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六
十六年過去彈指一揮間。有一回李卓從美國來信還提到當年在圓明園摸魚的事。他在讀博士。他說他買了一輛舊「豐田」,很便宜,暑假裡開著車出去旅遊,從芝加哥到亞利桑那,看了科羅拉多河大峽谷。「可惜沒有咱們那哥兒幾個在一塊兒,」他說。他說美國實在是很不錯,可他每一秒鐘都忘不了那是人家的。他說等他回國后,「咱們哥兒幾個也來一次旅遊,回清平灣去看看。」我說別忘了,那會兒你就沒有「豐田」了。
從北京到清平灣有兩條路。一條是走西安,那條路好走些。另一條路是走太原,走介休,然後換汽車從軍渡過黃河,到綏德歇一宿,再換汽車到永坪,下了汽車再走三、四十里山路。插隊那些年我們多半是走這條路,難走,卻能少花幾塊錢。這條路建築和保養得都差,逢上雨雪,汽車說不定在沿途的哪個小鎮子上就走不動了。我們就花三毛錢在車馬大店的長炕上找一個位置,盼著天晴。三毛錢只夠在那條長炕上躺直,沒有鋪蓋;走這條路原本是為省錢,當然不捨得再花五毛錢去租一條油光光的被子。
去年回清平灣去,當然走了頭一條路。
同行的幾個人連背帶抱把我弄上卧鋪車廂。我平生頭一回坐卧鋪。
追溯到上一回坐火車,還是在插隊的時候。
北京站沒有什麼變化,和十六年前去插隊的時候差不多。不過站台上人群的色彩變了。那時候都是藍的、灰的、國防綠,如果見一點紅色,確定無疑是袖章或者語錄本。現在處處是披肩發、牛仔褲:國際流行色。不過十幾年罷,歷史的腳步不算慢。換一種說法也對:十幾年啦!還不算慢?還要怎樣才算慢?我是想:歷史以自己的腳步在向前走,旁若無人。
火車又很平穩地起動了。彷彿就在昨天。
於是眼前漸漸開闊。火車行駛的聲音在曠野上散開,也顯得弱小、輕飄。
凡是樹木茂盛處,就是一個村落。
村子里的人見了火車頭也不抬。
在我們那兒,不少老婆兒連汽車也沒見過,更別說火車。清平灣不通汽車,要看汽車得翻兩架大山到幾十裡外的小鎮上去,那些老婆兒們的三寸金蓮又走不動。套上驢車專程去看一回吧,她們又覺得那太近奢侈和浪費。她們倒都見過飛機,是胡宗南的轟炸機。
同行的幾個人都說,命運其實不公平。在太行山當過兵的那個說,他家請了個小保姆,從安徽農村來,十七歲。有一回他在這屋裡寫東西,偶爾到那屋去找一本書,見那小保姆正在穿衣鏡前作一個舞蹈姿式,顯然是從電視里學的,學得確實很到家。他說他馬上想起在太行山時認識的一個小女孩。那時他們時常給鄰近的老鄉演點樣板戲一類,他能拉兩下子小提琴,那女孩就來纏他,央告著也讓她拉兩下,「看我拉得響不」。這孩子頗有靈氣。他離開太行山時,那孩子拉得已經不比他差。「可惜沒有個象樣的老師教。」他說,「那孩子現在也得有十七、八了。」然後他又細推算一回,說哪止十七、八呀,他離開那兒已經十五年,那孩子應該已經出嫁,沒準兒都作了孩子媽。
一伙人又都感慨:人不知道被命運安排在哪兒,又不知道為什麼被安排在那兒。
我於是想起明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