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節

第十八節

十八

接近堖畔山的山頂處,有一眼孤零零的窯洞,與吶喊山上的小廟隔河相望,三面土夯的矮牆圍成一個小院落。每天太陽最先照到它的西牆,最後離開它的東牆。窯里安安靜靜地住著一對老人。老漢是全村最高壽的老漢,七十七歲。老婆兒是全村歲數最大的人,八十歲。老兩口自己過,不靠兒孫。並非是兒孫不孝,實在是兒孫的光景過得都還不如他們。老兩口養了二十幾隻雞,養兩頭老母豬。二十幾隻雞能下不少蛋,託人拿到集上賣了,一年下來夠一個人的糧錢。六七十塊錢就頂一千工分,交到隊里,隊里給分糧。兩隻老母豬一年下兒窩豬兒子,賣了,又夠一個人的糧錢還有富裕。

年富力壯的人不能這麼干,否則就挨一頓批判,或者被公社來人綁一繩。那時懲罰農民的辦法只剩這一種,無論什麼罪,偷了一升黑豆也好,復辟了資本主義也罷,都是綁一繩。一根粗繩,五花大綁,推推操操地送走關個把月。

村裡人都羨慕這老倆口,認為這老倆口前生必是做下好事。

知識青年們問:「咱村裡有老紅軍嗎?」

「噫——,那老漢就是。」

「打過仗嗎?」

「咳呀,那老漢就打過,炮彈把耳朵震得一滿聾下。」

「咱村有人見過毛主席嗎?」

「那老漢就見過,在瓦窖堡。那老漢燒炭。」

「張思德也是燒炭。」

「還怕就在一搭里燒哩。」

「張思德是在安塞燒炭。」

「咳呀,那就不曉得在不在一搭里。那老漢打了幾年仗,把耳朵聾了下。那老婆兒在窯里聽說,哭得一滿弄不成,咋託人捎話去,老漢就回來。」

從來沒聽那老漢說過話。每天早晨總見他到河對面去擔水,慢慢地走過河,慢慢伏下身把木桶探進井裡,水面很高,滿滿地提一桶水上來,再提一桶上來,慢慢地擔了往回走,沿著小路走上堖畔山,白髮銀須輕輕地顫。擔完水他就到近處的山裡尋些餵豬的野菜,或者在村前村後轉著撿碎柴。無論碰見誰他也不打招呼,不管你是公社幹部還是縣裡的幹部,他照舊撿他的柴,偶爾角度適合看你一眼,倒讓你有些懷疑。知識青年的到來,應該算是古今罕事,卻也不給他任何驚動。他站在人群中看一會,目光和面容都極平靜,彷彿早已料到要有上山下鄉運動發生。

那老婆兒呢?卻聽說了知識青年愛吃雞蛋,時常用圍裙兜十幾個雞蛋,小腳翹翹地走來問知識青年要不要。

那小院落總安安靜靜的,在朝陽里或在落日中,給人一點神秘感。

村裡的一切事似乎全與他們無關。明娃死了,從那老漢的表情看,未必就是災禍。隨隨成親了,從那老婆兒的神態看,未必不是苦難。

老倆口有一對好棺材,柏木打的,遠近聞名。老漢每年給它們上一遍漆,漆得很仔細,很耐心。棺材放在堖畔山腰的一眼閑窯里,窯口堆滿了柴草以遮擋風雨。有一回小彬偷柴偷到此處,看看四下沒人,抱一捆柴正要走,黑糊糊見了那兩口棺材,又見一個滿頭白髮、滿臉銀須的老人正扶著棺材看著他,他拖了柴趕緊跑,老人一聲不響,繼續漆他的棺材。

有一天早晨,老漢起來倒了尿盆,擔了水,掃了院子,回到窯里就躺在炕上,叫老婆兒把他的壽衣拿來,無非一身黑條絨襖,老婆以為他又要看看,就去拿來,拿來老漢就穿上,說「再沒有旁的事了」,就閉了眼。

那老漢入殮的時候,幾乎半個村子的人都戴了孝,都是他的晚輩。男人們跪下來粗聲粗氣「嗚嗚」一陣,女人們哭得有腔有調。那老婆兒平平靜靜地坐在棺材旁,摸模棺材上的漆。

又過兩個月,老婆兒也死了。

那座小院落就更加靜寂,主要是沒有了豬和雞的聲音。

隨後村裡鬧了一陣子「鬼」。好些人都說又見了那老漢和老婆兒,有說見二人相跟著在村裡走的;有說見他倆在那院前坐著,老漢問明日吃啥,老婆兒說白饃大肉都有哩,情願吃啥就吃啥。公社來人嚇唬了一頓,又拿來一條粗繩,才沒有人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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