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柳如是踏雪評梅

第二章 柳如是踏雪評梅

對於一個註定要成名的女人來說,成名是容易的。如同對於一個註定要死的人來說,死也是容易的,甚至容易得讓人無法接受。董小宛就無法接受外公的死,但這個事實就發生在她的眼前。

一天早上,大腳單媽預備了一大盆髒水,等待著陳老漢到院子中吊嗓子之後,狠狠地將髒水潑到地上,好讓全家人都在這時醒來。她準備今天潑得更響一些,她也想今天笑得更歡快一些。她端著髒水在門后等了多時,但院子里只有小鳥的鳴叫聲。她失望極了,默默地將髒水倒入陰溝,直起腰來的一剎那,「發生什麼事啦?」她自語一聲去做早飯了。

董小宛在卧室里梳妝已畢,坐在窗前讀一本《花間詞》,專等院子里響起潑水聲就開門出去,這幾乎成了她的習慣,成了每天早晨的開場白。但今天卻異乎尋常。她合上書,走出門來,早上的新鮮空氣中夾雜著某種芬芳的氣息。

她輕輕敲外公的房門。那扇門發出一陣怪叫聲打開了,且像耳光一樣扇到牆上。外面的光一下湧進去,依舊帶著門的形狀仆倒在地。那束光首先照亮了一隻蒼老枯瘦的手。她看見外公倒在地上。

尖厲的叫聲驚動了院子。單媽首先趕來,慌亂之間手上還提著一把菜刀。隨後趕來了陳大娘和董旻。董小宛正抱著外公傷心地哭。幾個人都哭了,哭聲越過院牆,引來了鄰居們。

有些婦女也跟著哭開了。

陳老漢只留下了一架古琴。也可以說他化作了一架古琴,永遠留在董小宛的身邊。每當小宛坐在窗前彈起古琴,外公的形象就浮現在眼前,琴聲中充滿了更多發自內心的生命的哀怨。這種情感令人憂傷。外公騎著毛驢踏雪而來的形象成了她幻覺的一部分。多少次,她覺得自己騎著毛驢踏雪而去,還唱著憂傷的歌。

董小宛十三歲時,第一次月經來潮,弄髒了床單。她惶恐不安地蜷縮在床角,萬分羞愧地盯著那塊紅色。大腳單媽久等她不見,就在院子里喊。房裡沒有響動。單媽覺得情形不對,忙跑來敲門,房裡依舊沒有響動。單媽急了,用力去推,門卻是反栓著的。她也顧不得許多,用肩一撞,撞開了門。待明白是怎麼回事之後,不禁大笑起來,也不說什麼,徑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一會兒,陳大娘微笑著走進來坐在床邊,拍著她的臉蛋說:「乖女,你是真正的女人啦。」小宛漸漸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

當夏天濕漉漉的風再一次穿過弄堂吹拂著院子中的花朵時,董小宛已經是一個標緻的女人了。她豐滿的乳房在衣服中晃動,已經成了街坊鄰居中成年男人注視的焦點。碰上這樣的目光,她總是低著頭紅著臉匆匆逃避,但那些目光卻像粘在她背上似的揮之不去。漸漸地,她為自己感到驕傲,她對自己的美貌充滿自信。而自信的美人會變得更美。

美貌給她帶來了喜悅。

美貌也給她帶來了難以應付的騷擾。那年秋天的一個傍晚,天氣偏冷,董小宛去秦淮河邊尋找釣魚的董旻。尋到僻靜處,一位老漢告訴她董旻在會仙樓喝酒。當她返回城裡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她走進酒樓。那些猜拳行令的酒鬼,那些伸筷搶食的食客們忽然安靜下來,大家都扭頭瞅著在燈籠照耀下朦朧的美人。如此驚艷的情景一個女人一生中能經歷幾次呢?小宛陶醉了,連爹也不找了,慌忙轉身回到街上。酒樓一片嘖嘖稱奇聲。

天更黑了。小宛想著快點回家。從她身後跑來一匹快馬,馬背上有個公子朝她直笑。小宛也不理睬。但那匹馬卻橫在前方,攔住去路。那個公子跳下馬來,搖著扇子朝小宛不安好心地踱過來。她害怕極了,轉身就跑。剛跑幾步,前面一輛香車攔住去路,她看著那華麗的香車就知道是某位有權勢的人物,忙閃身路旁讓道。就在這時,後面那位公子追了上來。董小宛嚇得尖叫起來。那公子大笑著伸手摸向她的胸脯。

「住手。」香車中傳來一聲女人的嬌喝。隨即見香車的掛帘挑起處鑽出一位丰韻猶存的美人。董小宛認出那就是有名的柳如是。那位公子顯然也認得柳如是,嚇得臉都變了色,趕快跳上馬,朝黑暗中衝去。蹄聲在街面上敲出了幾粒火星。董小宛很有禮貌地上前答謝。

柳如是笑吟吟拉住小宛的手。此刻的柳如是已不是幾年前小宛在梅林中看見的柳如是了。她已正式嫁給江南文壇領袖且官至禮部侍郎的錢牧齋錢大人,她的威望比當年有過之無不及。董小宛激動異常,眼淚都快掉下來,她覺得柳如是的手依舊像幾年前一樣柔軟溫暖。

當柳如是發現小宛竟是她五年前賞梅時碰上的那個美人坯,便深信今日乃是巧遇,二人定有緣份。柳如是看著這嬌美的人兒,想起自己的年少時光,愛憐倍增。倆人自此結下非凡的情誼。當時的董小宛還不知道她成名的道路已經鋪平了。

柳如是執意要送小宛回家。董小宛第一次坐進了溫暖華麗的香車。車夫把響鞭拋向空中,那匹馬就拉著兩個傾城美人朝前走去。兩人在車中依舊牽著手,述說著許多女人話題。

話不多時柳如是已開始為有這樣一個氣質超群的妹妹而喜悅。

掌燈時,陳大娘沒看見董小宛回來,心裡萬分焦急,不小心一爆裂的燈花落在手臂上,燙得她全身顫抖。隨著董小宛越來越美貌出眾,陳大娘的心事也越來越重,許多擔心常常使她坐立不安。她是個相信命運的女人,命運對她來說是一件實實在在高懸在歲月之上的物件,它隨時都會砸下來扭斷人的脖子。

陳大娘到大門看了三次。最後一次她乾脆走到街角去東張西望,兩眼流露出迷茫焦急的神情。不提防街角的王大屠夫從身後走來,順勢摸了一把她的屁股。陳大娘嚇了一跳,轉身見是王屠夫,便朝那張油膩膩的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王屠夫正待發作,卻聽自家院門傳來一聲獅吼:「臭男人,還不回來做甚?」王屠夫吐了一下舌頭,邊走邊答道:「來了,來了。」

陳大娘也不理會,回到自家門前。這次乾脆就站在門口等,站得累了,她就坐在門檻上,頭依在框上。漸漸地一絲睡意襲上眉頭,就朦朦朧朧地睡著了。她夢見一朵花順水飄來,花瓣上有兩個露珠,像人的眼睛在閃爍。

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像撒在瓦片上的幾顆雨點似的把她從夢中驚醒。她睜開眼睛看見一輛香車停在門前。掛帘挑起處,先伸出一條女人的腿,隨後鑽出一張調皮的臉。陳大娘心頭一塊石頭落了地。

「乖女,娘擔心極了。」

董小宛咯咯地笑。柳如是也從車上下來,叫了聲:「大娘。」

陳大娘認得她,受寵若驚地叫了一聲:「柳大小姐。」忙上前一把扶住。兩下說了幾句客套話,柳如是便要告辭。董小宛依依不捨地牽住她的手,柳如是笑吟吟說道:「好妹妹,我會來看你的。」

當香車轉過街角消隱不見時,董小宛還痴痴地佇立在冰涼的冷風中,她暗下決心,她也要做柳如是那樣的女人。

我一定要像柳如是一樣名振秦淮。她想。

董小宛坐在院子中讀書,大腳單媽端來一盤梨子。這種剛從海路運來的新鮮鴨梨把她迷住了。她瞧著那淡黃表皮上的幾粒褐色小麻點,想起六年前父親帶她去看梅花那天那些四下亂飛的麻雀的背脊,手中這隻梨彷彿就有了生機似的在幻覺中飛起來。這時,一個跟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來到院子中,她像麻雀一樣驚恐地朝四周張望,然後繞過橫在院子中的一條木板凳,有些猶豫不決,但還是朝董小宛走了過來。

小宛沉迷在自己的幻覺中,沒看見這個女孩,直到女孩怯生生地叫了一聲「姐姐」,她才像一隻潛水太久而突然鑽出水面的水鳥似的從自己的幻覺中抬起頭來,兩眼還有些迷糊,但她認出這個女孩就是那個叫小梅的女孩。

小梅是個苦命女孩。九歲那年夏天,她父親提著一根鐵棒爬上房頂去趕一群晦氣的烏鴉。天空突然一聲驚雷,從雲端飛出一團球狀閃電,紅彤彤地帶著呼嘯聲猛擊在她父親的頭上。他驚叫一聲之後全身就燃燒起來,並從房頂上滾下,房頂上的木椽也被點燃了。小梅的母親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聽得一聲炸雷,人都嚇呆了。從房頂上滾下來的燃燒著的軀體不偏不倚,剛好砸在她頭上,兩人摔在一起,被同一團火燃成灰燼。房頂上的火越燒越旺。待鄰居們趕來救火時,整個院子已變成了一片火海。當時,小梅正和幾個小夥伴在秦淮河邊撈小魚玩,還不知道巨大的痛苦已降臨。當她站在黑黝黝的家園的廢墟上大聲嚎哭時,天下起了大雨。她拒絕了鄰居領她避雨的同情的手。小梅的娘舅撐著破舊的油紙傘出現時,她幾乎昏倒在地。娘舅扔了傘,一把將她抱住。夜幕之下,微光之中,大雨沖刷著家園的焦土,娘舅抱著她緩緩地走向自己的家門。靠著娘舅的撫養,小梅漸漸長大了。而她的舅母卻是個狠心腸的婦人。隨著時光的推移,舅母漸漸地露出了她的猙獰面目。小梅在虐待中長大。

今天,她又受了舅母的氣,一個人跑到河邊,遇到了陳大娘。陳大娘便叫小梅先到自己家裡去,並吩咐說:「小宛姐姐會陪你玩的。」

董小宛將手中的鴨梨塞在小梅手中。小梅乖乖地坐下來,低著頭默默地吃梨子。這時,一陣秋風從屋脊上刮過來,院子右牆邊的一株榆樹順風撒來幾十片金色的榆錢葉片。小宛見小梅衣衫單簿,怕她著涼,就收拾了書本邀她進入自己的閨房。點了一支蠟,教她讀了一首唐詩:

花嬋娟,泛春泉;個個嬋娟,籠曉煙;妓嬋娟,不長妍;月嬋娟,真可憐。

夜半姮娥朝太一,人間本自無靈匹。

漢官承寵不名時,飛燕婕妤相妨嫉。

小宛讀完,小梅會心地一笑。小宛卻覺得她嘴角流露的並不是真正的笑容,而只是她童年的幸福。小宛被自己傷感的想象感動了,也傷感起來,「小梅,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那天,小梅很晚才回家去。董小宛突然覺得心裡悶得慌,就想有小梅作伴就好了。

人在孤單的時候就渴望有人作伴。

大腳單媽快四十歲的人了。自從到陳大娘的畫舫當了侍女以後,起初,在緊缺人手的時候,也抵擋過幾陣風花雪月和巫山雲雨。後來有些狎客嫌她太丑,私下裡叫陳大娘別讓單媽出陣應戰,免得傷了歡樂。這話被單媽聽見了,她自己也自覺醜陋,便自行迴避。陳大娘有時覺得過意不去,便找理由多給她些賞錢。大腳單媽也是女人,畢竟有一些慾念她無法抗拒。特別是棄了畫舫搬到院子中來之後的生活,她白天幹活忙裡忙外倒不覺得,只是夜半吹燈上床之後,常常覺得枕冷孤清。偶爾她也會因為牙關顫慄而將憋了很久的呻吟漏出來,但她很快就管束住了自己。

終於,陳大娘半夜起床小解,經過大腳單媽窗下聽到了幾聲哼哼。心下明白是怎麼回事。第二天早上,陳大娘到灶房幫單媽撿拾杯盤時突然說:「單媽,給你找個老伴怎麼樣?」

單媽本來就疑心昨夜陳大娘聽到了自己的呻吟聲,此刻自己的擔心得到了證實,那張滿是皺紋已經蒼老的黃臉上忽然騰起了紅雲,她羞得用雙手捂住臉說:「找什麼老伴嘛。」陳大娘見狀,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好氣的是單媽諾大年紀了還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好笑的也是單媽諾大年紀還像十二三歲的小姑娘。

董小宛剛好走到門前,聽說「老伴」兩個字,不禁一樂,笑嘻嘻地跑進去湊熱鬧:

「對,對,對,應該找個老伴。」大腳單媽這時已鎮定下來,有意把臉一唬道:「沒大沒小的。像你這麼大的女孩子才該找個伴。」董小宛忽然想到了小梅,她說:「我就是想找個伴。」陳大娘和單媽聽她這麼說,都吃了一驚,只道是小宛有了意中人。單媽想得更遠:假如在這個院子里發生了《西廂記》,我怎麼辦?董小宛見兩人發愣,知道發生了誤會,便把自己想找小梅來做伴兒的事說了出來。陳大娘一聽,那顆懸起的心才落了下來。「唉!乖女,想找小梅作伴還不容易,今天我就過去說說,她那舅母正巴不得她走呢!」

當天晚上,小梅就獨自一人挎著一個布包裹高高興興地來到董家。董小宛就有了一個貼身侍女,彷彿一下變成了大家閨秀。

天在突然之間變冷了。剛一場薄雪就在一股寒潮之後下了起來,紛紛揚揚,飄飄洒洒,飛落在地上就融化。董小宛想在院子里堆雪人的願望落了空,惆悵地站在窗前。小梅本來很有興緻給小宛梳頭,她非常喜愛小宛那一頭油亮的青絲,此刻也沒了興緻,只是拿著梳子站在小宛身後陪她嘆氣。

院子中有一株細小的桃樹,那淡紅的枝條剛剛墊上一層薄薄的雪,不知從哪兒飛來一群鳥兒在樹枝上跳了幾下,雪抖落了,桃樹還是原來的桃樹。董小宛覺得手有些涼,便關了窗在暖爐上取暖,叫小梅翻幾首寫雪的詩詞來讀。讀著讀著,小梅忽然問:「這幾首詩詞為何都要寫梅花呢?」小宛也覺得奇怪,但不好意思表示自己也不明白,就說:「梅花其實都是女人。」就在她將梅花和女人聯繫在一起時,她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不覺朗朗念出:「柳如是。」小梅卻沒搞懂這個聯繫,她怎麼知道董小宛頭腦中有那麼深刻的記憶呢。

這時,陳大娘在院中呼叫董小宛:「乖女,快來看誰看你來啦。」

小宛聞聲,開門走到院中。她看見飛雪之下站著一個紅艷艷笑吟吟的嬌美女人,正是她剛才想到的柳如是。董小宛內心歡喜,幾步就跑上前牽住她戴著絲絨手套的手。她心裡有一絲詭秘的意念:也許這個美人和自己的命運有著息息相關的聯繫。

柳如是一下抱住小宛道:「妹妹,姐姐好想你。」小宛瞧見一粒雪花飄到她鼻尖下,被她呼出的如蘭暖氣吹起,幾個起落,滑進了自己的頸項,冰涼冰涼的。「妹妹,陪我去寶雲齋選幾幅字畫好嗎?」

寶雲齋是留都最堂皇的一家經營珠寶古玩字畫的三層閣樓的店鋪。在雪花紛揚之中,店主正站在門前一尊雲南大理青石雕成的石獅子旁看幾個夥計從驛車上搬幾箱剛運來的古玩。

一匹青花寶馬拖著一輛華麗香車停在他的門前,他知道來了花錢的主兒,忙上前打恭作揖,將柳如是和董小宛迎入店堂。

她倆落座之後,店夥計奉上香茗。柳如是和店主寒暄之際,小宛細細觀察了店堂中的陳設。這店堂中古色古香,空氣中透著一股淡淡的古舊時日的暗香。她坐的椅子是一把雕著精緻葡萄的紅木舊椅子,擺在案上的茶壺和茶杯是描著金錢的青花玉瓷,那淡藍色的花紋像波光也像樹影,給人清爽精緻的感覺。小宛端起茶杯,將茶杯蓋輕輕打開,一股清香撲面而來。但見杯中綠茵茵的茶水中,幾片碧綠的茶葉像舒展的嘴唇沉在杯底。不禁贊道:「好茶。」店主插話道:「這是有名的洞庭碧螺春。」柳如是也端杯抿了一口茶,杯口上留下淺淺的唇印。這時小宛被掛在幾扇木格雕窗之上的幾隻鸚鵡迷住了,她發覺其中一隻的眼睛像小梅的眼睛。

柳如是拍拍她的肩頭,她才從幻覺中轉過頭來。店主引著她倆上了二樓。樓上掛滿了字畫。柳如是依次看了一遍。一邊還給小宛講解每幅畫的獨到之處。小宛天性聰慧,立刻便領會了品嘗字畫的一些學問。柳如是看了全部字畫之後,深感失望。店主見狀,忙叫店夥計將剛運來的箱子打開,把幾幅字畫送上樓來。就著花窗照進的光亮,柳如是順手拿起一幅畫鋪在書案上,但見畫的是一叢蘆葦和幾隻飛鳥,畫面簡約,但氣韻生動,那飛白之處彷彿充溢著柔美的春風。連不太懂字畫的董小宛都覺得精神一爽,「好畫。」柳如是再看畫角題字,更是字字鮮活,筆劃精神而不拘一格。那行字寫的是:「蘆葦空搖江東淚。」想是亂世遊子題心表志之作。

柳如是便和店主討了個價錢買了下來,態度隨便地問董小宛想不想要。店主朝柳如是使眼色,柳如是也覺得奇怪,就跟他到另一端說話。這店堂本來就不算很寬,顯得很安靜,所以店主對柳如是說的話,都被董小宛聽見了。那些話雖說得很輕,但對於小宛來說則字字都像雷。一串連環雷轟進她的耳鼓:「柳大小姐,你瘋了。這麼貴的字畫,你竟送給你的侍女,不白糟蹋了銀子。」

柳如是知他誤會,忙解釋道:「她是我的妹妹,你怎麼認為是我的侍女呢?」

「我狗眼不識真人。我見她衣著寒磣,只道是陪人玩耍的賤丫頭呢。」

一個女人的自尊心受到傷害時,她會變得失態、憤怒,缺乏理智。董小宛氣沖七竅,頭髮像青煙一樣扭了幾下。她看看手中的畫,用顫抖的手撕扯成幾大塊,然後摜在地上。柳如是慌忙上前一把抱住她,口中直叫:「妹妹,妹妹,我的好妹妹。」

店主兀自在一旁惋惜那幅畫:「嘖嘖嘖,值很多錢呢!姑奶奶。」

直到上了香車,董小宛還氣鼓鼓地噘著嘴。柳如是安慰道:「世上人本來就多肉眼凡胎,只辨衣冠不認人。何況那店主本是商場中人,平時里就重利輕情。」董小宛恨所有的商人。

「妹妹,莫不是生姐姐的氣?」

「我沒生氣。」小宛一扭頭伏在柳如是肩上委屈地哭了起來。

幾朵雪從掛帘底下飄進來,粘在她倆繡花的鞋面上。蹄聲淚珠一般流過長街。

董小宛紅著眼,盯著暖爐中的炭火,桔紅色的火光映照著她的粉面,使臉更紅了。而窗戶透進的冷光則在面頰上照出兩點亮光,她的皮膚也就更加光亮而富有彈性。她想知道小梅在院子中幹些什麼,但她沒有去開門,而是走到窗戶前,中指沾了些口水在一格窗戶紙上捅了個洞望出去。只見小梅在院子中堆一個雪人。為了讓小宛高興並且忘掉昨天受的委屈,小梅幹得很賣力氣,還窮盡了自己的想象力給雪人點綴許多稚氣的裝飾。在院子另一端,從灶房到院門,有一弧彎弓似的腳跡,顯然是單媽踩出來的。如果這腳跡是一張弓的話,院角那棵桃樹投在地上的影子就是搭在弓上的箭,箭正對著小梅彎曲的背影。小宛想:如果那支箭射到小梅身上,她肯定會摔一個跟斗。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小梅聽到了笑聲,詫異地抬起頭。小宛開了門走到她身邊,牽起她的手,手被凍得冰涼,幾根手指紅撲撲地像嬌嫩的胡蘿蔔。小宛知道小梅全是為自己的緣故,便嘆了口氣:

「好可惜的妹妹。」小梅說:「誰可惜?」

「你可惜,我也可惜。我倆的命都可惜。」

小梅聽得心裡酸酸的,就想哭。

小宛忽然有了一個想法。牽著小梅回到房中,很嚴肅地說:「小梅妹妹,我給你另取一個名字怎麼樣?」

「你又想起什麼鬼點子來取笑我。」

「姐姐命不好。」她想起昨天的委屈,又傷感起來,又想哭。小梅忙從點心盒中取了一片點心朝她嘴裡塞,說道:「好好,就依你,你叫我什麼名字就叫什麼名字。」

小宛將她拉過來摟在懷裡,用手指梳理她的髮絲,噘著櫻唇親了親小梅微胖的臉頰。她說:「我倆都是苦命人。兩個都可惜。我就叫你『惜惜』好嗎?」

小梅點點頭。溫順地將頭埋在小宛的懷中。

說也怪,小梅自從改名惜惜之後,她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比從前機敏得多。彷彿過去年代投入心靈的痛楚陰影出竅似的離開了她的身軀。待大家都叫慣了「惜惜」之後,小梅這個名字就被人遺忘了。

遺忘一個人的名字並不可怕,而將正在發生著的國家的厄運遺忘了卻很可怕。這時的江南正是用表面的歌舞昇平掩蓋了人心的惶恐。許多人乾脆墜入溫柔鄉不願醒來。

春節那天,董小宛家中來了一位不速之客。這位六十開外的清瘦老頭剛從北京來,全身都帶著一股混亂時局的氣味。

陳大娘剛把他讓到座位上坐定,小宛就送上了茶,惜惜則端來一盤年糕。他叫袁道珍,與陳老漢交遊多年,這次離開北京專程到江南拜訪舊友,不料物是人非,故人已乘黃鶴西去。

兩行老淚在他臉上痛快地流淌著。小宛和惜惜免不得陪他掉幾行淚珠。

袁老漢很能飲酒,這點深得董旻喜歡。兩人便在廳堂中擺上杯盤頻頻對飲。袁老漢喝得雙眼發紅,顯然有些醉了。口中只顧嘮叨一些國家之事,董旻素來不愛聽,漸漸就睡著了。

倒是董小宛聽到那些胡話,心裡有些感慨,她想到了李清照。

她有時覺得她自己就是李清照,在逃難途中大聲吟詩。

晚上,董小宛夢見北京。她夢見自己正在一座靠近皇宮的府邸中跳舞,為了不讓宮中聽到聲響,她只能用象牙板輕輕地點著板眼,而那些貪官個個都像書上寫的那樣胖得像豬。

她厭惡極了。便飛身像一隻仙鶴似的飛出那座府邸,她在空中看見十幾萬難民擠在城中各個街角,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顫抖、呻吟、抱怨、嘆息。她看見努爾哈赤的鐵騎,許多清兵用弓箭射她。她掉下地來,從林中衝出兩個彪形大漢,肯定是李自成和張獻忠無疑。她大聲叫喊著救命。

「救命啊——」董小宛尖叫著從夢中醒來,全身大汗淋淋。

虧得旁邊的惜惜快速撥亮了油燈,她才定下神來。嘆息道:「我怎麼會夢見打仗呢?」

第二天早上,她很早就起了床,甚至比單媽還早,她發現爹醉倒在地,那個老人已不知去向了。

崇禎十二年夏天,董小宛十五歲,她踏入風塵,一生多變的命運便邁開了第一步。

崇禎皇帝一覺醒來,在一堆科舉試卷上隨便一圈,新科狀元向迎天就產生了。向迎天叩謝龍恩之後,便領了一件美差,作為朝廷的欽差大臣出巡江南。

欽差大臣的到來,轟動了秦淮河。名妓們都知道這是大把掙銀子的好機會。整條秦淮河幾乎重新裝扮一新,恭候著向迎天的大駕。留都的大小官員上下齊心,思慮著良策,都想討向迎天的歡心。而令一位新科狀元開心的辦法,除了秦淮河上的大群歌妓之外似乎別無良策。

秦淮河上最大的六條畫舫被徵集到一起,順著河勢並排而下,並用鐵鏈四面鎖緊,但依舊有些飄搖。便有人捧著發黃的《三國通俗演義》到畫舫上獻了一條連環計,將許多木板鋪在兩船之間,如此則船面更為廣闊,縱有百餘人跳躍翻滾也如履平地。此計甚妙,反正不是周郎赤壁,又不怕火攻。倒是秦淮河上佳麗如雲,比之周郎的小喬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六條畫舫全換了篷帳,沿篷帳四周掛上九九八十一盞逍遙燈。燈架是專門從楚地運來湘妃竹割制而成,裹燈的布料是五彩綾絹綉制而成。掌燈時,六條畫舫如同六座金殿倒映水上,更是倍加輝煌。艙中則晝夜點著紅燭,油漆在燭光下光鮮華彩,分外動人。地板之上鋪上大紅彩繪的波斯地毯,有檀香木製的几榻,有黃楊木製的闌干,還有斑竹片製作的鄉村竹籬,幾扇雕窗的空隙處則掛了幾幅唐宋時的古畫。為了給狎客們助興,几榻之下還放了些有名的春宮圖。六條畫舫都掛著色彩鮮艷的透明窗帘,經風一吹,窗紗如夢般飄飛而起便露出窗戶來,常有半裸的女子臨窗眺望。這一派豪華排場驚動過往行人,河兩岸聚集了七八百老百姓,兀自在那裡喝彩。

秦淮河上無論是舊院的歌妓,還是南曲的娼女,都不惜血本將本部的名角兒裝扮齊整送上船來。柳如是也免不了名列其中,她更想到將董小苑帶來露露身手,說不定就名冠金陵呢!

董小宛在院子中獨自彈奏古琴。一片樹葉飄落在琴弦上,她將它拈起來,卻是一張青青的葉子,心裡想到:如此美好時光,何故飄零風塵?秋天還遠著呢。你這小小的葉子。

董小宛剛過了十五歲生日。陳大娘便在一個風清月白的夜晚和她商量今後的生計,希望在秦淮河上重新造一個畫舫,也好多掙些銀子。幸得她家世代都是青樓出身,也沒什麼要遮擋的。董小宛不是沒有從良的機會,無奈因為是青樓身世,來提親的都是些屠夫瓦匠之類的粗俗庸人,而高貴人家又不屑低就。董小宛從小自視甚高,也就橫了心,視那世人為火坑風塵為歸宿。陳大娘正忙著張羅畫舫之事,不巧朝廷派了個欽差大臣來,打亂了秦淮河的秩序,董小宛出廬應客的時間就被擱了下來。

她此刻獨自對著一片青青的樹葉,便想出一句詩來:青山負木葉,良娥聽樵聲。卻怎麼也想不出是誰寫的。剛站起身來,準備去書中查找。惜惜滿臉興奮地從院門外跑了進來。

「姐姐,秦淮河上好熱鬧呢。我看見柳如是大姐到六條大畫舫上去了。岸上還有許多好玩的把戲呢,像過元宵節。」

「岸上有些啥把戲?」

「有耍猴子的,有吹洞簫的,有賣酒菜的,有賣糕點的,還有耍雜技的。也不知哪兒鑽出這麼多藝人。」

唉,四鄉八井的手藝人,誰不想多掙幾個銀子呢。小宛這樣想。也為自己沒資格在這麼多人面前露露臉而惋惜。

柳如是因為已做了錢牧齋大人的小妾,顧著夫君的臉面,在這種熱鬧的場合不得盡展自己的風流,有些不甘心。她對著鏡子心不在焉地描著眉毛,忽然想到董小宛。何不帶上這個才貌雙絕的妹妹呢?她想:如果有她在我身邊,她的光彩就是我的光彩,別人眼中雖不見我的風流,卻曉得我的苦衷,也可免除親身應客對夫君造成不良影響。這正是當初結識董姓小女子的目的哩,現在可以讓她登場了。

柳如是本來就是女中豪傑,她敢想的事就敢做。她吩咐車夫套上香車,自己跨了進去。

車夫將響鞭在空中劃了一道花弧,叫了一聲:「駕。」那匹青花馬便邁開四蹄朝董小宛家而去。

惜惜剛要抽空到秦淮河邊看熱鬧,打開院門正好看見柳如是挽起花袖抬起纖纖玉手準備叩門。兩人相視一笑。惜惜慌忙招呼柳如是進來,一邊跑去推醒剛剛午睡的董小宛。董小宛只當惜惜頑皮,只顧閉著眼假裝未醒。柳如是見她微紅的嬌嗔面容,心下甚是歡喜,她輕輕地擺手示意惜惜讓自己來,惜惜會意站到一邊。柳如是俯身在小宛臉上甜甜地送上一個香吻,口裡嬌聲喚道:「妙人兒。」

小宛驚覺,翻身坐起。見是柳姐姐,心裡歡喜,伸開雙臂摟住柳姐的肩。兩人額頭頂著額頭差點笑斷了氣。那情形就像兩隻俊俏蝴蝶偶爾飛過同一個花圃而相互打個照面彼此都伸長觸鬚讚美對方似的。

「好姐姐,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姐姐想你,專程來看看你。」

「聽說秦淮河上好熱鬧,你也在那大船上走動,給我講講河上的事。」

「其實熱鬧只是外行人眼中的熱鬧。好看的戲還在後頭。

秦淮河上的名角兒可是個個都不服氣。聽說新科狀元也是個風流美男子,京城來的姐妹在傳他的佳話呢。」

董小宛替柳如是削了一隻香桃。柳如是接過來,輕輕咬了一口,滿嘴果香。她接著說:

「好妹妹,有興趣去湊個熱鬧嗎?我帶你去。你這般才貌配他狀元郎正是天生的一對。」

小宛聽得臉頰正紅。偏偏惜惜又在旁邊打趣似地念了一句詩:「郎騎竹馬來,邀我嗅青梅。」柳如是笑得合不攏嘴。小宛思緒被「青梅竹馬」這句話一激,猛然晃過童年的一幕,想到蘇僮,想到那次承受的慘打,不禁黯然傷神,自己的身世原也不配自傲於人啊!

「姐姐說笑啦。小宛沒福消受那般熱鬧,見不得大場合。

我不敢去。」

「傻妹妹,憑你的模樣做皇後娘娘都可以,怕啥子?姐姐教你一招,你一輩子不知還要遇到多少人物呢。讓我告訴你,無論遇到誰,你都不亢不卑,內心裡絕不自認低下,和他平起平坐就是。記住了嗎?」

董小宛點點頭。這時,車夫在房外恭敬地叫了一聲:「柳少奶奶。」柳如是挺掃興地問:「有什麼要緊事嗎?」

「剛才錢大人差人來催少奶奶快些回家,說有要事相商,少奶奶請快些起步。」

柳如是告辭時,按住董小宛的肩頭說:「明天欽差大臣就到了。明晚你一定要到大船上去,記住,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董小宛爽快地應承了下來。惜惜站在她的身後,興奮得想變成一隻畫眉在她肩頭詠唱。

第二天,董家的人全忙開了。陳大娘翻撿出許多珠寶,東選西選,總覺得不合適。她一會將一串珠鏈拿到窗邊對著陽光細看,一會又將一顆貓眼石拿到燭光邊照,燭光給寶石鑲上一圈淺紅色的光彩,石中一片黑色晶體則眯成了一條線,她自己被迷住,一些被時光泉水滋潤的往事又夢一樣從珠寶中折射出來,她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青春曾如同陷在紅綢中的光艷裸體。當她放下那些珠寶,才發覺沒有一件配得上她那如花似玉的寶貝女兒。

大腳單媽過份看重了這個日子,彷彿過了今天,她一生的期盼便會改變成另一種無法言明的結局。她幹什麼都特別賣力,可今天什麼事都和她鬧彆扭,連橫貫院子那條晾衣繩都要在她經過時斷為兩截,其中一截在空中拋了個弧線之後竟繞住她的脖子,她只得放下手中用盤子盛著的新鮮糕點去解繩子,不料一腳踩在糕點上,氣得她蹲在地上抹了幾顆眼淚。

董旻倒很清閑,獨自在廳中飲酒,就憑一碟豆腐乾和一碟花生米喝得正順口,偶爾還哼幾句十年前的風流曲子。他覺得他的寶貝女兒怎麼都是他的寶貝女兒。陳大娘在他身邊走進走出,他還覺得掃興。「忙啥嘛,又不是一去不復返,送哥哥到邊關都不是這個樣子。真是女人見識。」說罷又哼自己的歌去了,單媽僅僅聽清了兩句唱詞:「……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單媽拍拍身上的灰,罵了句「死沒出息」,又自去做她認為應該做的事了。

董小宛睡到日上中午才起來。她想用庸懶的睡眠來壓制激動的心情。何況昨夜直到雞叫三遍才昏昏然睡著呢。惜惜卻起得早,她是天快亮時被蚊子咬得無法忍受爬起來的,她撥亮燈盞發現帳子的右上方有一個大洞,蚊子就從那裡偷襲而入。她點幾支薰蚊的香草方才安下心。早餐之後,她坐在小宛的床邊等她醒來。惜惜手裡拿了本《易安居士集》假裝是在看書。董小宛粗略地梳了妝,用了午飯,便捧出古琴,認認真真地調著每根弦,把音色定在最柔曼的調子上。她有時也停下手中的活兒,托住下巴痴痴地發獃,也不知什麼神妙之景吸引著她。一個物件一旦寄託了一個女人博取虛榮的莫大希望,它就不再是它本身,而是這個女人的一部分,就像臉蛋一樣珍貴。當董小宛貫注了全部精力將古琴調試完畢后,太陽已經西斜。她在暗紅的夕陽的陰影下彈了一曲《迴風》,她想到陳圓圓的神奇傳聞。院子中果然刮過一陣小風,她欣喜若狂,瞅著一張樂譜紙被旋風吹上了屋頂。

剛用過晚飯,陳大娘、單媽、惜惜就圍著董小宛團團轉。

忙著給她梳妝打扮。大腳單媽端來一大盆香湯,小宛便在房中沐浴,那優美的肉體曲線把幾個女人都震撼了。然後,陳大娘見惜惜擦乾了小宛身上的水珠,就從被面中抽出一匹三尺長的紅綢,繞著小宛的胸脯纏了幾圈。那紅綢特意只繞過乳房的下端。這樣乳房就更加挺拔動人。陳大娘雙手拍拍小宛那對圓滑的乳房說:「這可是女人的寶貝。」幾個女人都會意地吃吃笑了起來。然後再穿上綉著荷葉的柔軟內衣。最後套上一件八成新的翠綠綢衫,配上碧玉的耳墜子,腳上套上描著金線蝴蝶的綠色鞋面的繡鞋。整個人就亭亭玉立地站在房間中。真是個傾城傾國的小美人。

董小宛用紅藍兩色相間的洋布包上古琴,跨出門來。門外的董旻唬得大叫一聲「我的媽」,他不相信仙女會飄然來到人間。

當天色微暗,董小宛將娘、單媽和惜惜留在院門內,執意要獨自踏上自己的路。夏夜傍晚的風吹過,她昂起頭,挺起胸脯,抱著古琴,想象著自己正征服著整條秦淮河。她自信自己的美貌。

她在略帶點憂傷的狂喜幻覺中走著。她轉過街角,忽然看見王屠夫的老婆走在前面。她覺得有些異樣,忙定定神仔細觀察,原來這個庸俗的潑婦穿著和自己一樣的翠綠衣衫,顯然出自同一位裁縫之手。她猛然想起在寶雲齋因衣裝受辱之事,一下子對自己完全失去了信心,不知道自己這一身普通衣裝多麼寒磣。她從頭到腳都打起寒顫。剛好頭頂飛過一隻尖叫的烏鴉,她覺得自己就是那倒楣鳥兒的影子。她一轉身就朝家裡跑。衝進院門,狠命把門關上,彷彿要將自己已經暴露的「醜陋」全部關在門外似的。

家中的幾個女人剛回到自己房中,猛聽院門發出巨響,都跑出來,卻看見董小宛背靠著門坐在門檻上嗚嗚地哭,古琴斜倚在她的懷中。

大家不知發生了什麼變故,問她,她一句話都不說。小宛淚眼汪汪地回到房中,惜惜忙端溫水替她擦臉。陳大娘握著她的手卻不知該怎麼安慰她。過了很久,董小宛才說了剛才的經過。陳大娘一拍大腿說道:「唉呀,我的傻女兒。一千個人穿同一件衣服都是一千個模樣。美就是美,丑就是丑。各人靠的姿質取勝,你從哪兒學來那些勢利的眼光來品評自己折磨自己呢,我的傻女。」

陳大娘嘆了口氣接著說:「娘當初從來都不靠衣裝取勝,同樣在秦淮河上混得過來。」

董小宛聽了這話,就在心裡想:怪不得你沒有陳圓圓、柳如是那麼有出息。

董小宛慢慢靜下心來,也有點後悔:怎麼就被潑婦敗了興緻呢。陳大娘還在旁邊苦勸:

「乖女,聽娘的話,今天還是得去,到了那裡有你柳姐姐撐腰呢,就算天塌下來我們也頂它個洞。人得罪啦可以重歸於好,機會錯過了就再也不來啦。

乖女,聽話。」

其實董小宛也下了決心去闖闖。於是又重新對鏡梳妝,看見自己的臉,她又恢復了信心。她抱著古琴走出院門時,惜惜悄悄送她一把小剪刀,並在她耳邊輕輕說:「如果有臭男人欺負你,你就用這個刺他的眼睛。」

董小宛走出門,又猶豫起來。因為天已經黑盡了,顯然已經誤了柳姐姐的約會。她走到街角便站住了。去或不去?這兩個念頭在她腦中像兩隻戲水的鳥,一會兒冒一下頭。最後她想:不去也罷。便轉身往回走。站在門前看著她的陳大娘和大腳單媽,忙不約而同地像趕雞入窩似的口中焦急地喊道:「乖女,快去。乖女,快去。」小宛臉上笑吟吟心裡卻酸酸地走過她倆身邊,徑直回到自己的房中。

白天的歡樂沒能在夜晚延續,夜晚的痛苦卻繼續向白天延伸。董小宛不能原諒自己莫名的膽怯,天亮了,她依舊蒙著頭不願起床。

陳大娘在院子中走來走去,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這時有人叩門,惜惜跑去開門,進來的正是柳如是,她滿臉疲憊,顯然宿醉未醒。

「我的好妹妹,昨晚咋失約呢?」

陳大娘忙一把將她扯住。董小宛聽得柳如是聲音,欠起身,從窗戶里望出去,只見娘和柳如是在院門邊嘰嘰咕咕地說話。柳如是聽得直搖頭。但見她將大腿一拍,對娘說了幾句,轉身就走。院門外只聽見綉羅衣一閃,柳如是就消失了。

小宛只見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待會兒再來。」

董小宛緩緩穿了衣服,洗了臉。在院子里坐下,那把竹椅發出輕微的吱吱聲。惜惜給她端來一籃暗紫色的葡萄。她懶洋洋地吃了起來。葡萄皮在她腳邊撒了一地。

柳如是再次急沖沖闖進來,她懷中抱著一個麂皮箱。口中嚷嚷道:「都怪我,都怪我,沒想到這一層,好妹妹快來試廣東這件衣服。」她徑直奔到董小宛面前,伸手將桌上的竹籃以及剩下的幾串葡萄一抹,全掃到地上,然後將麂皮箱朝桌上一放,「好妹妹,自己看看。」

小宛見她行事如此性急,不便怠慢。伸手扭開麂皮箱,裡面是一套華美的紅色蘿衫。柳如是道:「這是有名的『雙重心字蘿衣』。」

待惜惜幫小宛在房間里換上這套蘿衫從房間中走出來時,柳如是興奮得拍掌稱奇。董小宛也掩不住臉上的喜色,樂得抱住柳姐姐撒起嬌來。柳如是順勢在她嬌嫩的臉龐上親了個夠。

柳如是講了昨夜畫舫熱鬧,說是舊院的杜嬌娥和桃葉渡口趙十二娘爭風吃醋,光著身子在大艙中扭打起來,真不要臉。柳如是的夫君錢牧齋大人喝醉了酒差點掉進秦淮河呢。柳如是說得最多的還是狀元郎如何如何英俊等等。董小宛只是默默地聽,她心裡想的只是今夜我一定勝過所有女人。

柳如是接連打了幾個哈欠之後,便告辭。臨行時再三叮嚀董小宛今夜一定不要缺席。她根本就沒料到董小宛當天下午就憑藉自己的出眾天資而登上了畫舫。

一場小雨從早晨下到中午。雨點打在篷布上的聲音給一夜宿醉未醒的畫舫上的男女憑添了一層睡意。睏倦、甜美、酒氣和香美的糕點殘渣充塞著艙廳。順著秦淮河從上游吹來的河風,吹翻了燭台上的紅燭,一滴燭淚飛濺出去,剛好濺到一個俊俏男人的臉上。他抽了一下身子,醒了,伸手抹去微燙的蠟。他欠起身茫然地瞧著蜷縮在身邊的一個歌妓。他想不起她是誰。寇白門?卞玉京?或者隨便一個叫菊花的什麼風塵女人。反正在這淫樂之地他不在乎吻著的是誰。

他緩緩地將手舉過頭頂,伸了個懶腰。他發現自己正站在船頭上。小雨已經停了,河風濕潤而清涼,把炎熱的感覺吹得暫時遠去了。兩個侍女站在旁邊,一個端了一盆熱水,另一個捧著一個黑漆托盤,盤中裝著摺疊整齊的兩條雪白面巾。

兩人見他轉身,齊聲道:「請狀元郎凈面。」他從衣袖中抖出一雙白凈的手,就著木盆洗了臉。一個侍女端著水和濕面巾走了,另一個則留下來幫他整理略有些皺的青衫。他瞧著面前這張紅撲撲的臉,禁不住伸手在那臉蛋上擰了一下。侍女羞得直立在他面前,低下頭看著腳尖,雙手扯著衣角。向迎天樂得哈哈大笑,說聲:「去吧。」侍女慌忙退下。

艙里太亂,向迎天不想進去,獨自站在船頭。看著江南一帶歌舞昇平的景象,心裡感慨。這裡的確是人間天堂,這裡的百姓似乎不知道大明江山已經搖搖欲墜。李自成、張獻忠已在關中一帶漸成大勢,而努爾哈赤的鐵騎已經幾度兵臨京城,難道真的要胡馬窺江之後,這些人才會感覺戰火的緊迫?大明江山啊……這次江南之行本是為催糧征餉而來,卻陷入紅顏的包圍圈,如何了得?他轉而又想:「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上下腐敗豈我獨力能挽濁浪乎?昨夜的昏暗雲雨又湧上心頭,如此銷魂之地非凡夫所能抗拒呀!

一絲琴聲鑽進他的耳膜。他不想聽。但琴聲依舊固執地朝他的耳朵里鑽,而且擾亂了他的思緒,似乎那琴聲正順著耳朵朝下鑽去,要安撫他那顆有點燥熱的心。他漸漸被吸引了,聽出是一曲《胡茄》。這首曲子非一般人所能彈奏,相傳為漢末蔡文姬譜就,曾感動具有帝王野心的曹操。向迎天不禁驚奇。這位新科狀元本來就有掃平宇宙的抱負,內心視曹操為偶像。此刻聽到《胡茄》自然深受感動了,忍不住朝琴聲飄來的方向望去。這一望非同小可!

只見離大船五六丈遠的岸邊有一架伸入水中的竹棧,一位紅衣少女正俯身古琴之上彈得如痴如醉,她身後聚集的看熱鬧的人,大約有七八十人之多。其中有老人、雜耍藝人,有擔著擔子的小賣商販,有搖摺扇的書生,有粗陋的轎夫,有光著膀子的兒童,這些人都像被吸在磁石上似的,居然毫不嘈雜,因而琴聲更加清純。向迎天也被少女的美貌打動了心,也看得痴,甚至忘了琴聲。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在秦淮河上,岸上的圍觀者發出一陣嘈雜的叫好聲,向迎天才彷彿從夢中醒來一般。

這時,那紅衣少女抬起頭來,雙眼望著向迎天,目光哀怨而動人。向迎天從那雙明亮的眸子中看到對自己的請求,心裡已經明白了幾分:顯然這是個欲在畫舫中爭寵的女子。他正待發話,一位侍女端來一壺酒請他享用,他伸手端起一杯酒時,琴聲又起。這次琴聲則柔曼如霧,彷彿滿天都有柔情在飄飛。那紅衣少女亮開嗓子唱道:

心心復心心,結愛務在深。

一度欲離別,千回結衣襟。

結妾獨守志,結君早歸意。

始知結衣裳,不如結心腸。

坐結行亦結,結盡百年月。

一曲唱罷,向迎天聽得那字正腔圓的優美歌喉,早已情不自禁,他高聲叫了一聲:

「好!」並將手中的鍍金酒樽朝空中一擲。金樽在空中飛了一個弧線,扎入水中。岸邊幾個看熱鬧的兒童尖叫幾聲一起朝水裡紮下猛子,都想撈那個金樽去換碎銀子。

一葉小舟將向迎天送到岸邊。他拱手一揖道:「南陽向迎天,這廂有禮。」岸邊的紅衣少女笑吟吟道了個萬福,眉宇之間有秋波在穿梭。兩人明眸閃亮,有無形的絲正穿越夏日午後的艱滯時光在空氣中靈活地聯接。這時,旁邊的那幾個兒童正為金樽進行著拚死搏鬥,兩人朝孩子們會心一笑。

其實,紅衣少女正是董小宛。當她和向迎天一起坐在大船上時,艙中的人們才陸續地從睡夢中醒來。一個女人在四處尋找她昨夜丟掉的繡花鞋,她到處張望,根本就不再乎露在外邊的大片雪白胸脯,惹得岸上人頻頻喝彩。

董小宛和向迎天扯了許多閑話。向迎天被她的美貌和學識深深地迷住了。但時間還早,兩人就在船頭下棋。小宛不是向迎天的對手,撒嬌說:「白棋和黑棋我都不想下,我想下紅棋。」向迎天便叫來幾個女侍用胭脂將白棋全都塗成紅色,樂得小宛直笑。向迎天瞥見她嬌柔的舌頭,心裡怦怦直跳,慌忙咽了幾口唾液。

晚宴開始之前,董小宛遇到了柳如是。柳如是驚訝不已,兩條眉毛被瞪圓的眼睛擠得向上呈圓弧狀突起,剛好配合了張大的嘴唇形狀。小宛很想將一枚鳥蛋放進她嘴裡,可惜沒有鳥蛋。兩人相互牽了手到船邊。聽小宛說了下午的精彩表演,柳如是佩服不已,連稱「妙計」。

船上的人越來越多,男的多是官宦人家,女的多是秦淮名角。柳如是不停地給小宛作介紹,「這是某某舉人,那是某某都御史,這是某某大姐……」董小宛自幼在畫舫中長大,對於迎來送往這套禮數早就諳熟,因而在這人群之中應酬自如。

所有的男人們都暗暗側目,都在內心猜度自己能否有艷福消受這個美人。

董小宛倚在窗前,想獨自避開一會兒,她有點後悔,這般嘈雜之地她沒有把握自己是否會擔當一個合適的角色。一個男人忽然湊到她的面前,手裡握著柄有碧玉墜子的扇子,另一支手則大膽地來牽小宛的手。小宛畏縮地一退,那人嘻嘻笑了起來,乾脆收扇入懷,張開雙手要來抱她。董小宛生性機警,眼見著人多不便叫嚷,便一翻身做了個倒插花式到了綺窗外。那位公子撲了個空,朝小宛嘰嘰咕咕罵了些髒話,自回艙中去了。

董小宛站在一盞角燈下喘息初定。她聽到身後有人說:「好大膽的妹妹,連朱爵爺的公子也敢戲弄。」她回首看時,卻是一位風姿綽約的美麗女人正笑吟吟地望著自己。小宛說道:「那人滿肚子壞水,怎麼戲弄不得了?」那女人笑道:「真是個剛烈女子,是個好妹妹。」

這個女人就是名噪一時的李香君。她告訴小宛:「我倆還是師姐妹呢!」小宛猛然想起小時候聽蘇崑生說過:「幾年前有個叫香君的師姐也跟你一樣聰明。」蘇氏在旁說道,「那個小妖精真不成體統,竟敢光著身子在街上玩耍。」小宛當時想象那一定是個極醜陋的女孩。不想今日一見,卻是天仙般的一個美人。董小宛覺得有這樣一位師姐真好。兩人就站在船舷邊說了許多知心話,非常投機。

其時天已黑盡了,兩個站在船舷邊的女人由於背對著燈火輝煌的船艙,遠看像兩個優美的皮影。那幾條連在一起的畫舫晶瑩剔透,從高處望去像一道即將出現的彩虹。

董小宛和李香君正談得開心。柳如是急匆匆地跑來,拉著兩人說道:「你兩個還在這兒開心,狀元郎不見小宛,我看他神不守舍呢,快跟著來,舞宴快開始了。」

三人回到艙中,向迎天坐在上首賓座上茫然回顧,猛然看見董小宛,笑容立刻驅散了愁雲。他舉起酒杯朝小宛致意。

此刻艙中弦樂大作,幾名半裸著酥胸的舞女魚貫而入,在艙廳中演起《唐宮紅葉》的「醉胭脂」一段歌舞。小宛持酒,香君把杯,兩人分列狀元郎左右,殷情地勸他歡飲。向迎天興緻高昂,左抱右擁,覺得自己像帝王一樣,寒窗苦讀中帶來的憂鬱和傷感氣質被輕輕剝落,露出了人性中作樂無忌的另一面來。其它那些官員公子們眼見著兩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在他懷中嬌態可掬,心中甚為惋惜,都有些吃醋,但不便冒犯狀元郎,只好將心頭的慾火發泄到其它歌妓身上。艙廳中充滿浪笑嬌吟,場面混亂不堪。李香君本是風月場中久經風雨的人,心知小宛還是處女,怕她在這種淫亂場合中輕易失身因而掉價,便順勢滾進向迎天懷中撒起嬌來,使他不得趁機犯了小宛的身子。董小宛雖然在畫舫中長大,小時候就看慣了狎客的表演,但如此浩蕩的淫亂場面卻是第一次經歷,心裡害怕。柳如是一邊陪夫君喝酒調笑,一邊觀察著小宛這邊的情景,她和李香君的想法一樣,都想保住小宛的身子。

柳如是眼見小宛面色惶恐不安,便對夫君錢牧齋耳語一陣。錢牧齋深知青樓的一些內容,便點點頭。夫妻倆一起走到狀元郎身邊請求告辭,小宛也趁機起身告退。向迎天本欲牽住小宛的衣帶,被香君一個香吻推得向後仰倒,只得由小宛隨柳如是去了。柳如是一直將小宛送回家中。

向迎天見走了董小宛,興緻頓減,用力將李香君拋到一邊,獨自飲起酒來,李香君陪在一旁,偷偷在眼角抹了點辣粉,立刻就淚流滿面,一副悲戚戚面孔,好像天大的委屈全落在自己頭上似的。向迎天瞧著這個淚美人,只道是自己剛才傷了她的心,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便扔了酒杯,抱起酒壺猛灌一氣,直到把自己變成一爛泥,癱倒在李香君的裙子下。

清晨,向迎天獨自坐在船頭,悶悶不樂,心裡想著董小宛。他想:這個女人應該是我的。李香君輕輕走到他身邊,他頭也沒回,問道:「怎麼才能搞到那個女人?」

李香君在他身邊斜倚船舷坐了下來。她知道他是問董小宛。她說:「小宛是個貞潔的女人。」

「不,從來就沒有貞潔的女人。」向迎天武斷地說道,「女人就像珠寶一樣渴望嘗試不同的皮膚。有些女人保住了貞操,只是因為沒有人去發掘她,並不是她不願這麼做。」

李香君嘆了口氣。她私下裡認為自己如果不是命苦,就是個可以保住貞操的人。小宛妹妹也是個苦命人兒。

向迎天用眼角瞥了幾下李香君,繼續固執地問道:「怎麼才可能得到她?」

「欽差大人若真心要得到董小宛,就得備一份豐厚的彩禮,簡約地搞點儀式,名花就歸你了。這是秦淮河上初次應客的規矩。」

向迎天皺皺眉頭道:「妓女也想有嫁娶之禮?狗屁規矩!」

李香君心裡有些不快,卻不好惹惱這狀元郎。鎮南王爺朱啟丹曾再三吩咐,誰惹出事來,誰就從秦淮河永遠消失。她解釋道:「大人有所不知。這秦淮河的姑娘分為南曲和北曲兩種。

秦淮河南邊稱為舊院。舊院從前叫大院,系先帝太祖所設。那舊字門楣上至今還掛有一付對聯,系太祖御制,上聯是: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風佳月,更兼有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話;下聯是:世間多痴男痴女,痴心痴夢,況復多痴情痴意,是幾輩痴人。」

「好對聯!」向迎天拍掌稱奇道:「太祖真是聖人啊!」

「至於秦淮河以北的北曲,則大多為下三流人物逗留之地,非南曲的姑娘們所為。」

「這麼說,董小宛屬於南曲世家?」

「對。大人若得小宛,保管你終生難忘。只是常言道入鄉隨俗,大人還是略作準備,待奴婢親去她家迎請,好事自成。」

「好吧。」向迎天下定決心今夜小宛非他莫屬,因為明天他就要打道回府了。

留都城的大小官員都想巴結欽差大臣,大多希望藉機行賄。所以很快就備了一份豐厚的彩禮,由李香君和柳如是前去說媒。

當蒙著頭蓋的董小宛被李香君牽上畫舫時,已是夜色低垂,華燈高挑了。畫舫上專門布置了新房。四周掛滿飄逸的紅色窗緯,地上鋪著厚厚的紅色地毯,再加上粗大的紅燭的照耀,艙中像烈火一樣紅,彷彿夏日黃昏堆積在天邊的紅霞被全部貯存在這裡。地毯之上鋪了一張闊大的涼席,這就是新床了。董小宛在一陣鞭炮和鑼鼓聲中懷著莫名的哀愁心情被寇白門和卞玉京扶著進入了血紅的內艙。她一生的真正起點在秦淮河悄悄湧起的霧嵐上搖晃不停。

寇白門和卞玉京將她牽上涼席,幫她脫去所有的衣裝。董小宛鮮活的裸體在燭光中閃著桔黃的誘人光焰。寇白門和卞玉京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美人,她倆幾乎同時感到董小宛是秦淮河上最完美的女人。她們壓抑不住羨慕之情。

董小宛自己卻羞愧得緊低著頭,想著即將到來的時刻,心裡莫名地恐慌,但內心又在興奮、期盼。靈和肉正在各自的立場上發生分裂和變形。她聽說過那痛心的一刺。

寇白門和卞玉京吻了她的面頰,將一條白毛巾擱在她的大腿上便雙雙告退。當狀元郎跨進艙來時,董小宛就閉上了眼睛,她嗅到艙中飄滿洋槐花的香味……

那天夜裡,董小宛喊痛。秦淮河聽到她的叫喊卻無動於衷,河水像往日一樣帶著輕輕的嘩嘩聲從她身下流過。這條河聽慣了太多女人的呻吟,它不在乎承受更多處女的血。它本身就是一位塗著胭脂的妖冶魔女。燈影綽約,漿聲憂怨,夜色霧一般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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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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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柳如是踏雪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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