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記 不第秀才:軍訓記

第十記 不第秀才:軍訓記

我們冷板凳會從成立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真是象小學生作起文來愛寫的頭兩句話說的一樣,「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呀。在這半年多的時間裡,我們同會的十個人中,已經有九個長者各人擺了一個有趣的龍門陣,他們都是照最先的公約,按抓鬮的先後次序擺的。惟獨峨眉山人,年近七十,是我們冷板凳會的發起人,他自稱是「始作俑者」,又是我們沒有經過選舉卻早已公認的「會長」,因此眾人推他第一個擺龍門陣。還有一個就是鄖人,不笫秀才,最後一個擺龍門陣。不第秀才,顧名思義,就是秀才而尚未及第者,就是說沒有趕上考取秀才的讀書人吧。我在冷板凳會中年紀最輕,可以說是晚輩了,因此一致約定由我殿後,最後一個擺龍門陣。

現在,九個人都已經擺完,野狐禪師還自動加擺一個小龍門陣,終於輪到我了。怎麼辦呢?真叫我坐了,包括峨眉山人在內的幾個長者在嘰咕,聽那意思想放我過關。他們以為,加上野狐禪師加擺的一個,也可算湊合成十個龍門陣了。但是我卻不同意。我們是十個會員,公約規定各擺一個龍門陣,總不能九個人擺了,惟獨我一個人不擺吧。金甌之缺,貽笑大方。我如果不擺,將是我『生的大憾事。於是我自告奮勇,提出要擺一個龍門陣。我搜索枯腸,終於找到一個我取名為《軍訓記》的龍門陣。現在我就擺起來。為了醒目,我把這個龍門陣分成若干小節,每一個小節定一個小題目。古人說,綱舉目張,綱舉了目才張,我卻是目張了綱自舉,就是說通過這許多具體小節的描述,來看出一個大的主題。這個主題,這個綱,再用不著我來舉,你們聽了,向然就會明白我擺的這個龍門陣到底言外之憊是什麼了。據說這便是古今中外文學名著的妙用,意在言外呀,先讓我說一個緣爻。

緣頭

那是在一九三X年,反正是三十年代吧。大家知道,三十年代,正是我們這「一個國家」一中華民國里的信奉「一個主義」一三民主義的「一個政黨」一中國國民黨領導的「一個政府」一國民政府的「一個領袖」一蔣委員長迕權的年代。據說,我們這位偉大領袖的偉人之處,就在於他最先發現了復興中國的良計妙策。這個良計妙裱就是「先安內,后換外」六個大字。那就是說,不菅日本帝國主義怎麼搶去了東北三省,又搶走了華北,正虎視眈眈地想要侵吞華中,我們的蔣委員長還豎持藥和曰本親善,搞經濟提攜。哪怕日本做了我國的太上皇,或者學南宋的古人,小朝廷偏安一隅,當了兒皇帝,都無所謂。蔣委員長認為最最要緊的一條就是消滅共產黨。這個共產黨就是我們天天在報上看到的已經消滅瞭然而又還不斷在消滅的「赤匪」。好象中國人才是中國人的不共戴天的大敵,而殺栽中國人如刈萆的外族日本人倒是我們至親至愛的朋友。這個道理有許多中國人並不佶服。可是既然是當今最高領袖發明的最髙真理,我們凡人只配三呼萬歲,頂禮膜拜。誰要表示異議,便有一條辦法醫治你:「寧肯錯殺三千,不對放走一個。」說不定你就在這「錯殺」的三千之列。把你腦袋割了,看你還敢胡思亂想不看你還敢犯上作亂不。

徂是不知道是什麼緣故,腦袋割的著實不少,聽說在南京的雨花台上就成千成萬地割過,聽說湖南一個二三十萬人的縣,就割掉十萬八萬個腦袋。這豈止是錯殺三千?然而胡思甌想的人,犯上作亂的人,卻越來越多了,不是十萬八萬,不是一百萬一千萬,而是除了蔣委員長和他統率的刮民黨的少數貴人和特務之外的幾億中國人民。

於是最卨領袖又發明了一個最高真理,看起來光殺是不行的。除了屠刀之外,還要用「聖經」,不把這些要求團結抗日,要求國內和平的異端邪說運下去,不把思想的緊箍咒念起來,不感化這些誤入歧途的青年,光用壜刀是解決不了問題的4屮國人實在太多,殺不勝殺!但是用什麼『『聖經」呢?

用外國的那個上帝「阿門」的聖經嗎?據說這個聖經在外國頂管用的,連我國的第一夫人都被感化了,而且通過第一夫人的感化,連最髙領袖都被感化,信奉起上帝來了。但是這個上帝的天國到底隔這些饑寒交迫的中國人是太遠了。中國應該有中國人自己的「聖經」。於是最高領袖下命令給養尊處優地住在南京的智囊和謀士們,要他們在腦袋瓜子里拽尋一下,看有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在思想上制服中國老貞姓的「聖經」。

果然找到了,南京的髙明策士從孔夫子的思想武器庠里找到所謂「中華民族固有道德」的精華,這便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便是「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只要全國都來念這個道德經,民族便有救了。好,事不宜遲,趕快宜揚起來。黨國的大會作出的決議,請道德專家與出文章,還命令一切掛著青天白日黨旗黨徽的地方,都要在兩旁寫上這八宇真言和國之「四維」。還從上到下成立了一個「新生活運動委員會」,專門管這件事。當然,最髙頌袖是新生活運動季員會的主任,而笫一夫人是新生活運動的旗手。於是象摘十字軍運動一樣,鑼鼓喧天地打鬧起來。

但是搞了一陣,好象並不見發生多大效果。被感化的老百姓並不多,反倒有人懷疑起來,孔家店的思想,早就在五四運動中搞臭了,把這些生鏽的破武器抬出來,打磨一番,拿到思想戰線上去上陣,有什麼用呢?而老百姓卻從另一方面提出疑問:問一問南京的袞袞諸公,問一問最高領袖,你們忠於中國孝於祖先嗎?為什麼把半壁河山,拱手送給日本人?你們對於人民施行了仁愛嗎?為什麼殺人如麻,連眼晴都不眨一下?你們講的什麼信義?為什麼今夭才說扶助農工,明天便砍殺農工7今天才說聯共,明天就反共?你們講的什麼和平?兵連禍結,爭鬥不息,和平在哪裡?至於禮義廉恥,你們背禮棄義,寡廉鮮恥,所謂閡之四維,早已蕩然無存。甚至南京內部也有人在提酲,國民黨到底是信奉三民主義呢,還是信泰孔子教條?不是在覺歐里第―句唱的就是「三民主義,吾黨所宗」嗎?這一問,叫南京的謀士們慌了神。抬出孔老二,忘了菸中山,這還了得!於是南京的三民主義理論家們的「三民主義和中閏固有道德之關係」這樣的皇皇論文出笨了。那競思好象說,孫中山的三民主義的精髄不在民族獨立民權平等和民生幸福,而倒是在忠孝仁愛之類的倫理道德1了。

這樣胡拉亂扯,到底也沒有鉿偉大領袖的臉上增加什麼光彩,而救國救民的良計妙策好象也沒有什麼眉目。偉大領袖派出他的「十三太保」之類的人物到希特勒的德國和墨索里尼的義大利去考察回來,才使最高領袖真正地發明了最髙的真理,在中國非實行法西斯主義不可3這種軍事獨裁政治才真正合丫蔣委員長的胃口,他早已在中國實行多少年了。那就是槍杆子第一,窮兵黷武;那就是「格殺打撲」,秘密警察集中營和別動隊之類的機抅,對人民實行血腥鎮壓;那就是恐怖和專制主義。可能的話,實行對外侵略,發動戰爭。但是三民主義和孫中山這塊招牌,又不能丟掉,孫中】::和法兩斯主義卻實在找不到一點瓜葛。而且南京的政府里有不少貼著英美大老闆怍後台的買辦資本家,那是蔣委員長在經濟上的靠山。而英美是和德憊為敵的,這一頭也不能得罪。如果把英美的這套民主外衣都剝光,連孫中山的民權主義也沒有根了,如何是好?

多虧那個拿著髙新的智囊團,總可以製造出為領袖應用自如的「理論」來。於是一套最時新的在民主的外殼裡實行法西斯獨裁的民族復興主義應運而生。以「十三太保』』為骨幹的「復興社」也偷偷地成立了,象德國挺進隊那樣的別動隊也建立了。為了找尋爪牙,為了招募一些青年去受法西斯思想訓練,叫青年們為王前驅的各種名目的訓練營也成立了。而在大學和高中學生中物色這樣的後備隊,是最理想的。亍是規定了大學一年級學生和高中二年級學生,都耍在暑假期間,進他們辦的暑期集中訓練營去受訓兩個月,普遍在他們的法西斯染缸里去染一下。在這些學生當中就可以挑選出最忠實的爪牙來。

這樣的暑期集中訓練營在南京和蘇州各辦了一個規模比較大的,受到這些復興社人物的直接控制。我便算有幸進了南京這一個最標準的集中營,在那裡混了兩個月,長了不少見識。也頗有些奇聞趣事,可以擺談出來供你們消脹化食43卯

我羅羅嗦嗦地談了這樣久的「緣頭」,你們想必聽厭了。但是不把緣頭說清,下面擺的龍門陣是無根之木,無濂之水,叫人聽了莫名其妙。

現在我分一些小節來擺談。

―標準光頭

我在南京的XX大學讀完一年級,正想著趁署假兩個月休假,到上海去找一同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的朋友,交流進步學生運動的經驗。突然大學當扃宣布,一年級同學一律要到孝陵衛去進暑期集中訓練營,受訓兩個月。我知道這種集訓啻其實就象集中營,不是好過的。許多同學都在背後嘰嘰咕咕地罵,卻沒有人敢站出來反對。一年的大學生活告訴我們,在大學里也有張著嗅覺靈敏的鼻子在到處亂竄的傢伙。至於我呢,倒樂於去看一看到底他們在槁些什麼名堂。

我們的軍事敎官到我們班上來了。這樣的軍事教官算是南京政治中的特殊產品。大學一年級的每一個班上都派來了這樣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物。這些人物文化很低,口才遲純,幾乎除了喊「立正」「稍蔣委員長萬歲」之外,沒有什麼別的語彙了。他們只有一個器官是夠發達的一鼻子。

教官到班上來,宣布了要按期到孝陵衛集訓營報到。同時嚴肅地宣布,把你們的頭髮通通給我刮掉!」

這真是一個晴夭霹靂,大家都愣十八九歲的大學生,很留心身上的三樣東西,頭髮皮鞋褲子線條。這可以說是表現一個男青年的「挺」和「帥」的主要標誌。有的同學為了保持褲子的筆挺線條,義沒有電熨斗,每天晚上睡覺前,小心地把褲子折好,放在枕頭下面,靠自己的頭壓一夜晚,以保持第二夭褲予的筆挺。皮鞋呢,經常擦得又黑又亮,可以照得起人彩兒,不容許灰塵沾上,以至不惜走若干步后,便習慣地把皮鞋頭在褲管上揹一下。至於頭髮更不消說,那是青年的最重要的部位,就象公雞的冠子一樣,總要經常梳理得整齊光潔,有的還塗上厚厚的頭油,梳成各秤雄壯的樣式,在女同學面前顯得特彆氣派。

但是現在這三件寶貝都要忍痛犧牲了。只准穿打綁腿的粗布褲子,蛤蟆頭的膠鞋,而頭髮,剛才教官下了命令:「通通刮光!」真是斯可忍孰不可忍,

大家都哄鬧起來,教室里象一鍋燒開了的粥。「為什麼要把頭髮刮光,人家叫喊起來。

「為什麼?」教官感到很稀奇,喑幾嘴巴,獃頭獃腦地望著大家。「為什麼」這個語彙在教官的腦子裡很少出現,他從來不問為什麼,照著命令辦就是了為什麼要刮光頭,他連想也沒有想過這個向題。叫刮光頭,就刮光頭,亊情本來就是這麼簡單嘛。他自己就是刮的光頭,他也從來沒有想過為什麼要刮光頭,正象他從來沒有想過,頭上為什麼要長頭髮一樣。

「為什麼要刮光頭?叫你們刮光頭,你們就刮光頭,哪有個為什麼的?」他直率地回答。

「這叫什麼理由?」大家又起鬨。

我們班上有名的邏輯學家趙光站起來想和教官講道理:我們的頭髮不可刮光,理由有三:第一,頭髮是保護腦子的,腦子對我們用處極大,不能不保護?第二,青年的頭髮如青年之冠,青年已到及冠之年,不可無冠;第三,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否則不孝。」

不想這位趙夫子講了這麼好一篇邏輯,叫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不知道教官是不是聽清楚了趙夫子的論證,只見他把眼晴一眨一眨的,莫名其妙。他還是堅持說:

「我不懂你們那些彎彎拐拐的道理,叫你們刮光頭,就刮光頭.「

「但是你總要講個刮光頭的道理呀。」一個同學堅持地問。「什麼道理?」教官忽然用手一指墒頭上,牆頭掛著一張褪了色的蔣委員長肖像,他說:「蔣委員長颳了光頭,你們就該刮光頭。」他說到「蔣委員長」四個字時,很自覺地立正,把皮鞋後跟靠得叮的一蘆響。

哦,原來是這樣。蔣委員長是光頭,我們就得奉命刮成光頭,這就是理由。還有什麼好說呢?

他最後宣布。」報到以前,通通刮光,象我這樣。哦,象蔣委員長那樣,那是標準。解散!」

於楚我們只好照著牆上的標準光頭那樣,把自己的頭也刮成標準光頭,就在大學門口的理髮店裡。

這是多大的犧牲呀,有的同學刮光了出來,哭喪著臉,有的同學一迆理髮店,就戴上一個便帽,把光頭遮了起來,許多同學是賴到實蒞賴不過去了,在報到前一天晚上,才悄悄去理髮店裡刮圯。我也正是這天晚上去的,請理髮匠用推剪給我推了一個光頭。

但是我去報到的時候,檢查光頭,我的光頭沒有通得過。我問"我這不是光頭嗎?」

教官說:「你這是推的光頭,不是刮的光頭,不標準。」在就近就有大兵理髮匠等著,我被命令坐到発子上,讓那個大兵很毛糙地用刀了『又颳了一遍,把頭皮颳得生痛,我敢說有的頭皮一定是被刮破了。然而我終於通過了「標準光頭」這一關。

二一天的生活

我們到孝陵衛集訓營報到后的一整個下午,就是聽訓話。從總隊長到大隊長中隊0分隊艮到班長,一級…級訓下來,那內容幾乎都是照印好的一個模板講的。只是越到下級,講的越羅嗦,也就越糊塗,花的時間也就越長。據說這還不是正式的開學,還要舉行盛大的開學典禮,還有一些南京的要人要來訓活。至於是仆么要人,諱英如深,使你聽了,似乎邶個最高當局要來,又不大肯定。然而同學們並術因為有這種神秘消息或可能得到的最高光榮而感到興奮,以致歡喜雀躍不巳。這是使那些各級的「長」們感到驚異和不解的。大家只有一個貝同願望,牛皮糖不要盡扯了,大婦人的裹腳不要解個不完了,大太陽哂得頭昏腦脹,汗流浹背,該宣布解散,讓大家問營房休息去了。

我卻是聚楮會神,洗耳恭聽,睜大跟睛看他們的精采表演的。講話的內容誠然是在大學里軍事教官天天吹的老一套。兒乎沒有提到孫中山和三民主義,而講的最多的是一個政黨一個主義一個政府一個領袖這種老調,又加了專制獨裁的內容。好象如果中國沒有這麼一位偉大領袖就會滅亡。如果我們不聽從偉大領袖的話,跟著領袖走,那中國就不會有好下場。,

立正稍息敬禮已經不少,各級首長都訓完話離開了,最後輪到了班長訓話。他的文化不髙,但條條倒背的怪熟。他主要是講軍營生活中的種種戒條,以及犯了戒條后的各種懲罰辦法。「嗯,告訴你們」,「嗯,告訴你們」,他說話老帶著這個話把子。半是告誡,半是威脅。好象站在他的而前的不是有腦筋的大學生,只不過是一群無知的小學生,烕脅著要打他們的手心或屁股。

好容易等到班長喊最後的口令;「立正,解散。」大家回到了營房。象平常一樣,有的把軍帽脫下來隨便扔在床上,有的把制服解開,脫下,敞開襯衣扇涼風。我卻首先想解放我的腳,膠鞋和厚布襪子還加上纏腳布,叫我的腳熱的難受。特別是綁腿,把褲子捆得緊緊的不透氣,腿上出了汗,很不舒服,便想把綁腿解下來,讓腿輕鬆一下。

這時班長進屋裡來了,一見大家這麼鬆鬆垮垮的樣子,大叫起來:「你們幹什麼?」

「太熱了,涼快一下。」有的同學說。

「哪能隨隨便便?叫你們穿上什麼就穿上什麼,叫你穿制服,你就穿制服,叫你脫制服穿襯衣,你就脫制服穿襯衣,叫你穿肯心,你就穿背心,叫你打光膀子,你就打光膀子。綁腿膠鞋一律不準脫,除非睡覺。」

於是班長命令我趕快把鞋襪穿上,紮好綁腿。多虧班長這麼命令我,不然要犯大紀徉,因為我們正說著話,忽然中隊長在室外吹起哨子來:「集合一」

亍是班長叫大家趕快穿上制服,紮好皮帶,戴上帽子,跟他出去站隊集合。站好了隊,班長喊「立正,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稍息」這一整套口令。我們都照口令做了以後,他喊一聲「立正」,我們立好了正,他才向後轉身,跑向站在前面的分隊長那裡,向他立正,敬禮,報告:「第一班到!」各班都報告到齊了,然後才是分隊長站到我們面前來。值日班長叫整個分隊「立正」,分隊長叫一聲「稍息」。我們才仲腿稍息,他忽然又喊一聲「立正」,又是「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稍息」這一套。然後叫一聲。」立正!」分隊長又跑到中隊長面前立正敢禮報告:「第一分隊到"中隊長還了禮,他才轉身跑步到本分隊面前叫「稍息」。現在輪到中隊長站到他的這第二中隊面前,履行同樣的一套手續,向遠遠站著的大隊長報告第二中隊到齊后,回到本中隊前面喊全中隊「稍息

接著聽到大隊長發號令:「檢查軍風紀。」中隊長分隊長班長都忙了起來,在每個同學面前檢查。因為下午訓了老半天的話,大家回營房去正要休息,忽然又叫集合,匆匆忙忙趕出來站隊。有的帽子戴歪了,有的制服上的風紀扣沒有扣好,有的制服扣子沒有扣上,有的皮帶扎鬆了。我則是班長命令我重新紮上的綁腿鬆了,膠鞋帶子沒有系好。每班都有那麼兩三個穿著不合標準,軍風紀不合格的問學,都叫站了出來,讓大家看看你那狼狽樣子。

大隊解散后,中隊長站倒我們被留下來的這十幾個同學面前,開始了他的訓話,他訓夠了以後走了,輪到分隊長訓話,分隊長訓夠以後走丫,最後輪到班長訓活,還是同樣的內容。我一肚子氣,沒有聽清楚他們訓的是什麼,大槪的意思是:「這是初犯,下次重犯,就要處罰。」班長加了一個話頭子:「嗯,告訴你們。」

解散下來之後,同班的一個同學又「訓」我一頓,學著首長腔調:嗯,告訴你,下次不把綁腿打好,罰你纏大婦人家的又臭又長的裹腳。」惹得大家都笑了,都明白他指的是又臭又長的訓話。班長綳著臉,沒有吭聲,我們接受則才的教訓,再不敢敞開制服來透風涼,我也沒有敢鬆開綁腿和解開膠鞋帶子,只好讓我那本來有腳氣病的腳裹在層層粗布里受罪。

忽然窗外又響起了哨子,聽那聲音是我們二中隊的(:各中隊都有不同長短的特殊哨音〉,於是又一窩蜂趕去集合哦,原來是吃晚飯的時間到了。

我們站好隊,又經歷了班長分隊長和中隊長的層層卒正,向左看齊,向前看,報數,稍息,立正之類的繁瑣手續,才能在「向左轉一目標食堂,齊步走」的口令下,走進食堂去,各就各位,聽候吃飯號令。等到值日分隊長一聲「開始」的命令,大家趕忙舀飯,回到座位,飛快地大嚼起來。因為折騰了半天,真的餓了,但主要的是已經知道吃飯的紀律:五分鐘必須吃完,要悛一點就吃不飽了,必須狼吞虎咽,把飯倒進胃裡去。

伙食雖然不要我們出錢,卻實在叫人難以滿意。那菜,量少而且不見油和肉,實際上是白水煮菜放上鹽巴的。特別叫人惱火的是那米飯,顯然是專門買的特等糙米,紅不紅0不6,有點霉味。煮得很硬倒也罷了,為什麼不淘盡沙子和稗子呢?有人懷疑這是不是為了磨粗我們的胃壁,以便將來能櫬受任何粗糲的食物,故意放進沙子和稗子的。我倒不相信,可是驟然吃這麼硬的飯,挑不完的稗子和沙子真叫難以下咽。但是在這集訓營里,這樣嚴重的體力消耗,不補充養料,淮受得了?只好胡亂挑一下沙子稗子,大嚼大吞。但是這麼吃,也很難在五分鐘內完成吃兩碗飯的過程。大家正大嚼著呢,值日分隊長已經在叫「起立」了。有的同學狠狠地又刨一大口飯進嘴裡,跟大家走出食堂去站隊,但含著飯的嘴是無法報數的,又必須在站好炚前,把這一口飯硬咽下去,夠狼狽的了。

出欒以後,又是經過立正稍息報數之類的過場,才能聽到解散的口令。我們誰也沒有料到,在這麼一個關鍵性的吃飯過程中,也要搞這麼多的繁文縟節,使大家很難吃飽呔子。偏偏有的值曰分趴長,還喜歡在這樣的場合向大學生賣弄自己的才學,來一段思想講話,他無非是又念一段不知道什麼時候偉人領袖在什麼地方講的一段什麼話,好象還付曾國藩曾老夫子摻和在裡面,那意思也許是要大家不要忘丫自己的「衣食父母」,吃的穿的可都是偉大領油賜給我們的呀。然而他的思想講話實在叫人倒胃口,更說不上幫助消化了。

吃罷晚飯,算是有一段自由時間。可以容許脫去制服,只穿襯衣,綁腿也可以解開。甚至允許三三兩爾,在橾場上或樹林里走一走。這才算是屬於我們自己自由支配的時間,也不象在營房裡老有班長姬在那裡聽你說什麼,大家可以在樹林里隨便交換看法,談觀感,以至發牢騷,罵娘。

開始我們不知道,以為這一段自由時間是最寶貴的,便利用來搞「自由淡」。低是後來發現,怎麼我們在樹林里扯的亂譚,我們中隊的指導員會知道了?嗯,這裡面有鬼,自由的時間裡和自由的樹林里其實也不是自由的。了解到這個情況,對於我來說,真是太重要了。

晚上,按時間表上排的是自勻。但十之九都不能由我們自己支配,而是安排了種種官辦的節目。別的宵辦節冃且不說它,最叫我們難以忍受的是唱歌和「自由」討論兩個節目。

唱歌是集訓營中一項極其重要的活動,不僅每天晚上有,而且睡覺以前,早操以後,上操的中間休息時間,甚至吃飯以前或看電影以前,都要唱歌,就象在教堂唱聖詩一般。

這些歌都是我們由農學里從來沒有聽見過的,我們當然都不會喟。如象《國民黨黨歜》《太哉領袖》《新生活運動歌》等。我不明白,這位領袖既然如此偉大,競然感化不了一個音樂家,做幾首象樣的歌頌黨面和領袖的肷來。現在叫我們唱的畋實在不好聽,比如那首黨歌,不僅耿詞古色古香,叫你無法聽懂說些什麼,那歌曲唱起來,競象是在喟喪歌一般。然而我們的嘴巴和耳朵就活該這麼遭殃,每夭非叫你唱不可,非叫你聽不可。

那個每夭來教我們唱歌和指揮我們唱歌的人,也是夠出色的。他好象並不了解站在他面前的大學生中,就有言樂系的學生,而且許多人在大學里是參加過歌詠團或銅樂隊的,其中有的是歌手和樂團指揮。他裝模作樣地扭擺著身軀,搖來晃去地揮舞著他的指揮櫸,神氣活現,象他過去在那些大兵面前擺的架子一樣。他大張開嘴巴,把自己全部的聲音都放出來,嗥唪地叫喊,以為嗓門越大,就越動聽。而且要求我們也跟他一樣,仰起頭,大張嘴巴,聲嘶力竭地喊叫。有的同學罵:「這不是嚙歌,這是鬼哭狼嗥,我們欣賞了一個鐘頭的黨化音樂這個節目之後,就進入「自由討論」這個節月。我們一聽說是「自由」的討論,都有了戒一心,大家知道凡是他們叫做「0由」的東西,就是不自由的陷阱。同學們既然誰也不想意去享受這樣的自由,都噤若寒蟬,於是那些「長」宇號的人物和政治指導員便有機會充分利用這樣的自由,在那裡大放厥詞。雖然他們講話的聲調和他們白天訓活的聲調不同了,在話語中盡量塗上一層討論問題的色彩。然而真理只此一家』別無分店,誰也不得存任何異議的神情,還是溢於言表的。他還以為長著自己的腦袋的大學生一點也聽不出來,夸夸其談,通得十分得意。

你說他講的完全沒有新意嗎?倒也不見得。在我聽來,卻全是聞所未聞的新意。這些新意在「三民主義」里可能找不到,但是在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中俯拾即是。不過豕作了一番「中國化」的打磨。

反共是一切議論的出發點和歸宿。認為共產黨是心腹之大患,不反共無以復興中華,反共慼立國之本。認為中國今日之危險是亡於共,亡於俄,而不是亡於0。好象0本入占丫東北,又侵入華北,在華中走私猖獗,這都不算亡國之道。在他們神奇的討論中,自然也還要裝點一些共產黨共產共妻亡國滅種的這祌神話,使人聽了動容。

獨裁,又是另一種議論的出發點和歸宿。好象中國之所以搞得這麼糟,都是0為上海灘上的那些無聊文人高噴民主自由帶來的;日本之所以侵咯不已,都是北京那些不爭氣的學生遊行示威,到處煽動學潮招來的。整頓的辦法就是思想定於一,政黨統於一,領袖尊於一。說穿了就是一切由國民黨一個黨的一個領袖說了算。一切均備亍領袖,一切服從領袖,於是夭下就太乎了,中國就強盛了。他們還舉出德國的希特勒,義大利的墨索里尼,日本的天皇來作證。只要把希特勒的那一套撖過來,中國就復興了。獨裁,法西斯,就是救中國的靈丹妙藥。

這樣的自由討論,每天晚上都要由幾位專家〈後來知道他們都是集訓營中專以指導我們思想為職業的指導員〉上去「自由」討論一番。聽得我們真是睏乏得東倒西歪,在小板凳上幾乎坐不穩了。有時候中隊長眼見大家東倒西歪太不象話了,於是臨時下命令:「站起來!"這個辦法似乎也沒法趕走我們的疲乏。甚至他叫我們站起來唱二支歌一丁號一陣也無法驅去光臨的睡抻。自由討論終於收場了。於是又經歷一層一層的立正稍息報數之類的輕序,然後走回營房。

大家忙著洗臉洗腳之後,睡覺的號音響了。於是又是集合,晚點名,又是一晬「立正,稍息,向右看齊,向前看,報數」的聲音,才能「解散」,各回營房去睡黨。我不明白,為什麼半天之內就要點名報數這麼多次?莫非這些學生只要一貶眼不看住,不點數,便會土遁了嗎?

然而我巳沒有力氣去想這些,還是上床睡覺要緊。有的同學一上床就呻喚,「我的媽呀。」有的問學則連呻喚也來不及,便呼呼地睡著了。

第二夭天還沒有大亮,起床號響了。昨天我們已經從時間表上得知,從起床到出早操,只有半個小時讓我們去完成一系列的任務:起床,穿制服,扎皮帶,扎綁腿,穿布襪,穿膠鞋,洗臉,漱口,整理內務。最麻煩的是整理內務,就是要把床單拉得,平平展展的,把被子疊成方方正正的,還要用木夾扳夾出輪線,最快也得弄十分鐘才行。冼臉漱口以後,還要把臉盆放整齊,漱口杯看齊,連牙刷把的方向都要向右看齊。@半個鐘頭的時間,當然還包括上廁所。上廁所有的是去小便,有的卻是去大便,有的同學過去養成習慣,一起床就去廁所大便,這就更麻煩。因為廁所蹲位不夠,人多擁擠,還得等候。這一切的過場在半個鐘頭內都做完了,然後跑步到操場去集合,聽候早點名。似乎怕什麼夜遊神昨晚上把我們拖走了一個兩個似的。又是一陣立正稍息報數之類的過程,和咋天一樣。然後就是跑步,然後就是邊跑步邊唱肷,然後才是早操,然後才解散。才一解散又吹哨子集合,因為吃早飯的時候到了,吃早飯也要經歷一套繁文縟節,雖說你不過是去喝兩碗稀飯,禮儀卻要求和吃乾飯的午晚餐一樣。

上午八點鐘出操,那名堂就更多了,一直要摘到十一點半才解散,跟著又集合吃午飯,吃了午飯睡午覺。下午是室內作業。上課,那名堂就更是不少。我在後面要專門介紹。這樣集訓營的一天才算過去了。

這集訓營的一天生活歷程,夠我思考了。和我要好的老孫同學也在思考。晚飯後,我們利用這段自由活動時間,在林間散一會步,議論起來。

老孫比我想的更多更深。他揭出問題:為什麼他們要把我們的每一分鐘都佔有,把我們的每一分精力都用盡,把我們每一根神經都繃緊?他提出他的見解:他們用這種辦法來把你全部占存,你的肉體,你的精神,你的思想,你的時間,全部佔有。使你一點也不能支配你自己,主宰自己。使你極度疲勞,從身體到精神。使你完全無法用自己的腦筋去思考任何問題。使你的肉體和精神瓦解,變得麻木不仁,達到只能作條件反射的地步。他們給你什麼樣的剌激,你就只能作相應的條件反射,象動物一樣。這樣他:,,就完全佔有你了,就把你的靈魂撕成碎片,然後由他們重,新給你組裝一個靈魂。「總之,」老孫說,「他們企圖征眼我們。這樣,他們就有了聽使喚的機器人。打仗殺人都行了。他們新近提出的什麼『力行哲學』便是這種玩意兒。」

我詞意老孫的分析,聽說德國法西斯就是這麼乾的,日本的武士道也是這麼乾的。但是我說:「他們不會成功,人到底是人,大學生尤其是有思想的人,而中國的大學生還是大多數傾向亍進步思想的人。」

老孫也同意我的看法。「伹是,」他說,「要做工作,要和他們斗。」

「這是一場靈魂的搏鬥。」我說.

三肉體的折磨

集訓菅里每夭上午是出操。從上午八點半到十一點半,三個鐘頭,一直頂著六月的毒太陽,在熱氣蒸騰的光土壩上操練,不準到樹蔭下去,也不得休息。帽子制服綁腿都被汗水濕透了,還要檢査你的軍風紀,看你的帽子是不是戴得端正,頸項下的風紀扣扣緊了沒有7皮帶紮緊了沒有。說到皮帶,只要教官的手能插進去,就算不合格,把你一下提了出列,要你把腰勒得緊緊的。至於按《步兵操典》上的動作,作制式訓練,更是要求分亳不走祥。在訓練的過程中特別要求我們,不能表現出任何一點厭惡和不耐煩的情緒,當然吏不能顯出故意調皮搗蛋的樣子。教官是有權按他自己的喜好,想方設法來整治一切他看不順眼的同學的。這不特得到軍訓營的默認,甚至受到麩勵。那些被分隊長屮隊長大隊氏討厭的同學,即使在操揚上作得十分小心,完全合乎規格,他們也要找你的岔子,在眾人面前懲罰你,使你懂得他們的厲害。

整人的辦法很多,一種比一種殘酷。比如罰跑步,叫你在大太陽底下,在操場跑閩子,他站在樹蔭下喊「一二一」,要你按他的口令跑,直跑得你趕不上趟,站不穩了,才叫你稍息。這還是好的。如果是「跪下」和「卧倒」這個動作沒有做好,或者雖然做好了,他們想整你,這正是整你的好機會。他叫你不斷重複地做這個動作。他在一旁不住地喊:「跪下!」「起立。」「跪下!」「起立/過不多一會兒,你的膝頭肯定破了皮流血了。卧倒這個懲罰更苦。大太陽下,地上熱得象烙鍋貼的平鍋,叫你卧倒又起立,起立又卧倒,要不了多久,你的肚子就象烙糊了的鍋貼,爬也爬不起來了。必須要幾個同學在教官命令下,把你拉起來,進到醫務室去,才算功德圓滿。這種懲罰我都遭過,整得夠慘的。但是,使我印象最深的,卻是我們平常認為最一般的懲罰一立正。教官把你的立正姿勢校正好,比如腿要求直得他突然在你的腿彎上踢一腳,你的雙腿不會打彎;比如你的樁子站得穩,他給你當胸一拳,你不會打趔趄;比如你的頭要搖不動,你的手要扳不開,如此等等。這一切都經過檢査之後,讓你站在那裡,一點也不準動。過不了多大一會,你就開始流汗水了:再過一會,你就覺得氣短頭暈;再過一會,你就感覺站不牢了;再堅持一會兒,你就會突然昏倒,不醒人事。等你酲過來,你已經是躺在醫務室的床上了。

我完全看不出這樣的操練,對於一個上前線打仗的戰士有什麼必要,而耍折磨人,這例是很方便的辦法。椐說,主要是訓練你能絕對無誤地執行命令,叫你走兒步,你就走幾步,叫你跑你不得走,叫你去死,你不能求生。我們的班長說得通俗一些:「叫你去填炮眼,你就去填炮眼。」這完全是一種精神的折磨和肉休的摧殘。使你在極度的疲勞之後變得麻木起來,可以由他們任意擺布。然而據說這是他們從德國學來的操典。

四三種牧師

下午是室內作業,就是上課。初看起來,這比在熾熱的操場上上操要輕鬆得多。其實不然,給思想帶來的毒害和創傷,比操場上肉體的折磨還要嚴重得多集訓營里以「青年導師」自居的人很多。經常和我們打交道的是我們中隊里專門負責指導我們怎樣進行思想的中隊指導員。另外還有南京政府里的許多大人物,也志願來當「青年導師動了大駕,到我們集訓昔來作大報告。各人的手裡都拿著各種不同牌號的狗皮膏藥,都說是祖傳秘方或進口良藥。他們提出種種救國方略,還回答靑年往何處去的棘手問題。汪精衛曾經來販賣過中日提攜,反共救國的辦法;陳立夫曾經來販賣他的「唯生論」;至於「十三太保」里的鄧文儀劉健群康澤之流,就來赤裸裸地介紹德國和義大利的青年怎樣組織挺進隊之矣的法商斯組織,如何為王前驅,作英勇的打手。他們大聲疾呼,有血性的巾國青年,要組織起來,追隨領袖,推行鐵血主義。號召集訓營里的大學生爭取做優秀學生,到廬山去參加夏令營。在那裡有被領袖和第一夫人接見的光榮。而以後,白然就會成為黨國的拄石或准柱石了。這對於某些大學生說來,的確是富於誘惑力的平步青雲,前程似錦嘛。可惜的是,首先要把0己的靈魂抵押出去,而且要在自己的頸項下拴上一塊走狗的牌子。真正有血性的人學生未必肯干。

還有一批道貌岸然的教授和學者,也曾經到集訓營里來作過「學術"報告。其中就有教肓部長和我捫大學的校長。這是另一種牌號旳「青年導師」。他們善於在他們販賣的思想麻醉劑上塗一層科學學術和理論的色彩。絢麗斑斕,頗受半貓半陲的青年們的崇拜。甚至從他們的口中.還可以聽到批評現政府的不痛不痄的話,或者說一點不著邊際的民主自由,得到同學們熱烈的鼓舉。這比那些赤裸裸迆反共專家咬牙切齒的販賣\'『餚夫哲學」要髙明得多。

這樣穿著三種不同服色的牧師,都來集訓哲向我們佈道。當然天天來向我們念經佈道的還是我們的中隊指導員。

我們中隊的這位「牧師」姓楊。聽說是在國民黨的什麼訓練班趕造出來的。他把他販運來的貨色統統在我們面前陳列出來,不厭其煩地天天下午給我們吹/他也不害怕同學們打瞌睡和打呵欠,他還是大聲武氣地吹。那些標準的狗皮膏藥我們聽得多了,不覺得希罕了。有時他吹得無邊無際,玄而又玄。至於「黑極是白的」這種道理,恐怕還不是他的獨具一格的發明。

五服從乃軍人之天職

我們中隊的思想指導員今夭一進教室,就在黑板上寫了『『服從乃軍人之夭職」八個大字。然後轉過身來,用乎絹擦一下手上的粉筆灰,開始賣他的狗皮膏藥。

「服從乃軍人之夭職,你們說,對不對?」「你們說,對不對?」這是他的一個口塊禪,他每講幾句話,都要說二下「你們說,對不對?」這既不是他在問人家,他也不需要誰來回答問題,自顧自地講了下去。我們以為他要按照這個主題進行邏輯的分析,論證為什麼服從是軍人的天職。淮知道他卻是在「軍人」「服從」「天職」二個詞兒上繞過來繞過去,象三家村的老學究做八股文似的「脤從乃軍人之天職,軍人之天職是服從,軍人必須以服從為天職。你們說對不對?」從邏輯上說,這當然是對的,同義反覆嘛。於是他進一步講解:「什麼叫服從呢?眼從就是照命令辦事,叫你千什麼,就千什麼,叫你怎麼干,你就怎麼干。你們說,對不對?」他不等人回答,馬上又接著講他的推論:「你們到集訓營里來了,你們就是軍人,你們的天職就是服從,叫你們千什麼,你們就幹什麼。」接宥他又擴大推理,「中國要復興,就要服從偉大領袖蔣委員長。」

他一說到偉大領袖蔣委員長,就象他的身上安得有一個特殊電鈕被一下按上了一般,啪的一聲,就把腳後跟上的馬刺靠攏。他們的皮鞋後跟上都安得有一對亮晶晶的馬刺。他們不是騎兵,不知道為什麼要安上這麼一個玩意兒,好象是專門為了聞蔣委員長而立正時用的。啪的一聲,的確顯得很精神,很嚴肅。他筆挺地站著,過了三秒鐘的樣子,才放開腳,又開始講話。

在集訓營里,他們宣布了一條紀律,無論誰在講話中提到了「偉大領袖」或「蔣委員長」都要無條件地立正,表示尊敬。現在我們的楊指導講到了「偉大領袖蔣委員長」並且已經本能地立正了,我們當然也要噔地一聲站起來立正。可是我們的紀律觀念還沒有加強到象楊指導身上安的特殊電鈕那樣靈敏,我們大半都沒有反應。只有幾位素來被教官目為積極分子的同學帶頭站起來立正。在他們的帶動下,大家才稀稀拉拉地站起來,做一個立正的樣子。有幾位同學卻根本沒有站起來。因為他們把楊指導的講課,當作最好的催眠術,他們正伏在桌上夢見周公呢,根本沒衧聽到什麼領袖長領袖短。』別的同學的起立似乎也沒有把他們驚醒。有的雖然被驚酲了,卻還在迷糊狀態中,莫名其妙地望著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楊指導沒有管,他接著講:「全體閏民都耍服從蔣委員長……」啪,他又立正,人家才坐下呢,接著又要立正。他繼續講:「你們是國民一分子,也要眼從蔣委員長,絕對地服從蔣委員長。」啪,啪!他又立正兩次,大家本來是坐著的,才坐下又站起,才站起又坐下,實在太麻煩了。有幾個同學索性站著,不坐下了。楊指導問:「你們站著幹什麼?」

「等你把蔣委員長說完結了,我們再坐下。」這不是故意搗蛋嗎?他生氣地命令,「坐下。」他講的關於眼從這一套話,從邏輯上說,好象是對的,伹是到底沒有能夠說腋我們,為什麼我們要眼從蔣委員長,並且要絕對服從蔣委員長。雖然他巳經搞得口沫橫飛地呱啦了一個多鐘頭了。

下面一個鐘頭是複習時間。楊指導還是親臨指導。他又把上一堂課鉗過的「服從乃軍人之天職」的繞口令,繞了一下,又說,你們說,對不對?」

大家沒有作聲,以為他又說他的.口頭撣罷了。誰知道他又說一遒,「你們說,對不對?」這是真的在問我們的話了。

「對!」我們中隊里的幾個楊指導的應聲蟲又及時地響應了楊指導。楊指導表示滿意。

「報告:」一個同學站了起來,他是按規矩辦的。凡是要阱話都要先喊「報告」,然後站起來。他接著說。」我還沒有聽明白,請剛才說『對』的同學給我們解釋一下。」很明見這是將那些應聲蟲的軍。

我以為不應該把矛頭對著同學,站起來報告說:「還是請楊指導指導我們複習吧:

楊指導欣然答應,但是還只能重複他才說過的東西,不過又轉到另外一個最簡單的三段論法上去,「蔣委員長是我們的領袖,對領柚就應該服從,所以我們要服從蔣委員長。」他沒有也不能夠說淸楚,為什麼蔣委員長是我們的領袖?為什麼對領袖一定要服從?對領袖又應該怎麼服從?因而也說服不了同學。

楊指導忽然看到一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的同學正在聚精會神地聽的樣子,便以為叫這個老實人來講一講,一定會有效果。他才不知道這個戴著深度近視眼鏡貌似老實的趙光同學,是我們班上的「大活寶」,最喜歡開玩笑。找到他一定有好戲看,所以當楊指導指著他,要他站起來講一講「服從乃軍人之天職」的時候,我們都很高興,鼓勵他「對,對,你講一講,趙跟鏡」

趙光站起來,莫名其妙的樣子,只見他那有著無數圓圏的深度近視鏡後面擠圓的眼珠轉了幾下,他就講了起來。他還是用他裝得那麼認真而聽起來十分滑稽的八股調講的。他說,「脤從乃軍人之天職,軍人之天職在於服從,故軍人必須以服從為天職。何以故?軍人者,執戈以衛國之士也,天職者,夭賦之職責也,服從者,口服而心從者也。故軍人必須履行其服從天職,執干戈以衛國家。軍人不娘從,何以履行夭職,保衛囯家?是故軍人不可以不服從也,蓋脤從乃軍人之天職也。……」

他這麼搖頭晃腦難背八股文似的解釋,馬上惹得滿堂大笑。他卻還是那麼一板正經的樣子。其實誰也沒有聽懂他在那裡之乎者也地胡謅些什麼。

楊指導的文化不會比我們髙,他未必能從趙眼鏡胡謅的八股文中聽攛什麼。伹是他還是裝做聽懂了似地點頭微笑,並且說,「好,講得好,軍人就是以菔從為天職。」

六黑板是白的

看起來,軍訓營里灌輸絕對服從領袖的思想,是他們企圖感化我們同學的一個簞要之點,甚至可以說是這個華訓營開辦的根本目的。所以我們的楊指導不惜三番兩次來指導我們認識這或者由於他前頭1的那一堂聽,只向我們講了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這個命題,還沒有講清楚吧,因此今天他給我們再講一回,以指導我們思想。這一堂課他是下了功夫的,為了闡明他們的服從使是『切的法西斯哲學,他認真地講了一個誰也不知道這是真的還是他有意編造的一個假故事,或者他的長官編來糊弄他的假故事,他真的相信了,當作真故事來灌輸給我們。你看他一板一眼地講得那麼汄真。

他說:「有一回,一個德國軍官,一個英國軍官和一個法國軍官碰在一起,都自吹自己的大兵最能打仗。於是叫來一個德國兵,一個英國兵和一個法國兵,在一個高摟平台上操練。法國軍官叫一個法國兵向前正步走,法國兵走到平台的邊沿,一看下面有幾丈髙,就止步不走了。英國軍官叫英囯兵向前正步走,英國兵走到平台的邊沿,.一看下面這麼高,他就不斷地踏步,等待英國軍官的新口令。德&軍官叫德國兵也向前正步走,德國兵走到平台邊沿,毫不遲疑照著跨少走去,結果掉下去摔死了。結果三個軍官都證明,德鬨兵的戰鬥力最強,因為他絕對服從命令,自己摔死了也不顧。英國兵其次,因為他還踏著步在走,等待新的口令。法國兵最差勁,一見危險就乾脆不走了。」於是楊指導作出結論:「你們看,好多次戰爭,都是德國打得最好,英國還可以,法國最差勁。德國兵戰鬥力最強,因為他以服從為天職。你們\'說,對不對?」接著他重複地再問一聲:「你們說,對不對?」

「對。」又是那幾個應聲蟲的聲音。

他以為這些大學生居然對於他講的這個天方奇談聽進去了,十分高興。於是眉飛色舞地講下去,奇怪,他競然表現出他的稀有的口才,不過那些胡謅的道理,卻叫我們太為吃驚。

他又把「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引伸到一或者說歸結到,恐怕更合於他們的本意一要絕對服從蔣委員長這一點上來,他說

「我們要絕對服從蔣委員長,蔣委員長叫幹什麼,就千什麼,蔣委員長說是什麼,就是什麼,比如說,蔣委員長說,剿匪(大家從報紙上已經看得慣了,所謂「剿匪」就是「打共產黨。是立國之本,那麼剿匪便是立國之本:他越是說得流暢,說的「蔣委員長」越多,我們越倒霉,因為起立又坐下,坐下又起立得越多,他卻越說越得意忘形了。

「又比如說,」他指一指在背後的黑板,「蔣委員長說,這黑扳是白的,我們就說,這黑板是白的。」

真稀奇,黑板是白的,把我們說得目瞪口呆了。黑板明明是黑的,怎麼能夠蔣委員長說是白板就是甶板呢?我們怎麼能夠相信那黑板就是白板呢?蔣委員長要顛飼黑白,我們怎麼能夠相信蔣委員長的胡說八道呢?

我從心裡發笑。這位楊指導說得真有意思,黑板競然是白的。只要蔣委員長說黑板是白的,那麼黑板就一定是白的,而且非相信黑板是白板不可。從這黽就可以看到他們經常是顛倒黑白的,而丑要大家都相信他們的顛倒黑白是真理。蔣委員長說共產黨是土匪,我們就得相信共產黨是土匪,蔣委員長說「先安內后鋃外」是救國之道,東耽華北拱手送人,都是為了忍辱負重,復興中國,我們就得相信這種亡國之論是救國之道。這就是他們天天鼓吹的東西,和&指導說的黑扳是白的,正是一樣的道理。

但是我不敢把我心裡想到的東西說出來,我只喑地發笑,他們竟是這麼強辭奪理到一種瘋&的程度,硬說黑板是白的。

許多同學聽刦這種新奇的理論,都吃驚地望著楊指導。有的幾乎已經不能忍耐,要站起來和他辯論一下。

「報告!」一個王成龍的同學終於站起來了。他說:黑板之所以叫做黑板,就是因為它是黑的,不是白的,無論是楊指導說』或者是蔣委員長說它是白的,它仍然是黑的,它是黑板。隨便你抬到哪裡去叫人家認,叫外國人認,叫三歲小孩子認,都會說是黑的,是黑板。只有叫瘋子或者抻經病人來認,他們才可能說黑板是白板。一隻耵瞎子根本看不見,才不能判斷黑白,聽人家說是白的,他也說是白的,凡娃有眼暗的人都能夠分辨黑白。」

駁得好,駁得真好,叫楊指導無言答對。他起初獃獃地看著,慢慢地臉漲紅了,不是由於羞愧,而是由於憤怒。居然在集訓營的課堂上,有人敢於起來駁斥思想指導員,居然敢於反對蔣委員長說是什麼就是什麼的道理,這還了得,他用手把黑板拍得啪啪地響,大聲地叫:

「蔣委員長說這黑板是白的,就是白的。我說這黑板是白的,就是白的。你們的天職,就是服從,服從,絕對服從:」

有一個同學又站起來說:「對蔣委員長我們耍服從,但是蔣委員長說的足對的,我:門才能服從,蔣委員長說的不對,比如說,把黑板說成是白板了,叫我們怎麼服從呢?我相信蔣委員長不致於硬把黑的說成是白的吧!」

這倒是一個誠心擁護蔣委員長的同學說的話。但是還不能平息制旨導的怒氣,他還是一口咬定:你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不對?要蔣委員長才知道。用不著你去想,蔣委員長早替我們想好了,他說的都是對的,你照他說的去做就對了。你的天職就是服從,絕對服從1」又歸結到絕對服從蔣委員長的結論上來了。這便是他們的一切的大前提和結論。這時候,我們那位邏輯學家趙光主動地站起來了。他報告之後,對楊指導說:「我來把楊指導的道理闡述清楚。」

「好,好,你來闡述清楚。」楊指導把趙光這個大活寶當作他的救星了,同意他講。於是趙光又做起他的八股文章來:

「夫黑板者,黑色之板也,因其色黒,故名黑板;白板者,白色之板也,因其色白,故名白板,然則黑板白板可以變更乎?曰可4黑板刨去黑漆,塗以白漆,則黑板變為白板矣,白板塗以黑漆,則白板變為黑板矣。是敵黑板白板,非不可變之理明矣。或有人問海曰:黑板刨去黑漆,早成白板,白板塗以黑漆,早成黑板,是乃黑板自黑,白板自白,何可更變?答曰:此乃一隅之見。夫黑與白,皆色也,波長不同而已,有何差異?蔣委員長智接夭穹,才高八斗,眼觀彼長,自能於黑屮見白,於白中見黑,黑白顛倒,亦無不可。我輩凡夫俗子,見淺識短,只可頂禮膜呼,豈敢妄言黑白?齊呼絕對脤從,黑板是白的,於是天下太平,訟言俱息,豈不美哉:」

我們都聚精會神地聽趙眼鏡念他的八股文,以為他是出口成聿,誰知道他是先伏在案上,寫出這篇八股文來的。他的意思是好的,叫同學們不要爭論了,在這個地方和楊指導蔣委員長去討論黑白問題,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楊指導雖然沒有聽清楚這學之乎者也,但聽到他是在歌頌苒委員長,贊成絕對服從的,贊成黑板是自的,也就心滿意足了。而同學們也得到了啟發,不要再在不講道理的地方講道理去,於是皆大歡喜,下了課了。

一個月的集訓營生活』使我長了許多見識。這裡的生活和我們聽說的集中營的生活差不多,思想上的挾制幾乎無孔不入。楊指導定斯找我們每一個同學個別談話,要你回答他一串的各種政治鬼解,總轍從我們的身上『聞出什麼氣味來。我吃驚地愛現,我們的信是檢査過了的,當然做得很巧妙,幾乎是天衣無縫。但是檢查官在偷看了信,從中式信封的下爿頭裝進信箋時,卻忘了把信箋掉一個頭。於是我發現這種特異的裝信方法,不會是備地鉿我寫信的朋友都有同樣的琉忽,而是有人拆開來看過。但是我早6有防備,我的信沒有一封可以引起他們的懷疑。我又發現,我放在課堂里的抽屜里的書被人翻看過,但是也沒有什麼叫他看不順眼的書。閃為我在來集訓營以前,大學的進步朋友早給我打了招呼,這種地方非同小可,還是什麼書刊都不帶進來為好。相反的,我去街上花了很少的錢,買了一大堆什麼《蔣委員長言論集》和《偉大的領袖》之類的書,放在抽屜里。他們會認為我算得是一個標準學生的。

但是我也發現,即使在嚴密的控制之下,這裡也並不是蔣麥員長的一統天下。有許多跡象足\'以說明,這裡面也有潛流,有埋在地下的野火。這一點,楊指導這樣的人物也是有所察覺的,不然為什麼總要對同學使出些鬼蜮伎倆來?

至於這些野火埋在哪裡,如何爆發,我是無法知道的。老孫算是大學里和進步同學最靠近的了,他也無法知道。他和我一樣只是有所察覺。

他對於在這種窒人的密封罐里有火種的活動,十分興奮。他和我談過,不能毫無作為,要聯絡一些反對者,給他們製造一點小小的麻煩。我卻不大讚成,因為這裡不是用武之地。

我們中隊里關於「黑板是0的」討論,變得很有名了,幾乎傳遍了整個集訓背,當作竒談怪論。趙夫子的八股文抑揚頓挫,鏗鏘動聽,早已傳誦開了。就是主成龍那一篇駁斥,也是出色的,叫人聽了痛快。

老孫找我聊,他說他想和王成龍交個朋友,還想和趙夫子汄識認識。我把老孫介紹給他們認識了。後來老孫告訴我,那個趙夫子其實不過是一個玩世不恭的少爺,沒有什麼出息的,他不準備和他交朋友了。他對王成龍卻有很好的印象,他對王成龍誇獎了一番。我說,他不是我們大學里的同學,過去沒有往來,還是小心些的好。老孫說他知道。

七巧妙的反抗

我已經說過,集訓營的規矩,只要一提到「最高領袖」或「蔣委員長」,就要立正。那些「長」字型大小的人飭,又偏偏在自己的講話和報告中喜歡提到他們的這位「衣食父母」,這就連累我們也要踉著他們不斷地立正,真是煩死人。可是誰敢去冒犯這個「鋒定」的規矩呢?象過去皇帝老倌當權的時代,誰敢不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呢?「

但是物極必反,集訓營的後期終於改變了這種惡習,而且是由一位同學造成的。

集訓營要辦演講比賽,各中隊的同學報名的寥寥無幾,因為這實在是一個不招人喜歡的差事。但是三中隊卻有一位同學積極報名,並且認真地進行了準備。他把大部頭的《蔣委員長言論集》都撖去了。比賽的一夭,輪到他上台講演。他上台的第一句話便是「蔣委員長說」,「開頭便引用了一段蔣委員長在什麼地方講的幾句什麼話。於是從台上到台下,一片靠後跟立正的聲去。大家才稍息了,他又提到「最高領袖」,於是大家又趕忙立正。他就這麼十分認真地講下去,引用蔣委員長說的話之多,是哪一個參加比賽的人都趕不上的。而他在發揮的時候,提到「最高領袖」和「蔣委員長」的次數之多,也是無與倫比的。他所佔用的半個小時中,叫大家跟著他立正的次數何止五十次之多。同學們拫本不知道他講了一些什麼,也不想去理解他講的內容,卻對他不斷叫大家立正,引為興趣。以至於他毎一次裝模作樣地帶頭立正,部01起台下一陣鬨笑,倒象在看一個獨角相聲演員在作滑稽講話一樣。但是他卻一點也不笑,認真得很。在台上坐著聽的「長」字型大小人物們當然也沒有笑,只得跟著他的話站起來立正,後跟上的馬刺相碰的叮叮之聲不絕於耳。我們在台下看上去,的確感到滑稽,大家兒乎都理解到,這個同學用這樣聰明的辦法,來叫他們山洋相,實在有趣。但是台上的無論什麼大人物,即使猜到了這位講演家的惡作劇,也無可奈何。因為他的講演通篇是歌頌領袖的,無疵可摘。可笑的是他把這種聞蔣委員長而立正的表演加以集中,轉變成為滑稽戲罷了。

這位同學講演完了以後,台下一片鼓掌聲和歡笑聲,明顯地在祝賀他的勝利。他到底講了一些什麼,卻是誰也沒有印象了,包栝台上的主持比賽的人們在內。對於這個同學的表演,因為得到那麼多的鼓掌,不能不把他評入優勝者的行列里去。當發獎的一天,他上台去領了獎,大家在台下又鼓掌,而且惟獨對他鼓了掌,希望他再上台去作『次滑稽表演,代表優勝者致答詞。但是主持發獎會的大隊長已經在上次吃夠了這位同學講演的苦頭,不讓他代表優勝者致答詞,而是指定另外一個同學來講。這位滑褙大家在台上捧著獎狀,不勝惋惜的樣子對台下的同學們做鬼臉,又惹來一片笑聲。連大隊長都不明白為什麼大家又在發笑。

這樣的滑稽戲,看來有被同學們利用來醜化他們的危險,因此集訓營大隊部不久就作出了新的規定,以後在一次講演或者講話中,如果提到「最高領袖」或「蔣委員長」,只要第一次立正一次,以後提到他老人家,就用不著每次都立正了。這無疑是同學們的一次勝利,不能不感謝那位上台去認真作滑稽表演的同學。這種滑稽表演,又以另外的形式表演過。有一次,一位南京政府的什麼大人物來作大報告。我們都按時帶著小板凳到一個大斤去集合。天氣很熱,又是下午,正是打瞌睡的時候一那種大報告又是有效的催眠劑。由於聞領袖而立正的規矩,已經改了,沒有隨時叫大家起立振作精神的機會,於是聽了不多一會,許多同學坐在台下打起盹來,東倒西歪的。有時兩個相鄰坐著的同學同時打盹,同時把頭向鄰方搖過去,碰在一起,咚的一聲。兩個同學碰醒了,吃驚地對看,引來周圍同學們的笑聲。

各個大隊,中隊和分隊的隊長,也在大廳聽報告,其實他們並沒有聽,他們正在自己管理的範圍內輕徑地走來走去巡視:看,到有打盹的同學,就走過去拍他一下,叫他立起來,酲一隳瞌睡。但是有的時骹當這個問學被隊長拍一下,啪的一聲,猛然站了起來,以至於把鄰近正在打瞌睡的同學也驚動了,不知道發生什麼亊了,也啪地一下跳了起來立正。象害了傳染病一樣,一個同學的起立,往往帶動一大片同學踺了起來立正。連一樣在打肫的班長也懵懂地跳了起來立正。正在巡視而役有聽講演的有些隊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啪地一聲雙腳併攏立正,於是又錐動了在他附近墜在小板凳上打盹的同學,也吃驚地站起來立正,這樣東一片西一片的同學站起來立正的樣子,實在不夠雅觀。對於在檯子上減大報告的大人物是大不敬,給主持大報告的總隊長帶來難堪。

這種偶然的現象卻被有的同學利用起來,故意在大報告會上惡作劇,突然發謠風似的跳起來,這兒那兒有同學響應,把會場弄亂了,叫在台上煞有介事地大發謬論的大人物出洋相,使他們裉尷尬。

軍訓營里的那些「靈敏鼻子」聞到了氣昧,寧是又作了玫變。即使餚到了打瞌陲的同學,也不再去叫他站起來,隨你打瞌睡吧,裝作沒有看見,反正台上的狗皮音葯賣完了,便算了事。這無疑又是逭福於同學們的事。但是誰也不知道這個始作俑者到底是誰口這又不知道是哪一個同學的創造發明。在晚點名唱耿的時候,競然明顯地聽到後排有同學改變了唱詞,幾乎每一銓肷都作了少數幾個宇的竄改,使之產生相反的意思。現在我只記得把《黨歌》的前頭幾句「三民主義,吾黨所宗,以躋民國,以進大同,咨爾多士,為民先鋒……」這兒句改為「殺民主義,汝黨所宗,以滅民國,以毀大同,咨爾少士,為蔣先鋒……」意思便完全變了一但是教官聽到了,跑到後邊昕,又聽不出來了,他們偷偷派人在後邊聽,想抓住「搗亂分子也始終沒有結果。後來,有的中隊晚點名時就不再唱《黨歌》了。

這又是誰的發明?沒有人搞得清楚。這種消極抵制,小小的出洋相,不過叫他們不舒服一下罷了。真正叫他們頭癰的,卻是接二連三發生的幾起群眾性的抗議,還有,在營房裡公幵出現了揭露他們的傳單。

八野火

有一天早晨,有的同學大淸早起來,上廁所去,在厠所的牆。上發現了傳單。馬上一傳十,卜傳百,許多人圍攏去讀。有一張是人權保障同盟貼的,反對國民黨逮捕愛國抗日的上海七君子,並號召響應孫中山夫人國母宋慶齡女士在蘇州的集體入獄運動。並且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蘇州的軍訓營里的同學們反對軍訓,起來鬥爭了,軍訓營提前解散了。

這寘是驚天動地的事,不多一會,都傳開了。軍訓營的教官來撕去了傳單,也阻止不了傳單內容暗地傳播幵來。

單飯以啟,突然又傳說,有些同學的課堂書桌里也發現了油印傳單。這張傳單的題目是,《法西斯能救中國嗎?一駁鄧文儀原來是,不久以前,復興社的一個頭子鄧文儀來這裡大放厥詞,這張傳單就是專門駁斥鄧文儀的。駁得真有力量。雖病大隊部下命令通通上交,可是暗地裡卻還是流傳開去,真是野火燒不盡。

這一下,軍訓營的頭頭們慌了手腳,從大隊長,中隊長分隊長直到班長,層饜對我們訓話。說這是共產黨搗亂,號召大家檢舉。並且要這些「誤又歧途」的青年,趕快去自首,只要認罪就不追究。但是看來既沒有人去檢舉,也沒有人自首,而對於道出了同學們的心聲的傳單卻津灃樂道。奇怪,怎麼共產黨總是通人愫的呢,接著又出現了「吸煙聯盟」的事。

軍訓菅里是禁止吸煙的。但是許多同學是「煙民」,實際上在刷所里,或者在橾堂里,或者在樹林里,暗地吸煙。有的營房的煙民組織起來,實打聯防。有一個人放哨,其餘的煙民共吸一支煙,用快速的辦法過癮。

有一回,幾個煙民正在營房裡過癮,當煙捲正傳到一個同學手裡的時候,中隊長突然進來通知集合。這個同學只好把煙掐了,放進位服口袋裡去,跟著到操場去集合。但是由於他沒有把煙頭滅盡,煙頭死灰復燃,又著了起來,於是開始從口袋裡冒出煙來,燒著了制服口袋,因為他是站在列,教官一眼就看到了,並且馬上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他故意不問,命令這個同學作托槍動作。煙頭燒著衣服,衣服燒到肚皮上了。可是教官不准他動,這個同學疼得滿頭大汗,教官只顧幸災樂禍地望著這個同學受罪,惡意地笑著。

隊里的同學十分不滿,以至喊了起來:「燒起來了:」教官還故意裝著不知道:「啥子燒起來了?」一個同學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捏住那個同學的制服口袋,把火捏滅了。但是那個同學馬上跌坐在地上,一看肚皮上已經燒壞了一塊。

結果這個同學不僅沒有被送去醫洽燒傷,反倒弄去坐禁閉。並且把自告奮勇地站出來承認抽煙的幾個同學一起關了禁閉。這夢引起其他抽煙同學的不滿,又陸續站出幾個來,公開承認自己抽煙,這幾個同學也一起被關了禁閉,一共有十幾個同學。在禁閉室里他們抱成一團,對於教官故意虐待那個同學,表示抗議,並且宣布集體絕食。這一下又惹發了更多抽煙的同學,都站出來承認抽了煙,願意被關禁閉3於是成群結隊地到禁閉室門外,耍求坐禁閉。甚至有些不抽煙的同學也跟著去了,這就造成了群起鬧事的局面。

軍訓營的頭頭們一看,人多勢眾,不好下手硬鎮壓,只好派人去和他們談判。結果只好答應把坐禁閉的同學都放出殺,受傷的同學送去就醫。只是說今後再也不準抽煙/『抽煙聯盟這是他們臨時取的名稱〉堅持要那個見傷不救的教官承認錯誤,說他太不人道。並且反對禁止抽煙,只答應在操場教室等公開場合不抽煙,但是在廁所浴室樹林僻靜處要求准許抽煙。

談判僵持了。沒有想到「抽煙聯盟」這麼堅決。他們聲稱不答應就集體去坐禁閉.並且提出質問:「你們說抽煙有害,故而禁煙,那麼為什麼在軍訓營里准許教官抽煙隊長抽煙,准許作大報告的人在台上抽煙呢?要禁止一律禁止。」這個理由很正大,又牽涉到許多隊&和教官的利益。於是大趴部不得不軟化了。坐禁閉的同學全部放出來,受傷的那個間學送去治傷,那個42任 教官羞羞答答地認了「個不是。至於抽煙,他們公開說還是燊止,實際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抽煙聯盟」鬥爭的勝利,激發了其他同學的思考。看來只要抱成一團,在這裡@不是不可以反抗他們的暴虐的,這就引發了教官打人事件的鬥爭。有一天中午睡午覺的時候,一個教官騎一輛摩托車,在操場上咚咚咚咚地跑圈子,洋洋得意。有一個同學跑出來干涉他,他就認為傷了他的面子,罵了起來:「你算什麼東西,媽的!」這位詞學也不客氣地回罵起來。這個教官就打了這位同學兩個耳光,還要拳打腳踢,氣勢洶洶,被另外幾個同學拉住了。

這一下鬧了起來,不僅那個同學所在的中隊的同學跑了出來,相鄰的幾個中隊的同學也太半跑了出來。「教官打人,這還了得:」大家叫了起來。不知是誰,一聲高呼:「我們到兌隊部去抗議!,,

「抗議:杭議。」一片呼喊。,

同學們成群結隊地好象在南京街上曾經舉行的示威遊行那樣,四人一排,手挽著手,向總隊部走去,喊起抗議的口號,「嚴懲打人兇手:「;

「開口罵人,動手打人,就是野蠻,」(這是他們自己提倡的新生活運動的一個口號。)「不準侮辱虐待同學:"「改善生活待遇:」「不懲辦打人教官,我們罷操。」,甚至還有人喊出:

「反對法西斯,解散集中昔!" 『

這個口號過於激進了,政治色彩又太濃,響應的人不多,但是前面的幾條廠大家一致贊成。

總隊部早已知道了,立刻從隔壁的教導總隊調來了武裝,荷槍實彈,如臨大敵。可見他們是多麼心虛了。

同學們井然有序地走到總隊部門前,停了下來。一片口號聲,要求總隊長出來答話。總隊部出來一個參謀,對大家說。」總隊長有事,你們派代表進去報告。」一

顯然的,他們是想叫同學中的領導分子露出頭來。可是同學們很機靈,許多同學在叫彳我們沒有工夫選代表,要總隊長出來當面答覆。」這的確做得很巧妙。

參謀進去了,過一會總隊長不得不出來。看他那神色倉皇的祥子,臉上紅一塊白一塊的,余怒未息,卻強扮成笑臉。在他的身邊跟來兩三個帶於槍的衛兵。恐慌成那個樣子真是可笑。

總隊長起初想威脅大家,他說:「你們聚眾要挾總隊部,這是嚴重事件,我們馬上呈拫委員長辦公廳,聽候委員長的訓示。」

同學們被激怒了,紛紛抗議。」你們的教官打了同學,同學來向你報告,要求懲凶,怎麼叫要挾?」沒有一個同學因害怕而後退的。

總隊長看威脅無效,又想一推了事:「打人事件,我們也報告了,大家回去,聽候處理。」

同學們都不散去,堅持要求對打人的教官如何處理作出回答。這時同學越集越多,幾乎全軍訓營的同學都來了,有些當然是來看熱鬧的。有的卻開始亂鬨亂鬧起來。形勢越發變得緊張嚴重了。眼見又開來一隊兵,散布在同學們的周圍,都是持槍實彈但是大家井不害怕,許多同學都是在「一二"九」運動中參加過到總統府和教育部請願的,大場面部見過了。大家四個人―排地挽者手臂,拉得更緊。

忽然有一個高級軍官模樣的人出來,在總隊長耳邊嘰咕幾句。大概是他們的上級來了指示。於是總隊長裝成更為和善時樣子,對同學們說,「打人的確不對,應該嚴肅處理,總隊部決定將打人教官押送軍法處,.依法處理。:鄙人在此代表總隊部向被打的同學表示歉意,並致一以慰飩:

果然他們的上級比這些赳赳武夫高明得多,知道學生是不好惹的,趕快讓步,好下台階。接著就有幾個武裝兵押著那個打人的教官走過來,當面押進汽車開走了。大家一起鼓拳,以為勝利了。實際上我們都知逍,這不過是走一個過場,把那教官送走了事。

有的同學提出:「還有別的要求呢?請趑隊長回答。」總隊長忽然變得聰明起來了,回答說。」同學提的建議,我們都研究,合理的一定枇准辦。」

幾句空話就把大家打發了。大家只好散去。

九陰謀

雖說一連串的事件,都叫同學們高興,揚眉吐氣,不再象初來時那麼象老鼠見到貓一樣地惶恐了。但是我下意識地感覺到,這軍訓營的生活不會變得松活起來,而是會要更緊張。

老孫卻不同意這個看法,他說蘇州軍訓營的鬥爭都勝利了,南京軍訓營也可以斗垮它。他認為大有可為,要多和同學聯繫,暗地活動。他首先和我們中隊的王成龍交往更多了,談些什麼,我不知道。

有一夭,楊指導把我叫去進行『個別談話:他從我故意填寫的表格上了解我的家庭和親屬情況,便大大地誇獎一番,說原來我家也算得是簪綴之族,親戚朋友里有不少人在各級政府里工作。於是他進一步要我為他們「做工作」。具體地說,問我了解不了解我們中隊的王成龍,知逍不知道他的底細。這個王成龍,就是我們中隊里那個在課堂上敢於和楊指導辯論的同學,這個同學的情況怎麼樣,我一點也不知道。但是被楊指導點名的人,總是有點來頭的,大概凶多吉少,我還是不沾惹為妙。我說:「這個人不足我們大學的同學,不了解。」我一口謝絕為他們「做工作」的要禮我說,我只想讀書。我說我讀的是工科,不懂政治,一心只想工業救國,別的一概不問。

我明白他們正在暗地裡搞特務活動了。我還把注意王成龍的事,暗地告訴過老孫。老孫荷些大大咧咧的,不在乎:果然有一天早晨,他們動了手。

這一天,一大清早,我們迅沒有起床呢,聽到了緊急集合的號音。

這樣的緊急集合,我們已經演習過幾次了。有時候是出去打野外,摘實彈訓練。存時候,緊急集合―,什麼事情也沒有。大家緊緊張張,一面跑一面提起褲子,一面拴鞋帶子或是扣紐扣,趕到操場,立正稍息點名報數之後,忽擁聽到一聲號令,「解敢:」這是怎麼搞的?沒有緊急事,發這種謠風乾什麼?伹是班長說一

「緊急集合就是緊急集合,解散就是解散,叫你緊急集合,你就緊急集合!叫你解散,你就解散,你管它幹什麼?」

哦,叫幹啥就幹啥,不淮用腦子想,更不可問為什麼,這是他們的「服從哲學」的要義。

今天天才麻麻亮,突然吹緊急集合號幹什麼?我們匆匆杧忙地趕到操場,迷迷糊糊的。總隊長在高台上突然大聲宣布:「緊急集合!共產黨要暴動。」

這象晴天霹靂。共產黨要暴動?共產黨怎麼敢到軍瞥林一立特務如毛的南索來暴動呢?這裡四面高牆,隔壁就是號稱蔣委員長的「御林軍」的教導總隊的住地,共產黨怎麼敢到這軍訓營里來暴動呢?怪事。

總隊長又宣布:「為了大家的安全,把大家集合起來,一個都不準動。我椚要全營大搜查。」

於是我們只好餓著肚子,等在大操場里了。各處搜查了幾一個鐘頭,不知搜查到什麼東西沒有。又叫我們各班都把衣服脫身下來,把口袋裡的系西都拿出來,讓班長過目。我們班睜開搜出幾包香煙,什麼也沒有。就這麼鮮敖,讓大家回去吃飯。以後再也沒育聽說有什麼事,平浪靜的樣子。過了幾天,才聽說有十幾個同學,因為犯了紀律,送去坐了―禁閉。其中我知道就有老孫和王成龍。我心裡犯嘀咕,有的人說在大搜查中,從他們的書桌里床鋪上搜到了不準帶進來的東西,囪此受審查去了。老孫帶口信叫我給他帶盥洗用具去,我有機會在禁閉室的窗口見到他。他說沒事,是從11成龍那裡捜出幾本上海出的刊物,這狴刊物本來是公幵發行的嘛。

果然沒有什麼事。過幾天老孫王成龍和別的問學都放出來了。老孫才告訴我:他帶來一份「民先」的學習材料,給了王成龍,他夾在《偉大領袖》的夾層包皮紙里,沒有被捜到。我說:「專危險,叫你不帶這些東西進來,怎麼不聽?」

過了幾天,王成龍被宣布開除出普,說他帶進共產黨寅傳刊楊,散布危險言論。但是我們猜想,這可能是指他駁斥教官「黑扳是白的」那件事,楊指導尋機報復釆了,大家不好說什麼。

又過了半個多月,軍訓營已經接近結束了。有一天老孫來對我說,他收到蘇州家裡來電報,說他母親病重,要他請假回去看一看。他說他正不耐煩呆在這個鬼地方,藉此機會請假回去玩玩。果然他一請假就請准了,他出營回家去了。

有一個星期夭下午,軍訓營放半天假,我回學校,碰到高年級的同學老王。他是老孫的同鄉,就是老孫介紹我認識的,他一見面就說。」出了事情了。」我問:出了什麼事情。」他說:「老孫和別的幾個同學失蹤了。「我說:「老孫不是收到家裡電報,請假回蘇州看他媽媽去了嗎?他孝口對我說的呀。」

「他上當了,電報是假的,他一出來就被特務抓走了。我們正在營救,他家裡來了人,要到軍訓菅要人去呢,他和芏成龍一起關的禁閉,我去看他,他說沒事呀,只是王成龍後來被開除了."

「什麼開除?陰謀:壞就壞在那個王成龍手裡。老孫上了當,王成龍本來是個壞蛋,就是他告發了老孫。這傢伙已經被送上廬山去進優秀學生夏令營去了。」

「啊?」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天下竟有這樣的懌事。王成龍駁斥教官,看來是他們嚯的雙簧呀。危險,危險,這也道真危險,幸喜我沒有「上他。

後來老王陪著老孫的家裡人,到了軍訓營里來要人,說老孫的媽媽好好的,並沒有發過這份電報,是別人搗的鬼,要軍訓營找回老孫來。

軍訓營咬住不認帳,拿出老孫親筆寫的請假條,上面是說家裡來電,家母病重,軍訓營批准他請假的。至於出了軍如營,他到啷里去了,就不知道,軍訓營不能負責了。

這時雖然在軍訓營出過無頭的傳單,說是特務抓了軍訓營的同學,其中有老孫。但是軍訓菅已經快結束,同學們的心都散了,再也沒有人站出來抗議,要求救人。

在我們大學里,有些進步的同學組織起來,陪老孫的家裡人找了我們大學的校長。這位校長一聽,就義形於色的樣子,說,「我的學生失蹤了,這還得了?要打官司。」老孫家裡人很感動,對校長寄以極大的希望。但是老王他們一聽說卻心涼了半

這位校長是一個憐別的人物。他也曾經在五因運動時,踉著大家在天安門遊行過,他至今還津津樂道「火燒趙家樓」的英勇事迹。後來他跟著北伐軍打到南昌,從此發了跡,一路青雲直上。自從他在剿共的前線做出要在南昌城下築受降台的詩以後,更是受到蔣委員長的賞識,讓他做了大學校長。他明明是一個政客,卻喜歡打扮成學者,裝成很主張民主自由的派頭。但#混了幾年以後,大家豨看透了他,替他做了四句詩,畫了一幅他的形象。這四句詩是:「一身豬狗熊,三技吹拍捧,兩眼官勢錢,四維禮義廉。」

這首詩要註釋一下,才能明白。「一身豬狗熊」,是畫的他的尊容。他胖如肥渚,頭似狗頭,掌象熊掌。4三技吹拍捧」,不須解釋,也顧會作報告,一吹幾個鐘頭,無須打草稿。至於拍馬屁,很有經驗,不然他原來既沒有錢,又沒有勢,一個兩袖清風的秀才,憑什麼做起大學校長來?至於說捧,就以他做的那首南昌城下築受降台的詩,足夠把當今領袖捧得心花怒放的了。「兩眼官勢錢」很好理解,他的兩隻眼睛就是盯住一官,二勢,三錢財。至一於「四維禮義廉」是指他的人格。就是說對他來說,「國之四維禮夂廉恥」里只剩下「禮義廉」,無「恥」了。

這樣的人能寄以什麼希望嗎?到頭來,他煞有介事地跑了一陣,便煙消雲散了。從此老孫再也沒有下落。

十明年再來

軍訓營結業考試進行了。文的武的都已考過。並且上廬山的優秀學生名單,也巳宜布出來。但是這些被選出來的優秀分子,並不因為有進廬山憂秀學生復令營去受到最髙領袖和第一夫人接見的殊榮,而感到髙興,頗有幾個優秀同學,我看反倒是有點抬不起頭來,失魂落魄的樣子。在這麼多同學的蕘落的眼光面前,他們哪裡有臉抬起頭來呢?至於他們的失落了的魂魄到哪裡去了呢?有的同學考證出來,說他們的靈魂兒早已被抵押出去,送到廬山去了。

軍訓營要舉行散學典禮,每一個結業的同學都拿到了一張結業證書,金光燦爛,上面印若頒發入蔣中正的大名,這是貨真價實的證書。上面還印著餃予准尉的軍官頭銜。有的同學拿著證書,哭喪著臉,說:「奵,這一下商隨時被徵召去當一名准尉排長的資格了。這個結業證書其實是一張賣身契。」

我們中隊里所有的同學都拿到了證書,我卻沒有收粵。這是怎麼「回事?我去找我們屮隊的楊指導。他很惋惜地告訴我,我考的成績不及格。他把成績簿翻出來給我看看說,

「你看嘛,平均分數5。,5分,就差這半分,不知道你怎麼摘的我生氣了,不是為了要拿那一張不值半文錢的賣身契,而是他們太欺侮人了。我辛苦了幾個月,汗水流了幾人桶,到頭來是不及格,而且只差半分我說;「你問我怎麼摘的,我倒要問你們怎麼搞的呢。」我不顧一切地揭他們的老底:「整人要整在明處,大丈夫,值價錢。」

「你看你說到哪裡去了。這總分是各個教官打的分數的乎均數,做不得假的。我看算了。你又不是被開除,只是不及格留一年的級,明年暑假你再來補一課就行了。「

「明年再來?我一輩子詛不來了。」

我說罷,氣沖沖地走出來,準備捲起鋪蓋捲兒走路,因為明,天的結業典禮,我是沒有資格參加的。

我正生氣呢,同班的同學都來向我祝賀來了,「祝賀你沒有拿到賣身契。」我不禁續然一笑。

我告別了同學,提起我的行李卷,心情舒暢地走出了營房.

永遠「再見」了。我厭惡地吐了一口唾沫在軍訓營門口的地.

我擺的這個龍門陣就這樣擺完了。你們看,和你們老前輩擺的龍門陣比起來,就差得多了。我只是把我親身經歷過的事情,一節一節地擺申來,就不象你們那樣有頭有復,把人物說得活鮮鮮的那麼聽來有趣,故事也沒有你們說的那麼神奇古怪,引人入勝不過我忝列冷板凳會的末座,益算沒有辱沒前輩,步了你們的後塵,擺了一個龍門陣,供你們消愁解悶。

我把我的龍門陣這樣收了場。我們冷板凳會的「會長」峨眉山人,撚了一下他那山羊鬍子,笑著說。

「擺得好,擺得好。沒有想到你這個不第秀才肚子里真還有一點貨呢。我原本都想放你過關了,現在看來,如果我們冷板獎會的十個人中,就你一個人沒有擺龍門陣,不能湊成一個整數。金甌之缺,那才將是我們冷板凳會的最大遺憾呢。」

哦眉山人又懇切地對我說:「你擺的龍門陣,聽起來叫人痛快。不過,老弟,你不要說哥子們教訓你,你擺的龍門陣就是劍拔弩張,火氣過重。你說的這些話,要是有人傳了出去,給我們縣黨都那個書記長聽丫去,說不定就要叫你脫不到手。割了你的腦袋,看你還吊起嘴巴挖苦人不。老弟,禍從口出喲:不過,他看了一下周圍的人,繼續說:在我們冷板凳會裡,你愛咋說就咋說,這裡是百先禁忌的。在這個世界上,恐怕就數我們冷扳発會這塊地方還算得是一片乾淨土,坐在冷板凳會上的十個人還算是乾淨人了。不會有人去出賣靈魂的,你們說是不是?」大家一致說。」當然是的,這是冷板凳會的會風嘛。」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地喝起冷茶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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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譚十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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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記 不第秀才:軍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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