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告別郿英
周郿英,以非凡的毅力同傷病抗爭三載,於1994年5月5日離開了他所愛戀的這個世界,終年48歲。
所有他的朋友,都看他作親敬可賴的兄長。他心中始終裝滿的是熾愛,因而名利在那兒沒有地位。他眼裡永遠看見的是平等,因而善良的人都會是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喜悅和憂悲,從來牽繫於人間的正義和自由,因而他的心魂並不由於一個身影的消逝而離我們遙遠。
郿英是新文學的推動者,作為《今天》最初的編委之一,他真誠且毫不張揚地盡了他的職責。
郿英是以助人為樂的人,是以寬厚為懷的人,是以儉樸為美的人,是以愛為願、行為果的人。郿英,所有你的朋友,都不忘記你那間簡陋而溫暖的小屋,因其狹小我們膝蓋碰著膝蓋,因其博大,那兒連通著幾乎整個世界。在世界各地的你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塊難以彌補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恩於命運慷慨的饋贈。
郿英,你的親人和我們在一起,你幼小的兒子將慢慢知道他的父親,以你為驕傲並成為你的驕傲。
郿英,願你安息。郿英,在天在地,我們互不相忘。
一九九四年五月十五日
紀念我的老師王玉田
9月8
號那天,我甚至沒有見到他。老同學們推選我給他獻花,我捧著花,把輪椅搖到最近舞台的角落裡。然後就聽人說他來了,但當我回頭朝他的座位上張望時,他已經倒下去了。
他曾經這樣倒下去不知有多少回了,每一回他都能掙扎著起來,因到他所熱愛的學生和音樂中間。因此全場幾百雙眼睛都注視著他倒下去的地方,幾百顆心在為他祈禱,期待著他再一次起來。可是,離音樂會開始還有幾分鐘,他的心弦已經彈斷了,這一次他終於沒能起來。
唯一可以讓他的學生和他的朋友們稍感寬慰的是:他畢竟是走進了那座最高貴的音樂的殿堂,感受到了滿場莊嚴熱烈的氣氛。舞台上的橫幅是「王玉田從教三十五周年作品音樂會」——他自己看見了嗎?他應該看見了,同學們互相說,他肯定看見了。
主持人走上台時,他在急救車上。他的心魂戀戀不去之際,又一代孩子們唱響了他的歌;恰似我們當年。純潔、高尚、愛和奉獻,是他的音樂永恆的主題;海浪、白帆、美和創造,是我們從小由他那兒得來的憧憬;祖國、責任、不屈和信心,是他留給我們永遠的遺產。
我只上過兩年中學,兩年的班主任都是他——王玉田老師。那時他二十八、九歲,才華初露,已有一些音樂作品問世。我記得他把冼星海、聶耳、格琳卡和貝多芬的畫像掛在他的音樂教室,掛在那進行教改探索:開音樂必修課、選修課;編寫教材,將歌曲作法引進課堂;組織合唱隊、軍樂隊、舞蹈隊、話劇隊……工作之餘為青少年創作了大量優秀歌曲。如果有人詫異,清華附中這樣一所以理工科見長的學校,何以他的學生們亦不乏藝術情趣?答案應該從附中一貫的教育思想中去找,而王老師的工作是其證明之一。要培養更為美好的人而不僅僅是更為有效的勞動力,那是美的事業……在這偉大(多少人因此終生受益)而又平凡(多少人又常常會忘記)的崗位上,王老師35年如一日默默無聞地實現著他的理想。35年過去,他白髮頻添,步履沉緩了……
9月8日,我走進音樂廳,一位記者採訪我,問我:王老師對你有怎樣的影響?
我說我最終從事文學創作,肯定與我的班主任是個藝術家分不開,與他的夫人我的語文老師分不開。在我雙腿癱瘓后,我常常想起我的老師是怎樣對待疾病的。
音樂會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主持人報告說:王老師被搶救過來了!每個人都鼓掌,掌聲持續了幾分鐘。
那時他在急救中心,一定是在與病魔作著最艱難的搏鬥。他熱愛生命,熱愛著他的事業。他曾說過:「我真幸福,我找到了一個最美好的職業。」
據說他的心跳和呼吸又恢復了一會兒。我們懂得他,他不忍就去,他心裡還有很多很多孩子們——那些還沒有長大的孩子,和那些已經長大了的孩子——所需要的歌呢。
音樂會結束時,我把鮮花交在董老師手中。
一個人死了,但從他心裡流出的歌還在一代代孩子心中涌盪、傳揚,這不是隨便誰都可以享有的幸福。
安息吧,王玉田老師!
或者,如果靈魂真的還有,你必是不會停歇,不再為那顆破碎的心臟所累,天上地下你盡情揮灑,繼續讚歎這世界的美,澆灌這人是的愛……
作者後記
這幾乎是迄今為止我的全部文章或文學作品,但並不是我的全部寫作。當我不斷有文字發表的時候,我發現我的寫作起點越來越要往前推,直推到我第一次對生命產生了疑問的時刻,以至推到我對這個世界有了印象的那一天。寫作並非必要用紙和筆,它在被記錄下來之前早已發生和呈現在心裡。這樣的發生連接著這樣的發生,呈現之後呈現疊出;紙和筆還有大腦,追蹤不上它,捉拿不及它,甚至消滅不盡它,它在我有限的時空里玩耍著無限的困苦和夢想。文字真是無奈又可憐。不能全面的實話,是否謊言呢?至少是殘缺。真誠在上帝那兒依然是殘缺的,彷彿永遠都坐在輪椅里。
感謝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寧願把我這些殘缺的真誠彙編成集;考慮到我也曾真誠地走進過虛飾,感謝至少要變成羞慚。好在真誠地發生並未停止,困苦和夢想都在心裡愈演愈烈,可以作為期望未來的借口,以及出此文集的一種賒購式的自慰。
很多篇章已不忍卒讀,但放棄如同遮醜,反促幼稚長成詭詐,想想實在不好。況且,走向未來不該以貶損過去為快意、為輕裝,就如同任何時候也不能對初戀的痴驗與悲喜輕描淡寫。記得少年時,有一次我把一件心愛的玩具送給了一個同窗好友,後來我們打了架,我又去把那玩具討要了回來;從他把那玩具送還到我手裡的一刻,我就知道此事再難忘懷。直到今天,想起這件事,心仍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緊緊地發痛。心血傾注過的地方不容丟棄,我常常覺得這是我的姓名的昭示,讓歷史鐵一樣地生著,以便不斷地去看它。不是不斷地去看這些文字,而是藉助這些瞞珊的腳印不斷看那一向都在寫作著的心魂,看這心魂的可能與去向。
羅蘭·巴爾特說過:「寫作是思考文學的一種方式,而不是擴展文學的一種方式……所以作家才想在言語的根源處,而不是根據其消費狀況來要求一種自由的語言……歷史未能向他提供一種被自由消費的語言,而是促使他要求一種被自由生產的語言。」這是最好的教誨,至少對我是這樣,是慾望要我去的方向。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