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節
三十四
後半夜雪停了。聽說六十裡外的義合通了車,人們都決定步行到義合去。我們想,也只有這辦法。行李成了麻煩,六十里雪路,空手走尚且不知會不會累死。附近的老鄉早看下了這個賺錢的機會,扛著扁擔的、拉著架子車的,都來攬營生。這段路大約常出毛病。
你伸一隻手,我伸一隻手,在老羊皮襖底下互相摸指頭,名之曰「掐碼。」陝北人做買賣都這樣。你出三個指頭,意思是,你認為這事得給三塊錢;我少出一個,意思是,這麼幾步路兩塊錢足夠了。都不明說,怕讓圍觀的人撿了便宜,也怕讓哪個冤大頭漏了網。
白色的群山越來越清楚了。從夜裡走到天亮。到處是趕路的知識青年,都累得疲憊不堪。還有擔著行李或拉著行李的老鄉。猛看去,如同逃避戰亂的流民。
「歇會兒嘿!歇會兒再走嘿!」認識不認識的,都打招呼。
「別歇啦!天都亮啦!」大家走著一條路。
太陽出來了,路開始變得泥濘。但是太陽出來了,天不再那麼黑了,也不再那麼冷。太陽從白皚皚的山頂上,把光亮撒開。
給我們拉行李的是個四十幾歲的漢子,大下巴,一臉胡茬。十個人的行李加起來得四、五百斤,他一個人拉著,靠一輛破車。他只要十五塊錢,卻相信自己佔了大便宜。上坡時我們幫著推一把,倒讓他很不安,一個勁跟我們說他窯里的病著,意在說明他是多麼需要這五塊錢。
「車是生產隊的,還要給隊里交半塊錢咧。」
王建軍的姐姐掏出燒餅來給他。
他臉上煥發出光彩,兩隻粗手在腿側反覆搓擦:「能行哩?」
「咋,操心吃。」她的陝北話學得漂亮。
他轉眼間吃了六個,又咬一個在嘴上,便拉起車來又走。
金濤在後邊喊我,讓我等等他。
「你猜王建軍他爸爸是誰?」金濤在我耳邊說,又是滿臉神秘。
「誰?」
他說了一個嚇人的名字。
「又他媽牛。」
「牛是孫子,嘿,牛是孫子。給咱們送燒餅的那個女的跟我說的。」
「那他怎麼姓王?」
「他改姓他媽的姓了,他媽姓王。」
「我早看出他們家裡有事兒。」
「我也是。」
「要不他這麼小幹嘛來插隊。」
「後來他媽也失蹤了。」
「失蹤了?!」
「不知道給弄到哪兒去了。」
「我早就看出來了,他們家准有事兒。」
「噓——,輕點兒。她們就在後頭呢。」
當時我們急著趕路,怕誤了義合的班車。
幾年後聽說王建軍的父親又恢復了工作。後來又聽說他上了大學。前兩年我遇見過一回王建軍的姐姐,在美術館,我認出她來,她認不出我了。「忘了那年回陝北,咱們一塊蹲車站了?」「哎喲!是你呀。」
她又看了我一會,似乎還有懷疑,「你的腿怎麼啦?」
「王建軍現在在哪兒?」我問。「在國外。哦,使館里。哦,當翻譯。
你這腿是怎麼啦?「我稍微解釋一下,又問起另外兩個女的。」
一個在當大夫,另一個……你不知道?死了。死了八年了。「我們在美術館的游廊里坐了一會兒,說些往事,說著高原上的那條雪路。
我心裡似乎悄悄的,有個問題。「怎麼死的?」不對,不是這個問題。「打窯時塌死的。她硬要進去掏土,窯塌了……」「是哪個?
她們倆,是哪個?」「靳秀芳。」「哪個是靳秀芳?那個挺漂亮的?」
對了,是這個問題。「秀芳可不漂亮」,她說,望著街上往來的人流。我竟然鬆了口氣,天!就因為她長得丑?「夏天死的,運不回來,只好埋在了村后的山坡上。」我想著那個風雪之夜,那個小車站,靳秀芳給我們送燒餅來,放下就趕緊跑了,還紅了臉。她已經死了,埋在了黃土高原上。她只不過長得不太好看,其實根本算不上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