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01
聖誕本是西方的春節,中國人卻過得比自個兒的春節還要熱鬧。
每年一到這個時候,Party動物們就蠢蠢欲動。於是各式Party、酒會、沙龍、聚會的邀請和通知便紛至沓來,客戶的、同事的、朋友的、同學的,一時不知如何選擇。
晴晴打來電話,邀我參加官邸會所舉辦的聖誕狂歡之夜。其實我也有收到邀請函,上次晴晴的婚禮派對上我也做了相應的VIP登記,不久就收到了官邸寄來的會員卡。
"一起去玩啦,聽說這次重金聘請了國際著名的DJ坐鎮,還有很多表演和抽獎,一定很好玩。"晴晴是小女孩心性,所謂的豪華陣容,就足以讓她歡欣雀躍。
官邸的會員多為城中高官名流,我對這種上流社會的狂歡不感興趣,卻禁不住晴晴盛意拳拳,只好答應下來。我問晴晴可不可以多帶一個朋友前往,她說當然可以,然後驚喜地問我是不是有了男伴,我苦笑說是個女人。
這個女人就是Cat。最近的她特別委靡。
能讓Cat壞心情的事情很多,能讓她委靡的事情卻很少。這一次,她算是徹底栽了。
那天夜裡十一點多,我正窩在床上看書,Cat突然來訪。一開門便見她臉色暗淡,兩眼無光,氣鼓鼓又耷拉著頭,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模樣。
我問她怎麼了。她一言不發,脫下外套皮靴,扔掉手提包,摔在沙發上怔了一會兒,才狠狠地把抱枕扔出去,恨恨地說:"死人鄭波,我們分了。"
波波是個有婦之夫,還有一個三歲的女兒。Cat頓覺一盆冷水從頭淋到腳跟,山崩地裂。
"你一開始為什麼不告訴我?"
"你問我了嗎?再說,這又有什麼關係。大家成年人,在一起開心不就行了。你還想怎樣?"
"他說得對。"Cat淚眼婆娑地看著我,"我自己不還拖著個小的,我有什麼資格要求他?"
Cat身邊不乏追求者。她的保險業績這麼好,大多得益於她伶俐的口才和姣好的面容,很多她的客戶都喜歡她,尤其那些潮汕、福建、台灣一帶的大小老闆,其中也不乏真心者。可是Cat不喜歡,覺得那些人都一身銅臭。遇見波波,她以為自己中了頭獎,終於遇到個年輕有為,有身份有地位的好男人。
有時候,愛情徒有虛名。
上天最喜歡開這種玩笑,如伊甸園裡火紅的蘋果,擺出甜美誘人的姿態,讓你不顧一切地飛撲過去,在最沉淪的時刻晴空霹靂,當頭棒喝。
是誰說過愛情是一隻貓,會冷不防把你抓傷,即使你只是想跟它玩一下。
Cat這隻貓,這一次,狠狠地抓傷了自己。
02
平安夜當晚,Cat興沖沖地抱著衣服來我家換裝。她說今晚她要重新出發,爭取在舞會上獵到新目標。
"女人嘛,不能為了一棵樹把自己弔死,親愛的,現在我們又在同一起跑線上了。"Cat摟著我擠眉弄眼地說。
我看著她躊躇滿志的樣子,不知道她是真的想開了,還是掩飾得很好。
這幾天我們見面的次數與日俱增,好像女人的友誼只有在感情受到傷害時才顯得彌足珍貴。
Cat是如此地害怕寂寞,除了上班和上廁所的時間,她恨不得跟我擠進同一個軀體里。
幾天下來,她從一開始的了無生氣奄奄一息到逐漸恢復元氣,期間波波有打電話給她,一開始她一看是他的來電就掐斷,後來由著手機在響,一直響到結束。再後來,手機不響了,她又拿著手機左看右看,嘟囔著是不是手機壞了,還是移動網路有問題,想必心中還是放不下。
女人,總是無法像男人一樣洒脫。
我們擠在我那卧室衛生間改成的小小的衣帽間里換衣服,Cat又一百零八次地表示了對我勻稱曲線的羨慕,我忍了忍,終於沒忍住嘆了口氣,說真的,就這一點,我們就已經不在同一個起跑線上。
Cat鬱悶地嘟著嘴,沒再答理我,只是用力勒緊了她的緊身胸衣,胸前風景立馬壯觀起來。她穿上銀灰色緊身緞裙,腹部的皺緞設計恰好掩蓋了她最無自信的腰圍,精心描繪的眼部閃亮煙熏妝和一頭的蓬鬆短鬈髮相映成輝,顯得十分成熟嫵媚。
我換上從香港買的BCBG的紫色絲絨弔帶禮裙,當時一眼相中了它面料上獨特的亮片刺繡和膝蓋處硬紗質地的裙尾設計,不惜重金買回來卻一直束之高閣,今天就讓它拋頭露面吧。
我找了一雙灰金水鑽高跟涼鞋來搭配裙子,然後半挽起長發,只留了幾縷隨意搭在裸露的鎖骨上,臉上胭脂淡掃,眼妝也只塗了一層睫毛液。Cat老說晚妝要濃一點才好看,像我化那麼淡燈光一照就跟殭屍沒什麼分別。我自然明白個中道理,無奈一向不習慣濃妝,也就依然我行我素。
整裝完畢,我們兩個女人開著那輛紅色POLO來到官邸會所門前,像兩隻驕傲的天鵝一樣,昂首挺胸地下了車。
官邸門前一溜停滿了各式名貴跑車和房車,著盛裝的人們成雙成對,絡繹不絕。
平素毫不張揚的建築外觀應景地掛上了一排排琉璃彩燈,在夜色中靜靜輝映閃爍,照亮了我和Cat的孤單。
03
遞過邀請函,門口的帥哥侍應生微笑著遞手彎腰請我們進去,花園裡穿性感短褲燕尾服的兔女郎給我們分發了小糖果和熒光棒。
推開酒吧區的大門,裡面燈光迷離,人頭攢動。一隊金髮碧眼的外國樂隊正在賣力搖滾,聲浪震動耳膜,氣氛熱烈。
一路穿過人群,看到數張熟悉的面孔。幾個南方電視台的年輕節目主持人坐了一桌,看到了我熱情地打招呼,問我LJ有沒有來。
LJ是羅傑的英文名,他跟這些本地圈內人士很熟,我有時和他一起出席他們的活動,這些人大概都以為我是羅傑的女朋友之一。我告訴他們羅傑這個月出差去香港了,他們便恍然大悟說肯定是去做那幾個香港年終音樂頒獎禮的專題了。
一個以前拍廣告相熟的小妹妹忙著在不遠處的卡座里跟別人斗酒,沒有看見我,不過人家可能早就不記得我了。這兩年這個小妹妹於萬人叢中殺出重圍,獲得了在某著名無厘頭導演的武術大片中出演一個踩香蕉皮不摔跤的角色,戲份不多,名氣倒算是炒起來了。遠遠看去,那濃妝艷抹的臉上一派嬌縱,已看不出絲毫昔日的稚嫩青澀。
江山代有才人出,你方唱罷我登場。聲色場所,娛樂舞台,莫非如此。
晴晴過來迎我,豪華卡座中坐了幾個她的男女同事,正在大聲說笑,外形好壞參半。Cat很快便跟其中一個戴帽子的小帥哥打得火熱,眉來眼去地對酒。我見她如此反倒放下心來。
晴晴給我看她剛拿到了黃秋生的簽名,說是她姐夫華楓邀請來的,海群正和他們在樓上打牌呢。
"開賭了啊。都還有誰啊?"我不經意問。
"嗯,除了他們幾個,還有姐夫的兩個朋友,說是從北京下來的,不知道什麼來頭。"
沒有聽到我想聽到的名字。我笑笑,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鬆了一口氣。
"海群怎麼放心讓你一個人在這裡啊?"
"有什麼不放心的,這裡面的人都是會員,沒什麼閑雜人等啊。而且我答應他只喝橙汁不喝酒的。"晴晴甜美地笑著,最後一句心照不宣。我知道上次蜜月懷孕事件擺了烏龍后,她跟海群還是有小小的失落,於是堅持做好準備迎接新生命,所以這半年來晴晴一直都滴酒不沾。
"這麼乖,我得監督好你,這桌上的酒我來解決掉。"我打趣著,從桌上擺著的塔狀透明酒架上隨意抽起一杯藍色雞尾酒,一飲而盡。
冰涼的液體滑過喉嚨,清新甜膩過後一股火燒般的灼熱從腹部噌地躥上咽喉,是極其濃烈的墨西哥龍舌蘭后味。
頭猛地蒙了一下,四肢迅速升溫。我伸手又抽出一杯褐紅色的,仰頭灌下。
心底寒冷,彷彿只有烈酒方能抵禦。
這一刻,我知道,我不快樂。
幾杯下肚,我眼睛開始發亮,不消Cat來煽動,便興沖沖地和她殺進了舞池。
黑人DJ在身後打碟,指下如風,節奏震動心弦。我和Cat棋逢敵手,越舞越High,彼此拉扯著跳上領舞台,面貼面扭動腰肢,扶著旁邊的鎖鏈做出各種撩人姿勢。
錐形的光束旋轉而至,舞台側邊的鏡面中映出華麗妖魅身姿,臉容蒼白,眼神抑鬱敏銳。
多年前的今天,在校園的聖誕舞會上,我不也是這般的蒼白面容,於倉皇中把子昕的手放在莫然手心,判下了三個人的死刑。
有誰知道,就在舞會的前一刻,我才剛剛收穫了甜蜜。
那場舞會由我所在的文娛部承辦,忙碌籌備了一個月,塵埃落定,舞會開始前,終於可得片刻清凈,我獨自避開人群,來到會堂中心外的林蔭走廊里坐下休息。
樹影婆娑,微風吹來,枝葉沙沙作響。身後隱約仍有嘈雜音樂人聲傳來,而莫然,他不知何時已立於身旁。
驕傲的瞳孔溫柔如海,他單手撐在我身後靠著的廊柱上,緩緩地,緩緩地,俯下身。
小魚。你要躲到什麼時候。
我將背脊緊緊靠在粗糙堅硬的石柱上,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龐堅毅明朗,嘴角的微笑讓天地瞬間無聲。
溫熱的氣息纏綿在唇齒膠著間,夜色遮掩了發燙的臉頰,我知道,必定熏然如薔薇醉放。
04
回憶纏綿深重,以至想念強悍固執,我幾乎不能呼吸。這樣的夜晚,是心底刻烙的印記,輾轉往複,似曾相識。
寂寞如影隨形,試圖忘卻只是徒勞的姿態,就如西西佛周而復始地搬運著石頭。
我突然累了。四周人影迷亂,舞池到處都是魅惑眼神,越來越多,不斷有人向我靠近。
本能地閃躲逃離,保持著距離,拒絕任何接觸。我需要宣洩,但不需要與你貼近。
燈光慢慢昏暗下來,DJ高喊SpecialTime,舞台大屏幕兩側突然光芒四射,數道冷煙花仿若游龍,流熒點滴灑落,瀑布般久久不滅。
場內氣氛瞬間高漲,尖叫聲、口哨聲此起彼伏,男的女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摟成了一團。
我退到邊緣,滿目光影,撲朔迷離。這般繁華太耀眼,教人不忍再看。
背過身去,黑色大理石吧台冰硬如鐵,透過調酒師揮動的臂影空隙,彷彿看見有一雙細長清透的眼睛,在人群看我。
定睛看去,卻只看到一個轉身離去的頎長背影。
我追了出去。
放不下Cat的孤單,卻不了晴晴的盛情。
一切的借口不能成為理由,沈魚,你到底在等待什麼?
和司徒錦倫荒誕的一幕,我還沒有向他解釋。
可是,為什麼要解釋?
酒吧外沒有蕭東樓的身影。
我在會所里四下穿梭,輕促奔跑間酒意上頭,胃氣翻湧。我趕緊跑進洗手間嘔吐,但什麼也吐不出來,只有猛烈地咳嗽。
洗了把臉,鏡子里映出咳得泛紅的臉頰,烏黑眸子晶亮燃燒。我呼了口氣,神態鎮定地接過清潔阿姨遞來的溫熱毛巾,跟她說謝謝。
洗手間轉角是通往花園的短廊,我一出來便看見蕭東樓站在倘開的廊門外側,背對著我,正舉著手機說話。
"你也是。Takecare.Remembermetoyourfamily(保重,替我向你家人問好)……嗯,春節後過來嗎?……當然開心……沒問題,uptoyou(你說了算)……嗯,metoo。"
萬籟俱寂,磁性的男聲斷斷續續,清晰傳來,語氣溫柔。
我倚在牆角,指尖比水晶牆面冰涼,這樣靜靜聽著,聽著,站成了凝固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