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

第三十一回 朱戶流芳驚逢花撲簌 洞房溫夢慘聽夜深沉

隨了那一聲「二姑爺」,田大嫂已是走進屋子來了,二和立刻笑著讓坐。丁老太也站起來笑道:「大嫂子怎麼得閑兒到我這裡來?」田大嫂且不坐下,斜站著向二和看去,只是抿了嘴微笑,二和見了她這樣子,不知是何緣故,倒立刻有些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四處張羅著。

田大嫂道:「你滿屋尋什麼!」二和道:「找盒洋火你抽煙啦。」田大嫂道:「我不抽煙的,你不知道嗎?你忙糊塗了。」二和笑道:「有時候,大嫂也抽一根玩兒的。」田大嫂笑道:「剛才我在院子時里嚷那麼一聲,沒有嚷錯嗎?」丁老太笑道:「照說,我們是高攀一點兒。」田大嫂笑道:「咱們既然是親戚了,這樣的客氣話,全不用說了。剛才我在經理公館里,同經理太太做點兒針線活。經理回來了,說到老二在他面前答應了這頭親事,還要請經理作證婚人呢。我一高興,也沒有回家,徑直的就到這裡來。到底是我心粗一點兒,還沒有聽一個實在,我就在院子里嚷起來了。」丁老太笑道:「誰不知道大嫂子是個直性子的人,無論干什點,一點也不裝假,我們這樣老實無用的人,就愁著找不出這樣的人交朋友。大嫂子還沒有吃晚飯吧?」田大嫂道:「這倒不必客氣,我家裡還有人等著我回去作飯呢。我到這裡來,就是問一問這消息靠得住靠不住?」丁老太笑道:「我不說了嗎,巴結不上呢,還有什麼靠不住的?」田大嫂笑道:「我也沒有工夫同你老人家細談,改天再來商量罷,我要回家作晚飯去了。我們新姑爺,你送我到大門外去一趟,替我雇輛車罷。」丁老太道:「大嫂既然要回家作飯,二和就到門口替大嫂雇輛車去。」二和道:「田大嫂來了,坐也沒有坐下,就要走。」田大嫂笑道:「老二,我們不在乎這個,將來我們姑娘過了門,你客客氣氣地待著她,比這樣把我當客待,好得多了。」二和笑道:「那末,我就去同你雇輛車罷。」

二人走出了大門,田大嫂左右一看並沒有人,因道:「我問你一句話,這頭親事,你透著有點勉強吧?」二和笑道:「大嫂子這是什麼話?」田大嫂抬起右手,將中指撇住了拇指,極力地彈著,啪地一聲響,笑道:「小兄弟,在我面前,還來這一套?你以前待我們二姑娘還算不錯。自從有了那女戲子,你的情形就變了。這也難怪你,男人總喜歡那狐狸精一樣的女人,真正愛你的人,你是不會知道的。」二和道:「大嫂子,我有什麼不對的地方,你儘管教訓我,可是請你別提到這些話上面去。」田大嫂站著向他望望,笑道:「這樣子說,你對著這頭親事,總算願意的?但不知道你明白不明白,這件事,完全是我一手辦成的。」二和笑道:「我怎麼不明白,多謝你好意。」田大嫂道:「多謝不多謝,不應當先在口頭上說,口頭上說的,那算得了什麼謝謝?」二和道:「你要怎樣地謝謝呢?」田大嫂道:「要怎樣地謝謝嗎?」她說到了這裡,沉默了一會,笑道:「現在你反正也不能謝我,將來再說罷。走了。」說畢,拔步就走。二和道:「我還得同你雇車呀。」田大嫂笑道:「我還要在這街口上買東西,不用雇車了。」她說得快,走得是更快,人已是走過好幾戶人家了。

二和在門口呆站了一會,直到望不著她的后影了,才慢慢地走回家去。丁老太道:「我們這位田大嫂子,要痛快起來,就太痛快了。作親的事,還只剛說了一句話,她就叫起姑爺來了。」二和道:「真是沒有辦法。其實我心裡頭,全惦記著公司里的職務,至於結親這件事,再遲個三年二載,又要什麼緊。」丁老太道:「你這孩子真是傻,結親同公司里的工作,那還不是一件事情嗎?你瞧著罷,說不定,你答應了這件事情以後,公司里就要給你調一個好的位置呢。」二和嘆了一口氣道:「唉,這年頭。」當時母子二人,把這事很討論了一陣子,覺得這事彎子兜得很大,為了自己的飯碗起見,簡直地不用猶豫,索性表示著熱烈一點,就把這親事趕著辦罷。

在答應婚事的第三天,公司里的裁員風潮,還正鬧著呢。在這日上午,劉經理坐著汽車,又到二和家裡來了。這時候二和不在家,是丁老太一個人,掩上了外屋門,坐在爐子邊烤火,劉經理只在院子里咳嗽了一聲,丁老太喲了一聲道:「又是劉副官來了,請進來坐罷,二和不在家,可沒有人招待你。」劉經理已是走了進來,見丁老太站著的,這就兩手攙住了,笑道:「老太太,你坐著罷。我是特意趁了二和不在家,有幾句話來同你說的。」丁老太點點頭道:「我知道你的好意,請坐罷。」劉經理等她坐下,自搬了一張矮凳子,坐在她身邊,因低聲問道:「二和這兩天回家,沒有談到結婚時候的經費問題上去嗎?」丁老太笑道:「你想,像我們這樣的窮人家,有了這樣大的事,還有個不談到經費問題上去的嗎?愁的就是這個。」劉經理道:「你放心,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的。當年在鎮守使手下,承他老人家看得起,很提拔了一陣子,我也就借了這點力量,才有機會認識實業界的人。人作事,總不能忘了本。現在我預備了一點賀禮,首先送過來罷。」說著,把帶來的皮包打開,在裡面取出兩疊五元的鈔票,送到丁老太手上去。笑道:「這是兩百塊錢,算我一份小禮物。你去籌辦著喜事,假使不夠的話,我在公司裡頭,還可以替他想一點法子。」

丁老太手上捏住了鈔票,微微地顛了兩顛,笑道:「劉副官,這就不敢當。只要你念著大家過去的關係,替二和在公司里多說兩句好話,把他的位置保留住了,那就感謝你多了。」劉經理笑道:「這個你放心,只要他照著公司里的規矩行事,他的事情,決可以維持下去。他回家的時候,只望你老人家多多囑咐他幾句,不要發牢騷。說句迷信的話,窮通有命,那算我消磨人的志氣,可是人在外面作事,決無一步登天之理。只要有了梯子,慢慢兒地向上爬,那怕十層樓,二十層樓,總可以爬到頂的。」

丁老太聽了這篇話,倒有些莫名其妙,將臉揚著,朝了劉經理問道:「據你這樣說,他還在公司里鬧脾氣嗎?」劉經理道:「這倒不至於。不過我知道他個性很強,怕他想起了身世,會不高興幹下去。」丁老太笑道:「這個你放心。這幾年,他任什麼折磨都受了,現在有了三十塊錢一個月的事,他還會發牢騷嗎?」劉經理放聲笑了一笑,站起來道:「有點兒脾氣倒不壞,有了脾氣,這個人才有骨格,不過他不能權衡輕重罷了。譬如我這次提親,媒人的面子,總算不小。我那天乍來提的時候,他就給了我一個釘子碰。他那意思說,婚煙大事,決不能為了受大帽子的壓迫就答應了。其實,他這是錯見了,我們既這樣念舊,我出頭來替他張羅什麼事,決不能害了他。」

丁老太聽說,怔了一怔,因向他笑了一笑道:「那倒不是……」但也只說了這四個字,以下就接續不了。劉經理笑道:「好了,改日見罷。」丁老太站起來道:「劉副官,你還坐一會兒,我還有幾句話,要同你說一說。」劉經理笑道:「你就把款子收下來,不用躊躇了。」他說著話,已走到了院子里,丁老太只好高聲叫道:「劉副官,多謝你了,改天我叫二和到你府上去登門道謝了。」劉經理並沒有答應,但聽到大門外一陣汽車機輪響,那可想到他已是走了。丁老太把鈔票捏在手裡,顛了幾顛,情不自禁地嘆了一口氣道:「想不到於今我倒要去求伺候我的人賞飯吃。」不過說過了這句話,她也不能把鈔票扔到地下去,依然是摸索著開了箱子,把鈔票妥妥噹噹地收藏著。

二和回來知道了這事,只嚷著奇怪,他道:「現在這年頭有這樣的好人,念著當日的舊情,同我說了一頭親事,這還不算,又送我兩百塊錢作為結婚費?」丁老太道:「我也是說這樣的好人,在現時的社會裡,沒有法子找去。人家既是有了這樣的好意,咱們還是真不能夠辜負了。」

二和站在母親面前,見她兩手按了膝蓋,還是很沉著的靜待著,她雖然是不看見的,還仰了臉子對著人,在她的額角上,和她的兩隻眼角上,有畫家畫山水一般的皺紋,在那皺紋的層次上,表現著她許多年月所受的艱苦。她那不看見的眼睛,轉動還是可能的,只看她雙目閃閃不定,又可以想到她在黑暗中,是怎樣地摸索兒子的態度,便微微地彎著腰道:「媽,你不必信劉經理的話,他那種話是過慮的。我無論如何不知進退,我也不能說人家替我作媒,又代出了一筆結婚費,我還要說人家不好。」丁老太道:「孩子,並不是說人家好不好的那句話,我望你……」老太太說到這裡,把話鋒頓了一頓,接著垂下頭來想了一想。二和道:「媽,你放心得了。這頭親事,既是我在劉經理面前,親口答應下來的,無論我受著怎麼一個損失,我也不能後悔。」丁老太道:「你這話奇怪了,有人送你女人,又有人送你錢,你還有個什麼損失?」二和笑道:「原是譬喻這樣的說,這已經是天字第一號的便宜事了,哪裡再會受損失?得了,有了錢,親事這就跟著籌起來。不久,你有個人陪伴著,我出去作事,心裡也踏實得多,而且二姑娘和你也很投緣。」丁老太這倒笑了起來,因道:「你是叫慣了二姑娘的,將來媳婦過了門,可別這樣稱呼了。」說畢,又是格格地一陣笑。

二和在里在外,空氣都是這樣地歡愉,這教他沒有法子更去改變他的環境,自己也就糊裡糊塗地跟著作下去。因為這樣,劉經理似乎也有了一點好感,除了公司里的刻板工作而外,有時他有了什麼私人的事情,也叫二和去替他作。這一天下午,劉經理髮下了二十多封請客帖子,要二和代為填寫。待二和寫好了,劉經理已回家去。二和一來不知道這帖子是要交給公司里信差專送呢,或是郵局代遞,二來也不知道自己所寫的人名,有沒有錯誤,所以他為了慎重其事起見,兩手捧住那一搭帖子,就向經理家裡來。好在劉經理家離這裡並不怎麼遠,由公司里出來,轉個彎就到劉家來了。

走到劉家大門口,正停著一輛汽車,似乎還等著人呢。二和在這幾日里,是常向著劉家來的,他也不怎麼考慮,手捧了帖子,徑直的就向劉經理私人書房裡來。這一地方,是中進院落裡面的一個跨院。一個月亮門裡面,支著一個藤蘿的大架子,雖然這日子,已經沒有樹葉,可是那搭在架子上的藤蘿,重重疊疊地堆著。太陽穿過花架子,也照著地面上有許多黑白的花紋。遠遠地看到正面那三間房屋,朱漆的廊柱和窗戶格子上面蒙著綠紗,那是很帶著富貴色彩的。腦筋里立刻起了~個幻影,記得當年作小孩子的時候,自己家裡,也就有好幾所這樣的屋子,就以自己那位禽獸衣冠的大哥而論,他也是住著這樣的屋子的。他正這樣的出著神,不免停住了腳,沒有向前走去。

就在這個時候,聽到格格的一陣笑聲,便醒悟過來,到了經理室外邊,幹嗎發這種獃想?第二個感想,就是這笑聲是婦人的聲音,不是經理太太,就是經理的姨太太,有了什麼事故,正和老爺開著玩笑。這時候跑進去,可有點不識相。於是退後兩步,走出院子月亮門來,閃在一邊走廊上站著。那笑聲慢慢到了近邊,看時,卻是一位摩登少女。她穿著新出的一種綢料所作的旗袍,是柳綠的顏色,上面描著銀色的花紋。頭髮後面,也微燙著,擁起了兩道波紋,在鬢邊倒插了一朵紅絨制的海棠花。她穿的也是高跟鞋子,一路是吱咯吱咯地響著,手胳臂上搭了一件棗紅呢大衣,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直到近處,這才把她認識出來,正是自己的未婚妻二姑娘。她大概是很得意吧,挺著胸脯,直著眼睛的視線,只管向前走去,旁邊走廊上站著有個人在打量她,她可沒有想到,自然也沒有去注意。

二和自應允她家婚事以後,總覺得有一點不大好意思,所以始終沒有同她會面過,現在看到她,她可沒有看見自己,若是在她後面勉強叫一句二姑娘,也許引著她好笑。和母親說話,叫了一聲二姑娘,母親還笑得格格不止呢。心裡這一盤算著,那個鮮花般的二姑娘,早已走過去了,不過自己身子四周,還是香氣很濃厚的在空氣裡面流動著。心裡又隨著變了一個念頭,是自己眼花了吧。縱然她快要作新娘子了,少不得作兩件新衣服,可是她這種十分濃厚的香味,是很貴重的化妝品吧?和她同住一個門樓子裡面,作了好幾年的院鄰了,哪裡見過她用這樣好的化妝品?那末,這也是人家新送她的嗎?二和只管沉吟著,已是看到二姑娘走出了外面院子的門。手裡將那一捧請帖顛了兩顛,這算自己清楚了,就跟著向劉經理屋子走去。

他當然不敢那樣冒昧,還站在門外邊,將手敲了幾下門。裡邊叫聲進來,二和才推了門進去,見劉經理在他自己小辦公室里寫字檯邊坐著。他看到是二和進來了,好像受了一種很大的衝動,身子向上一聳,臉上透出一番不自然的微笑。因道:「原來是你來了。」二和將那一疊請帖送上,笑道:「怕誤了經理的事,特意送了來。」劉經理點點頭笑道:「很好,你近來作事,不但很勤快,而且也很聰明,將來我總可以提拔提拔你。」話說到了這裡,他已恢復了很自然的樣子,隨手拿起那一疊請帖,放到左手邊一隻鐵絲絡子裡面去。二和跟著他的手看了去,卻見那裡有一張帶了硬殼子的相片,只是這硬殼朝上,卻叫人看不到這裡面的相片上是什麼人。劉經理見他注意著,便笑道:「這裡也沒有什麼事了,你有事,你就走罷。」說畢,用手揮了一揮。二和站著呆了一呆,就退身出去了。到了外面院子里,又站著了一會,對劉經理的屋子窗戶看了一看,覺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轉身走了出去,這就第二個念頭也不想,立刻一股子勁地就沖回家去。

二和家裡,這時已經用一個老媽子了,安頓著老太太在中間屋子裡坐了。沏了一壺茶放在她手邊茶几上,另外有一隻小磁鐵碟,裝了花生仁,讓老太太下茶,那舒服是可想而知的了,二和一頭衝進了屋子,叫道:「媽,我報告你一件奇怪的事。」丁老太道:「什麼事呢?」說時,抓了兩粒花生米,向嘴裡丟了去,慢慢地咀嚼著。二和道:「就是剛才的事,我到劉經理家去,看到她由劉經理屋子裡出來。」丁老太道:「誰?二姑娘嗎?她姑嫂兩人,本來也就常到劉經理家裡去的,這算不了什麼。」二和道:「她平常的樣子,自然也算不了什麼。可是她穿得花枝招展的,渾身都是香水,人走去了很遠空氣還是香的。」丁老太道:「是嗎?也許今天是什麼人家有喜慶的事吧?」二和道:「人家有喜慶的事,和劉經理有什麼關係呢?她去幹嗎?我心裡實在有點疑惑。」丁老太道:「胡說,照著你這樣說,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的大姑娘,要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過,那還行嗎?劉太太同她姑嫂倆全很好的,有許多針活還是叫田大嫂子做呢。她沒有給你說什麼嗎?」二和道:「她一徑地朝前走,壓根兒就沒有看到我,我同她說什麼呢?」

丁老太聽了這話,低了頭,默然地想了一會子,笑道:「你別胡思亂想,我明天見著劉經理,當面問問他看。」二和道:「啊,那可不行,要是把他問惱了,我的飯碗就要打碎了。」丁老太道:「你別瞎說了,人家劉經理是規規矩矩的君子人,沒有什麼事可以疑心他。我這裡說問問他,並不是問別的,就是說二姑娘承太太看得起,常把她找了去,受了太太的教訓不少。那末,他就會說到她為什麼常去了。」二和同母親討論了一陣子,對於這事,沒有結果,自己也就無法去追問。

過了幾天,也曾重新地看到二姑娘兩次,見她依然是平素打扮,不過因為彼此已經有了婚約了,透著不好意思,低著頭,匆匆地就避開了。田老大方面,對於這婚事,固然是催促得很緊;就是劉經理也常對二和說,這喜事應該早辦,為的是丁老太雙目不明,好有個人伺候著。在這種情形之下,二和是不能不趕辦喜事了,在一個月之內,二和靠了劉經理送的那二百塊錢,又在別的所在,移挪了一二百塊錢,趁著錢方便,賃了小四合院的三間北屋,布置起新屋來,在公司里服務的人,看到二和是劉經理所提拔的人,這喜事又是劉經理一手促成的,大家全都湊趣送份子。二和索性大做一下,到了吉期,借著飯莊子,辦起喜事來。

到了這日,酒闌燈燦,二和也就借著劉經理的汽車,把新娘送回家去。新房裡擺設著丁老太傳授下來的那張銅床,配了幾張新的桌椅,同一架衣櫥,一隻梳妝台,居然也是中等人家的布置了。四方的桌上,放一架座鐘,兩隻花瓶子,桌沿上一對白銅燭台,貼著紅紙剪的喜字。那燭台上面,正火苗抽著三四寸高,點了一對花燭。桌子左手,一把杏黃色的靠背椅子上,身體半側的,坐著那位新娘。新娘身上,穿了一件水紅綢子的旗袍,微燙著起了雲卷的頭髮,在鬢邊倒插了一枝海棠花,又是一朵紅絨剪的小喜字。看她豐潤臉腮上,泛出了兩圈紅暈,那眼珠黑白分明的,不對人望著,只看了對過衣櫥子上鏡子的下層。那花燭上的火焰,在她側面照著,更照著她臉上的紅暈,像出水荷花的顏色一般鮮艷。

二和今天也是身穿寶藍花綢面羊皮袍,外罩青緞馬褂,紐扣上懸著喜花和紅綢條。頭髮梳得烏光之下也就陪襯著麵皮雪白。他滿臉帶了笑容,站在屋子中間,向二姑娘笑道:「你今天累了嗎?」二姑娘抿嘴微笑,向他搖了兩搖頭。二和同她認識多年,還是初次看她這樣艷裝打扮。雖然那一次在劉經理家裡,看到她的,那究竟還是在遠處匆匆一面,現在可是對面對的將她看著了。只看她抿了嘴的時候,那嘴唇上搽紅了的胭脂,更是照得鮮艷,於是也笑道:「我們也成了夫婦,這是想不到的。」二姑娘對於這話,似乎有什麼感觸似的,抬起眼皮來,很快地向他看了一眼。二和笑道:「我這麼一個窮小子,不但今天有這樣一身穿著,而且還娶了你這樣一個美人兒。」二姑娘向他微笑道:「現在還有客吧?你該出去陪一陪。」二和道:「客在飯莊子里都散了。還有幾個要鬧房的,我託了幾個至好的朋友,把他們糾纏去了。外面堂屋裡,我老太太屋子裡,預備下了兩桌牌,等他們來了,就支使著他們出去打牌去。」二姑娘笑道:「你倒預備得好,新房裡不約人進來鬧鬧,人家肯依嗎?」二和笑道:「洞房花燭夜,是難得的機會,我們應當在屋子裡好好兒談上一會子,幹嗎讓他們進來攪和?」二姑娘笑道:「將來日子長呢,只要你待我好好兒的,倒不在乎這一時三刻的,你出去罷,人來了,是笑話。」

二和索性在下方一張椅子上坐下了。笑道:「我也出去,終不成讓你一個人坐在屋子裡?」二姑娘道:「我到老太太屋子裡去坐。」二和同時搖著兩手道:「新娘子不出新房門的。」二姑娘笑道:「你聽聽,院鄰屋子裡,熱鬧著哩,他們還不來嗎?」二和道:「我也安頓著他們在打牌。」二姑娘微笑道:「得,就是這樣你瞧著我,我瞧著你罷。」二和道:「他們打牌的,還沒有理會到咱們回來呢,至多還有五分鐘,他們就該來了。在這五分鐘裡頭,咱們先談兩句,回頭他們來了,就不知要熱鬧到什麼時候,今晚談話的機會就少了。」二姑娘笑道:「瞧你說的這樣……」下面還有一個形容名詞,她不說出來,把頭低下去了。二和見她笑容上臉,頭微低了不動,只把眼珠斜轉著過來看人。她耳朵上,今天也懸了一副耳墜子,由側面看去,那耳墜子,在臉腮上微微的晃打著,看出她笑得有點抖顫,那是增加了她一些嫵媚的。

這屋子裡除了雙紅花燭之外,頂棚下面,還懸了一盞電燈。燈罩子上,垂著一叢彩色的珠絡,映著屋子裡新的陳設,自然有一種喜氣。這是初冬天氣了,屋子角上安好了鐵爐子,爐子里火正燒得火焰熊熊的,屋子裡暖和如春。二和這就想到在今年春間,同她同住一個院子的時候,有一天晚上,曾作過一個夢,夢到她穿了~身水紅衣服,作了新娘子。在夢裡,並沒有想到那個新娘子就是我的,因為一個趕馬車為生的人,決不能有這樣的幸福。現在,新娘子坐在自己屋子裡了,誰能說她不是我的,幾個月之間,夢裡所不敢想的,居然見之事實了,天下有這樣容易的事,莫非這也是夢?

二和正這樣的沉思著呢,卻聽到院子里有了胡琴的響聲,便向新娘子笑道:「這又是街坊鬧的玩意。他們說要熱鬧一宿,找~班賣唱的來,這準是他們找來的。要不,這樣的寒天,街上哪裡有賣唱的經過?要是真唱起來,那可受不了。」二姑娘笑道:「隨人家鬧去,你要是這樣也攔著,那樣也攔著,除了人家說笑話,還要不樂意呢。」二和微笑著,沒有向下說。

院子前面的胡琴拉起來了,隨著這胡琴,還配了一面小鼓聲。這聲音送到耳朵里來是太熟了,每個節奏裡面,夾了快緩不齊的鼓點子,二和不由得啊喲叫了一聲道:「這是《夜深沉》呀!」二姑娘聽到他話音里,顯然含著一種失驚的樣子,便問道:「怎麼了?」二和的臉色,在那可喜的容顏上,本來帶了一些慘白,經過她問話之後,把亂跳的心房定了一定,笑道:「一個作喜事的夜裡,幹嗎奏這樣悲哀的音樂?」二姑娘道:「悲哀嗎?我覺著怪受聽的,並不怎樣的討厭。」二和且不答覆,半偏了頭向外聽去。那外面拉胡琴的人,倒好像知道裡面有人在注意著似的,那胡琴聲是越拉越遠,好像是出了大門去了。二和自言自語的道:「這事有點奇怪,我要出去看看。」他說著話,更也無須徵求新娘子的同意,抽身就向院子里走,一直追到前院來。

原來這房裡兩個前後四合院,二和是住在後院的。當他追到前院正屋子裡時,那裡有一桌人打牌,圍了許多人看,大家不約而同地轟笑起來。有人道:「新郎倌什麼時候回來的?我們還沒有去鬧呢?」二和道:「剛才誰拉胡琴?」他手扶了屋子的風門,帶喘著氣,一個賀客答道:「來了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她徑直地向里走,問這裡作喜事,要不要唱曲子?我們還沒說好價錢,她就拉起來了。拉得挺好的,我們也就沒有攔著。」二和道:「那年輕女人,多大年紀?」賀客答道:「二十歲不到吧,她戴了一副黑眼鏡,可看不出她的原形來。」

二和也不再問,推開門向外追了去,追到大門外,衚衕里冷靜靜的,只有滿地雪一樣的月色,胡琴聲沒有了,人影子也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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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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