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設若有一位園神,他一定早已注意到了,這麼多年我在這園裡坐著,有時候是輕鬆快樂的,有時候是沉鬱苦悶的,有時候優哉游哉,有時候棲惶落寞,有時候平靜而且自信,有時候又軟弱,又迷茫。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麼活?第三個,我幹嘛要寫作?
現在讓我看看,它們迄今都是怎樣編織在一起的吧。
你說,你看穿了死是一件無需乎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便決定活下去試試?是的,至少這是很關健的因素。為什麼要活下去試試呢?好像僅僅是因為不甘心,機會難得,『不試白不試,腿反正是完了,一切彷彿都要完了,但死神很守信用,試一試不會額外再有什麼損失。說不定倒有額外的好處呢是不是?我說過,這一來我輕鬆多了,自由多了。為什麼要寫作呢?作家是兩個被人看重的字,這誰都知道。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眼裡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裡也能有個位置,哪怕那時再去死呢也就多少說得過去了,開始的時候就是這樣想,這不用保密,這些現在不用保密了。
我帶著本子和筆,到園中找一個最不為人打擾的角落,偷偷地寫。那個愛唱歌的小夥子在不遠的地方一直唱。要是有人走過來,我就把本子合上把筆叼在嘴裡。我怕寫不成反落得尷尬。我很要面子。可是你寫成了,而且發表了。人家說我寫的還不壞,他們甚至說:真沒想到你寫得這麼好。我心說你們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我確實有整整一宿高興得沒合眼。我很想讓那個唱歌的小夥子知道,因為他的歌也畢竟是唱得不錯。我告訴我的長跑家朋友的時候,那個中年女工程師正優雅地在園中穿行;長跑家很激動,他說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寫。這一來你中了魔了,整天都在想哪一件事可以寫,哪一個人可以讓你寫成小說。是中了魔了,我走到哪兒想到哪兒,在人山人海里只尋找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試劑就好了,見人就滴兩滴看他是不是一篇小說,要是有一種小說顯影液就好了,把它潑滿全世界看看都是哪兒有小說,中了魔了,那時我完全是為了寫作活著。結果你又發表了幾篇,並且出了一點小名,可這時你越來越感到恐慌。我忽然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質,剛剛有點像個人了卻又過了頭,像個人質,被一個什麼陰謀抓了來當人質,不走哪天被處決,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擔心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文思枯竭,那樣你就又完了。憑什麼我總能寫出小說來呢?憑什麼那些適合作小說的生活素材就總能送到一個截癱者跟前來呢?人家滿世界跑都有枯竭的危險,而我坐在這園子里憑什麼可以一篇接一篇地寫呢?你又想到死了。我想見好就收吧。當一名人質實在是太累了太緊張了,太朝不保夕了。我為寫作而活下來,要是寫作到底不是我應該乾的事,我想我再活下去是不是太冒傻氣了?你這麼想著你卻還在絞盡腦汁地想寫。我好歹又擰出點水來,從一條快要晒乾的毛巾上。恐慌日甚一日,隨時可能完蛋的感覺比完蛋本身可怕多了,所謂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想人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壓根兒沒有這個世界的好。可你並沒有去死。我又想到那是一件不必著急的事。可是不必著急的事並不證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總是決定活下來,這說明什麼?是的,我還是想活。人為什麼活著?因為人想活著,說到底是這麼回事,人真正的名字叫作:慾望。可我不怕死,有時候我真的不怕死。有時候,——說對了。不怕死和想去死是兩回事,有時候不怕死的人是有的,一生下來就不怕死的人是沒有的。我有時候倒是伯活。可是怕活不等於不想活呀?可我為什麼還想活呢?因為你還想得到點什麼、你覺得你還是可以得到點什麼的,比如說愛情,比如說,價值之類,人真正的名字叫慾望。這不對嗎?我不該得到點什麼嗎?沒說不該。可我為什麼活得恐慌,就像個人質?後來你明白了,你明白你錯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你明白了這一點是在一個挺滑稽的時刻。那天你又說你不如死了好,你的一個朋友勸你:你不能死,你還得寫呢,還有好多好作品等著你去寫呢。這時候你忽然明白了,你說: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或者說只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是的,這樣說過之後
我竟然不那麼恐慌了。就像你看穿了死之後所得的那份輕鬆?一個人質報復一場陰謀的最有效的辦法是把自己殺死。我看出我得先把我殺死在市場上,那樣我就不用參加搶購題材的風潮了。你還寫嗎?還寫。你真的不得不寫嗎?人都忍不住要為生存找一些牢靠的理由。你不擔心你會枯竭了?我不知道,不過我想,活著的問題在死前是完不了的。
這下好了,您不再恐謊了不再是個人質了,您自由了。算了吧你,我怎麼可能自由呢?別忘了人真正的名字是:慾望。所以您得知道,消滅恐慌的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消滅慾望。可是我還知道,消滅人性的最有效的辦法也是消滅慾望。那麼,是消滅慾望同時也消滅恐慌呢?還是保留慾望同時也保留人生?
我在這園子里坐著,我聽見園神告訴我,每一個有激情的演員都難免是一個人質。每一個懂得欣賞的觀眾都巧妙地粉碎了一場陰謀。每一個乏味的演員都是因為他老以為這戲劇與自己無關。
每一個倒霉的觀眾都是因為他總是坐得離舞台太近了。
我在這園子里坐著,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別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