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象環生

險象環生

寧靜的夜晚,一輪如鉤冷月掛在雲端。黑黢黢的濮陽城只有零星的火光,那是兵丁在放哨。曹操就埋伏在城東半人多高的草叢之中,人銜枚馬摘鈴,身後還有樂進、夏侯淵率領的三千勇士,被深夜加之荒草掩蓋得天衣無縫,他們在等待東門城樓上的信號。

曹操與呂布已經相持了一個月,雙方只有幾次互有勝負的小交鋒,改變不了僵持的局面。而在三天前,有人在深夜墜城而出來到曹營,自稱是濮陽大族田氏的家奴。

原來呂布自入濮陽以來,強逼城中富戶捐糧,而并州兵軍紀敗壞,到處搶奪民間財物,城中百姓苦不堪言。田氏一族受呂布迫害已甚,願意為內應,以重金賄賂守城兵丁,趁夜晚打開城門放曹軍殺入。剛開始曹操對此人言語還有些懷疑,但是書信往來幾次,覺得此事大可行之。加之對歭已久,軍心低迷,曹操便同意與之合謀。

這樣的行動其實是很危險的,曹操大可不必親自前來,但鑒於軍心渙散,決意親自鼓舞將士奪城。為了確保安全,臨行前他更換鎧甲兜鍪,穿戴得與普通將校一樣以掩敵耳目,並下令軍兵攜帶火鐮火石以備入城照明。

這會兒已經是二更天了,曹軍已經在草叢中等候了一個時辰。大家絲毫不敢鬆懈,手中緊握著刀槍,卻悄無聲息保持安靜,只聞草蟲窸窸窣窣的叫聲。已經到了約定的時間,可城頭之上還是悄無聲息,曹操心中忐忑不安,畢竟他對那個田氏家族交往不深,萬一事情有變或者開門失敗,他就得迅速帶兵撤回大營。

正在他焦急的時候,東門上的燈火忽然熄滅了,緊接著恍恍惚惚豎起一面白旗——信號出現了!

轟隆隆的開門聲在漆黑的曠野中傳得很遠,曹操立刻傳令衝進城。他與樂進、夏侯淵快馬當先搶入城門,軍兵也紛紛加快腳步,抑制著激動的心情奔向濮陽大門,城樓上始終沒有人射箭阻擋。

轉眼間,三千人已經衝過了門洞各燃火種,但見城中一片死寂,有七八個守城兵丁跪倒在地。

「貪財不義之徒留之何用?殺了他們!」曹操一聲令下,幾個獻城之人身首異處。

樂進帶著人就要往裡殺,曹操一把攔住:「現在聽我號令,咱們擒賊擒王,城上的兵丁不管他們,先殺至州寺將陳宮那廝斬了,濮陽城立時可定矣!」

「為防萬一,咱們是不是留下些人把守東門,以謀進退。」樓異牽著馬提醒道。

曹操冷笑一陣:「咱們已經至此,誓要拿下濮陽斷呂布補給,今天是破釜沉舟有進無退!放火把東門給我燒啦!」他這一聲號令,十餘支火把立時拋向城門,士卒見狀無不凜然振奮。

樂進一馬當先,高聲吶喊著,帶領大家往前沖。此番前來的都是兗州兵,在濮陽城中可謂輕車熟路,高喊著殺陳宮的口號就往州寺殺。哪知剛殺了一半路,突聞更雄壯的喊聲大作,自濮陽房舍的各個路口衝出無數敵人,高喊著:「捉拿曹操老兒!」

「田氏詐降,中反間計了!」曹操心中一涼,趕緊勒馬,但見軍兵不知所措,前面樂進已經同敵人幹起來了。

敵兵越聚越多高舉著火把刀槍,把自己的隊伍沖為數段混戰起來。

這樣下去,一會兒工夫就會全軍覆沒,曹操早把剛才信誓旦旦的大話拋到夜郎國去了,振臂高呼:「撤退!撤退!」

可哪兒還撤得了啊?喊殺聲、刀槍聲、馬嘶聲響成一片,所有人都在兀自拼殺。夏侯淵連砍數人衝到他面前:「軍中不可無主,我保著你出城!」說罷領著身邊幾個親兵往外沖。曹操這會兒也沒辦法了,只有跟著夏侯淵往外逃,樓異則連砍帶剁拚命護住他左右。

但見火光之下,前面黑壓壓一片,早有伏兵斷路。夏侯淵也顧不得許多了,舉刀就往人堆里殺,伏兵一擁而上,將他與親兵團團圍住。樓異見突不過去,以手虛指西面,奮力大呼:「曹操老兒在那邊!」

這招果然奏效,深夜雖有火光卻朦朦朧朧,是敵是友並不易分辨,那幫伏兵聽他帶出「老兒」二字便不懷疑,他們立功心切頓時有一大半稀里糊塗向西奔去。

曹操見夏侯淵身邊親兵死盡,還在與幾個敵兵相鬥,想要幫他廝殺。樓異卻緊緊拉住他的韁繩:「他們自有脫身之策,您快走吧,再不逃就來不及了。」兩人趁亂繼續往東逃,身邊連一個親兵都沒有了。

可來到東門附近曹操大駭——剛才那把火可惹了麻煩啦!

進城時曹操下令燒毀東門以示決然,但城門的火焰在東風的鼓動下烈焰燎燎。連城東附近堆放的草料及民房都點著了,一時間風借火勢火借風威,眼看已經燒著了半趟街。火舌攀著房屋四處亂竄,噼噼啪啪的燃燒聲不絕於耳,有的房子顫顫巍巍就要塌了。

曹操的大宛馬在汴水戰死,后得曹洪所讓寶馬,喚作「白鵠」,此馬登山躍澗滾脊爬坡也不在話下,唯獨這樣的大火還未經歷過。但聞噓溜溜一聲嘶鳴,白鵠驚怕止步,兩條前腿高高抬起,生生將曹操掀了下去。樓異還未及攙扶,又一陣大亂,後面一擁而上來了大群敗軍,推推搡搡就往前涌。

這會兒誰還顧得上什麼將軍不將軍,頓時把樓異也擠倒在地。曹操直摔得渾身生疼,又覺一雙雙腳從眼前踏過,甚至有人自頭頂躍過,帶起的塵土把眼睛都迷了,他趕緊渾渾噩噩爬起身,連滾帶爬躲到路邊。那群擁擁搡搡的士兵,為了出城活命也不管有沒有火了,玩了命地往外突。有的人命大突出城門,有的被倒塌的房屋砸死,有的被擠倒在火海里,周身起火在地上打著滾慘叫,直到燒做一團焦炭,再也動彈不得。

隨著大火燃燒,滾滾的黑煙也被東風吹得迎面襲來,嗆得人直咳嗽。恍恍惚惚之見,曹操攤在那裡。又見夏侯淵、樂進帶著幾個殘兵快馬奔過。「妙才……文謙……咳咳……」他喊到一半就被煙氣嗆住了。

夏侯淵、樂進與敵奮勇交戰掩護主帥撤退,他們以為曹操早已衝出去了,這會兒人聲又嘈雜至極,根本沒聽到曹操的呼喚,只管打馬踏過滿地的死屍、焦炭,突東門而去。

這會兒曹操已經在煙塵中翻滾得不成樣子,戰袍扯破,熏得滿面烏黑,加之本就穿著普通將校的衣服,根本沒有兵丁注意他。他掙扎著爬起來,火光耀眼煙氣瀰漫,烈火越燒越大,炙得人臉發漲。就在這個危險的時刻,又聞馬掛鑾鈴之聲,只見許多并州騎兵追擊而來,當先一騎將官坐定赤紅馬。曹操一見,嚇得魂飛魄散。

此將身高九尺,虎背熊腰,雙肩抱攏,頭戴三叉束髮紫金冠,身披赤金獸面連環鎧,外罩西川紅錦百花戰袍,肩挎金漆畫雀半月弓,腰系勒甲玲瓏獅蠻帶,腿縛銀絲護膝甲,足蹬虎頭戰靴,掌中擎一桿丈余長的方天畫戟,坐下是嘶風赤兔馬。臉上觀,面龐白凈如玉,龍眉鳳目,隆鼻朱唇,發色黑中透棕,一雙藍隱隱的眼睛映著對面殘酷的火焰,顯出桀驁自負的神情——來的正是呂布!

此情此境之下,看見呂布直奔自己而來,彷彿就是從煉火地獄中衝出的催命使者,曹操躲無可躲避無可避,癱坐在地上。眼瞅著呂布狂笑掘塵而至,舉起冷森森的方天畫戟對著自己頭頂擊來,曹操嘆息著把眼一閉——完了!

不料那畫戟高高舉起,卻輕輕落下,磕了他頭盔兩下。呂布笑呵呵問道:「曹操跑到哪兒去了?」

什麼!?

曹操明白了,自己與呂布相見不多,他未必記得容貌,再加上今天穿著普通將校的衣服,又被煙熏了個滿臉花,他沒認出自己來。

「說出來我就饒你一命!」呂布又逼喝道。

曹操匆忙虛指,尖著嗓子道:「我家將軍突火不出,帶著人奪南門去啦!坐騎黃馬身披黃袍的就是他!」

他以為呂布必然一路追下去,哪知呂布傾著身子慢慢伏在馬上,瞪著一雙藍隱隱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

他認出我來了!?曹操趕緊低頭,心都快蹦出來了。

呂布看了他一會兒,白皙的臉上突然露出一陣微笑:「你說南門,可是你手指的是北啊。」

曹操真是嚇糊塗了,謊話都沒編圓。但他靈機一動,以錯就錯跪倒在地:「將軍您神威無敵,小的方寸已亂不辨南北……他確實說去南門了。」

「哈哈哈……」呂布仰天狂笑,「曹孟德用此等膽怯小人為將,豈能不敗?我就容你苟且偷生吧……兄弟們,跟我去活捉曹操!哈哈哈……」隨著這一陣狂妄的笑聲變小,呂布帶著并州騎霎時間去得無影無蹤。

曹操長出一口氣,兩腿發軟倒在地上,好半天才意識到自己尚未脫險,又慌慌張張爬起來。他踉蹌著往前走,忽覺還有一人牽著馬在煙霧中摩挲:「樓異……是你嗎?」

「是我!」樓異興奮得都快哭出來了,而他的臉上赫然多了一道口子,鮮血汩汩冒出。

「你怎麼了?」

「有幾個人想奪將軍的馬,全叫我宰了。」樓異摸了一把血糊糊的刀口,「您沒事就好,快上馬,咱們逃出去!」說著把顫顫巍巍的曹操扶上白鵠馬。

此刻火勢已經不可控制,整個濮陽南側都已經燃著了,房屋接連倒塌,只剩一條窄窄的小道。曹操毫無選擇,只有硬著頭皮往外沖,一邊走還得一邊安撫受驚的戰馬,樓異提著刀在馬後狂奔相隨。

突然轟隆隆一陣響,一座燃著火焰的屋子倒了下來。眼看將帥二人就要命喪火海,樓異倉促之際沖著白鵠屁股上就是一刀,馬兒疼得玩了命往前躥,燃燒的朽木擦著曹操的後腦勺砸了下去。

「樓異!樓異!」躲過一劫,曹操顛簸著回頭張望——只有火海一片,樓異哪還能生還啊?

白鵠馬已經受驚,曹操毫無辦法,也顧不上悲傷,只能緊緊拉住韁繩,伏在它背上,任其在烈火中狂奔。當他單人獨騎突出濮陽東門的時候,戰袍和腮下鬍鬚都已經燒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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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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