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回 歸去本無家窮居訪舊 重逢偏有意長舌傳疑
馬大夫雖然是那位趙司令的熟人,但他和趙司令卻沒有絲毫朋友感情。他慨然地負著月容的生死責任,那不是為了趙司令,而是為了月容。
這時,屋子裡面的女看護大叫起來,他倒有些不解,立刻走進屋子來向她問是怎麼了。女看護遠遠的離著病床站住,指著病人道:「她突然昂起頭來,睜開眼睛望著!」馬大夫笑道:「你以為她真要死嗎?」女看護呆站著,答不出話來。馬大夫笑道:「咦,你不明白了嗎?我們這是教會辦的醫院,姓趙的就是來追究,我們也有法子給她解脫。她先在我們這裡休養幾天,等姓趙的把她忘了,讓她出院。」
他一面說著,一面走近月容的病床,月容仰了臉躺著,眼淚由臉上流下來,哽咽著道:「大夫,那個人對你說的話,全是假的。」馬大夫道:「你雖沒有大病,但你的腦筋,倒是實在受了傷。你的事,我已猜著十之八九,你不用告訴我,先休息要緊。」說畢,他按著鈴叫了一個院役進來,叫把月容送到一個三等的單間病室里去。月容已是慢慢清楚過來,看到馬大夫是一種很慈祥的樣子,就也隨了他布置,並不加以拒絕。
在一個星期之後,是個晴和的日子,太陽由朝南的玻璃窗戶上曬了進來,滿屋子光亮而又暖和。月容穿了醫院給的白布褂褲,手扶了床欄杆,坐在床沿上,手撐了頭沉沉的想著。恰好是馬大夫進來了,他對她臉色看了一遍,點點頭笑道:「你完全好了。」月容道:「多謝馬大夫。」說著,站起身來。馬大夫道:「我已經和那姓趙的直接打過電話了,我說,你的病好是好了,可是瘋了,我要把你送進瘋人院去。他倒答應得很乾脆,死活他全不管。」月容道:「馬大夫,你該說我死了就好了,免得他還有什麼念頭。」馬大夫道:「我們教會裡人,是不撒謊的,這已經是不得已而為之了。說你瘋了,那正是為著將來的地步。人生是難說的,也許第二次他又遇著了你,若是說你死了,這謊就圓不過來。」月容道:「二次還會遇著他嗎?那實在是我的命太苦了。不過,他就遇著我,再也不會認出我的,因為我要變成個頂苦的窮人樣子了。」馬大夫道:「但願如此。你對我所說的那位姓丁的表哥,靠得住嗎?」月容道:「靠得住的。他是一個忠厚少年,不過……是,遲早,我是投靠他的。」馬大夫道:「那就很好,趁著今天天氣很好,你出院去罷。」
月容猛然聽到出院這兩字,倒沒有了主張。因為自己聊避風雨的那個家,已經沒有了,丁家究竟搬到哪裡去了?而況,他是什麼態度,也難說。這一出院門,自己向哪裡去?在北京城裡四處亂跑嗎?這樣的想著,不免手牽了衣襟,只是低頭出神。馬大夫道:「關於醫院裡的醫藥費,那你不必顧慮,我已經要求院長全免了。」月容道:「多謝馬大夫,但是……是,我今天出院罷,今天天氣很好。」馬大夫道:「你還有什麼為難的事情嗎?假如你還需要幫忙的話,我還可以辦到。」月容低著頭,牽著衣襟玩弄,很沉默了一會,搖著頭道:「謝謝你,沒什麼要你幫忙的了。我這就出院嗎?」馬大夫道:「十二點鐘以前,你還可以休息一會,醫院裡所免的費用,是到十二點鐘為止。」月容深深的彎著腰,向馬大夫鞠了一個躬,馬大夫也點點頭道:「好罷,我們再見了。」說著,他走出去,向別間病室里診病去了。
月容又呆了一會子,忽然自言自語的道:「走罷,無論怎麼沒有辦法,一個人也不能老在醫院裡待著。」不多一會,女看護把自己的衣服拿來了,附帶著一隻手皮包,裡面零零碎碎,還有五塊多錢。這都是自己所忘記了的,在絕無辦法的時候,得著這五塊錢,倒也有了一線生機。至低的限度,馬上走出醫院門,可以找一個旅館來落腳,不必滿街去遊盪了。比較的有了一點辦法,精神也安定了一些,換好了衣服,心裡卻失落了什麼東西似的,緩緩地走出醫院門。
太陽地里,停放著二三十輛人力車子,看到有女客出來,大家就一擁向前,爭著問到哪兒。月容站住了腳,向他們望著,到哪兒去?自己知道到哪兒去呢?因之並不理會這些車夫,在人叢擠了出去。但這車夫們一問,又給予了她一種很大的刺激,順了一條衚衕徑直的向前走。不知不覺,就衝上了一條大街,站定了腳,向兩頭看去,正是距離最長的街道。看看來往的行人車馬,都是徑直向前,不像有什麼考慮,也沒有什麼躊躇,這樣比較起來,大街上任何一種人,都比自己強。只有自己是個孤魂野鬼,沒有落腳所在的。心裡一陣難過,眼圈兒里一發熱,兩行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可是自己心裡也很明白,在這大街上哭,那是個大笑話,看到旁邊有條小衚衕,且闖到裡面去,在衣袋掏出手絹,擦擦眼睛。
糊裡糊塗走過幾條衚衕,抬頭一看,拐彎的牆上,釘著一塊藍色的地名牌子,有四個白字,標明了是方家大院。心裡帶一點影子,這個地名,好像以前是常聽到人說的呀。站著出了一會神,想起來了,那唱丑角的宋小五,她家住在這裡。這人雖然嘴裡不乾不淨,喜歡同人開玩笑,可是她心腸倒也不壞,找找她,問問師傅的消息罷。於是順著人家大門,一家家看去,有的是關著大門的,有的是開著大門的,卻沒有哪家在門上貼著宋宅兩個字。
沿著人家把一條巷子走完了,自己還怕是過於大意了,又沿著人家走了回來。有一位頭頂上挽個朝天髻兒,穿了大皮袍子的旗下老太太,正在一家門口向菜擔子買菜,就向她望著道:「你這位姑娘走來走去,是找人的吧?」月容這就站定了向她深深點了一個頭,笑答道:「是的,我找一家梨園行姓宋的。」老太太笑道:「這算你問著了,要不然你在這衚衕里來回溜二百遍,也找不出她的家來。她原來住在這隔壁,最近兩個月家境鬧得太不好,已經搬到月牙衚衕里去了。那裡是大雜院,是人家馬號車門裡,很容易認出來。這裡一拐彎兒,就是月牙衚衕。」
月容不用多問,人家已經說了個詳詳細細,這就照她所說的地方走去,果然有個車門。院子里放著破人力車,洗衣作的大水桶,堆了繩捆的大車,加上破桌子爛板凳,真夠亂的。悄悄走進大門,向四周屋子望了一下,見兩邊屋子門口,有人端出白泥爐子來倒爐灰,便打聽可有姓宋的?那人向東邊兩個小屋一指道:「那屋子裡就是。」
月容還沒有走過去呢,那屋子裡就有人接嘴道:「是哪一個找我們?」月容聽著,是宋小五母親的聲音。以前她是常送她姑娘到戲院子里去,彼此也很熟,因道:「宋大嬸,是我呀,大姐在家嗎?」這時,那小屋的窗戶紙的窟窿眼裡,有一塊肉臉,帶了一個小烏眼珠轉動了兩下,接著有人道:「這是哪兒刮的一陣仙風,把我們楊老闆刮來了?請屋子裡坐罷。可是我們屋子裡髒得要命,那怎麼辦呢?」月容拉開門,向她屋子裡走去。看看那屋子,小得像船艙一樣,北頭一張土炕,上面鋪著一條半舊的蘆席,亂堆兩床破被褥。紅的被面,大一塊小一塊的黑印兒,顯得這被是格外的臟。炕的牆犄角上,堆著黑木箱子破籃簍子,一股子怪味兒。桌子上和地下,大的盆兒,小的罐兒,什麼都有。只以桌子下而論,中間堆了一堆煤球,煤球旁邊,卻是一隻小綠瓦盆,裡面裝了小半盆乳面。
小五媽趕快將一張方凳子上的兩棵白菜拿開,用手揩了兩揩,笑道:「楊老闆請坐坐罷。屋子小,我沒有另攏火。」說著,彎腰到炕沿下面去,在窟窿眼裡,掏出一隻小白爐子來,雖不過二三十個煤球,倒是通紅的。月容向屋子周圍看去,一切是破舊臟。小五娘黃瘦著臉,挽了一把茶杯大的小髻,滿頭亂髮,倒像臉盆大。下身穿條藍布單褲,上身倒是穿件空心灰布棉襖,又沒扣紐扣,敞著頂住胸骨一塊黃皮。因道:「大嬸,你人過得瘦了,太勞累了吧?」小五娘什麼也沒說,苦著臉子,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月容道:「大姐不在家嗎?」小五娘道:「她呀!你請坐,我慢慢地告訴你。」月容想著,既進來了,當然不是三言二語交代過了,就可以走的,就依了她的話坐下。
小五娘摸起小桌上的旱煙袋,還沒抽一口呢,開了話匣子了,她道:「這幾個月,人事是變得太厲害了。你不唱戲,班子里幾個角兒,嫁的嫁,走的走,班子再也維持不了,就散了。你聞聞這屋子裡有什麼味兒嗎?」她突然這樣一問,月容不知道什麼意思,將鼻子尖聳了兩聳,笑著搖搖頭道:「沒有什麼昧兒。」小五娘道:「怎麼沒什麼味兒:你是不肯說罷了,這裡鴉片煙的味兒就濃得很啦。我的癮還罷,我那個死老頭子,每日沒四五毫錢膏子,簡直過不去。小五搭班子的時候,每年拿的戲份,也就只好湊合著過日子。班子一散了,日子就過不過去。老頭子沒有煙抽,不怪自己沒有本事掙錢,倒老是找著小五搗亂,小五一氣跑了,幾個月沒有消息。現在才聽說,先是去漢口搭班,後來跟一個角兒上雲南去了。北京到雲南,路扶起來有天高,有什麼法子找她?只好隨她去罷。」月容道:「哦,原來也有這樣大的變化?你兩位老人家的嚼穀怎麼辦呢?」小五娘道:「還用說嗎?簡直不得了。先是噹噹賣賣,湊合著過日子。後來當也沒有當了,賣也沒有賣了,就搬到這裡來住,耗子鑽牛犄角,盡了頭了。老頭沒有了辦法,這才上天橋去跟一夥唱地台戲的拉胡琴,每天掙個三毫錢,有了黑飯,沒有了白飯,眼見要坍台了。可是北京城裡土生土長的人,哪兒短的了三親四友的,要討飯,也得混出北京城去。楊老闆你還好吧?可能救我們一把?」月容的臉色,一刻兒工夫倒變了好幾次。因笑道:「叫我救你一把?不瞞你說,我自己現在也要人救我一把了。」小五娘對她看了一看,問道:「你怎麼了?我的大姑娘。」月容道:「大嬸,你沒事嗎?你要是沒什麼事,請坐一會兒,讓我慢慢地告訴你。」小五娘道:「我有什麼事呢?每天都是這樣乾耗著。」這才在棉褲袋裡掏出一包煙,按上煙斗,在炕席下摸出火柴,點著煙抽起來。
月容沉住氣,把眼淚含著,不讓流出來,慢慢地把自己漂流的經過說了一遍。說完了,因嘆口氣道:「聽說我這事情,還登過報,我也不必瞞人了。你瞧,我不也是要人救我一把嗎?』』小五娘道:「啊,想不到大風大浪的,你倒經過這麼一場大熱鬧。你還有什麼打算嗎?」月容道:「本來我是不好意思再去找師傅的,可是合了你那話,耗子鑽牛犄角盡了頭了。我要不找師傅,不但是沒有飯吃,在街上面走路,還怕人家逮了去呢。」小五娘道:「你要找師傅嗎?漫說你不能下鄉找他去,就是你下鄉去找著了他,恐怕那也是個麻煩。他為著你的事傷心透了。要不,他也不搬下鄉去。」月容道:「他為著我搬下鄉去的嗎?」小五娘含著煙袋吸了一口煙道:「也許有別的原因吧,不過有點兒是為著你,你要去見他,決計鬧不出什麼好來。他現在同梨園行的人,疏遠得很呢。」
月容聽了她的答覆,默然了很久,搖搖頭低聲嘆口氣道:「現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小五娘道:「你不是還有一個表哥嗎?雖然你以前和他惱了,事到於今,只有同人家低頭。」說時,將旱煙袋嘴子,向月容點著。月容道:「我有什麼不肯低頭的?無奈他不睬我,我也沒有辦法。有一次,他駕著馬車在街上走,我追著他叫了幾十句,他也不肯理我。」
小五娘坐在炕沿上,見她皺了眉毛,苦著臉子,兩行眼淚在臉泡上直滾下來,對她望著,連吸了幾袋煙,將煙袋頭在炕沿敲著煙灰,便道:「姑娘,你也別著急,憑著你這樣人才,決餓不了飯的。假使你不嫌我這裡臟,我叫老頭子到別處去住,你可以在我這裡先湊合幾天。」月容道:「大嬸,我現在到了什麼境界,還敢說人家臟嗎?不過讓老爺子到外面去住,那我可心裡不過意。我正也有許多事,想同他商量,靠著他在梨園行的老資格,我還想他替我想點法子呢。」小五娘道:「你的意思,還想出來搭班?」月容道:「嗓子我還有。」小五娘笑道:「那敢情好,叫老頭子給你拉弦子,你有了辦法,我們也就有了辦法。他要到晚半晌才能回來,你在我這裡等著罷。你餓著嗎?我下麵條子給你吃。隨便怎麼著,給你在天橋找個園子,老頭子總可以辦到的,你安心等著罷。」月容皺了眉道:「我仔細想想,實在不願再回到梨園行去。我那樣紅過的人,現時又叫我上天橋了,那叫比上法場還要難受,再想別的法子罷。」
小五娘聽著話的時候,在炕頭破籃子里,拿出了破布捲兒,層層的解開來,透出幾十個銅子。她頗有立刻拿錢去買麵條之勢,現在聽說月容不願回到梨園行去,把臉沉下來道:「除了這個,難道你另外還有什麼掙錢的本領嗎?」說時,將那個破布捲兒,依然卷了起來。月容心頭倒有些好笑,想著就是做買賣也不能這樣的二F脆,可是也不願在她面前示弱。因道:「就因為我不肯胡來,要不是有四兩骨頭,我還愁吃愁穿嗎?我逃出了虎口,我還是賣著面子浯飯吃,我那又何必逃出虎口來呢?」小五娘道:「難道你真有別的毹耐可以混飯吃嗎?」她手上拿著那個布捲兒,只管躊躇著。
月容在身上摸出一塊錢來,交給她道:「大嬸,你不用客氣,今天我請你罷。你先去買點兒煙膏子來,老爺子回來了,先請他過癮。我肚子不餓,倒不忙著吃東西。」小五娘先喲了一聲,才接了那一塊錢,因笑道:「怎麼好讓你請客呢?你別叫他老爺子了,他要有那麼大造化生你這麼一個姑娘,他更美了,每天怕不要抽一兩膏子嗎?你叫他一聲叔叔大爺,那就夠尊敬他的了。姑娘,你這是善門難開。沒這塊錢倒罷了,有了這塊錢,我不願破開,打算全買膏子。你還給我兩毫錢,除了麵條子下給你吃,我還得買包茶葉給你泡茶。」月容笑著又給她兩毫錢,小五娘高興得不得了,說了許多好話。請她在家裡坐著等一會子,然後上街採辦東西去了。
她回家之後,對月容更是客氣。用小洋鐵罐子,在白爐子上燒開了兩罐子水,又在懷裡掏出一小包瓜子,讓月容嗑著。還怕月容等得不耐煩,再三的說過一會子,老頭子就回來的。其實月容正愁小五父親回來的早,他要不留客,今天晚上,還沒個落腳的地方呢。看看太陽光閃作金黃色,只在屋脊上抹著一小塊了,料著老頭子要回來,便站起身來道:「大嬸,我明天來罷。我得先去找個安身地方。」小五娘道:「他快回來了,我不是說著,你就住在我這兒?怎麼還說找地方安身的話。」月容道:「可是我不知道大爺是什麼意思。」小五娘道:「他呀,只要你有大煙給他抽,讓他叫你三聲親爸爸,他都肯乾的。」她雖是這樣說著,可就隔了窗戶的紙窟窿眼,向外張望著,笑道:「你瞧,說曹操,曹操就到了。」
月容還沒有向外望呢,就聽到老頭子嘟囔著走了過來,他道:「打聽打聽罷,我宋子豪是個怕事的人嗎?東邊不亮西邊亮,你這一群小子和我搗亂,我再……」-話不曾說完,他嘩地一聲拉著風門進來了。月容站起來叫了一聲大爺。這宋子豪穿了一件灰布棉袍子,上面是左一塊右一塊的油污和墨跡。歪戴了頂古銅色氈帽,那帽檐像過了時的茶葉一般,在頭上倒垂下來,配著他瘦削的臉腮,同扛起來的兩隻肩膀,活顯著他這人沒有了一點生氣。他垂下了一隻手,提著藍布胡琴袋,向小五娘叫了一聲,正是有話要交代下去。回頭看到了月容,倒不由得呀了一聲,將胡琴掛在牆釘上,拱拱手道:「楊老闆,短見呀,你好?」小五娘笑道:「楊老闆還是那樣大方,到咱們家來,沒吃沒喝的,倒反是給了你一塊錢買大煙抽。我知道你今天要斷糧,已經給你在張老幫子那裡,分了一塊錢膏子來了。」說著,在牆洞子里掏出一個小洋鐵盒子,向他舉了一舉。
宋子豪看到,連眉毛都笑著活動起來,比著兩隻袖口,向月容連拱了幾下手道:「真是不敢當,楊老闆,你總還是個角兒,我們這老不死的東西,總還得請你攜帶攜帶呢。」月容道:「聽說班子散了,咱們另想辦法罷。短不了請大爺大嬸幫忙。」宋子豪搶著過去,把那盒煙膏子拿過來看了看,見濃濃的有大半盒,足夠過三天癮的。便連連摸著上嘴唇幾根半白的小鬍子,露出滿嘴黑牙齒來,笑道:「楊老闆,只有你這樣聰明人知道我的脾氣,你送這東西給我,比送我面米要好得多。」說著,又把那盒子送到鼻子尖上嗅了幾嗅。月容道:「大爺要是過癮的話,你請便。我正好坐著一邊,陪你談談。」小五娘道:「不,他要到吃過晚飯以後,才過癮呢。」子豪眯了眼睛笑道:「不,這膏子很好,讓我先嘗兩口罷。」他說著,就在炕頭上破布籃子里,摸索出煙燈煙槍來,在炕上把煙傢伙擺好,滿臉的笑容,躺下去燒煙。
月容坐在炕沿上,趁著他燒煙不勞動的時候,就把自己這幾個月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宋子豪先還是隨便的聽,自去燒他新到手的煙膏子。後來月容說到她無處棲身要找出路,子豪兩手捧著煙槍塞在口裡,閉了兩眼,四肢不動,靜聽她的話。再等她報告了一個段落,這才唏哩呼嚕,將煙吸上了一陣,接著,噴出兩鼻孔煙來,就在煙霧當中,微昂了一下頭道:「你學的是戲,不願唱戲,哪兒有辦法?就說你願意唱戲罷,你是紅過的,搭著班子,一天拿個三毫五毫的戲份,那太不像話。要不然,這就有問題了,第一是人家差不差這麼一個角兒;第二是人家願意請你了,你一件行頭也沒有,全憑穿官中,那先丟了身分……」月容道:「我根本沒打算唱戲,這個難不著我。我的出身,用不著瞞,就是一個賣唱的女孩子,我想,還賣唱去。晚上,人家也瞧不出來我是張三李四,只要大爺肯同我拉弦子,每晚上總可以掙個塊兒八毫的。再說我自己也湊合著能拉幾齣戲有人陪著我就行了。」子豪道:「姑娘,你這是怎麼了?把年月能忘記了?現在快進九了,晚上還能上街上賣唱嗎?」月容道:「這個我倒也知道,天冷了,夜市總是有的,咱們去趕夜市罷。」子豪道:「你當過角兒的人,干這個,那太不像話。」他橫躺在炕上,將煙簽子挑了煙膏子在燈上燒著,兩眼注視了煙燈頭,並不說話,好像他沉思著什麼似的,右手挑了煙膏泡子,在左手的食指上,不住的蘸著。
月容見他沒有答覆,不知他想什麼,也不敢接著向下問。小五娘坐在矮板凳上,斜銜了一支煙捲抽著,噴出兩口煙來,因道:「說起這個,我倒想起一件事。那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他和那些玩雜人的要人認識,常常給他們送煙土,請他給你打聽打聽,好不好?」月容笑道:「這也不是那樣簡單的事。你以為是介紹一個老媽子去傭工,一說就成嗎?」小五娘道:「這要什麼緊,求官不到秀才在。我這就去叫她來罷。」她說著,徑自開門走了。.月容對於這件事,始而是沒有怎樣理會。不多大一會子,聽到小五娘陪著人說話,走了回來,這就有一個女人道:「讓我瞧瞧這姑娘是誰?亦許我見過的吧?」說著話,門打了開來,小五娘身後,隨著一位披頭髮,瘦黃面孔,穿著油片似的青布大襖子的女人。在她說話時,已知道了她是誰,但還不敢斷定,現在一見,就明白了,不就是舊日的師母張三的媳婦黃氏嗎!臉色一變站了起來,口裡很細微的叫了一聲。雖說是叫了一聲,但究竟叫的是什麼字樣,自己都沒有聽得出來。黃氏微笑著,點了幾點頭道:「月容,我猜著就是你,果然是你呀。」月容在五分鐘之內,自己早已想得了主意:怕什麼,投師紙收回來了,她敢把我怎麼樣?於是臉色一沉,也微笑道:「他們說,找販賣煙膏子的張老幫子,我倒沒有想到是你。」黃氏道:「哦,幾個月不見,這張嘴學得更厲害了。」她說著,在靠門的一張破方凳子上坐著。
小五娘倒呆了,望了她們說不出話來。月容道:「大嬸,你不明白吧?以前我就是跟她爺們賣唱的。他把我打了出來,我就投了楊師傅了。我寫給她爺們張三的那張投師紙,早已花錢贖了回來了,現在是誰和誰沒關係。」黃氏道:「姑娘,你洗得這樣清幹什麼?我也沒打算找你呀。小五娘說,有個姓楊的小姐,唱戲紅過的,現在沒有了路子,打算賣唱,要找個……」月容鼻子里哼了一聲道:「我就是討飯,拿著棍子碗,我也走遠些,決不能到張三面前去討一口飯吃。」黃氏道:「你不用恨他,他死了兩三個月了。」月容道:「他……他……死了?」說著,心裡有點兒蕩漾,坐下來,兩手撐了凳子,向黃氏望著,黃氏道:「要不是他死了,我何至於落到這步田地呢。我總這樣想著,就是張三死了,只要你還在我家裡,我總還有點辦法。現在做這犯法的事,終日是提心弔膽的,實在沒意思,再說也掙不了多少錢。唉,叫我說什麼!死鬼張三坑了我。」她說著,右手牽了左手的袖,只管去揉擦眼睛。
宋子豪躺在床上燒煙,只管靜靜的聽她們說話,並不插言。這時,突然向上坐了起來,問道:「這樣說起來,你娘兒倆,不說團圓,也算是團圓了。」月容笑道:「她姓她的張,我姓我的王,團什麼圓?」小五娘道:「你怎麼又姓王了?」月容道:「我本來姓王,姓楊是跟了師傅姓。我不跟師傅了,當然回我的本姓。」黃氏道:「姑娘,自從你離開我們以後,沒有人掙錢,我知道是以前錯待你了。你師傅,不,張三一死,我更是走投無路,幾個月的工夫,老了二十歲。五十歲不到的人,吊了牙,撮了腮,人家叫我老幫子了。你別記著我以前的錯處。可憐可憐我。」月容見她說著,硬了嗓子,又流下淚來。因道:「我怎麼可憐可憐你呢?現在我就剩身上這件棉袍子,此外我什麼都沒有了。」黃氏道:「我知道你是一塊玉落在爛泥里,暫時受點委屈,只要有人把你認出來了,你還是要紅的。剛才小五娘和我一提,我心裡就是一動。東安市場春風茶社的掌柜,是我的熟人,他們茶社裡,有票友在那裡玩清唱,另外有兩個女角,都拿黑杵(按:即暗裡拿戲份之術語)。有一個長得好看一點的走了,柜上正在找人。一提起你的名兒,柜上准樂意。這又用不著行頭,也不用什麼開銷,說好了每場拿多少錢,就凈落多少錢回來。這不是一件好事嗎?只要你願意干,你唱一個月兩個月的,名譽恢復了,你再上台露起來,我和宋老闆兩口子全有了辦法。」
宋子豪左手三指夾了煙簽,右手只管摸了頭髮,聽黃氏說話,這就把右手一拍大腿道:「對,對,還是張三嫂子見多知廣,一說就有辦法。這個辦法使得,每天至少拿他一元錢戲份。」黃氏道:「也許不止,他們的規矩,是照茶碗算。若是能辦到每碗加兩分錢,賣一百碗茶。就是兩塊了。生意好起來,每場賣一百碗茶,很平常,日夜兩場,這就多了。」小五娘聽了也是高興,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著送到月容面前來。月容接著茶笑道:「瞧你三位這分情形,好像是那清風茶社的掌柜已經和我寫了紙定了約的。」黃氏道:「這沒有什麼難處呀。楊月容在台上紅過的,於今到茶館子里賣清唱,誰不歡迎?就是怕你不願干。」說時,她兩手一拍,表示她這話的成分很重。
月容手上捧了那茶杯,靠住嘴唇,眼睛對牆上貼的舊報紙只管注視著。出了一會子神,微笑道:「對了,就是我不願意干。」宋子豪在口袋裡摸出一隻揣成鹹菜團似的煙捲盒子,伸個指頭,在裡面摸索了半天,摸出半截煙捲來,伸到煙燈火頭上,點了很久,望了煙燈出著神,因緩緩地道:「楊姑娘的意思,是不是不願人家再看出你的真面目來?但是,趕夜市,你怎麼又肯干呢?其實夜市上也有燈光。再說,你一張嘴,還有個聽不出是誰來的嗎?」月容道:「我如果出來賣唱的話,我一定買副黑眼鏡戴著,就讓人家猜我是個上瞎子姑娘罷。」宋子豪道:「姑娘,你這是什麼意思?以為瞧見你,要笑話你嗎?」月容道:「為什麼不笑話我?我這樣干著討飯的買賣,還是什麼體面事嗎?」宋子豪笑道:「體面也好,丟臉也好,你的熟人,還不是我們這一班子人?笑話也沒關係。至於你不認得的人,那你更不必去理會他。」月容道:「你們以外,我不認識人了嗎?有人說,姓楊的遠走高飛了一陣,還是回來吃這開口飯,我就受不了。」
黃氏連連點點著頭道:「這樣說,你是什麼意思,我就明白了。你是全北京人知道你倒霉,都不在乎,所怕的就是那位丁家表哥。」她說時,張開脫落了牙齒的嘴,帶一種輕薄似的微笑。月容也笑著點了兩下頭道:「對的,我就是怕姓丁的知道我倒了霉。」黃氏道:「你以為姓丁的還愛著你沒有變心嗎?」月容頓了一頓,沒有答覆出來。黃氏笑道:「你沒有紅的時候,他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幾個錢,拚命捧你,那為著什麼?不想你一紅,就跟著人家跑了,誰也會寒心。」月容低了頭,將一個食指在棉袍子胸襟上畫著。
黃氏道:「他現在闊了,什麼都有了。你這時候就是找著了他,也會臊一鼻子灰。」月容喘著氣,用很細微的聲音問道:「他什麼東西都有了嗎?」黃氏道:「可不是,不住大雜院了,租著小四合院子。這幾天天天向家裡搬著東西,收拾新房子。」月容道:「你瞎說的,你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你,你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黃氏道:「我不認識他嗎?在楊五爺家時會過的。我為了打聽你的消息,找過那個唐大個兒,找過那個王大傻子,後來就知道許多事情了。他現時在電燈公司作事,和那個姓田的同事……」月容道:「是那個田老大,他媳婦兒一張嘴最會說不過的。」黃氏道:「對了,他……」月容突然站了起來,臉色又變了,望著黃氏道:「那田二姑娘呢?」黃氏道:「你明白了,還用問嗎?娶的就是她。」月容道:「對的對的,那女人本來就想嫁二和,可是二和並不愛她。我走了,二和一生氣……」她說到這裡,不能繼續向下說了,在臉腮上,長長的掛著兩行眼淚,扭轉身軀來坐著。
宋子豪手上的那半截煙捲,已經抽完了,在身上掏出那空紙煙盒子來,看了看,丟在一邊,向小五娘道:「煙捲給我抽抽。」小五娘道:「我哪有煙捲?你剩下的一根煙,我剛才抽完了。你連煙捲也沒買,今天又沒拿著戲份嗎?」宋子豪道:「還用說嗎?今天這樣的大晴天,天橋哪家戲棚子里也擠滿了人,只有我們這個土台班不成。為什麼不成呢?就為的是熊家姐兒倆有三天沒露了,捧的人都不來。臨了,我分了四十個子兒,合洋錢不到一毫。黑飯沒有,白飯沒有,我能夠糊裡糊塗的還買煙捲抽嗎?楊老闆你可聽著,這年頭兒是十七八歲大姑娘的世界,在這日子,要不趁機會鬧注子大錢,那算白辜負了這個好臉子。什麼名譽,什麼體面,體面賣多少錢一斤?錢就是大爺,什麼全是假的,有能耐弄錢,那才是實實在在的事情。你有弄錢的能耐,你不使出來,自己胡著急,這不是活該嗎?你念那姓丁的幹什麼?你要是有了錢,姓丁的也肯認識你,現在你窮了,他抖起來,你想找他,那不是自討沒趣嗎?」
大家聽老槍這樣大馬關刀的說了月容一陣,以為她一定要駁回兩句,可是她還是扭身坐著,卻嗚嗚咽咽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