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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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窺望」這個詞總讓我想起Z。
窺望並不都是朝向自由。窺望,並非都要把眼睛貼近類似門上那樣的小孔。窺望可以在心底深藏,可以遠離被窺望物,可以背轉身去諱莫如深,甚至經年隔世,但窺望依舊是窺望,窺望著的心思會在不經意的一瞬間全部泄露。這麼多年,Z把自己藏起來,不管是藏進一間簡陋的畫室還是藏進他清高的藝術,我知道,他一直都在朝那座美如夢幻的房子窺望。像若干年前的那個冬夜一樣,他一路離開卻又一路回頭,驚訝和羨慕,屈辱和怨恨,寒冷和自責和憤怒一齊刻骨銘心……從那時到現在,他心裡的目光一直沒有改變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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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初夏時節,Z咬緊雙唇躲開狂呼濫叫的人群,便躲進畫室,躲到他的油彩和畫布里去了。不過他並不像F醫生那樣,對世間的紛爭不聞不問。Z只是漸漸輕蔑了那些紛爭,看不起所有捲入其中的人,稱他們為「傀儡」為「木偶」,當然這是文雅之稱,粗魯的說法是「一群群被愚弄的傻X」。畫家先是更習慣用這句粗魯的,後來則一律改用那句文雅的,再後來又間或用一用那句粗魯的,尤其更把末尾兩個最不好聽的字念得沉著並清晰。由此可見他心境的改變。就像他習畫的過程:先是不能脫俗,然後不能棄雅,再后雅不避俗、俗亦能雅了。自慚的俗人常要效雅,自負的雅士倒去仿俗,是一條規律。由此可見Z已經漸漸對自己有了信心。認識他的人,不管是喜歡他的還是不喜歡他的,都承認他的藝術天賦。
但是Z,多年中仍是痴迷地畫著那根白色的大鳥的羽毛,一遍又一遍,百遍至千遍。給那潔白的羽毛以各種姿態,以各色背景:高曠的,陰鬱的,狂躁的,或如烽煙滿目,或似混飩初開……Z在各色的背景前看它,有時中魔似地沉默不動熱淚盈眶,有時坐立不安焦躁得彷彿末日臨頭,發瘋似地把一幅幅畫作扯碎。
那是他的痛苦,也是他的快樂。
那就是,他又在窺望。
望見那座美麗的房子,望見很多門。
要望透那些門。
Z對那些門裡的景象、聲音、氣息和氣氛,抱著焦灼的期待,欲罷不能。但期待的是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不過肯定有什麼東西,肯定在他的心裡或在茫茫宇宙的什麼地方有著令他不能拒斥的東西,只是抓不住,在他的畫布上也抓它不來。譬如地下的礦藏,譬如飄搖在天邊的一縷遊魂,唯有挨近它時才能看清它,唯有得到它時才能知道它究竟是什麼。
似乎,一切都在於那根羽毛可能的姿態和背景。
那羽毛應該是潔白的,這確定無疑。但它的姿態和背景卻朦朧飄忽,看似漸漸近了,好像伸手就能抓來了,卻又一下子跑掉,無限地遠去。蓬勃、飄逸、孤傲……那羽毛一刻不停地抓撓著他的心,他卻不能讓它顯現,不能為它找到一個恰如其氛的形象和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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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畫室,和繼父的家隔了幾條街。繼父的家就是繼父的家,Z從來不認為那是母親和自己的家。所謂畫室,其實是Z所在的一家小工廠的倉庫。在官方認可的檔案上,Z只有兩個身分:高中畢業生和倉庫保管員。
十九歲,Z就到了這家專門生產帆布的小廠。兩三年內他像個流浪漢似地在全廠所有的車間都呆了一遍,所有的工種也都試了一下,但沒有哪個工種讓他感興趣,也沒有哪個車間願意再收留他。一聽見織布機震耳且單調的「軋軋」聲,他就睏倦得睜不開眼,無論什麼工種也無論師父怎麼教,他一概聽不大懂,笨手笨腳地什麼也干不好。他得了個外號:老困。Z對此不大介意,甚至希望全廠職工都能知道這個外號,相信它確實意味著一種醫學尚難理解的病症,以便各級領導對他的出勤率置若罔聞。
廠領導屢次建議他另謀高就,但他卻不肯離開。Z看中了這個工廠的產品,那是作畫必不可少的材料,若自己花錢去買實在是其微薄的工資所難承受,而只要能在這個廠里混著,沒人要的帆布頭兒比比皆是,他一輩子所需的畫布就都不愁。睏倦只發生在八小時以內,下班鈴聲一響便沒有人再能弄懂Z何以會有那樣一個外號了,他捲起碎布頭兒回家,其敏捷和神速都像一頭獵豹,風似地刮出廠門轉瞬消失進密如羅網的小巷,給現代醫學留下一項疑難。
兩三年後,Z謀到了倉庫保管員的職位。這工作他很滿意,不大費神也不大費力,尤其八小時之內也不受人監視,有很多時間可供自由瞌睡,以便夜間能夠精力充沛地揮毫塗抹。碎布頭兒當然源源不斷,而且這兒還有木料,可順手牽羊做些畫框,還有廠里用於宣傳的水粉油彩,引一些為己用亦無傷大局。最讓Z興奮的是,倉庫很大,存放的物品散亂無序,倘下力整治一番,肯定能騰出一間來作為自己的畫室和家。
畫家遂向廠長建議:兩個倉庫保管員實在是人浮於事,只他一人即可勝任;而且他只要花上一個星期時間,就可讓這個倉庫面貌一新。條件是,若能騰出一間半間的,得允許他把他的床和書都搬來,並且在這兒畫畫,當然是在業餘,絕不妨害工作。「否則嘛,」畫家對廠長說,「就這麼亂著吧,而且肯定會越來越亂。」廠長歪著頭想了一刻鐘,深信治廠之妙在於人盡其用,這個Z很可能天生是倉庫保管方面的人才。於是此後的一個星期,人們聽見倉庫那邊叮叮哐哐地從早亂到晚,甚囂且塵上。人們跑去看時,只見滾滾塵煙中Z一個人鑽進鑽出,汗和土在他的臉上合而為泥,倉庫中的物品盡數挪在太陽底下晾曬,霉味飛揚,百步之外即需捂鼻。待霉味消散塵埃落盡,不僅所有物品各歸其位,井然有序,而且還空出一大間庫房。人們猝不及爭時,那間空屋裡已多出一張單人床和一張破舊的小桌,四壁五彩繽紛掛滿了Z的畫作。很多天之後全廠職工才紛紛悟到:此廠雖小,但藏著一位大畫家。
畫家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不必每天去看繼父那張老酒浸糟的臉了。
倉庫原也是一排廟堂,離我的小學不遠,因此我有時猜想,說不定它與那座廟院原為一體,為同一座大廟之不同的部分。倉庫是正殿,兩廂的廟堂早已改作民居,院內終日嘈雜,倉庫便開闢後門直面小街。Z十九歲來此謀生時,街旁尚未有樹,但當女教師O來此發現了天賦非凡的畫家Z時,小街兩旁已是白楊鑽天濃蔭匝地了,時逢春暖,滿天滿地都是楊花。楊樹長得真是快。世道變化得也真是快,小街過去安靜又寂寞,現在則從頭至尾排滿售貨攤位,是方圓幾里內最富盛名的街市。
滿街的叫賣聲,日出而喧,日落不歇。在這樣一條商浪拍天的「河流」里,在顧客如潮的寸金之地,有一間四角歪斜的老屋,塵灰滿面,門可羅雀,檐頭荒草經年,那情景會讓急著發財的人咂舌頓足惋惜不已。若走進老屋,瞳孔會一下子適應不了突來的昏暗,景物模糊不清。但慢慢看一會兒,周圍漸漸亮起來,到處都是畫,水彩畫、水粉畫、國畫、油畫,大大小小來不及看清都是畫的什麼,但總有一縷潔而不染的白色於中飄蕩。定晴再看:一個渾身油彩的人正在屋中央揮動畫筆,調色板上的輕響彷彿震耳,牆外高亢的叫賣聲卻似不能侵入,那情景又會讓進來的人感動。當然,要看進來的是誰,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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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教師O從吵嚷的街市上走進安靜的畫室,那時,z正坐在屋當中的地上,朝一面繃緊的、未落油彩的畫布呆望。O聞見滿屋都是油彩味,看見牆上乃至屋頂上都掛滿了畫,聽著牆外如沸的叫賣,再看看屋裡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陳設、用物,彷彿從泥沼一下子踏進神殿,立刻感動得熱淚盈眶。
至於最初,是怎樣的機緣引領O走來這畫室的,我毫無印象。
我不知道女教師是怎樣與畫家相識的。這是命運,或許可以去問上帝。關於他們倆的相見,我能想起來的最早的情景就是在這個楊花盛開的下午,O走進這條繁榮昌盛的街市,繞過層層疊疊的貨攤,推開一扇常閉的木門,走進了Z的畫室。我只知道,她走進了那間畫室的沉靜,走進了油彩的包圍,從此走進了她終生不得平靜的愛情。從她走進那兒直到她死去,她都說,她是愛著畫家的。
我有時設想,倘有機會用電影來展現這一幕情景,應當怎樣拍攝。
應當從Z開始,俯拍:他跪坐在屋子當中的地上,面對畫架上空白的畫布。他的身影顯得小,因為屋子很大。光線雖暗,但地上隱約可見他的影子。影子很長,不動。很靜。街上的叫賣聲和討價聲嗡嗡嚶嚶的不清晰,因為老廟堂的牆很厚。
其實屋子並不大,事實與印象恰恰相反。但要根據我抑或O的印象來拍。因此要選一間非常大而且又相當高的屋子。不妨誇張。
隨後鏡頭貼近五彩斑斕的地面推拍:空闊,空空蕩蕩,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都被顏料漬染了,幾乎看不出地面原本的顏色。某一處有一塊耀眼的明亮,是窗外漏進來的一線斜陽,一隻早到的蒼蠅在那兒暖和著身子。
搖拍:床下一摞一摞的都是書,有一隻舊皮箱。床上又臟又亂,有幾本畫冊和速寫本,有幾盒磁帶和幾隻襪子,一根筷子。另一根筷子在桌上。桌上有一個飯盒、兩隻碗、一隻杯子,有一台錄音機。桌下有一個暖水瓶和兩個干蔫的蘿蔔。窗台上擺著一架老式留聲機(父親留下的),其餘的地方被一個自製書架佔據,排滿了書,中間有幾本精裝的畫冊。書架把玻璃窗遮去大半。
那幾本精裝畫冊很可能是《世界美術全集》中的幾本,我記不清了,但記得都是一式裝禎,很漂亮;從中我曾第一次見了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列賓、梵谷、畢加索等大師的名字。記得我曾問過Z:「畢加索的畫到底要說明什麼?」顯得不耐煩,說:「你不懂。我告訴你你也不會懂。因為你這樣問,所以你不可能懂。」
搖拍或仰拍:牆上和屋頂上都是Z的畫作,一幅挨一幅,大的有一兩平米,小的只有一本書大。
這時應該有音樂,古典的,比如巴爾托克或舒曼的作品,最好是舒曼的《童年情景》。我希望這樣,是因為有一段時期我常常到Z的畫室去,那時他總放這兩個人的作品,以致這旋律已同那間畫室的氣氛、氣味、光線融為一體,在我的印象里互不可分。而且那樣的節奏,與目光在一幅幅畫作上移動的速度非常合拍。尤其是《童年情景》。我總感到,Z無論畫什麼和怎麼畫,畫中都藏著他的「童年情景」。
音樂由弱漸強,淹滅了街上的嘈雜。繼續搖拍和仰拍:這屋子未掛灰頂,直接可見黑黢黢的梁、柱、和條條木椽,但上面幾乎被畫作蓋滿,縫隙間垂吊著一些木雕或泥塑。慢慢地你會感到,有一縷冷烈的白色在處處飄動。都是那根羽毛,都是它。開始你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但當鏡頭最終停在一幅很大的畫中的一根很大的羽毛上時,你會猛然醒悟其實都是它,整個畫室里不斷閃爍著的一縷白色都是那根羽毛,滲透在老屋每一個角落每一條縫隙里的冷烈都是由於它。
我希望能拍出那羽毛的姿態萬種。
鏡頭的焦距不準,使畫面稍稍模糊:眼前都是那羽毛的冷色,潔白閃亮,絲絲縷縷舒捲飄搖。屋外的斜陽幾乎是橫射進來,凄艷得由紅而近乎於紫,漸漸暗淡時近乎於藍。音樂並不要因此而改變,還是那樣,悠緩的漫漫的。最好還是那首《童年情景》。因為在他作畫時,構思時,我想他心裡需要童年,需要記住童年的很多種期盼和迷想,同時就會引向很多次失望、哀怨和屈辱。他需要這樣,這裡面有一種力量。
這時門響了,隨之街上的叫賣聲一下子大起來,但很快又小下去。就是說有人進來了,開了門又關了門。
鏡頭疾速搖向門:虛虛的一個姑娘的身影。焦距調準:是女教師O站在門邊。對,她很漂亮,還年青。這時的O和Z都還年青。O的頭上或肩上落了一串楊花,她的身材尤其美,衣著樸素、文雅。她握住門把的手慢慢鬆開,慢慢垂下,眼睛直直地看著屋子中央。鏡頭卡定,對著O,畫面中只有門和O:她站在門邊,很久,一聲不響,連步子也不敢挪,就那麼站著看Z,或者看Z面前的空白畫布,唯一的動作是摘去身上的那串場花,把楊花在手裡輕輕捻碎……我真希望就這麼拍攝半小時,將來也這麼放映半小時。
但是作為電影,這不可能。在銀幕上只好靠剪接來表現半小時。鏡頭可以切到街上,可以切到城市的處處,潮湧似的下班的人群……甚至可以切到詩人L所在的荒原,落日如盤在地平線那兒沉沒,光線變暗的速度非常之快……
再切回畫室。屋裡已經昏暗不清。
Z終於動了一下,嘆了口氣。
O才向前挪了兩步。
Z的聲音:「嘿,剛下課?坐。」
O:「我打斷你了吧?」
Z搖搖頭:「沒有。我這麼看著這塊畫布,已經三天了。」
O:「開燈嗎?」
Z點點頭:「開吧。」
看來他們已不陌生,已經互有了解。但這個下午,是我能記起的他們最早的相見。聽話頭,這個下午Z知道O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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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正是O從少女時代就幻想著的那種男人。家境貧寒、經歷坎坷、勤奮簡樸不入俗流、輕物利、重精神……Z正是能讓O著迷的那種男人。
這樣的男人曾經是少年WR,在他消失的那些年月里,O毫不懷疑這樣的男人唯有青年WR,她等他回來,從十六歲等到二十八歲。這十二年裡,O完全不知能否再見到WR,但正因為有此未知,她簡直不能認真去想結婚的事。
O終於等來了什麼,我在前面已經寫過。此後WR在電話里對O說:「我們仍然還是朋友,好嗎……一般的但是最好的,永遠,永遠的朋友……」這樣的話似曾相識。對,殘疾人C曾經聽到過。O也像C一樣能聽懂:這「朋友」二字,不再是意味了由遠而近,而是劃出了一道界線,宣布了一種距離,是為了由近而遠。「為什麼?」0也像C那樣問,「告訴我,為什麼?」但是O,卻未能像C那樣至少得到了一份回答。WR不回答。但以後的事實作了回答,不久之後WR與一位顯赫人物的女兒結了婚。
O見了WR的婚禮。是見了,不是參加。那完全是巧遇。
一天,O與一群大學時的同學在一家餐館里聚會。席間自然是互相詢問著畢業后的經歷,詢問著未能與會的同學都在何方,在幹什麼,結婚了沒有或是有了兒子還是有了女兒,自然很是熱鬧。但隔壁似乎更熱鬧,鬨笑聲不斷,一浪高過一浪總是壓倒這邊。
「那邊在幹嘛哪?」
「結婚的,這你還聽不出來嗎?」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裡一定非比尋常。」
「何以見得?」
「你們沒看見門外的轎車?一隊!『皇冠』『寶馬』『賓士』。」
「沒準兒是租來的呢!」
「租來的?你去看看車牌子吧。」
有人真的出去看了看車牌.回來說:「咱們能與高官富賈的兒女們隔壁而飲,也該算是三生有幸了吧?咱們要不要一塊兒去敬酒?」
「誰要去誰去,我們還不至於那麼賤。」
「是呀是呀,哪有『主人』給『公僕』的兒女敬酒一說,豈不是亂了綱常?」
「你們別他媽一副臭秀才腔兒,你們以為你們是什麼?『工農兵大學生』!現在『黑五類』沒了,就屬你們見不得人!」
……
大伙兒都對新郎新娘的模樣發生興趣,輪流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門前走個來回。
只有O一言不發,呆坐不動。自打一入席O就聽見隔壁的喧鬧中有個非常熟悉的嗓音,不久她就聽出,那不僅是WR而且是新郎WR。「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沒看清。看清了的人回來調侃說,新娘容貌平平,唯個子高壯,有望在投擲項目上拿獎牌;新郎嘛,體重遠不能及新娘,萬務好生調養,否則朝朝暮暮難免都是要受氣的。O的味覺幾近麻痹,嘴裡機械地嚼著和咽著,耳朵里則塞滿了隔壁的陣陣鬨笑。
終於,她還是借口去方便一下而離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門前停留,走過那兒時竟不敢側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樹的影子里獨自站了一會,舒一口氣,不想回去但還是得回去,總不能就這樣不辭而別。回來時她不經意地走進盥洗間,在那兒發現了一個極恰當的角度:盥洗間的門半開著,穿衣鏡里剛好映見那扇貼了喜字的門。她在那兒磨蹭了很久,終於等見新郎和新娘從那門裡出來送客。那當然是他,當然是WR,O可以在鏡子里仔細地看一看他了,也看看那個女人。上次分手的時候過於匆忙,竟至事後回憶起來,WR的樣子還是停止在十七八歲上。O一動不動站在那面穿衣鏡前,看著那對新郎新娘,看著他們與客人不疼不癢地道別,滿臉堆笑著送客人出去。O以為WR不可能發現她,但是在鏡子里,送客回來的WR忽然停住腳步,神色驚詫。新娘並未發覺,從他身旁走過獨自回屋去了。走廊里只剩下WR愣愣地站著,朝O這邊佇望,那表情無疑是發現了O。O低下頭擺弄一會衣裳,再抬頭,WR仍然站在原地朝她這邊望,鏡子里四目相對。O和WR,他們就在那鏡子里互相望著,都不說話,很久,也都沒有表情。那情景就像似在美術館里,他或者她,面對一幅畫,一幅寫真的肖像,寫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記了自己也忘記了那幅畫。直到新娘出來對新郎說了句什麼,WR才快步離去……
就我的記憶所及,這是O與WR的最後相見。
O相信那個女人是會愛WR的,會像自己曾經那樣地崇拜他、愛他,但是O不相信WR會愛那個女人,不相信他與那個女人結婚是出於愛情。
不久O也結了婚。我只知道此後O也很快就給了婚,至於她的那次婚姻以及她的第一個丈夫,我毫無了解。因而在我的記憶里,O的第一次婚姻是一塊空白。因而說起O的第一次婚姻,在我的印象里,便與N的第一次婚姻發生混淆。就是說,一說到O的那次婚姻,N出嫁時的形象便要出現,同樣,一說起N的那次婚姻,O的形象便也就疊附在N的形象上去,拆解不開。她們穿著相同的婚禮服走進同一時空,同一命運。就是說,在這樣的命運中,或在我對這樣命運的印象里,O和N是不可分的,她們倆在同一個可愛女人的初婚之中合而為一。只有在這以後,我的記憶才能把她們倆分開。在這以後,隨著O的離婚和第二次結婚,隨著N的離婚和漂泊海外,我才得以把她們區分開。
O像N一樣,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會再有愛情了,結婚嘛僅僅就是結婚,不過是因為並不打算永遠不結婚罷了。可是婚後不久,Z走進了O的視野,這時她才知道,真正的愛情也可能發生兩次。
但絕不會超過兩次。O在那次毫無準備的遠行中想,如果這次仍然不是,那,她就真的是再也不會愛了。當然她相信這一次是!像上一次一樣,她可以為之等上十幾年,或者更久。第一次是夢,第二次能不能成真呢?在那趟夜行列車裡,和在那個北方陌生的小鎮上,白天和黑夜,O想得痴迷,但又清醒地告訴自己:這是想入非非。你已經三十歲,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幼稚了——這可賀還是可悲?無論可賀還是可悲,事實是,愛情可以有第二次,十六歲或者二十八歲卻不可能有第二次。她在那小鎮上三天三夜,醒也如夢,夢也如醒,終於明白:第一次是夢,第二次大約仍然是夢;第一次夢已在真實中破碎,第二次夢如果不想破碎,唯一的辦法是不要奢望它可以成真。據說歷史上有過永遠埋在心裡的愛情,僅僅屬於你一個人,至死不露。(我希望這能夠給O以寬慰。但是,我唯不懂:至死不露的愛情是怎樣為後人所知而萬古流芳的。)
O從小城回來,一路上除去想到死,感到死的溫存,聽見死神在快樂地扑打翅膀之外,還為自己留下一線生機:她總還是可以到Z的畫室去的,不表白,什麼都不說,只去看,只要能看見他在那間充溢著油彩味的老屋裡作畫也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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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想寫一寫O的前夫,但是關於這個人,可以說我一無所知。我只聽說,當O相信自己愛上了Z以後,雖然感到深深地負疚於他,但是再也沒有去親近過他,再沒有真正與他同床。然後——我在前面已經寫過了——O便跟他離了婚。
O的前夫從此消失,從人們的關注和記憶里,也就是從歷史或存在之中,消失,不知去向,銷聲匿跡,乃至化為烏有。因此在寫作之夜他被稱為「O的前夫」,似乎僅僅是因為O,他曾經才得以存在。
我不知道他有什麼朋友。因而在寫作之夜他是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人,或者在寫作之夜,世上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人就是他。
而所有O的朋友都相信,O離開他是必然之舉。
「為什麼?」
「他們倆完全不相配。真不明白O當初怎麼會嫁給了他。」
「還有呢?」
沒有了。關於這個人似乎再沒有什麼可說了。
「他的人品呢?」
「不不,他並不壞,他不是個壞人。」
「還有呢?」
又沒有了。所有知道他的人事後想起他,意識里不約而同都現出一塊空白。好像這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錯誤地與O結過婚之外,再無其他值得讓人關注之處了。
但是現在,此時此刻,某些被忽略的心魂,必定也在這艱難的世界上漂泊。
當我們關注著O和Z的愛情,關注著F和N的離別,關注著L的夢想,關注著浮現於寫作之夜的每一個人的命運之時。那個被稱為「O的前夫」的人他在哪兒?在哪兒和在幹什麼?在我們的視野和聽域中都沒有他的時間裡,他在怎樣活著?這似乎是不重要的。
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歷史中,總有一些人被關注,一些人被忽略。
其實是歷史在模仿戲劇,而不是相反,不可能所有的人都登場,也不可能給每一個角色以同樣多的發言權。一個被埋沒的演員就像一個被忽略的「O的前夫」,在觀眾的目光里或在舞台的燈光中,化為烏有。觀眾的目光集中在主角身上,忽略配角,忽略幕後的更為豐富的夢想。人們坐進劇場里如同走進生活中,相信這樣的關注和這樣的忽略都是天經地義。
O將在其第二次婚後的生活中發現:畫家念念不忘的只是,在那個寒冷的冬夜裡被忽略的男孩兒,絕不能再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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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從那個陌生的小鎮上回來,直到她與前夫離了婚,這段時間裡她一次也沒有去看過Z。雖然她頻繁地想起畫家,平均每隔十分鐘眼前就要出現一次那間簡陋的畫室,看見畫室中央那個超凡脫俗的背影,以及聞見無處不在的油彩的氣味,但是她沒有去。一次也沒有去並不是出於理智,或許只是因為莫名的迷茫。這段時間差不多是三個月。
這三個月里Z畫了兩幅油畫,一幅是《母親》,另一幅是《冬夜》。
三個月後,很可能就是拿到了離婚判決書的那天,O又像在那個四月的午後一樣,心神恍惚,獨自在街上無目的地走。只是到了現在,O才滿心想的都是她的前夫,眼前總晃動著那個無辜的人「那個無辜的人,那個被你坑害的人……」O的腦子裡不停地響著這樣的聲音。她唯有為他祈禱,希望他因禍得福終於能夠找到一個好女人,一個賢妻良母,一心一意守護著他、愛他、給他溫情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那樣他就會忘記O(一個壞女人,不忠實又毫不負責任的女人)給他的傷害了。O當然知道她的前夫盼望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她不能給他,想到這一點O稍稍地鬆一口氣。那樣的日子會很快撫平或淹沒他現在的痛苦。那麼自己呢?隨便吧,不管是什麼命運在前面等著她那都是自傲自受,「性格即命運」真是天底下最簡單也最偉大的發現。七月的驕陽蒸烤著城市,連河邊的石凳都燙得沒人去坐。O一路上不停地吃著冰棍。所有的店鋪都似昏昏欲睡,唯賣冰棍的老太太們生意興隆。光是渴,一點兒都不餓。幾乎是一整天,O並沒有很清楚地要到哪兒去的念頭,但是太陽掉在楊樹後面的時候,她發現那排楊樹下面就是Z的畫室。
盛夏的蟬族在茂密的樹冠上瘋狂地叫著:知了……知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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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一走進那間老屋,Z就從床上跳下來把她抱住了。眼睛甚至來不及適應屋裡的昏暗,女教師就被兩條有力的胳膊箍緊在畫家懷裡,臉頰貼在男性的、急速喘息著的胸脯上了。
O心裡轟地一聲,閉上眼睛,只覺得那一幕又凄慘又輝煌。
O閉著眼睛。不用看。單是那身體的顫抖、熾熱、喘息以及氣味,就讓O唯有服從。尤其那氣味,當O離他很近地看他作畫時,就曾感到過它的難以抗拒。並不見得是多麼值得讚美的氣味,但在O,那是一個男人全部魅力的凝聚。
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這麼簡單,這樣地不由分說。彷彿一切序幕都是多餘,或者序幕早已拉開幾十年乃至千百年,命運早就安排好了,唯等待其發生,等你走到這兒,在茫茫渺渺的光陰中走進這一時刻。O不能動也不能說,只有喘息應答著喘息,任他狂吻,任他隔著單薄的衣裙把她吻遍。寂靜中,粗重的喘息和纖柔的喘息漸漸合拍,男人的和女人的喘息聲合成同一節奏……再就是牆外嘈雜的叫賣和盛夏里浩大的蟬鳴。
寂靜和喘息中,O已開始回憶那一進門時的情景了:Z好像是躺在床上,好像是從未有過的頹唐無助的樣子……那樣子就像是個孤單迷茫的少年,在蕭疏的季節里悵然不知所往……那時床上和靠床的牆上正有一縷斜陽,她推門進來時彷彿震動了那空寂的光芒,使它顫動得尤為凄艷,Z便從那裡跳起來……他從那裡跳起來就像個孩子,激動又急切,像個沒有朋友的孩子聽見母親回來了,沒有朋友也沒有兄弟姐妹的孩子看見母親回來時才會有那樣的激動和急切……(都是「好像」,因為回憶一經開始,真實就已消散,幻化為更多的可能,衍變成O抑或我的印象。)然後是張開的雙臂,像那片光芒一樣地顫動,隨即一團熾熱的氣息撲來瞬間就把她圍緊了,粗野甚至強暴,不容分說,好像她必定是他的,前生前世就已註定她必不會拒絕,昏暗中只有他的眼睛一閃,那裡面,決定早已大過請求,或者結論並不需要原因……不要說什麼甚至也不要想,O,你來了就好了,呆在這個盼望你的男人懷裡就是了,不要問也不要動,閉上眼睛讓畫家吻遍你,讓他不停地吻遍你就對了……因為,那未必只是Z的慾望或者畫家的誘惑,那可能正是命運的要求……
那一刻牢牢地錄入女教師的記憶,未來的任何時候,她一閉眼就能看見畫家向她奔來的樣子,看見他的孤單,動人的蠻橫,看見他的堅強甚或冷峻後面竟藏著那麼令人心酸的軟弱,看見那樣一個卓傲不群的人竟如此急切地渴盼她、需要她
很久以來我都在想,征服了O的,到底是Z身上的什麼?似乎已經有了答案。
女教師感到畫家顫抖的身體在一點點兒滑下去,感到他的臉在尋找她的手,然後感到手上有了他的淚水。O睜開眼睛,看見Z跪在她跟前、臉埋進她手裡。O不敢更多地看他,無措地抬起眼睛。
那縷斜陽已經非常淡薄,此刻移到那幅題為「母親」的畫上了。
畫中的母親穿著旗袍,還是三十年前的樣子,優雅文靜,烏髮高高地挽成髻,白皙的脖頸纖柔且挺拔,身上或是頭上有一點兒飾物的閃光。背景是南方的老屋:考究的木質牆裙,硬木書架上有一函函(可能是父親留下的)古舊的線裝書,銀燭台上的蠟燭滅了,尚餘一縷細細的殘煙,料必是黎明時候,處處浮動著一層青光。母親的臉色因而顯得蒼白……
母親的像貌似乎有點兒熟悉。
像誰呢?她肯定像一個我見過的人。
噢!O心裡又一震:畫中年青的母親,神形確與O有相近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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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又蒙蒙地亮起來時,O才看見另一幅畫《冬夜》:
很多門和很多走廊,門多關著,開著的門裡又是很多走廊,很多走廊仍然通向很多門,很多門和很多走廊相互交錯、重疊,彷彿迷宮或者城堡的內部。似乎有一隻貓,但並不確定是貓。確定的是有一些盆花,但盆與花又多分離,盆在地上,花卻紮根在牆上和天花板上,潑潑洒洒開得自由。除了花的色彩明朗、熱烈,畫面大部是冷調:灰色或藍色。門裡和廊內空間似乎很大,光線從四面八方來,但光線很快都被阻斷。牆很厚,門也很重,聲音大約也難從那裡傳出去,聲音會被那樣的沉重輕易地吸收掉。比如琴聲,或者喊聲,會在那裡變得緩慢、細微,然後消失,如同滲進凝滯的空氣里去……
「你到過這樣的地方?」
「嗯?噢……是吧。」
屋裡屋外都還很靜,以致兩個人的聲音都帶起回聲,也許是因為剛剛醒來,鼻音很重。
「為什麼一定是『冬夜』?能給我講講嗎什麼意思?」
「這不是能講的。只是看。」
「可,我看不大懂。」
「嗯……也許,你就當它是一個夢。」
「唔,一個夢……?」
「或者很多夢。」
「是嗎?噢……對了……」
「什麼?什麼對了?你想到了什麼?」
「不,不知道。我只是覺得……可是……說不清。」
「這麼說,你倒像真的看懂了。」
「嗯?我說什麼了?我什麼也沒說呀?」
Z不再回答她。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O趴在床上,仍舊認真地看那幅畫。Z坐在地上,坐在離O最遠的地方,同樣專註地看著O,一隻手支著下巴,那樣子容易讓人想起羅丹的「思想者」。
很久。天漸漸地大亮了。不知何時,牆外的人聲已經熱鬧,樹上的蟬們也一聲一聲地調開嗓子了。又是個炎熱的天氣。
O開始穿衣。
Z坐在牆角,不動,一味地注視0,像要把她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記住到未來,或者連接起過去。
O有些不自在,但她要求自己坦然。要坦然些,不要躲躲閃閃,她從來討厭裝腔作勢。讓他躲開或者讓他閉上眼睛?那可真沒意思,太假。但她可以不去看Z。雖然她知道Z在看她。她背過身去慢慢穿起衣裳,像平素那樣,像從小到大的每一個早晨,像在自己獨處的時間。這時候O聽見背後畫家低聲說:
「你曾經,住在哪兒?」
O慢慢轉回身,見Z的目光雖然朝向她,但視點卻似穿過她而在更遠的地方。
「什麼,你說?」
Z的視點,彷彿越飄越遠。
O向Z走去,走近他,問他為什麼愛她?
Z一下子抓緊O,身上一陣發冷似地抖,視點回來,定定地望著O:「告訴我,告訴我你曾經……曾經住在哪兒?」O慌茫地摟住他,輕撫他的頭髮。待那陣顫抖平息了,O聽見Z自言自語似地說:「你總能給我,創作的慾望。」
O不知道這算不算Z給她的回答,這是不是Z愛她的原因,也不知道這與她曾經住在哪兒有什麼關係。
「真的嗎?」O說。
他捏起她的薄薄的裙袖,捻著,說:「脫掉它。」
O愣著,看他。
「脫掉。」
「可現在……會有人來。」
「不會。」
「也許會的……」
「殺了他們。不管是誰。」
「我怕也許會……呵,還是別……」
「脫掉。」
「別……別吧……呵,讓我自己……讓我自己好嗎……」
「不,我是說全脫掉。」
「全都脫掉。對,就這樣。」
窗帘飄動起熱浪,以及陽光、樹影、浩大的蟬鳴和遠處的一首流行歌曲……
「你知道嗎你可真是美,真的……並不是標緻,你絕不是那樣的,絕不是……『標緻』是為了他媽的給廣告上用的,是畫報的封面,是時裝設計師的走狗,你是美,只能用美這個字。那些細腰細腿光光亮亮的,要不就是些奶牛似的乳房,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覺得那樣的東西漂亮?簡直就像一群不同品種的動物,供人觀賞,也許是品嘗……滿臉塗抹得讓人看不出她們原本有多醜,半遮半掩,存心扭著貧乏又下賤的屁股……」
「哦你……別說得這麼難聽。」
「唔……你不知道你的樣子有多高貴。對了,高貴。美就是高貴。雖然看得出來,你並不是很年輕了……」
「是嗎,怎麼?」
「噓——,別這麼驚慌。春天並不是最美的。春天其實是枯疏的,生澀的,小氣的。夏天才真正是美的,充沛、豐厚、浩大,全都盛開不惜接近死亡,那才是高貴呢。就像你。乳頭兒已經深暗了,不再是那種矯柔造作的顏色了,那種顏色里沒有歷史你懂嗎?……你的肚腹,你的屁股,都已經寬展了,那裡面有光陰,有很多日子,歲月,因而她們都開始有一點兒松垂了。不不,別傷心,只是有那麼一點點兒。你走動起來,雖然也還是那麼輕捷但是多了沉靜,沉靜得更加目不旁顧。高貴……高貴,你知道嗎就是這樣,我知道,我知道就是這樣……你肚腹下的毛兒多麼茂盛,一點兒也不吝嗇也不委瑣,多麼狂妄,助長你的高傲……你的肌膚你的神態就像一條有靈性的河,在盛夏,在去秋天的路上,平穩地流動,自信,富足,傲慢,不管你是走著是站著是坐著你都是這樣,並不需要炫耀,目不旁顧,並不叫喊著要離開什麼,而是……」
「也許,我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好……」
「聽著!並不那麼卑俗地誇張、吵嚷,而是……傲視一切征服一切,帶動起一切,帶動起空氣和陽光,空間和時間,讓人想起過去,想起一切存在過的東西,比如光線,比如聲音和一種氣息,比如……呵,你最好走到那幅畫的前面去。」
「哪幅?」
「冬夜。」
「幹嘛?」
「去。」
「這兒?」
「對,坐下。」
「在地上?」
「對。靠住門。」
「門?」
「畫上的那些門。」
「這樣嗎?」
「不,不對。嗯……還是站起來。」
「哎呀,你到底要幹嘛呀……」
「要不……對了,背過身去,對,面對那些門……不不,也許還是坐下來的好……或者跪起來,跪著……呵,太棒了就是這樣……頭低下,對對……棒極了……只是那些花太多了,太實了,有點兒過份……我要重新畫它,我要為你畫一幅最了不起的人體,最偉大的……喂,你怎麼了?」
O站起來,轉過身,流著眼淚。
「怎麼了你?什麼事?啊,你這是怎麼啦?」
「你把我弄得太,太可笑……呵沒事兒……我只是覺得,我的樣子太滑稽,太丟人了。沒關係……我還要背過身去嗎?真的沒事兒,我還是跪下嗎……」
Z快步走過去,抱住O,吻她。
「呵,你也會這樣嗎?你也會……顯得這麼下賤嗎……」Z顫抖著說,「你是多麼……多麼高貴又是多麼……多麼下賤哪……」
然後,當然,是做愛。
很可能是這樣。
做愛。
在盛夏的明朗和浩大的蟬歌中,在那些「門」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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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時候,Z會有施虐傾向。
O難免驚訝,但並不反感。
她感到自己心甘情願。O,甚至於激動,喜歡。她喜歡他在這樣的時候有一點兒粗野,有一點兒蠻橫,蠻橫地貼近她得到她,她喜歡他無所顧忌。她相信她懂得這傾向:這不是強暴,這恰恰是他的軟弱、孤單,也許還是創傷……是他對她的渴望和需要。她願意在自己的丟棄中使他得到。丟棄和得到什麼呢?一切。對,一切……和永遠……都給他……不再讓他孤獨和受傷害……
198
早在他們的第一次親吻,第一次肌膚相依時,O就感到了:這在畫家,也不是第一次。這不奇怪,意料之中的,畫家已過而立之年。而且,這很好。
「可你,怎麼一直都沒結婚?」後來O問他。
那時他們一起走出家門(那間畫室,在以後的好幾年中就是他們的家)。外面剛剛下過雨,夕陽很乾凈,就像初生的孩子頭一次發現這個世界時的目光,乾淨而且略帶一點兒驚訝。
「你怎麼終於想起來要結婚了呢?」
O對這個幾十年中不知其所在而忽然之間離她這麼近的男人,不免還是好奇,對Z竟然接受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她猜想在這個卓而不群的男人心底,會有更令人感動的東西。
盛夏,蟬聲時時處處都在,依然浩大。
「幹嘛你不說話?」O仰臉看他,「我不該這麼問嗎?」
他的手,繞過她後背,輕輕地捏她的肩膀。
他們沿那條河走。河邊磚砌的護欄上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落日的紅光在樓群的窗上跳耀,從這扇窗跳到那扇窗,彷彿在朝每一個家裡窺望。
Z一直沉默不語。也許那是深重的痛苦,O不該去觸動的?
他們在離橋不遠的地方坐下。
Z眯起眼睛,朝橋那邊望,灰壓壓一大片矮房自他落生以來就沒變過,那兒,那條他住過多年的小街(母親還在那兒),從那兒出發。走過很多條長長短短的小巷,就會看見一家小油鹽店,然後就是那座晚霞似的樓房……他已經很多年不去走那條路了,不知那座樓房是不是仍然那麼讓人吃驚,或許早已暗然失色?不過Z寧願保留住對它最早的印象……
O不敢再說什麼,只是看他,不看他的時候也在聽著他,聽得見他的呼吸。
很久,Z向O輕輕笑了一下。
O立刻歡快起來:「別想那些事了,沒關係,真的我並不想知道……沒什麼,我不會在意那些事的。」
「哪些事?」他問。
O反被問得慌張:「沒什麼……呵,什麼事都沒關係……」
「你要聽真話嗎?」
「不。呵不是不是,我是說……要是這會讓你不愉快……就別說了。」
「我只是問,你要不要聽真話?」
「當然……不過要是……」
「聽著,」他說,「那只是性的問題。」
「我知道,我懂……」
「那與愛情,毫不相關。」
「呵,是嗎……」
「要是她們願意,我也需要,我不認為那有什麼不可以。」
「可是……她們呢?」
「那是她們自己的事。我並沒有允諾什麼。」
「那……現在呢?」
「現在?」
O並不看著Z,把目光躲開他。
「現在也不允諾,我討厭那些下賤的海誓山盟。我愛你這跟允諾無關。愛情不是允諾。那是崇拜,和……和……」
「和什麼?」
天色昏暗下來。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飛得很快,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虛幻得如同一群影子,似乎並不與空氣摩擦。畫家望著它們,苦心積慮地在尋找一個恰當的詞。
很久,他說:「也許,那就跟我要畫什麼一樣。」
他說:「畫什麼,那是因為我崇拜它。我要把它畫出來那是因為……因為我要找到它,讓它從一片模糊中跳出來,從虛幻中凝聚成真,讓它看著我就像……就像我曾經看著它,讓它向我走來就像我一直都在尋找它。就是這麼回事。我就是這樣。畫畫,還有愛情,在我看就是這樣。藝術和愛情在我看是一回事。
他說:「藝術,可不是變著戲法兒去取媚那些評論家、收藏家,什麼教授、專家、學者,又是什麼主席呀顧問啦,還有洋人,跟土特產收購商似的那些傢伙……一群附庸風雅的笨蛋。他們怎麼會知道什麼是藝術!藝術可不是像他們想得那麼下賤,寒酸地向他們求一個小錢兒,要不,哄得他們高興他們就賞賜你一點地光榮或者叫作名氣,那些流氓!你肯定弄不清那些流氓都是怎麼發的財,或者寫了點兒什麼濫文章就成了專家,那些臭理論狗都懶得去聞。因為……因為他們壓根兒就不懂得什麼是高貴。」
他說:「那群流氓,為了評級半夜去敲領導家的門,為了得獎去給評委的老丈母娘拜壽,為了出名請記者吃飯,把自己的畫標上高價自己再悄悄地買回來……你能指望他們知道什麼是高貴嗎?」
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藝術是高貴的,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東西。什麼是藝術?高貴就是藝術,那是唯一不朽的事情,是貝多芬說的,『爵爺有的是,可貝多芬只有一個』。什麼王族貴胄,都是一時的飛揚,過眼煙雲,那不是高貴。我說的是精神的高貴。那不是誰都能懂的,就像珠穆朗瑪峰並不是誰都能去登的。就比如珠穆朗瑪峰,它寒冷、孤獨、空氣稀薄人跡罕至,不管歷史怎麼沉浮變換,人間怎麼吵嚷得雞零狗碎,它都還是那麼高貴地矗立著,不為所動,低頭看著和聽著這個可笑的人間。人們有時會忘記它,庸人也許永遠都不能發現它,但是,任什麼君王權貴都得仰望它,任什麼污泥濁水都休想抵毀它、埋沒它,它一片潔白,只有天色是它的襯照,只有陽光和風能挨近它,陽光和風使它更加燦爛、威嚴。它低頭看著你,誰讓你混在這個庸俗的人群里了呢?你只好向它那兒走吧。你就向它那兒爬吧,或者是它征服你或者是你征服它,那都是高貴的……去征服它,不管會怎樣,用你高貴的精神去征服他們,不管會怎樣你都是一個高貴的征服者……」
畫家目光痴滯,沉在他自己的夢境里。
好一會兒他才似醒來:「你剛才問我什麼來?」
「沒有,我什麼也沒問。」
「剛才,剛才我們是說起了什麼?」
「愛情。」
「對了,愛情。愛情也是這樣,得是崇拜,崇拜和……和
「征服。」O說,聲音顯得過於平板。
「怎麼,你累了嗎?」
「呵不……」
幸好天黑了,Z看不清O的表情。
「你是不是有點兒冷?」
「也許是吧……咱們該回去了。」
他們一起往回走。河水的波光也暗下去,只有汩汩不斷的聲響聽得清楚。
「對,征服。」畫家繼續說著。「不過,不過那不是靠權勢和武力……而是靠你內在的力量,用你高貴的精神去……去征服……嘿,你聽沒聽過鮑羅丁的那首曲子?那部關於伊格爾王遠征的歌劇?」
「哪國的?」
「別管哪國的。這不像你問的,你不像個不懂藝術的人。也別管是什麼時代的,這不重要。」
「歌劇?」
「對,你只要記住,那是一個王者遠征的故事。」
「哪個人,」Z說,「那個伊格爾王,他戰敗被俘。敵人說可以放了他,條件是他得答應不再與他們為敵。但是這不能答應,伊格爾王拒絕了這屈辱的條件。」
「他的神情,你懂嗎,」Z說,「或者是他的姿態,震撼了敵人。你懂嗎?那並不是簡單的寧死不屈,並不是你在電影里看到的那種歇斯底里似的狂喊,或者毫無尊嚴地叫罵,或者強擺出一副僵硬的姿勢,用冷笑為自己壯膽。不,絕對不是那樣。在我想來,那個王者他只是說:『不,這不行。』就像對他的部下說話一樣,就像告訴他的隨從說『不,這件事不能辦』一樣。因為他生來就是這樣,他生來就不懂除了高貴還能怎樣的人,他不幸被俘,但這並不說明有誰能夠侮辱他,他根本就不知道戰敗者應該有什麼特別的語言,他生就一副王者的習慣。他唯一遺憾的是,因為征戰的疲勞,嗓音已不如往日渾厚圓朗,他可能會抱歉地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冠。至於敵人的條件嘛?那就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提出的要求,對他說『不,不行』就夠了,就算看得起他們了。」
「你看過嗎?」
「什麼?」
「這歌劇?」
「我是聽見的。從那音樂里你能聽見全部他的形象,高貴的神態、高貴的習慣和歷史。他以他高貴的意志贏得了敵人的敬佩,於是,波羅維茨可汗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歌舞。我說的就是那時的樂曲。在蠻荒的草原上,夕陽輝照,伊格爾王這個塵世的戰敗者,享受著看似比他強大的敵人的尊敬,享受著敵國臣民獻上的歌舞……」
Z停了一會,也許是為了沉穩一下情緒,也許是在聽那遙遠空闊、揚揚浪浪的樂曲或者天籟之聲。
滿天里都是夏夜的星光。
「伊格爾王,」Z說,「他是真正的征服者、高貴者,他才是真正的王者。」
「當然,」Z又說,「那個波羅維茨可汗也不錯,也是高貴的人,因為……因為他懂得崇拜什麼。這就是我說的崇拜和……和征服……」
199
這天晚上,市場街上的畫室里,一遍一遍地放響著那出歌劇。
伊格爾王遠征的故事。
當然,正在轉動著的已經不是留聲機上的那張老唱片,而是錄音機里的磁帶。父親留下的那張老唱片沒能逃過文革的劫難。Z對這出歌劇的喜愛近乎偏執、無理,它的唱片和磁帶的各種版本,Z都收藏至少有三份。苦悶和得意時,首要之事是要讓它響起來。冥思苦想而不得的時候,偶然放筆而恰中心思的時候,都要讓它響起來,讓那樂曲沉沉地或是熱烈地響徹他的畫室。這樣的時候,我記得畫家就像個虔誠的信徒那樣閉目危坐,在染滿了畫彩的地上,很久很久,無論深夜還是清晨,他都可能忽然從那鏗鏘飛揚的節奏中跳起來,或者,就在那沉渾遼闊的旋律里睡去。
這夜那旋律又在市場街上傳揚,流過一個個空空的貨攤,彷彿從蠻荒的草原踏進這枯萎的城市,從生氣勃勃的遠古傲視這營營苟苟的現代。
O聽著,在燈下然後是在月光中,不時地看看Z。
Z還是坐得離O很遠,靠牆角的地方。身旁放一杯酒,但他幾乎不去動。燈光或者月光都照不見他的臉。
我想那時,就是Z的窺望。
Z的目光肯定不在這間簡陋的畫室里,甚至不在這個塵世。
也不在他新婚的妻子身上。
也許是女教師O,也許是我,從那蒼涼又燦爛的旋律中,從畫家Z沉醉的呼吸里,聽出了:你的崇拜要變成崇拜你,你要高貴地去征服你曾經崇拜的高貴……
Z呢?我想Z可能會聽見另一條街上曾有過的二胡聲,因而我和Z都會看見一個少年從他爛醉的繼父身旁羞愧地走開,從他苦難、屈辱的母親身邊悄悄躲開,從他可愛的異父母姐姐身旁跑開,走向一座美麗的房子,走近一扇扇關閉著的高貴的門前。但是由於O的到來,畫家Z看見一扇扇關閉著的門正在打開,由於O對他的仰望。由於O走進這簡陋的畫室,由於O的委身於他,Z聽見,隨著那樂曲的漸漸輝煌所有的門正在紛紛打開,打開,打開,越來越快地打開,無窮無盡
也許O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
更晚的時候,如果他們再次做愛,O肯定會從畫家獨特的性愛傾向里再次聽見一個征服者的激情。
但是O愛他,這毫無疑問。
甚至愛他的征服。甚至愛自己的被征服。
讓他的崇拜變成崇拜他吧,O是願意的。讓他眼中的高貴委身於他吧,O喜歡。
只要是他喜歡的,她都喜歡。只要是他需要的,她都心甘情願。
O,也許就是美麗房子里的那個小姑娘,因為我聽見,她在心裡對自己說(我聽見所有非凡的女人都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過):我不會再傷害他,我不會再讓他受傷害,絕不會再讓他高貴的心裡積存痛苦和寒冷,絕不讓這顆天才的心再增添……仇恨……
O心裡一驚,最後這兩個字始料未及。
但是她愛他,愛這個男人,絕無動搖。
200
做愛,最放浪的時候,也是最無可懷疑的時候,O曾聽見Z在她耳邊說:「記住,在這間簡陋畫室里的,恰恰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
有些喘息,聲音有些急迫。
這聲音將在Z不知所終的窺望中蔓延、擴展、膨脹,在O的記憶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喋喋不休:……記住,這世界上只有藝術是最高貴的,什麼王侯顯貴都不過是他媽的過眼煙雲,只有藝術是永恆,記住……對,我的藝術!並不是所有的畫室里都有藝術,並不是所有的書齋里和所有的舞台上都有藝術,並不是所有自稱藝術家的人都懂得藝術,我的藝術將打敗他們,打敗他們所有的人……他們將從這間簡陋的畫室里認識什麼是藝術,將從你面前的這個人的身上看見什麼是高貴,這個庸卑的世界因此才能懂得什麼是神聖,那些被污辱和被損害的人因此才能找到他們精神的追隨,對了我的藝術!如果他們學會了看見我,他們就會發現我並不在這條污穢媚俗的市場街上,而是在曠野,在荒漠,在雪原,在林莽轟鳴的無人之域,在寂靜的時間裡,在只有陽光和風暴可以觸及的那兒,對了,雪線之上,空氣稀薄的地方,珠穆朗瑪峰頂,人跡罕至,自有人類以來只有不多的幾個到達過那兒……你們要學會仰望,從一個「野孩子」的身上學會仰望,從一條蕪雜的小街上,從一個寒冷的冬夜,從一個還不懂事因而不斷回過頭去張望你們的孩子的腳下學會仰望……
201』Z重新畫那幅《冬夜》,把O的裸體逼真地畫進重疊紛亂的「門」中。
各種姿勢:倚靠在門上;跪在門旁;背身或側身坐著,遠遠地,彈琴;孑然而立,陽光迷濛,空闊的地板上投下影子;翩然如舞,身後是幽深的走廊,花,和堅厚的牆壁;迎面走來的樣子,在門與門之間,陽光和陰影相交的地方……但都不滿意。
O一聲不響地看他作畫。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
但是,O的形象逐日在那「門」中演變,而成一種寫意的律動、抽象的潔白,一縷不安的飄搖,漸漸地O的裸體從中消失,那根羽毛又現端倪,又看出它絲絲縷縷地舒捲飛揚了。
還得是它。
Z像當年第一次走近那根美麗孤傲、飄逸蓬勃的羽毛時一樣,發現他要尋找的正是它,依舊是它,必得是它。這羽毛中間,埋藏著什麼呢?
我,而且我想畫家也是一樣,都未必說得清楚。
但是它讓Z痴迷,彷彿一見到它就必然地要跟隨它去。Z的窺望,千回萬轉,終歸要到達它。
很多個夜晚都是這樣。Z要讓它在那些門中如風如浪地飄展,甚或是掃蕩。因而那些「門」也都隨之消失。那一團動蕩的潔白後面,色彩,時而是山岩似的青灰僵冷,時而是死水一樣地波瀾不驚,或明雲般地晦暗,或是大漠、高天一樣的空寂幽瞑……但仍然都不能滿意。
很多個夜晚,O都是這樣屏息注目,看著她的丈夫作畫。
有一天O未假思索地脫口問他:「你認為,愛情和事業,哪個更要緊?」
Z隨口應追:「當然是事業。」
O笑笑,等著,以為他會改口。但是沒有,Z依然全神貫注在他的筆端。
很久,O又低聲問:「為什麼?」
「嗯?」Z退到牆角,眯起眼遠遠地望著他的《冬夜》,漫不經意地問:「什麼?你問什麼?」
O不言聲,覺得有些掃興。
「噢,還是那個問題嗎?」Z放下畫筆。「你以為有誰會去愛一個傻瓜嗎?」
這句話令女教師默然自問,半晌無言。
直到臨睡之前O才又說:「我們最好除開生理的弱智不說,因為,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那是特殊情況。」
「特殊?」Z輕輕地搖頭說,「可是我倒認為這特殊最能說明問題。白痴、弱智、低能、庸才、凡夫俗子,那不過是量的差別,是同一種價值坐標下的量的不同而已。你別以為我沒有注意到你剛才的問題,別以為我是信口開河。告訴你,我敢說,我的回答是世界上最誠實的回答。要是換一個場合,我也會說愛情更重要,我完全懂得怎麼贏得喝彩。『愛情就是愛情』,『愛情是沒有前提的』,這樣的話我也會說,可這是放屁。你為什麼不會愛上一個白痴?不,我不是說同情和憐憫,咱們不是在討論慈善事業,是說的愛情。愛情必得包含崇拜,或者叫作欽佩。是什麼東西能夠讓你崇拜、欽佩呢?簡單地說,就是事業。」
「哪倒不一定,」O說,「還有善良。善良也許是更重要的。」
「白痴不善良嗎?你見過白痴嗎?我見過。我見過一個白痴少女,不用多看,你只要看一下她的眼神你就會相信世界上沒有誰比她更純潔更善良了。她的哭和笑都毫無雜念。你不可能找到有誰能像她那樣,一心一意為別人的快樂而歡笑,一心一意為別人的風箏掛破在樹枝上而痛哭。我看著她,從來沒有那樣感動過,可是,就在那一刻我也知道我絕不會愛上她。我可以憐借她,同情她,要是我有多餘的時間和錢財我也可以幫助她,但我不可能愛上她。道理非常簡單,你不可能崇拜她,欽佩她,還有傾慕,不可能,可愛情必要包含這些,甚至包含嫉妒。你只要問問自己你可不可能嫉妒她就夠了。就在你幫助她的時候,如果你誠實你也會發現,你心裡一直都在慶幸呢,謝天謝地你不是她,謝天謝她幸虧她不是我。願意幫助她的人多得要命,可願意是她的人一個也沒有。」
「幹嘛一定得願意是她呢?」
「是呀,幫助也就夠了。我並沒反對。我從來不呼籲艾斯米拉達去愛那個醜陋的敲鐘人。那不是弱者的祈求,就是強者的賣弄。我一點兒都不欣賞雨果式的悲天憫人……」
「那是因為她的精神殘缺了……」
「雨果?」
「不是。我是說那個少女。那是一種例外。」
「例外嗎?可是,你怎麼知道她的精神殘缺了?為什麼不是你的精神殘缺了?用什麼來衡量精神的殘缺還是健全?你能告訴我用什麼嗎?」O一時語塞。
「我可以告訴你,」Z說,「用智力,用能力,用成就,過去叫功名,現在叫事業。你試試反駁我吧,你怎麼也跑不出這個邏輯去。」
O不說話,也許是在尋找駁倒Z的事例,也許是陷入了迷茫。
Z說:「因為健全和殘缺的標準,恰恰就是用這樣的邏輯制訂出來的。這個世界遵循的就是這樣的價值標準。在這樣的價值標準下,你的精神,你的魅力,你的可愛甚至你的善良,都得依靠你事業的成功。」
「那你,成功了嗎?」
「我會成功的。況且成功與否,也不單是靠那些掌著權的人怎麼說,至少很多真正理解藝術的人是承認我的。有一時炙手可熱的成功,有永遠魅力不衰的成功。那些蒼蠅蚊子一樣的記者和評論家,現在他們看不見你,可有一天你轟他們都轟不走。」
「我不知道你原來是這麼……」
「這麼狂妄,是不是?不,是自信。」
O無言地點點頭,低頭避開Z的目光。她感到,Z的自信後面有另一種東西,到底是什麼她一時說不清,也許恰恰是與自信相反的什麼東西。
「那,」過了一會兒O說,「那個伊格爾王不是失敗了嗎?他為什麼受到尊敬呢?」
Z沉吟片刻,說:「這說起來挺複雜。首先他是王,他已經是成功者,不信換一個小卒試試看,換個一文不名的人試試,早一刀砍了,正因為他是伊格爾王,他才可以在戰敗的時候仍然有被尊敬的機會。其次嘛,說到底,真正的成功者並不是伊格爾王……」
「是那個波羅維茨可汗?」
「不,不。真正成功的,是這部歌劇的作曲者。」
O抬起頭,驚訝地看著Z。那驚訝之深重,甚至連我也沒有料到。就是說,在此之前我也沒料到Z會這樣說,只是當我寫出了他的這句回答我才懂得,他必得是這樣說,只能是這樣說的。
Z卻沒有注意到O的驚訝,顧自說下去:「真正不朽的,是他而不是那個伊格爾王。因為……因為人們不會說是『伊格爾王』的鮑羅丁,而是說鮑羅丁的『伊格爾王』,正如人們不是說《歡樂頌》的貝多芬,而是說貝多芬的《歡樂頌》……」
202
某個冬天的晚上,中學歷史教師O坐在家裡備課(可以是婚後不久,也可能是婚後幾年了,這都無所謂,反正在寫作之夜時間這些事從來就不清楚)。第二天要講的課題是:歷史是誰創造的?對這個問題,教科書上歷來只給出三種觀點:英雄創造了歷史;奴隸創造了歷史;英雄和奴隸共同創造了歷史。三種觀點當中,唯第二種被教科書肯定,所謂「奴隸史觀」,受到推崇。
另一間屋裡響著音樂,我仍然傾向於認為是那部歌劇中的某個段落,最雄渾豪邁的部分。
說到「另一間屋裡」,那麼顯然,這是在他們搬進新居之後了,因而可以推算這是在他們婚後至少六年的時候。
O埋頭燈下,認認真真密密麻麻地寫著教案。
這時Z從另一間屋裡走來,端著酒杯,說:「你去看看,看我畫出了什麼。」
O抬頭看他,見他手上的酒杯在簇簇發抖。
另一間屋裡,即Z的新畫室里,整整一面牆上都動蕩著那根白色的羽毛。背景完全是鐵灰色,像山,像山的局部抑或僅僅是山岩的色彩,又像是陰霾籠罩得無邊無隙,獃滯、僵硬、壓抑。背景前,那根大鳥的羽毛躍然奪目,深淺不一的白色畫出了它飄卷屈伸的軌跡,一絲一縷細小的纖維都白得靜寂、優雅,但柔韌、驕傲,舒展搖撼如風如浪,斷裂和飄離的部分也揮揮洒洒依然生氣蓬勃。應該說這是一次成功的創作。O站在另一面牆根下睜大眼睛被震撼得久久無言,不知所思。但她覺得一陣陣地冷,甚至裹緊衣服抱緊雙臂,甚至想把整個身體蜷縮起來,那並不是冷透骨髓,而是冷進心底,那白色鑽進心裡彷彿要在那兒凍成冰凌以致凍成巨大的冰川。O覺得,如果冰川可以像火焰一樣燃燒起來的話,必就是這樣。
廚房裡的水壺「嗚嗚」地響了。O趕忙去關了爐灶,灌了暖水瓶。
衛生間里的洗衣機又「嘀嘀嘀」地叫起來。O又去把洗凈的衣服晾到陽台上。
接著又有人敲門。
「誰?」
「查電錶。」
送走了查電錶的,歷史教師回到自己的桌前,見畫家正翻看著她的教案。
「你還要講這樣的課嗎?」Z指著那些教案對O說,「這除了浪費你的生命,還有什麼用?」
O默默地又看了看那個題目,突如其來地問道:「那你,在這三種觀點中更贊成哪一種?」
「第四種。」Z說,「但如果一定要我在這三種之中選擇一種的話,我選擇第一種。」
「為什麼?」
「很簡單,另外兩種完全是廢話。那等於是說歷史就是歷史創造的。等於是說存在創造了存在,事實創造了事實,昨天創造了昨天,未來創造未來。關鍵在於這不光是廢話,而且不光是謊言,這是最可恨的虛偽和狡詐!」
「為什麼?」
Z說:「因為那是英雄頒發給奴隸的一隻獎盃。」
Z說:「但光榮,是誰的呢?真正的光榮,究竟是誰拿去了?奴隸只拿到了獎盃,而與此同時英雄拿走了光榮。這邏輯不必我再解釋了吧?奴隸永遠是奴隸,棒著獎盃也還是奴隸,那獎盃的含金量再高也還是有幸從英雄手裡領來的獎賞。」
Z說:「是誰創造了歷史?你以為奴隸有能力提出這樣的問題嗎?各種各樣的歷史觀,還不都是由英雄來圈定、來宣布的?奴隸們只有接受。英雄創造了歷史嗎?好,奴隸磕頭並且感激。奴隸創造了歷史嗎?好,奴隸歡呼並且感激。可是,那個信誓旦旦地宣布『奴隸創造了歷史』的人,他自己是不是願意呆在奴隸的位置上?他這樣宣布的時候不是一心要創造一種不同凡響的歷史么?對了,他要創造歷史,但他絕不呆在奴隸的位置上,可他又要說『是奴隸創造了歷史』。看似滑稽是不是?其實很正常,只有在奴隸的歡呼聲中他才能成為英雄,而且這是一個更為聰明的英雄,他知道歡呼之後的感激比磕頭之後的感激要自願得多因而牢固得多。」
在我的印象里,O走到窗邊,背靠著暖器坐下,也許這樣要暖和些。
在我的想象中,Z在屋裡來回走,不斷地喝著酒,在這個冬夜裡醉了似地大發宏論。也許是因為一幅作品完成了使他興奮。
「歷史從來就不是芸芸眾生的歷史,」Z接著說下去,「這世界從來就不是億萬愚氓的天堂。這世界是勝者的世界,是少數精英的天堂。所謂獻身所謂犧牲,所謂拯救世界、普度眾生,自由民主博愛,還有什麼『奴隸創造了歷史』,那不過是少數精英獲取價值的方法和途徑。真能普度眾生嗎?我不信。受益的只是拯救者的英名,而被拯救已經是被拯救者的羞辱,已經意味著被拯救者必然要有的苦難——否則他憑什麼被拯救?佛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地藏菩薩說「地獄未空,誓不成佛」,但當他們這樣說的時候他們已經脫離苦海慈悲安詳了,他們已經脫離凡俗贏得聖名,可地獄呢,還是地獄,苦海呢,還不是苦海?芸芸眾生永遠只是這個世界的陪襯,是墊底的,沒有地獄和苦海可怎麼支撐著天堂和聖地?地獄和苦海是牢固的基石,上面才好建造天堂和聖地。」
O瑟縮地坐在窗邊:「你真的是這樣看?」
「太殘酷了是嗎?」Z說,「可你要聽什麼?忍辱負重,救世救民,我可以比WR說得還要漂亮。」
Z溜一眼O。不小心提到了WR的名字,Z以為這會觸動O的傷痛,以為她會迴避這個話題。但是不,她好像只是陷在剛才問題里,沉沉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抬頭看著Z,把頭髮掠向腦後。
O:「你覺得他是那樣的人?」
Z倒是一時不知怎樣回答了。「哦,」他看著杯中的酒,「我寧願相信他是真誠的……」
O:「但是,但是呢?你沒把話說完。」
Z:「但是事實上,那是扯淡。那不是虛偽就肯定是幼稚。」
O:「你是說他不可能成功,是嗎?」
z:「也許這能夠使他自己成功,但他的宏偉目標永遠不過是動聽的夢話。」
O:「我沒懂。如果他的願望不能實現,他自己怎麼會成功?」
Z:「O,這世界上只有你純潔得讓我感動。恕我直言,雖然他並不能拯救什麼,但是他也許可以成為萬眾擁戴的拯救者。這樣的人歷史上不斷地有過,以後也還要有,永遠有,但是歷史的本質永遠都不會變。人世間不可能不是一個寶塔式結構,由尖頂上少數的英雄、聖人、高貴、榮耀、幸福和墊底的多數奴隸、凡人、低賤、平庸、苦難構成。怎麼說呢?世界壓根兒是一個大市場,最新最好的商品總會是稀罕的,而且總是被少數人佔有。」
O:「其實你還是說,他是虛偽。」
Z:「只能是這樣。也許他自己並不覺察。」
O:「那你呢?你做的事又是為什麼?」
Z:「我和他唯一的區別就是我不並不妄稱我要拯救誰。我不拯救誰。對,不拯救。但是我和那個宣布『奴隸創造了歷史』的人一樣,也不想作奴隸。」
這句話,把我的思緒一下子又牽回到Z九歲時那個冬天的晚上。我想,這句話在那條回家的路上就已經有了,只是那時還發不出聲音,還找不到恰當的詞句。後來他回到自己的卧室,讓那張唱片轉起來,讓那悲愴雄渾的樂曲在黑暗中響起來,那時九歲的少年默默不語,料必就是在為心裡的怨憤尋找著表達……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那激蕩的歌舞中響徹著那個君王的高傲抑或Z的雪恥的慾望……Z終於找到了什麼?也許正是那根羽毛吧,它的孤獨和寂靜里有Z要尋找的全部聲音,它敏感的絲絲縷縷之中埋藏著Z的全部表達。
在我的印象里,那一刻O的臉上一無表情,很久她才抬起頭來看著Z,突如其來地問道:「你,恨誰?」
女人的直覺真是敏銳得讓人驚服,我感到畫家一下子被擊中了要害。
「我?恨誰?」Z愣著想了一會兒,但我感到他似乎想了很久,一生中所有深刻的記憶紛紛聚來。
「你一向都在恨著什麼?」O又說。但她的目光卻充滿了憐借,甚至是歉意。
「呵不,」那些記憶又紛紛隱蔽起來之後,Z說,「也許,也許一個人應該恨的只是……」
O盯著他問:「誰?」
Z說:「他自己。」
這時我記得,O和Z的目光互相碰了一下,很快又各自閃開,相碰和閃開得都很默契。這樣,Z又來得及把自己隱藏起來了。但是,我想那一刻兩個人心裡都明白,Z的話並未說完,Z的話後面,源遠流長。
日光燈嗡嗡地響。老座鐘嘀嘀噠噠地走,兩支鏤花的指針正要併攏一處。O掀開一角窗帘:冬天的河岸上沒有蟲鳴,冬天的河完全凍死在那兒,泛著月光,托負著樓群的影子。河的那邊,數十年中沒有大的變化,大片大片灰暗陳舊的房群中小巷如網。
十二下沉穩的鐘聲。O回過頭來。兩支鏤花的指針漸漸錯開。
Z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說:「不錯,我承認我曾經恨別人,但是後來我發現這不對。弱者恨強者,沒有比這更滑稽的事了,這除了說明弱者之弱再沒有任何用處。你甚至可以根據這個邏輯去判別誰是弱者。兩隻狗面對面時,喊叫得最歡的那一隻就是馬上要逃跑的那一隻。我說過了,這個世界原本就只有兩種人——英雄和奴隸。你不是英雄你就不如甘心作你的奴隸別埋怨別人,要麼,你就去使自己成為英雄。」
O:「那你,當然是要成為英雄了?」
Z喝著酒:「毫無疑問。」
Z:「不過,真正的英雄,並不是用狡詐謀取了權勢的人,也不是依仗著老子而飛黃騰達的人,更不是靠阿諛逢迎換取了虛名的人,那樣的人並不真正被人尊敬,他們仍然可能是庸人、傻瓜,仍然可能有一天被人所不屑一顧。真正的勝利者是一個精神高貴的人,一個通過自己的力量而使自己被承認為高貴的人,連他的敵人也不得不承認他的高貴,連那些豪門富賈也會在他的高貴面前自慚形穢。」
我相信,這時候,至少有一秒鐘,在Z的腦海里又出現了他九歲時走進過的那座晚霞一般的房子,有很多很多門,很多很多門又都關閉起來,或者是,很多很多敞開了的門中又出現了很多很多關閉著的門,一個美而且冷的聲音在那兒飄繞不散。
O:「我不知道你說的高貴究竟指什麼。」
Z「藝術。」
O:「僅僅是藝術?」
Z:「一個高貴的人就是一個孤獨的攀登者。他有天賦的自信。當這個庸卑的人間為實利和虛名爭奪不休的時候,他向著一個眾人所不敢想象的山峰走去,在黑夜裡開始攀登。那時候,在溫暖的小窩裡的人和在燈紅酒綠的舞場上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有那麼一會兒,庸人們會以為高貴的人並不存在。但是,終有一天人們會看見他在世界屋脊,他的腳印遍布喜瑪拉雅山,他的聲音響徹珠穆朗瑪峰,他站在那燦爛的雪峰上,站在太陽里,那時眾人就會看見什麼是高貴,和美麗。這情景,這一切,本身就是藝術。」
O:「可是…」
Z:「可這是自私。我知道你會這麼說。如果沒有人種麥子,你怎麼可能去攀登呢?是不是?」Z的聲音高亢起來,就像一個拳擊家感到已經躲過了對手最致命打擊,現在興奮起來,已經閃開了自己最柔軟的部位,現在可是得心應手了。「但是有人種麥子。這個世界的組成方式我已經說過了。還有人吃不上麥子呢。但這並不影響有人已經吃膩了麥子。有英雄就有奴隸,有高貴就有低賤,這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做什麼,你是什麼。」
O:「問題是,這樣的自私到底高貴在哪兒?」
Z:「肯定,我們馬上又要說到拯救了。那是另一座山峰,你放心,有不少人正爭著往那上面爬呢。他們歌頌著人民但心裡想的是作人民的救星;他們讚美著信徒因為信徒會反過來讚美他們;他們聲稱要拯救……比如說窮人,其實那還不是他們自己的事業還不是為了實現他們自己的價值么?這事業是不是真的能夠拯救窮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窮人們因此而承認他們在拯救窮人,這就夠了,不信就試試,要是有個窮人反對他們,他們就會罵娘,他們就會說那個窮人正是窮人的敵人,不信你就去看看歷史吧,為了他們的『窮人事業』,他們寧可讓窮人們互相打起來。」
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O:「那麼你的高貴呢?就是誰也不管了?」
Z:「每個人都只應該管他自己,他是奴隸還是英雄那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沒有誰能救得了誰。」
O默默地想了一會,似乎這很符合一句最著名的歌詞。
O:「那,你的第四種歷史觀,是什麼?」
Z:「歷史就是歷史,沒有誰能創造它。是歷史在創造英雄。宇宙的意義就在於創造出一些偉大高貴的靈魂。或者說,存在,就是藉助他們來顯示意義。」
O:「我不這麼看。我不認為人有高低貴賤之分,一切人都是平等的。」
Z:「那麼你認為,人,應該有其價值么?」
O:「當然。」
Z:「但是價值,這本身就是在論人的高低。當然你可以認為一個乞丐比馬克思更有價值,這取決於你的價值觀,但這仍然是論高低,不過是換了個位置,換湯不換藥而已。但你要是說一個乞丐和馬克思有一樣的價值,這是虛偽,是強詞狡辯,而實際上是取消價值。對了,除非你取消價值不論價值,人才都是一樣的,世界才是和平的,才是『四海之內皆兄弟』,才能重歸伊甸園。但可惜世界不是這樣,要求價值不僅正當,而且被認為是神聖的。在這樣的世界上,一個不論價值的人就被認為是最沒有價值的人。如果你硬要說不論價值的人是最有價值的人,那我也沒辦法,但是這本身就是對不論價值的嘲笑。」
「但是在愛情中,人是不論價值的。愛是無價的。」
「喔,老天爺!拿你們女人可真是沒有辦法,怎麼一說到愛情你們就一點兒智力都沒有了呢?簡直就像個最……最蹩腳的詩人。噢算了算了,何苦這麼認真呢?你的邏輯已經亂了。嘿,咱們該睡覺了。」
Z說罷摸摸O的頭,笑笑,去衛生間了。
O坐在原地不動,聽著Z在衛生間里洗漱,氣得臉通紅。一會兒,她彷彿一下子想明白了什麼,跳起來,衝進衛生間。
O:「邏輯混亂的是你,不是我!你一會兒說事業一會兒說價值,是你混亂著呢!你說的價值不過是社會的、功利的價值,其實不如說那是價格,交換價格,可我說的是人的終極價值!」
Z:「有嗎,那玩意兒?」
O:「怎麼能沒有?」
Z:「你能告訴我都是什麼嗎?」
O:「比如,你終歸是為什麼活著?」
Z:「為什麼?你為什麼活著?」
O:「你真的還要問我嗎?」
Z:「我誠心誠意地請教。」
O:「這一下子很難說得全面,嗯……比如說平等,比如說愛。」
Z:「你以為人真的能平等嗎?你看見人什麼時候平等過?人生來就不可能平等!因為人生來就有差別,比如身體,比如智力,比如機會,根本就不可能一樣。你這念過大學的,總承認這個世界是矛盾的是運動的吧?可平等就是沒有差別,沒有差別怎麼能有矛盾,怎麼能運動?」
O:「我不是說這個,我是說人的權利!所有的人都有平等的權利!」
Z:「那是一句哄小孩兒的空話!誰給你兌現那份權利?要是事實上人就不可能平等,這個權利除了能拿來說一說還有什麼用處?說的人,只是比不說的人多得些虛偽的光榮罷了。至於愛嘛,就更不可能是平等的,最明顯的一個事實——如果你能平等地愛每一個人,你為什麼偏要離開你的前夫,而愛上我?」
這句話太欠考慮,一出口,Z就後悔了,但已不能收回。
果然,O立刻閉口無言,愣愣地坐著,很久,淚水在她眼眶裡慢慢漲滿。
「喂,我沒有別的意思,」Z說。
O一動不動,淚滴脫眶而出。
「真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我聽懂了。」
「你聽懂了什麼?」
「也許是你說對了……人總是有差別的。」
203
夜裡O睡不著,聽著老掛鐘敲響了三點,聽見Z睡得安靜。她起來,披上Z的棉大衣,輕輕走進畫室,再去看那幅畫。
巨大的白色羽毛彷彿一炬衝天的火焰,那是一種奇怪的燃燒,火焰越是猛烈越是讓人感到寒冷。好像鐵灰色的畫面上有一種相反的物質:冷,才能使它燃燒,冷才能使它飛舞,越冷,它就越具活力,越有激情和靈感似的。
這真是奇怪。真是畫如其人吧,O想。
O坐在地上,裹緊棉大衣倚在牆角,大衣上有著濃烈的Z的味。頭靠在牆上,她繼續看那幅畫。
她想起一隻白色的鳥,在巨大的天空或在厚重的雲層里飛翔。久違了,白色的鳥,這麼多年中世事滄桑,它真實一直都在這樣飛著吧,一下一下扇動翅膀,又優雅又自由,在南方也在北方……但是,一個惡作劇般的念頭跳進O心裡——但是如果它被一槍射中呢……「嘣!」O彷彿真的聽見了一聲槍響,隨即眼前出現了一幅幻景:白色的羽毛紛紛飄落,像炸開的一團雪,像拋灑開的一團飛絮,漫天飛落……其中一根最大的在氣流中久久懸浮,不甘墜落似地在空中飄舞,一絲一縷就像無數觸腳,伸展、掙扎,用它的潔白和無辜在竭力嘶喊……那喊聲必定是寒冷的,又必定是燃燒著的,因為,寒冷不能使它甘於沉寂,燃燒呢,它卻又沒有熱度……
O睜開眼,恍惚像是做了個夢。她如果就是美麗房子里的那個小姑娘,她會想:那個寒冷的冬夜給Z造成的傷害竟會這麼大這麼深嗎?如果O不是那個小姑娘,她必定會猜測:在畫家的早年,到底遭遇過什麼?
差別,這人生註定的差別可真正是個嚴重的問題。忽然,O的腦際有一個非常清晰的思想閃現,但是Z進來了,一閃的清晰又掉進模糊里去……
Z走進畫室。Z把戰慄的O抱住,吻她。
「是我把你吵醒了?」O問。
Z顯得很興奮:「不,是這幅作品,它終於有個眉目了。」
兩個人一同看那幅畫。
O想起很久以前,她曾經問過Z,他為什麼愛她?那是當O從陌生的小鎮上回來,當她離開了前夫再次走進Z的畫室,是在那間老屋裡他們頭一次擁抱並且匆忙而放浪地做愛之後。那時畫室外面市聲喧囂,畫室里一時很靜,窗帘飄動起陽光、樹影和遠處的一首流行歌曲。O慢慢穿起衣裳,Z坐在畫室一角久久地看著O,那樣子容易讓人想起羅丹的「思想者」。O向他走去,走近他,問他:「你為什麼愛我。」Z卻渾身一陣痙攣似地抖動:「告訴我,告訴我你曾經住在哪兒?」
Z為什麼這樣問呢?O曾對我說,以後她問過Z,是不是覺得她就是當年那個九歲的小姑娘。
如果O這樣問過,是在什麼時候呢?
Z走進畫室把戰慄的O抱住,興奮於他夢寐以求的作品終於有個眉目了——可能就是在這時候。
他把她抱起來,放在一塊染滿了畫彩的地毯上,如果O那樣問過,料必就是在這個夜裡。他們倆都從卧室來到畫室,繼而做愛。他把她的衣裳扔得到處都是,肆意地讓那些傲慢的衣裳沾染上他的畫彩。他捧起她,看遍她潔白的肌膚上的每一個毛孔,酒氣未消,在那潔白上面留下他的齒痕。他讓她看鏡子裡面,讓她看他怎樣擁有她,讓她看她怎樣成為他的。但無論在鏡子里還是在鏡子外,O總能看見那根巨大的羽毛在牆上、或者在山上或者在陰霾的天空里,飄搖跳耀風飛浪涌。像往常一樣,Z有些施虐傾向,每一回都是這樣,這夜更加猛烈。O不反感,最初她曾驚訝,現在她甚至喜歡。他能夠使她放浪起來,讓她丟棄一切,丟棄她素有的矜持、淑雅、端莊……O甚至願意為他丟棄得更多。她知道她甘願如此,這是O之命運的一個關鍵。可能就是這夜就是這樣的時刻,O抑或我,終於看懂了牆上的那幅畫。在性愛的歡樂之中,剛才一閃而過的那個清晰的念頭再次不招而至:Z,他的全部願望,就是要在這人間註定的差別中居於強端。
就是在這時候,O迷迷離離地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曾經就住在那座美麗的房子里?」
「哪座?」
「你不曾料想到的那座。」
Z停止了動作。
「你是不是感到我就是那個小姑娘?你是不是認為,我就是他們……」
O感到Z的頭埋進了她的懷裡。
很久很久,O聽見Z喃喃地說:「殺了它,殺了它,殺了它們……」
O相信這絕不是對著他的繼父,從童年,這就不僅僅是對著那個酒鬼。O把畫家摟得更緊些,如同摟著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就差在他耳邊輕聲說「對不起」了。
那句可怕的話在O溫暖的懷中漸漸消失,但喃喃自語並未結束:「呵你們,你們……你們為什麼,為什麼那樣美,而又那樣冷啊……」
但O聽不清Z到底愛誰,或者恨誰,是那個九歲的小姑娘,還是她的姐姐、她的哥哥、她的家人……或者是那座房子里的一切。但O在那夜之後卻聽清了兩個字:雪恥。Z沒有這樣說,但O聽到了。O相信這兩個字才應該是那幅畫的題目。
很久之後,Z終於清醒過來了,聽著深夜的寂靜,深深地看著O。
O摟著Z,看牆上那根羽毛。
「你原諒我了嗎?」Z問。
「原諒什麼?」
「你忘了?呵,忘了就好,別再說他了。」
O的頭裡又像似「嘣」地響了一聲,心想:真的,我又把那個人忘了,真是讓Z說對了,什麼平等平等平等,我怎麼這麼容易忽視他呀……那個無辜的人他現在在哪兒,在幹什麼,在想什麼……他是愛我的,我知道……可是為什麼我不能像愛Z一樣地愛他呢?為什麼?價值嗎……
然後他們做愛。一邊做愛,O一邊又流淚。
「怎麼了你?」Z可能感到了,O在敷衍他,O第一次在這樣的時候失去熱情。
O不回答他。O在心裡自問:是不是我又讓一個人,積下了對這個世界的深重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