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提箱中還留下另外幾個朋友一些文件,想找尋出一份特別的信看看。卻在一本小說中,得到那幾張紙。她記得《茶花女》故事,人死時拍賣書籍,有一本《漫郎攝實戈》,她苦笑了一下。這時代,一切都近於實際,也近於散文,與浪漫小說或詩歌抒寫的情境相去太遠了。然而在一些過去遇合中,卻無一不保存了一點詩與生命的火焰,也有熱,有光,且不缺少美麗形式。雖有時不免見出做作處,性格相左處,不甚誠實處,與「真」相去稍遠,然而與「美」卻十分接近。雖令人痛苦,同時也令人悅樂,即受虐與虐待他人的秘密悅樂。

這固然需要資本,但她卻早已在過去生命上支付了。

她把那些信一一看下去。第一個是那個和她拌嘴走開的大學生寫的。編號三十一,日子一九三五年八月。

「世界都有春天和秋天,人事也免不了,當我從你眼波中看出春天時,我感覺個人在這種春光中生息,生命充實洋溢,只想唱歌,想歡呼,儼然到處有芳草如茵,我就坐在這個上面,看紅白繁花在微風中靜靜謝落。我應當感謝你,感謝那個造物的上帝,更感謝使我能傍近你的那個命運。當我從你眼睛中發現秋天時,你縱理我敷衍我,我心子還是重重的,生命顯得萎悴而無力,同一片得秋獨早的木葉差不多,好象只要小小的一陣風,就可以把我刮跑!刮跑了,離開了我的本根,也離開了你,到一個不可知的水溝邊躺下。我死了,我心還不死。我似乎聽到溝中細碎流水聲音,想隨它流去,可辦不到。我於是慢慢的腐了,爛了,完事。但是你在另外一種情形中,一定卻正用春天的溫暖,燃燒一些人的心!

也折磨人的心……」簡直是一種可怕的預言,她不敢看下去了。取出了另外一個稍長的,編號第七十一,三年前那個老朋友寫給她的。日子為四月十九。

「黃昏來時你走了,電燈不放亮,天地一片黑。我站在窗前,面對這種光景十分感動。

正因為我手上彷彿也有一片黑,心上彷彿也有一片黑。這黑色同我那麼相近,完全包圍住我,浸透了我這時節的生命。××,你想想看,多動人的光景!

我今天真到了一個嶄新境界中,是真實還是夢中,完全分不清楚,也不希望十分清楚。

散步花園中景緻實在稀有少見。葡萄園果實成熟了,草地上有淺紅色和淡藍色小小花朵點綴,一切那麼美好那麼靜。你眉發手足正與景色相稱,同樣十分柔靜。在你眼睛中我看出一種微妙之火。在腳踵和膝部我看到荷花紅與玉蘭白的交溶顏色。在另外一部分我還發現了絲綢的光澤,熱帶果的芳香。一切都近於抽象,比音樂還抽象。我有點迷糊,只覺得生命中什麼東西在靜悄悄中溶解。溶解的也許只是感覺……已近黃昏,一切寂靜。唉,上帝。

有一個輕到不可形容的嘆息,掉落到我或你喉嚨中去了。

這一切似乎完全是夢,比夢還縹緲,不留跡象。

黃昏來時先是一陣黑。等不久,天上星子出現了,正如一個人濕瑩瑩的眼睛。從微弱星光中我重新看到春天。

這些星光那麼微弱,便恰象是從你眼睛中反照發生的。

(然而這些星光也許要在太空中走一千年!)有什麼花果很香,在微熱夜氣中發散。

我眼前好象有一條路那麼又生疏又那麼熟習,我想散散步。我沿了一行不知名果樹走去,連過兩個小小山頭,向坦坦平原走去。經過一道斜嶺,幾個乾涸的水池,我慢慢的走著,道旁一草一木都加以留心——一切我都認識得清清楚楚。路旁有白合花白中帶青,在微風中輕輕搖動,十分輕盈,十分靜。山谷邊一片高原藍花,顏色那麼藍,竟儼然這小小草卉是有意摹仿天空顏色作成的。觸目那麼美,人類語言文字到此情形中顯得貧弱而無力,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我摘了一朵帶露白合花,正不知用何種方式稱頌這自然之神奇,方為得體。忽然感到一種恐懼,恰與故事中修道士對於肉體幻影誘惑感到恐懼相似,便覺醒了。

我事實上生活在完全孤獨中,你已離開我很久了。事實上你也許就從不曾傍近過我。

當我感覺到這也算得是一種生命經驗時,我眼睛已濕:當我覺得這不過是一種抽象時,我如同聽到自己的嗚咽:當我明白這不過是一個夢時,我低了頭。這也就叫做『人生』!

我心裡想,靈魂同肉體一樣,都必然會在時間下失去光澤與彈性,唯一不老長青,實在只有『記憶』。有些人生活中無春天也無記憶,便只好記下個人的夢。《雅歌》或《楚辭》,不過是一種痛苦的夢的形式而已。

一切美好詩歌當然都是夢的一種形式,但夢由人作,也就正是生命形式。這是個數年前一種抒情的記載,古典的抒情實不大切合於現代需要。」

她把信看完后,勉強笑笑,意思想用這種不關心的笑把心上的痛苦挪開。可是辦不到。

在笑中,眼淚便已掛到臉上了。一千個日子,人事變了多少!當前黃昏如何不同。

她還想用「過去」來虐待自己,取了一個紙張頂多的信翻看。編號四十九,五年前三月十六的日子。那個大學二年級學生,因為發現她和那兩兄弟中一個小的情感時寫的:「露水濕了青草,一片春。我看見一對斑鳩從屋脊上飛過去,落到竹園裡去了。聽它的叫聲,才明白我鞋子褲管已完全濕透,衣袖上的黃泥也快乾了。我原來已到田野中走了大半夜,現在天亮又回到了住處。我不用說它,你應當明白我為什麼這樣折磨自己。

我到這地方來,就正是希望單獨寂寞把身心同現實社會一切隔絕起來。我將用反省教育我自己。這教育自然是無終結的。現在已五個月了,還不見出什麼大進步。

我意思是說,自從你所作的一件可怕事情,給我明白后,我在各方面找尋一種可以重新使生命得到穩定的碇石,竟得不到。可是我相信會有進步,因為時間可以治療或改正一切。對人狂熱,既然真,就無不善。使用謹慎而得體,本可以作為一個人生命的華鬘,正因為它必同時反映他人青春的美麗。這點狂熱的印象,若好好保留下來,還可以在另外一時溫暖人半冷的心,恢復青春的光影,喚回童年的痴夢!可是我這幾年來的狂熱,用到些什麼地方,產生了什麼結果,我問你?正因為這事太痛苦我,所以想對自己沉靜,從沉靜中正可看守自己心上這一爐火,如何在血中燃燒,讓它慢慢的燃燒,到死為止!人雖不當真死去,燃燒結果,心上種種到末了只剩餘一堆灰燼,這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我有許多天都整夜不曾合眼,思索人我之間情分的得失,或近於受人虐待,或近於虐待他人。總象是這世界上既有男女,不是這個心被人踐踏蹂躪,當作果核,便是那個心被人拋來擲去,當作棋子。我想從虛空中證出實在,似乎經驗了一種十分可怕的經驗,終於把生命穩住了。我把自殺當成一件愚蠢而又懦怯的行為,戰勝了自己,嫉與恨全在腦子中消失,要好好活下來了。

我目下也可以說一切已很好了。謝謝你來信給我關心和同情。至於流露在字裡行間的意思,我很懂得。你的歉仄與懺悔都近於多餘,實在不必要。你更不用在這方面對我作客氣的敷衍,因為我們關係已超過了需用虛偽來維持友誼或愛情。你是誠實的,我很相信。

由於你過分誠實,便不可免發生悲劇,我也相信。總之,一切我現在都完全相信,但同樣也相信我對於兩人事情的預感,還是要離開你!來信說,你還希望聽聽我說的夢。我現在當真就還在作夢,這算是最後一次,在這黯黯燈光下,用你所熟習的這支筆捕捉夢境。我照你所說,將依然讓這些字一個一個吻著你美麗的眼睛。你歡喜這件事,把這信留下,你厭煩了這件事,尤其是那個稅專學生到每天有機會傍近你身邊,來用各種你所愛聽的諂媚話讚美你過後,再將那張善於說謊的嘴唇吻你美麗的眼睛時,這個信你最好是燒了它好。

我並不希望它在你生活上佔一個位置。我不必需,我這種耗費生活的方式,這應當算是最後一次了。

世界為什麼那麼安靜?好象都已死去了,不死的只有我這一顆心。我這顆心很顯然為你而跳已多日,你卻並不如何珍重它,倒樂意(不管有心還是無意)踐踏它后再拋棄它。

是的,說到拋棄時你會否認,你從不曾拋棄過誰。不,我不必再同你說,這些話這些事說來實在毫無意義。

我好象在一個海邊,正是夢寐求之的那個海邊,住在一個絕對孤僻的小村落一間小房中,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從小窗口望到海上。海上正如一片寶石藍,一點白帆和天末一線紫煙。房中異常素樸,別無裝飾。我似乎坐在窗口邊,聽海波輕輕的嚙咬岸邊岩壁和沙灘。

這個小房應當是你熟習的地方,因為恰好是你和我數年夢想到的海邊!可是目下情形實在大不相同,與你所想象的大不相同。

『什麼人剛剛從小房中走出,留下一點不可形容的脂粉余香?究竟是什麼人?』沒有回答。也許不止一個人。

我自己作答了。

這一定不會是一個皮膚曬得黑黑的女人。我驀想有那麼一個女人,先前一刻即在這個小房中,留下了許久,與另外一個男子作了些很動人的事情。我望著嵌在衣櫃門那一個狹長鏡子,鏡子中似乎還保留一個秀髮如雲長頸弱肩的柔美影子,手足精美而稚弱,在被愛中有微笑和輕顰。還看到一堆米黃色絲質物衣裳在她腳邊,床前有一束小小紅花,已將枯萎,象徵先一刻一個人靈魂在狂熱中融解的情形。我明白那香味了,那正是這個具有精美而稚弱手足的女子,肉體散放出的香味。我心中混亂起來了,忽然間便引起一種可怕的騷擾。小房中呆不住了,只好向屋外走去。

走出那個小房子后,經過一堆大小不一的黛色石頭,還看見岩石上有些小小蚌殼粘附在上面發白。又經過一片豆田,枝葉間綴滿了白花紫花。到海灘邊我坐了下來。

慢慢的就夜了。夜潮正在靜中上漲,海面漸漸消失於一片紫霧中。這紫霧佔領了海面同地面,什麼也看不見。我感到絕對孤獨,生命儼然在向深海下沉,可是並不如何恐怖。

心想你若在我身邊,這世界只剩下我和你,多好的事!過不久,星子在天中出現了,細細碎碎,借微弱星光,看得出那小房子輪廓。砂子中還保留一點白日的餘熱,我把手掌貼到上面許久。海水與我的心都在輕輕的跳躍,我需要愛情,來到這個海灘上就正為的是愛。

我預感到這砂灘上應當有那麼一個人,就是在小房中留下一些肉體余香,在鏡子中依稀還保留一個秀髮如雲小腰白齒微笑影子的人。她必然正躺在這個砂地上某一處休息,她應當有所等待!我於是信步走去,砂灘狹而長,我預備走一整夜。天空中星光晦弱下去了。我心中卻有一顆大星子照耀。是的,當真有一顆星子的光耀,為的是五個月前在這海邊我曾經有過你。可是你同星子一樣,三個月以來,離我已很遠很遠了。

我問你,一個人能不能用這種夢活下去,卻讓另一個人在另外一個地方同你去證實那種夢境?忘掉我這個人,也忘掉我這最後一個荒唐夢,因為你需要的原不是這些。我幾年來實在當真如同與上帝爭鬥,總想把你改造過來,以為縱生活在一種不可堪的庸俗社會裡,精神必尚有力向上輕舉,使『生命』成為一章詩歌。可是到末了我已完全失敗。上帝雖關心你的肉體,製作時見出精心著意,卻把創造你靈魂的工作,交給了社會習慣。你如同許多女子一樣,極端近於一個生物。從小說詩歌上認識了『愛』字,都頌揚讚美這個字眼兒,可是對於這個字的解釋便簡單得可怕。都以為『你愛我,好,你就愛吧。我年紀小,一切不負責!(連好好認識一下這個字的責任也不負!)到後來再說』。感覺這個字的意義,都是依傍了肉體,用胃和肢體來證實,與神經幾乎全無關係。神經既不需要一種熔金鑠石的熱情,生命便無深度可言。也不要美,不要音樂和詩歌——要的只是照社會習慣所安排的一個人,一種婚姻,以及一分無可無不可的生活!生存無理想,生活無幻想,為的是好精力集中生兒育女!雖有一點幻想或理想,來到都市中,使用在頭髮型式和衣服長短的關心上,也就差不多了。這就是我所謂女子『更符合生物的』一面。它在人類生活上真正有了勢力,能裝點少數人生活,卻將破壞大多數人習慣!你始終只知屬於肉體的美麗的意義,自然更證明你是個女人,適宜於凡事『照常』。我想同上帝爭鬥,在你生命中輸入詩或音樂的激情,使你得到一種力量,戰勝一個女子通常的弱點,因之生命有向上機會。結果只作成一件事,我已完全失敗。你的需要十分正常,在愛情上永遠是被動,企圖用最少力量,得到一個家庭,再儲蓄了最多力量,準備撫育孩子。柔弱的性情即見出宜於為母的標幟。

一個女子在生物學觀點上,賣弄風情正是婚前的本性,必到為母後方能情感集中。所以賣弄風情也並非罪惡。從行為上說來,你是一株真正的『寄生草』,無論在情感上還是生活上,都永遠不用希望向上自振。星空雖十分壯麗,不是女性生物所宜在。你雖然覺得一切超越世俗的抽象觀念美麗與崇高,其實你卻更適宜於生活在一種卑陋實際中,任何高尚理想都不能在你生命中如男子一般植根發芽,繁榮生長。我已承認這種失敗,所以只有永遠同你離開。你還年青,至少還可以說有些剩餘青春,適宜於去同一些男子用一種最合社會習慣方式去耗費它,前途不會是很難堪的。尤其是我離開了,你決不會很難堪。凡吝嗇一文錢的人,也許可以保留到明天作別的使用;凡吝嗇生命給予的,這流動不居一去不返生命,你留不住,象待遇我那麼方式更留不祝真想留住青春,只有好好使用這點青春。愛惜生命不是拒絕愛,是與一個人貼骨貼心的愛,到將來寂寞時再溫習過去,忍受應有的寂寞!

不,這些事是不用我說的!你明白的已經夠多了。你按照一個生物學上的女性說來,就不會寂寞的。詩人都想象女子到三十歲后,肉體受自然限制,柔美與溫雅動人處再不能吸引男子關心時,必然十分寂寞。這可說完全出於男子荒唐的想象!上帝到那時已為你安排一群孩子,足夠你幸福滿意活下去。文學作品中的閨怨詩,大都是男子手筆,少數女子作品意識範圍也只表示『不能為母』的願望。我雖知你輕浮而走,再也不會妒嫉你的輕浮了。正因為這幾個月的單獨,讀過了幾本大書,使我明白輕浮來源是每個女子的本性。不過我稍稍為你擔心,憂慮你這點性情必然使生活煩累而疲倦。尤其是在那麼性情中又還加上一點理想。性格既使你樂意授受多方面輕浮的愛情,理想又使你不肯馬馬虎虎與一個人結婚,因此一來必然在生活中有不少糾糾紛紛。好在你常常喜說『一切有命』,我也就用不著在此事上饒舌了。我應當祝你幸運。」

信看完后,留下的一些過去印象把她心變軟了。她自言自語說,「是的,因為我的為人,一切朋友都差不多用同一理由,很殘忍的離開了我。我不會寂寞,因為我是一個女人,當然不懂得什麼叫做寂寞!可是你們男子懂得什麼?自以為那麼深刻認識女人,知道女人都有一種屬於生物的弱點。從類型看個體,發掘女人靈魂如此多,為什麼卻還要凡事責備女人,用這信來虐待我!明知女人都有天生的弱點,又明白環境限人,社會待女人特別不公平,為自衛計,女人都習慣於把說謊掩飾一部分過失,為什麼總還詛咒女人虛偽?既明白女人都相當膽小怕事,可無一不需要個忠誠的愛人和安定的家庭,為什麼有求於女人時,稍稍失望,就失去了做人自信心,遠遠的一走了之?不能完全,便想一死,這是上帝的意思,還是人類的不良的習慣?在女人,愛情固不能把靈魂淘深;在男子,究竟為什麼,許許多多靈魂淘深以後,反而把心腔子變得如此狹小?一個人懂別人那麼多,為什麼懂自己反而那麼少?對生命如此明白,對女子為什麼反而還是不能相諒?是的,不管懂不懂寂寞,輕浮是天生的還是人為的,要愛情還是要婚姻,我自己的事當然自己可以處理。不管將來是幸福還是不幸,我要活下去,我就照我方式活下去。社會不要我,我也就不用管社會。」

想來越走越與本題離遠,她覺得這不成。她有點傷心起來。似乎還預備同這個朋友拌嘴。但如果這時節朋友到她身邊,她一定什麼話都不說。她實在需要他愛她,也需要他更多一點認識她。信中不溫柔處,她實在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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