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紅塵(4)
王先生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我再發問,我不想問了。我望望身後的窗外,窗外是田野。我站在田野前,面對王先生。他穿著華麗,我衣裳簡陋。他舉止高雅,我張皇冒失。我們當年以農村包圍城市,農民進了城,趕走了資本家,其實資本家沒走。他們可以用粗布袖套、花尼龍襪子偽裝自己。現在又出頭了。時間模糊了歷史,敷平了創傷,化解了仇恨。今天一個貧民的女兒和從前資本家的崽子一塊坐火車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給自己平庸的螞蟻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條更平庸的信條:我決不參與戰爭、政治和階級鬥爭。除了時間,沒有永恆的東西。而時間它又不在我們手中,我們誰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懷裡像個富人一樣玩弄著地球。也許我們正在奮鬥想嘗點錦衣美食的滋味,時間卻「叭」地一下將地球捏破了。
周圍有許多乘客,我抑制著眼淚。眼淚不敢從眼睛里流出來,卻從鼻子里淌了下來。我獃獃站著,使勁抽動鼻子。一條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紙嚇我一跳。王先生送來香中紙,說:「好好說著話,你怎麼啦?」
我從怔忡狀態蘇醒,發現人們異樣地打量我。我接過香巾紙撬鼻涕,一邊擤一邊告訴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人們啞然失笑。王先生用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情對我點頭。我惱火地發現真話就是沒有人相信。
我只好去上趟廁所。幸虧廁所供不應求,我可以靠在一邊呆很長時間。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我回到鋪位上,人們已經在打撲克。已經不注意我了。時間真是一劑良藥,一劑從宇宙進口的廣譜抗菌素。
只有王先生一個人還對我保持著警惕,我從廁所走回來,他偷偷觀察我。我在毛巾上擦手,從包里取出蘋果,坐
下,專心專意削蘋果,王先生在這時流露出他的工人師傅本性,利用看報來監視我。我剛才一定嚇壞了他。當一個人沉思時肯定超凡脫俗得像個精神病患者。我也是見鬼了。平日極少搞什麼沉思,偶爾心有所得卻偏是在火車上。
我削好一個蘋果遞給王先生。我決定哄哄他,不然他會在整個北京之行中拿我當病人對待。
「王先生,剛才不好意思。我在炒點小股票,被套住了一萬多塊錢,想起來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王先生丟開報紙,接過蘋果吃起來。他說:「激謝。」他興趣盎然地說:「炒股你還太嫩了。我們家從前是裕華紗廠的股東,你買的什麼股?我來幫你分析分析。」
我傷心地說:「別提股票了。」
「好好,你難過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報。
我滿意地吃蘋果。蘋果汁淌在手裡,我就拍在臉上,廣告已經浸透我的潛意識,我利用一切可能的條件保護皮膚。
吃完蘋果。我找王先生說話。我和王先生來自不同的單位,昨天都還不認識,今天彼此也還沒個了解,可我發現王先生似乎沒興趣和我說話。他給我買盒飯,倒開水,送我香中紙,但不問我的過去現在,也不談我們到北京將怎麼安排。他太正派了。我想,和一個太正派的人出門旅行是多麼枯燥無味。
車廂里的大燈一熄滅。王先生就睡覺了。我覺得九點半睡覺太早。坐了一會兒又覺得怪沒趣。也去躺下。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轉身側睡,讓背脊對著我。我望著王先生的背脊憤怒起來。他準是恨我。恨我用他們的錢。他和金經理恨我們領導和我。這種恨多麼像階級鬥爭。我幾小時前還發誓不搞階級鬥爭。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轉過身來。「什麼事?」
「您知道我這次到北京的前因後果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眉小姐,我主張尊重個人隱私。」
「這裡頭沒什麼隱私!」
「我知道。你還是個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個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個話題發難。「你們公司做什麼生意?」
「棉花。」
「可你們那兒堆滿美容健身器材?」
「現在這種生意走俏。」
「這也屬於你們經營範圍嗎?」
「怎麼不屬於?美容不用棉球棉紗之類的?」
「天知道你們瞞著我們賺了多少錢!」
「眉小姐又說孩子話了。你管別人賺多少?你應該只管別人交了你多少。我們一年交你們四十萬,從沒少一個子兒。」
昨天乍一見王先生負責公關部還覺得十分可笑。看來對許多事物隨便發笑那隻能說明我的無知。
「王先生,您不喜歡聊天是嗎?」
「也不一定。得看聊什麼。」
「英國王室去年鬧得可不像話,最近梅傑首相在議會宣布,查爾斯王子和黛安娜王妃正式分居。可他們看上去真是一對天成佳偶呀,您說呢?」
「我說不出什麼。我最不喜歡聊的就是別人的私生活。」
王先生露出白牙齒對我禮貌地笑了一下又轉身面壁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