,起伏不倦,勇往直前,以更新的威力勃起的靈魂。」

那沖盪之間,宇宙必留下優美的聲音,任什麼也不能湮滅的聲音。永遠會有女人,把戰場或市場上的男人拉回她們身邊,指給他們聽這聲音。現在,此時此地,這個女人,名叫韓春旭。

一九九二年十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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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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