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結束或開始

二十二、結束或開始

落葉飄零的夜晚,遊人差不多散盡的時候,我獨自到那座古園裡去,走過幽靜的小路,走進楊柏雜陳的樹林,走到那座古祭壇的近旁,我看見C還在那兒。一盞路燈在夜色里劃出一塊明亮的圓區,我看見他正坐在那兒,坐在輪椅上讀書。

我有時候懷疑:他會不會就是我?

四周的幽暗遮掩了其餘的景物,世界一時變得非常小,只是一團小小的明亮,C看書看得累了,伸一個懶腰,轉動輪椅,地上的落葉被輾碎了,發出唧唧吱吱的聲音。

我有時想:我就是這個殘疾人C嗎?

我問他:「我就是你嗎?」

C沖我笑笑:「你願意是我嗎?」

於是他又轉動輪椅,前進、後退、原地轉圈,180度360度720度……像是舞蹈,像是一種新近發明的遊戲。

「你寫作之夜的每一個角色,有誰願意永遠來玩這個遊戲嗎?」

我無言答對。

他認真地看著我:「可是,所有的人都玩著相似的遊戲呀,你不知道?」

「對不起,」我說,「也許我傷害了你的自尊心……」

「不不,」他搖搖頭,「不是那麼回事兒。」

C轉動起輪椅在小路上慢慢走。一盞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他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明亮與黑暗中我聽見他說:

「其實你在第一章中寫得很好——我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你所有的寫作之夜才是你,因為你也一樣,你也只是你寫作之夜的一部分。」

我於是想起了第一章。我問:「你再沒碰見那個孩子嗎?」

「不,」他說,「我總是碰見他們。」

「在哪兒?」

「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我有時候碰見他們倆,有時候碰見他們之中的一個。」

「我不想開玩笑。」

「我也不想。玩笑那麼多,還用得著麻煩我們開嗎?」

「我跟你說正經的呢。」

「我也是。說正經的,此時此地你沒有看見他們之中的一個嗎?」

我四處張望,但四周幽暗不見別人。

「他們在哪兒?」

「現在嗎?就在這條小路上。」

「你是說我?你是說我還在說你?」

「不光是你,也不光是我。他們還是所有的人。在另外的地方和另外的時間,他們可以是任何人。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他們。因為所有的人,都曾經是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

那個老人的預言:如果你到這裡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裡出發,/那都是一樣……

C說:「你還記得女導演N的那兩個年青的演員嗎?」

「是,」我說,「我懂了,他們在所有的地方和所有的時間裡。」

「他們不也是那兩個孩子嗎?」

「是。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他們是所有的角色,也是所有的演員。」

終於有一天,N在她曾經拍攝的那些膠片上認出了F:一頭白髮,那就是他嗎?

那時N在國外,具體在哪兒並不重要,N在異國他鄉。

孤獨的禮拜日早晨,她醒來但不動,躺在床上,睜大眼睛很久很久地聽著窗外的鳥叫。到處的鳥兒都是這樣叫,她感到就像是小時候賴在床上不想起來,晨光的窗帘上慢慢壯大,慢慢地一片燦爛,她彷彿又聽見母親或者父親一遍遍地喊她:「嘿,懶姑娘,還不快起嗎,太陽都曬到屁股啦!」「快,快呀,快起未吧,你看人家F多懂事、F跑步都回來啦!」「喂,小F,下以你去跑步時也叫著我們家這個懶丫頭好嗎?」……N猛坐起來,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母親和父親喊她的聲音,異國他鄉,只有鳥兒的聲聲啼囀。到處的鳥兒都是一樣。她坐在床上,甚至想喊——「媽媽快來呀,我的裙子在陽台上呢,快給我拿來呀……」但是到處都很安靜,沒有也不可能有母親的應答。她愣愣地看著房門,幾乎要落淚,知道一拉開房門這感覺就會立刻消失,門外是別人的祖國和故鄉,沒有她的童年和歷史。

N抱攏雙膝獨自呆坐了很久,目光走遍房間的各個角落。忽然,她注意到了那幾本膠片。它們規規矩矩耐心地躺在書櫃里,除了洗印時草草看過一下,一直忙得沒顧上再去看它們。多久了呀,它們躺在那兒,就是在等她有一天又想故鄉吧。她跳下床,搬出那幾個膠片盒走到窗前,拉開窗帘,伸出膠片,對著太陽,一尺一尺細細地看。就是這時她看見了F。

N並沒有立刻認出隊她只是發現在那兩個青年演員左右常常出現一頭白髮,那頭的白髮白得那麼徹底那麼純粹,在熾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N一邊看一邊讚歎這老人的激情與執著,便想看清他的模樣。她一尺一尺地尋找,用放大鏡一格一格地看,可還是看不大清他的像貌,這個滿頭白髮的人總是微微地低著頭,那樣子彷彿祈禱、彷彿冥思、彷彿困惑不解。但是N恍惚覺得,這個白髮的男人似曾相識,他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熟悉,他低頭冥思不解的樣子好像是在演算一道難題,那神情彷彿見過,肯定是在哪兒見過……呵,N恍然大悟:這是F呀,這不就是他嗎?就是他呀!

晚上,N借到了一架放映機,把窗帘都拉起來,關了燈,在牆上放映那幾本膠片。是的,是F,那就是她少年時的朋友、青年時的戀人呀!多少年不見了卻在這異國他鄉見到了你!早就聽說你一夜白了頭,可是自那以後再沒能見到你……曾經的那一頭烏髮哪兒去了?一夜之間真的會蹤影不留嗎?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真的是你嗎?為了什麼呀……是呀是呀我現在才知道了,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是沒有辦法說的,只能收藏在心裡,如果不在心裡死去它就會爬上你的發梢變成一團燃燒的冰凌……可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多少年裡你為什麼不來?現在你為什麼來了?為什麼總在我的四周,不離我的左右?你仍然在躲閃著我,所以那時我沒有發現你,我看得出你一直在躲閃著我的鏡頭,但是你躲閃不開,你還是被留在了我的膠片上……你是來找我嗎?是,肯定是,可你為什麼早點兒不來?我等了你多久哇!直到你結了婚,直到我也結了婚,我還是以為你會來的……我沒有想錯,你到底是來了,到這動蕩的夏天裡找你的戀人來了……

牆上,畫面搖晃起來——那兒會亂起來了,攝影機搖搖晃晃顛上顛下,鏡頭裡一下是天,一下是地,一下是擁擠的人群,一下是數木清的腿和紛亂的腳步……然後膠片斷了,沒有了,牆上一片漆黑,心裡和房間里一團漆黑。

漆黑之中,N想起了她曾在那攝影機旁說過的話:「情節非常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蕩的人群中互相丟失了。」……「沒有劇本,甚至連故事和更多的情節都還沒有。現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之外,什麼都還來不及想。」……「因為我相信,不管在什麼時候,我們可能丟失和我們正在尋找的都是——愛情!就是現在,我也敢說,在我們視野所及的範圍里,有幾千幾萬對「戀人正在互相尋找,正在為愛情祈禱上蒼。」……

漆黑中N想:真是讓我說對了,那些尋找著的人中就有F。他聽見我說的那些話了嗎?他應該聽見了。N想:我應該回去看看他了,是呀,「對愛情來說,什麼年齡都合適……」

但是N還不知道,那時F醫生已不在人世。

F醫生死在那架攝影機停止轉動之後不久。關於他的死,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有一種說法是:他在那時犯了心臟病,從來沒發現過他有心臟病,但是一發卻不可收拾。

N從國外回來才聽說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與F的永別。

冬天的末尾,融雪時節,N走過正在解凍的那條河,走過河上的橋,走進那片灰壓壓的房群。小巷如網。積雪在路邊收縮融化得醜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閑自得。空氣中散布著煤煙味、油煙味、誰家正在煎魚的味——多麼熟悉的味呀!風吹在臉上並不冷,全球的氣候都變得不可琢磨。N獨自一人穿過短短長長的窄巷,走過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著路上的每一個行人和每一個院門中進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個她認識的,或者僅僅是一張熟悉的臉……這是她少年時常常走的路呀,每一個院門她都熟悉,甚至每一根電線杆和每一面殘破的老牆她都認得,一切都還是那樣,像一首歌中唱的「從前是這樣,如今你還是這樣」,只是人比過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氣候在變暖,就是人在變多,N記得小時候,尤其午後,在這小巷裡走半天也碰不見一個人……呵,那家小油鹽店也還在呢,只是門窗都換成了鉛合金的……那麼家呢,那座核黃色的樓房在哪兒?唔,那兒,還在那兒,只是有點兒認不出了,它曾經是多麼醒目多麼漂亮呀,現在卻顯得陳舊、蒼老,滿面塵灰無精打彩的樣子,風吹雨打已把那美麗的顏色沖剝殆盡了……

院子里堆得亂七八糟:磚瓦灰沙,木料,鐵管,自行車和板車……而在這一團蕪雜中竟停著一輛嶄新的「林肯」牌轎車。

N敲了敲F家的門,沒有人應,一推,門開了。輕輕走進去,廳廊里一股明顯的霉味,地毯上污漬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灰土,牆上沒有裝飾只有塵灰,很多處脫落了灰皮,很多處,塵灰在那兒結起了網,屋頂上有一圈圈銹黃的水跡。很多門,但都鎖著。慢慢往深處走,只有一扇門開著,從中可見一個老人的背影。

N在那門口站住,認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親——坐在寫字檯前。房間很大,很空曠,冬日的陽光從落地窗中透進來,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床上變了形,落在那老人彎駝的背上。

F的父親轉過頭來:「您是?」

「我是N呀,您還記得我嗎?」

「呵……呵,當然。」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會兒,不說什麼,就走出去。回來的時候,他拖著一個麻袋。

「這是F要我給你的,」F的父親說。

「什麼?」

「不知道。他放在我這兒的,我沒看過。後來,有個叫L的人來跟我說,F要我有一天見到你,把這些東西給你。」

N打開麻袋,只朝裡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寫給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給她寫信從來都是用這種信封),都封著,都貼好了郵票,但都沒有郵戳。N掏出幾封看看,單從不同時期的郵票上就都明白了:這麼多年他一直在給她寫信——並不發出的信。

F的父親坐在陽光里,一動不動一聲不響。冬天的陽光撫摸著他彎駝的背。

「伯母呢?還有……家裡別的人呢?」

「在國外。」

「哪兒?」

「具體是哪兒並不重要。」

「那……就您一個人了嗎?」

「聽說,你不是也去了國外嗎?」

「是。是在……」

「不不,我不問這個。我只想問,你們,以及比你們更年輕的人,對叛徒怎麼看?」

「叛徒?」

「對,叛徒。一個因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並不是為了想陞官和發財的人,成了叛徒,你們對這樣的人怎麼看?對這樣的叛徒,你們怎麼想?」

「我……我沒想過……」

「行了,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也許……」

「好了我知道了,我沒有別的事要問了。」

事實上,時隔二十多年,自打F一看見N,他就開始覺得心臟不舒服了,氣短氣悶,心動過速。

二十多年了,他不知多少次設想過與N重逢時的情景,設想N的樣子,設想她的變化,但就在他那樣設想的時候他也明白,無論怎樣設想也不會跟實際的情景一樣的。就是說,儘管設想可以很多卻總是有限的,不大可能與實際一致。對死的設想也是這樣,你知道你肯定會某一天死去,你有時候設想你終歸會怎樣死去,在什麼樣的時間和地點、以及什麼樣的情境中死去,但這設想很少可能與實際一致,死真的來了的時候你還是猝不及防。

二十多年了,人山人海中遠遠看去,N竟沒有什麼大的改變,還是那麼漂亮、健美、生氣勃勃激情滿懷。

F站在人群中,從身旁一個小女孩兒的鏡子里看了一下自己。那個小女孩兒玩著一面小鏡子,用那鏡子反射的陽光晃她母親的眼睛、晃她父親的眼睛,晃到了便笑著跑開,換一個角度再重複這樣的遊戲。F問她:「你幾歲了?」「五歲半!」小女孩兒說,同時伸出五個小巧的手指,但是把十個手指都看了一遍卻不知道那半歲應該怎樣表示。F便乘機從她的小鏡子里看了看自己,他看見了差不多是一個老人:滿頭白髮,滿臉皺紋,而且——最讓他吃驚的是——臉色晦暗、皮肉鬆弛,一副茫然疲憊的樣子。他的心臟緊緊地疼了一下:我確實是永遠也配不上N的……

那裡正有一個記者問N:「如果那時這兩個演員已經不合適了呢?比如說,他們已經老了呢?」N站在攝影機旁回答:「對愛情來說,什麼年齡都合適。只要我那時還活著,我還是要把他們請來,我將拍攝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互相親吻著回憶往昔,互相親吻著,回憶他們幾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歷盡艱辛的尋找。……

心臟一下下發緊、發悶,熾烈的太陽讓F頭昏眼花。他找到一處人少些的地方坐下,深呼吸,閉一會兒眼,靜一靜……周圍的喧囂似乎沉落下去,他可能是瞌睡了一會兒,甚至做了一個夢。F從沒到過南方卻夢見了南方流螢飛舞的夏夜:雨後一輪清白的月亮,四處蟲鳴唧啾,微醺的夜風吹人魂魄,魂魄似乎飄離肉體,飄散開飄散開,卻又迷迷濛蒙聚攏在芭蕉葉下……這時就見N走在前面,形單影隻卻依舊年青、生氣勃勃,淡藍色的裙裾飄飄擺擺,動而無聲……「喂,是你嗎,N?」他沖她喊,但是N不回答。芭蕉葉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著齊齊楚楚的葉脈滾動。他跟隨著N婷婷的背影,走進一座老式宅院……N站住,他也站住,他們一同觀望良久:木結構的老屋高挑飛檐,月在檐端,滿地清白,一扇門開著,幾扇窗也都開著。N走向老屋,走上台階,步履輕捷,走過迴廊,走過廊柱的道道黑影,走進幽暗的老屋去,不久,幽暗的這兒、那兒便都亮起點點燭光……「N,是你嗎?」仍無人應。F也便走上台階,走進老屋,但這兒、那兒卻是只有燭光,沒有N,燭光搖搖閃閃卻哪兒也不見N的影子?「N,你在嗎?」「你在哪兒,N?」「是我呀,喂,你聽不出是我嗎?」「我來了,喂,我一直都跟在你身旁你不知道嗎?」沒有透心的寒冷。忽然,所有的燭光一下子轟然熄滅,一片漆黑……

F被驚醒了,大喊一聲坐起來。他左右看看,怕還是自己的惡夢未醒,但是他身旁已經沒人。再舉目朝N剛才所在的地方看,N已不見,所有的人都不見了,都藏到哪兒去了呢?F慌忙爬起來,往東跑一會兒不見N,往西跑一會兒仍不見N的影子,到處都沒有她,沒有人,就像C在思念著X的日子裡所見過的那種情景,到處都是空空洞洞……F醫生驚愕地揉揉眼睛,心臟一陣發悶,渾身發軟,天旋地轉……

F躺倒在一棵老樹下,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人發現他。唯那老樹枝繁葉茂,每一片葉子都在搖動,但沒有聲音。有一隻鳥在那枝葉間築巢,銜來一根草,魔魔道道地擺弄一會兒,飛走了,沒有聲音,過了一會兒又飛回來,又銜來一團泥繼續魔魔道道地擺弄,不管人間發生了什麼,它只管飛來飛去安頓著家園。F醫生看著那隻鳥,看著老樹濃密的枝葉,看著那枝葉上面的天空,雲和風都沒有聲音……他覺得自己的靈魂正在飄起來,飄離肉體,無遮無攔地飄散開去,像在剛才的夢中那樣,但不再聚攏,聚攏可真討厭,他不願意聚攏,他高興就這樣飄……他想起了女教師O,O大概就是這樣飄的吧?O大約一直還在這樣自由自在地飄著吧?進入另一種存在就是這樣嗎?我正在進入另一種存在嗎……他再去看那棵老樹,非常奇怪他竟像是在低頭看那棵老樹,他不僅看見了下面那棵老樹而且看見了下面發生的一切……

F醫生喘息著,睜大著眼睛。彌留之際他可能在想些什麼呢?

他一定會想起女教師O的問題:我們活著,走著,到底是要走去哪兒?

因而在我的印象里,F醫生一定又會想起他一向感興趣的那個問題:靈魂是什麼?靈魂在哪兒,也就是說「我」一向都在哪兒?

他一定會想起他曾經對詩人說過的話:我在我的身體里嗎?可是找遍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找不到我,找遍我的大腦的每一條溝回也都找不到我,是的詩人你說對了,那是一個結構,靈魂在哪兒也找不到但靈魂又是無處不在,因為靈魂是一種結構。就像音樂,它並不在哪一個音符里,但它在每一個音符里,它是所有的音符構成的一種消息。就像繪畫,單一的色彩和線條里並沒有它,但如果色彩和線條構成過去和未來的消息,構成動靜和慾望,構成思念和召喚,繪畫才出生……

我想這時F醫生一定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喘息著、睜大眼睛盼詩人來,要告訴詩人L:可是,靈魂或者「我」,只在身體和大腦的結構里嗎?L你想想看吧,靈魂可能離開身體以外的世界而存在嗎?「我」能離開別人而還是「我」嗎?「我」可以離開這土地、天空、日月星辰而還是「我」嗎?「我」可能離開遠古的消息和未來的呼喚而依然是「我」嗎?「我」怎麼可能離開造就「我」的一切而孤獨地是「我」呢……

F醫生喘息著,眼睛里露出快樂的光彩,我知道他在想念詩人:L你在哪兒?你快來呀聽我說,我不光在我的身體之中,我還在這整個世界所有的消息里,在所有的已知和所有的未知里,在所有的人所有的慾望里,因而那是不滅不死的呀……L你看那蟻群,也許每一隻孤獨的螞蟻都像你我一樣,回答不出女教師O的問題,但是它們全體卻領悟著一個方向而不舍晝夜地朝那幾行進……你看那些蜜蜂呵,它們各司其職,每一隻蜂地都知道是為了什麼嗎?不。但是,蜂群知道,蜂族生生不息永遠在那創造的路上……你再看那隻築巢的鳥呀,它把窩造得多麼聰明、精巧、合理!可那是因為它的智力呢,還是因為那是它的本能?是因為它的理智呢,還是因為它的慾望?是後者,必定是那天賦的慾望。就像我們的腸胃,L你懂了嗎?腸胃的工作不聰明、不精巧、不合理么?它們把有用的營養吸收把多餘的東西排除,可曾用著智力么?腸胃知道這都是為了什麼嗎?它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但是我回答不了O的問題。但無處不在的我的靈魂早已知道答案。我只是這世界的一部分,所以我不知道,可是這世界的所有部分才是我,所以這個世界的慾望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運動它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艱辛與危懼它們知道,所以這個世界的祈禱它一定知道……

還有那個被命名為艾略特的預言者,他知道:你到這裡來/是到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來/俯首下跪。祈禱不只是/一種話語,祈禱者頭腦的/清醒的活動,或者是祈求呼告的聲音。/死者活著的時候,無法以語言表達的/他們作為死者能告訴你:死者的交流思想/超乎生者的語言之外是用火表達的。/……

當詩人L趕來的時候,F醫生已經奄奄一息。L把耳朵貼近F顫動的嘴唇,感到他還在微弱地呼吸,聽見他喃喃地說著:「至於……至於我自己嘛,L,我多年來只有……只有一個心愿,那就是在來生,如果……如果真的有來生,不管是在哪兒,不管是在……是在天堂還是在……還是在地獄,我都要……要找到N,回答她……回答她一直希望……希望我回答的:在現實之外,愛,仍然是真的……」

那是,L從F的眼睛里看見,天上正飛著一隻白色的鳥。

F睜大著眼睛,一眨不眨,望著那隻鳥:雪白閃亮,飛得很高,飛得很慢,在巨大的天穹里一下一下地扇動翅膀,舒暢且優雅,沒有聲音,穿過雲,穿過風,穿過太陽,飛向南方……但也許,那就是F的靈魂正在飛去來世。

那時,在我的印象里,是所有的戀人們重逢的季節。

那時,如果戀人從遠方回來,在我的印象里有很多種方式。屬於C的方式已經在第二章里寫過了。還有一種方式,屬於詩人L。

如果戀人在信上說:「一俟那邊的事可以脫身,我立刻就啟程回來,不再走了,永遠不再走了,不再分離……」,這便是C的戀人,這就是屬於殘疾人C與戀人重逢的方式。如果戀人在電話里說:「喂,你還好嗎……是,我回來了……還有我的先生,我先生他也問你好……」那麼,這就是L日思夜夢的那個人,這就是屬於詩人L與昔日戀人重逢的方式。

「喂,是你嗎L?」

電話里她的聲音有些改變了,但詩人還是一下子就聽出來是她。

「你在哪兒?喂,你現在在哪兒?」L的聲音依舊急切,像幾年前在那個風雪之夜的小車站上一樣。

「我在家裡。喂,你還好嗎?」她的聲音卻非常平靜——或者是故作平靜。

「呵,還……還可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不久。對,還住在那兒,還是那座樓。你呢,也還是住在那兒?」

「也還是那兒。」

停頓。好像一下子都不知道再說什麼。

「我……」L的聲音不由得發抖。「我想現在就去找你,也許……也許還是有些話要說……」

「我也是想看看你。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行嗎,為什麼是行嗎?「當然,你要是現在有事我就晚上去。」

「好,我們等你。」

我們——雖然早已料到,但詩人還是渾身一陣緊,心跳彷彿停頓了一下。

「我先生,他也問你好。」

「呵……謝謝。」

很長的一段停頓,兩邊的電話里都只剩下呼吸聲。

「我想,我們還是朋友,我們都是朋友……喂,L,L你聽著嗎?」

「呵對,是朋友……」

「我相信我們還可以是朋友,還應該是朋友。」

朋友?L想:這是拉近呢,還是推遠?抑或是從遠處拉近,再從近處推遠?

「喂,喂——!」

「呵,我聽著呢。」

「我覺得,我們仍然可以做非常好的朋友。」

但是一般的朋友——這樣似乎才完整。L想:不遠也不近,一個恰當的距離。

「喂,行嗎?我想請你晚上來,行嗎?」

又是行嗎,可若不得行嗎又應該是什麼呢?

「呵,當然。」

「太好了,謝謝。」

謝謝?怎麼會是謝謝?

「晚上七點,好嗎?我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好吧,七點。」似乎別無選擇。

多年的期盼,屢屢設想的重逢,就要在七點鐘實現呢還是就要在七點鐘破滅?朋友行嗎謝謝準備好了——這幾個字讓L有一種世事無常、命若塵灰之感。整整一個下午,L心種恍惚什麼也不能想。

七點鐘,詩人L走進了F醫生的恐懼。

透過白楊樹濃密的枝葉,眺望昔日戀人的窗口,於是L走進了F對於重逢的第五種設想:她恰好在陽台上,站在淡淡的夕陽里,看見了他,呆愣了幾秒鐘然後沖他招招手,很快迎下樓來。

「哎——,你好。」

「你好。」

流行的問候,語氣也無特殊,彷彿僅僅是兩個偶遇的熟人。

「你真準時。」

「哦,是嗎?」

要不要握握手呢?沒有,猶豫了一下但都沒有伸出手來——謝天謝地,就是說往日還沒有磨光。

「那就,上去吧?」

已無退路。

走過無比熟悉的樓門、樓梯、甬道,走進無比熟悉的廳廊,看見的是完全陌生的裝飾和陳設。

「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先生……這是L……」

「你好。」

「你好。」

「久聞大名,我讀過你的詩。」

「咳,不值一讀……」

「哎哎,那兒是衛生間,這邊,這邊,不認識了?」

不認識了。一旦走進屋裡就一切都不認識了,連茶杯也不認識了,連說話的語氣也不認識了,連空氣的味道也不認識了……這時候L開始明白:還是F醫生說得對——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實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實的痛苦。

「茶呢,還是咖啡?」她問。

「哦,茶,還是茶吧。」

「抽煙嗎?」她遞過煙來。

「哦,我自己來。」

「嘿,你還是別抽了,好嗎?」——不,這不是說L,是在說另一個男人。

「呵,他的心臟不太好。」她客氣地解釋,然後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嗔怒,對著另一個男人:「喂,你聽見沒有?你的心臟,我說錯了嗎?」

沒錯沒錯,那個男人的心臟不太好,而這個男人的心臟你已無權干涉。F還說什麼來——美麗的位置?

「可詩人也在抽呀,」另一個男人說,「我總該陪詩人抽一支吧?」

嗔怒很懂禮貌地退卻,換上微笑:「那好,就這一支……」

三個人都笑,雖然並不可笑,雖然L心裡一陣鈍痛。

「L,你的身體還好嗎?」

「還好,嗯……你算湊合吧。」

「還長跑嗎?」

「偶爾,偶爾跑一跑。」

「嘿,聽聽人家!可你一動也不動……」

誰一動也不動?噢,還是說的另一個男人。而這一個已經是人家。

另一個男人不說什麼,靠那支香煙維持著臉上的笑容。

天慢慢黑了。打開燈,拉起窗帘,窗帘輕輕飄動,攪起一縷花香。

窗外很熱鬧,一團喊聲熱烈或是憤怒,在吵架,五六條高亢的喉嚨在對罵。屋裡卻很安靜,一時找不到話題了。不是準備好嗎,看來怎麼準備也不會太好。F的原話是這樣說的:如果上帝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境統統忘掉得乾淨,就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所謂最美麗的位置,並不一定是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只是排除……只是排除什麼來?

「忙嗎?這一向都在忙什麼?」

終於抓來一個應急的話題。

「噢,一般,自己也不知道瞎忙什麼,你呢?你們呢?」

「都一樣,還能怎麼樣呢?」

「喝茶呀,別客氣,這茶不錯……」

「哎哎,好,好……」

「真正的『龍井』,今年的新茶,怎麼樣?」

「嗯,不錯……」

又找不到話題了。遠處,那幾個人的架卻還沒吵完。不是找不到話題,是在小心地躲避著一些話題,一些禁區,在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時間、這樣的世界上、這樣的世界所建立的規則中、這樣的距離和這樣的微笑里,埋藏著的或者標明著的禁區……又讓F醫生說對了: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但這樣的場合又必需得說點兒什麼。說什麼呢?切記不要犯規,主要是不能犯規,其次才是不要冷場。

酒茶上桌了。真是車到山前必在路,至少眼下沒有冷場的威脅了。大家都像是鬆了一口氣,話題一下子變得無限多了:可以說魚,可以說肉,可以說多吃青菜對血壓以及對心臟的好處,可以褒貶烹調的手藝,可以舉杯祝酒,祝什麼呢?一切順利,對,萬事如意……可以對自己的食慾表示自信但對自己的食量表示謙虛,可以針砭鋪張浪費的時弊,可以搖頭不滿時下的物價,可以回憶孩提時的過年,可以懷戀青年時胃口的博大……但這是一種有限的無限(注意不要犯規):可以說的可以無限地說,不可以說的要囚禁在心裡,可以說的並不一定是想說的,想說的呢,卻大半是不宜說的。還有分寸,還有小心,還有戒備、掩飾、故作的幽默、必要的微笑、不卑不亢、不冷不熱、不遠不近、彬彬有禮……對了,F是說:只排除平庸。F是說:只排除不失禮數地把你標明在一個客人的位置上,把你推開在一個距離外,又把你限定在一種距離內——對了:朋友。這位置,這距離,是一條魔谷,是一道鬼牆,是一個醜惡兇殘食人魂魄的浮雲,輕飄飄隨風而散……

日光燈嗡嗡地輕響,一刻不停。現在窗里和窗外都很安靜了。

L覺得非常累,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反正他是一個無人管束的男人。臉上微笑的肌肉非常累,測定著距離的目光非常累,躲避著禁區的神經非常累……我想大家都是一樣,都很累,包括剛才那幾個吵架的人一定也是累了,這會兒正躺在哪兒喘氣呢……

「哎,你知道張亮現在在哪兒嗎?」

好極了,又想想一種可說而不犯規的話題了。

「噢,他嘛,還是在銀行……」

「會計?」

「不,出納。每天點鈔票,不過都是別人的。」

「喂,喝呀,別光說。」

「唔——不行不行,我可沒什麼酒量。」

「開玩笑,你才喝了多少?來來,來……」

「李大明呢,在幹什麼?」

「練攤兒呢,租了個鋪面房。」

「賣什麼?」

「服裝,中藥,傢具,火腿。逮著什麼賣什麼。」

「呵別,他可不能再喝了,他的心臟。這蝦不太新鮮,湊合吃吧。」

「唔,挺好的,真的……」

「怎麼樣,你最近又寫什麼呢?」

「沒有,什麼也沒寫,嗯……」

「嘿,我剛發現,你這雙鞋不錯嘛,多少錢?」

「你給開個價?」

「二百……嗯,……二百五!」

「賣給你。」

「一百九?」

「五折賣給你。」

「什麼?!」

「八十。」

「胡說,不可能!」

「處理的,最後的兩隻都讓我買來了,一隻42號,一隻43號。」

這回可以多笑一會兒了。

L想:是不是可以告辭了?不行,這麼快就走好像不大合適……

「不不不,我也不能再喝了。真的。」

「要不要點兒湯?」

「湯?好吧湯……唔——夠了夠了。」

「據說今年夏天會更熱,你們沒裝個空調?」

「是,是拉算裝一個。」

「聽說何迪已經是局長了,是嗎?」

「不錯,那傢伙是個當官的料。」

「楚嚴呢,最近你見過他沒有?」

「沒有,沒有,這麼多年一點兒他的消息都沒有,怎麼樣,他?」

「幾年前在街上碰見過他一回,他和幾個人一起辦了個心理諮詢中心」

「是嗎!他不是學獸醫的嗎?」

「改行了,他說他早改行了。嘿,你怎麼又抽?第幾支了?」

「最後一支。」

「楚嚴那傢伙盡歪的,有一陣子老給人家算命,見誰給誰算。」

遠處車站的鐘聲又響了。可以了吧?也許可以告辭了吧?

「吃點兒水果吧,L?」

「呵不,廁所在哪兒?」

詩人在廁所里磨磨蹭蹭呆了很久,心想是不是可以走了?無論如何還是走吧,否則非累死不可。詩人在鏡子里看看自己,表情倒是沒什麼不當的地方:但是這個人是我嗎?你是誰呢?是那個找遍世界痛不欲生的人嗎?是那個從荒原里走過來從死的誘惑里走過來的人嗎?你千里迢迢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樣一場客客氣氣的相見?等了多少年了呀,晝思夜夢的重逢,就是為了說這些話和聽這些話嗎?是呀是呀,F醫生早就對你說過:這麼看重實現,L,你還不是個詩人……

「怎麼,你要走?」

「真抱歉,我還有些事。」

「那怎麼行,你才吃了多少?」

「噢,飽了,真的飽了。」

「那,再坐一會總可以吧?」

「是呀,別吃飽了就走哇。」

好像沒有推脫的理由。雖然是玩笑,但吃飽了就走總歸不大合適,這兒畢竟不是飯館。

L只好又坐下。大家只好重新尋找話題。

從剛才的算命說起,說到手相和生辰,說到中國的「河圖」和「洛書」,說到外國一個叫作諾查丹瑪斯的大預言家,說到外星人,說到宇宙的有限或無限……L幾次想走但還是沒有走,又說到一些不可思議的傳聞,說到人體特異功能,說到有人可以隔牆取物,有人能夠穿門入室,說到二維世界、三維世界、四維世界,說到空間和時間……L想,不走就是為了說這些事嗎?又說到另一個世界,另一種存在,說到天堂,說到了這宇宙中是否存在更高級的智慧……

「更高級的智慧又怎樣呢?」這時候女主人說,表情忽然認真起來。「無所不能嗎?在他們那兒,就沒有差別了嗎?」

兩個男人都搖頭,無以作答。

「呵,我真的得走了,跟一個朋友約好了,我得去……」

「真的嗎?」

「真的。他們在等我呢,已經有點晚了……」

可是三個人一同看錶,才發現已經很晚了,末班車的時間已經過了。

L苦笑一下。很明顯,並沒有誰在等他,這是一個借口。但是誰也不想揭穿這個謊言。

「要不,今晚你就別走了。」她推開另一個房間的門說,「住這兒。」

L朝那間房屋裡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在那猶豫裡間可能發生了很多事。

「太晚了,就住下吧。這間屋子沒有別人。」

「不了,我走。」

「可是沒有車了呀?」

「用不著車,」L故作輕鬆地笑笑,「我不是擅長長跑嗎?」

「那……好吧。」

「好。認識你真高興,以後有時間來吧。」

「謝謝,我也是真……真高興。」

她送他出來。在樓梯最後的一個拐角處,只剩了他們倆的時候,L認真地看了一下她的眼睛——從七點到現在他還沒有真正看一看她。燈光昏暗,L看她,也可能只是一瞥,也可能竟是很久,她的目光像被燙了似地躲開去,躲開詩人。還好,這樣還好,詩人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是害怕會看見一雙若無其事的眼睛。還好,她躲開了,就是說往日並未完全消散。繼續走下樓梯,誰也不說話,走出樓門,走上那條小路,走過那排白楊樹,兩個人一直都沒有說話。這樣好,否則說什麼呢?還是不說話的好——這是從七點到現在,從若干年前的分手直到現在,也許還是從現在直到永遠,詩人所得的唯一安慰。

「好了,再見吧。」

「再見。」

又都恢復起平靜,整理好各自的表情,符合了流行的告別,符合了這個世界舞台的規則。L終於聽懂了F心底的固執和苦難:如果自由但不平安,如果平安卻不自由,就讓往日保存在一個美麗的位置上吧,不要苛求重逢,不要獨鍾實現,不要怨甚至不要說……那美麗的位置也許只好在心裡,在想象里,在夢裡,只好在永遠不能完成的你的長詩里……

L獨自走在寂靜的夏夜裡。當然,沒有誰在等他,沒有什麼約會。然後他跑起來,長跑,真正的長跑……

可惜F醫生已不在人世,否則可以去找F,在F那兒過夜,F會徹夜傾聽詩人的訴說。

這樣,詩人只能在沉睡的城市裡獨自跑到黎明,跑來找我,驚醒我的好夢,對我說:一個美麗的位置才可能是一個幸福的位置,它不排除苦難,它只排除平庸。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木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戀人們重逢的季節,在我的印象里,諸多重逢的方式中有一種屬於葵林中的那個女人。

如果從一代人到又一代人,一代又一代的人群中「叛徒」這個詞仍不熄滅,仍然伺機發散出它固有的聲音,它就會在這樣的季節里攪擾得一個老人不能安枕。如果在沸沸揚揚的那些日子,六月不平靜的白天和夜晚,這可怕的聲音又一次涌動、喧囂起來,傳進一個老人晚年的夢中,他必定會愕然驚醒,擁衾呆坐,在孤獨的月光里喃喃地叫著一個纖柔的名字,一連數夜不能成眠。

這個老人,這樣的老人,無疑就是Z的叔叔。

果真如此,這個老人——Z的叔叔或者並不限於Z的叔叔,就終於會在我的寫作之夜作出決定:回到北方的葵林去,到他多年前的戀人身邊去,同她一起去度過最後的生命。

那樣的話,在諸多的重逢方式中,便有了屬於葵林中那個女人的一種:

星稀月淡,百里蟲鳴,葵林依舊,風過葵葉似陣陣濤聲,那女的忽然聽見Z的叔叔穿過葵林,向她來了。

女人點亮燈,燒好水,鋪好床,沏好茶,靜靜地等著。

年年月月,她能分辨出這葵林里的一切聲音,能聽出是狐狸還是黃鼬在哭,是狗還是誰在笑,是蜻蜒還是蝴蝶在飛,是蛐蛐還是螞蚱在跳……她當然能知道是他來了,她已經聽見他衰老的喘息和蹣跚的腳步。

她梳理一下自己灰白的頭髮,聽見他已經走到了院門前。

院門開著。

她再從鏡子里看一看自己被歲月磨損的容顏,聽見他已經站在了屋門外。

「進來吧,門沒插。」

他進來,簡單的行李仍在地上,看著她。

「渴了,先喝點地茶吧。」

他坐下來喝茶,看著她。

「我去給你煮一碗面來。」

他獃獃地坐著。好像從年青時入夢,醒來已是暮年。

一會兒,她端了一碗熱騰騰的場面進來。

「吃吧。」

他就吃。

「慢慢地吃。」

他就吃得慢一點兒。

好像幾十年都不存在。好像他們早已是老夫老妻。好像他娶她的時光因為遙遠已經記不清是何年何月了。她像他只是出了一趟門剛剛回來。好像她從來就是這樣在等他回家,等他從那混亂的世界上回到這兒來。

「我,」他說,「這次來就不走了。」

她點點頭:「我知道。」

「你知道?」

「嗯。我知道,要麼你再也不會來了,要是你又來了你就再也不會走了。」

「你知道我會再來?」

她搖搖頭,看著窗外的月光。

「那你怎麼知道,我就再也不會走了?」

「因為,我一生一世只是在等待這一天。」

這樣的季節,如果有一個男人去尋O的墳瑩,他會是誰呢?

我看著他默立的背影,竟認不出。

只有猜想。

WR嗎?或者,Z?不,都不是。

在滿山落日的紅光里,在祈禱一向是正當的地方,他便像是O的前夫,更像是寫作之夜所忽略的那個人。

只是一塊一尺多高的小碑,普通的青石,簡單地刻了O的名字、被荒草遮掩得難於發現。四周的墳塋,星羅棋布,墓碑高低錯落,都比她的漂亮、高大、莊嚴或輝煌……似乎仍在宣布一個不可或缺的消息,仍在爭搶著告訴這一個世界關於:另一個世界里的差別。

O的前夫.或者我猜想中的那個男人,把一蓬素樸的野花捧在碑前,折開,一朵一朵讓它們散落在O的墳上。那樣,O就仍然是一個蹲在草叢中的孩子,在夕陽的深遠和寧靜里,執拗於一個美麗的夢想了。

當然我們還會想到一個被忽略的人:F夫人。在這樣的忽略里,她走近F醫生如女教師O一樣的墳前,或者正從那兒走開……懷念他或者從此忘記他。

在這季節,WR獨自一人,走進那片黑壓壓擁擠不堪的老屋群。

走過條條狹窄的小巷,走過道道殘破的老牆,走過一個個依稀相識的院門……WR發現,有很多輛搬家公司的卡車往來於如網的小巷中,這兒那兒,人們都在呼喊著把傢具搬出院子搬上卡車,這兒那兒都有老人們借別的目光和青年人興奮的笑鬧。怎麼回事?WR駐步打聽,人們告訴他:這一片老屋都要拆了,這一帶的居民都要遷往別處了,噢,盼了多少年了呀……

WR愣愣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跑起來。當然,必定是朝著那座美麗房子的方向。

是呀,很多院子都已經搬空了……可不是嗎,有些老牆已經推倒了,很多地方已是一片瓦礫……是呀是呀,遠處正傳來推土機和吊車的隆隆聲……他一路跑一路擔心著,那座樓房呢,它還在嗎?O的家還在嗎?他加快腳步,耽誤了這麼多年他忽然覺得時間是如此地緊迫了,慢一點兒就怕再也見不著它了……東拐西彎小巷深深……唔,那排白楊樹還在,只是比過去明顯地高大了,夏天的蟬聲依舊熱烈……唔,那個小油鹽店也還在,門窗緊閉已經停業了……噢——

紅色的院牆。綠色的院門,那座漂亮的樓房還在!

WR站下,激喘著,久久仁望。

肯定,他會想起過去的日子,所有已經過去的歲月。

但是,那是它嗎?這麼普通、陳舊、蒼老?唔,是的,是它,憑位置判斷應該就是它!只是認不出了。它曾經燦爛得就像一道雨後的初晴的晚霞,可現在卻是滿面塵灰無精打彩,風吹雨打已把昔日美麗的顏色沖剝殆盡了……

WR輕輕地走過去,走近它,一步步邁上台階,走進去……沉寂得讓人一陣陣暈眩,好像仍是在遠方的惡夢裡。在這世界的隔壁,遠方,罕為人知的地方,他屢屢夢見過它,夢中的它就是現在這樣子:空空的甬道,空空的走廊,空空的牆上沒有任何裝飾,冷漠的灰皮一塊塊剝落,腳步聲震動了牆角上塵灰結成的網,門都開著,所有的門都失魂落魄般地隨風搖擺,廳迴廊繞不見一個人,彷彿遠古遺留下的一處殘跡……

「喂有人嗎?」

沒人應。

「喂——,還有人住在這兒嗎?」

只有回聲。

WR一間屋一間屋地看,快走或者慢走,踢開被丟棄的塑料瓶或罐頭盒,在明亮和幽暗中快走或者慢走,找O的家。

就是這兒。不錯,就是這兒。地上滿是塵灰,平坦的細土上有老鼠的腳印。沒有人。當然也沒有鋼琴聲。所有的東西都搬走了。廚房裡沒有了煙火味。衛生間的龍頭裡擰不出一滴水。客廳里得有花也沒有描。四周環顧,從一個敞開的門中可以望見另一個敞開的門,從一個敞開的門裡可以望見所有敞開的門……

走進那間他最常去的房間,也沒有了林立的書架。他回憶著那些書架的位置,在回憶中的那些書架之間走,走到當年與o面對面站著和望著的地方。伸出手去,彷彿隔著書架地伸過手去,但是那邊,o的位置,是一片虛空……

轉身走到窗前,夏天的陽光都退在窗外,抬頭仰望,萬里晴空中也沒有了那隻白色的鳥。

靠著窗檯默默地站著。不知他在想什麼,不知道他怎麼想起要在這樣的季節里到這兒來。我想,很可能,WR又與那個曾經襲擾過他的悖論遭遇了吧,很可能他終於明白:他將要不斷地與那個討厭的悻論遭遇,這就是他的命……

站在那兒,一聲不響,直到夜幕降臨。

這時,遠處的一個門的縫隙里閃出一縷燈光。

朝那縷燈光走去。敲敲門,沒有人應。輕輕一推,門開了。

門裡的房間並不大,到處堆滿了一捆捆一摞摞的稿紙,山一樣重重疊疊。山一樣的環繞之中,閃現一盞檯燈.燈下一個脊背彎駝的老頭。

「請問……」

老頭轉過身來,看著WR。

「請問,o家搬到哪兒去了?」

老頭搖搖頭:「對不起,我不大清楚。」

「這一帶不是都要折遷了嗎?這兒的人都要遷到哪兒去,您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來。」

「您呢?您的家要遷到哪兒去呢?」

「呵,我哪兒也不去。不寫完我的書,我哪兒也不去。」

「那……」

老頭已經回過身去繼續寫他的書了。

「對不起,打擾了。」WR退步出來。

退步出來的過程碰倒了一座紙山,稿紙散落一地。WR慌忙去撿時,看見了紙上奇怪的文字……呵,這寫的是什麼呀?這是哪國的文字?這是哪一個世界的文字?門外來風把地上的稿紙吹打,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飄。隨手接住一張,再看,仍然沒有一個認識的字,而且可以肯定:這不是文字,這只是任意地走筆、毫無規律的線條,隨心所欲的塗畫。WR呆楞在那兒,想起女導演N曾經對他說起過這樣一個老頭……

這時一個老太太進來了,驚慌地看著WR。

「哦,您別怕,」WR趕緊解釋,「我是來找人,我只是來問問O家搬到哪兒去了。您知道嗎,O家搬到哪兒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著他走到旁邊的屋裡,低聲說:「請你別告訴他,好嗎?什麼也別告訴他。」

「您指什麼?」

老太太指指WR手裡的稿紙,又指指隔壁:「隨便他寫什麼吧,隨便他怎麼寫去吧,別告訴他真象,行嗎?因為……因為要是告訴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著屋頂屏息細聽:走筆聲、掀紙聲一刻不斷,牆那邊正是「文思如涌」。

「就讓他這麼寫下去?」

「噓——小聲點兒。反正他也活不久了。這不礙誰的事。

有我陪著他,有紙和筆陪著他,他就足夠了。」

「他要寫什麼?」

「一部真正的童話。」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發表的嗎?那時還不是要揭穿嗎?」

「不,不會。他永遠也寫不完的。死之前,看樣子他不會停F來。這樣,他就永遠都在那些快樂的童話里了。」

「就讓地,死也不明真象?」

「這也是一個悖論。」

「修論?」

「兩難。」

「噢?」

「是對他隱瞞真象,以使他快樂地活著呢?還是對他說出真象,而讓他痛苦地去死?」

WR告辭那老太太,走出曾經美麗的那座房子時,已是繁星滿天。這讓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這樣浩渺的星空下,我們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前途莫測。現在也是一樣,前途莫測。我寫下了WR,或者我創造了他,或者他走進和走在我的一種思緒里,但是在這樣的季節,在生命的很多種悖論面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後的路途。他只好就在這寫作之夜將盡時消失,或者隱遁,或者在我的希望里重新起程——無論隊哪兒起程都是一樣,去走以後的(並非比以前更為簡單的)路……但那是我還不能知道的事。現在還不能知道。

與此同時母親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親,或者並不限於他們的母親,在我的希望里終於回到南方。

七十歲也並不晚,八十歲也埋沒不了她的夢想。這樣母親必然與她並不愛的那個男人離了婚,去南方,去迎接她一向所愛的那個人的骨灰,並在月色或細雨中,把愛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里,葬在芭蕉樹下,葬在她自己也將走盡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寫過:所有可敬可愛的女人,她們應該來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們由那塊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塊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里寫過:我大約難免要在這本書中,用我的紙和筆,把那些美麗的可敬可愛的女人最終都送得遠遠的,送回她們的南方。現在這一心愿已經完成。

畫家Z呢?O死後,再也沒有見到Z。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

如果在北方,蒼穹如蓋闊野連天的一處地方,碎石遍布,所有的石頭上都畫著白色的羽毛,我想那就是Z唯一的蹤跡。

暗紅色的石頭,小如斗,大如屋,形態嵯峨,散布數里。石頭上,白色的羽毛寂靜、飄展、優雅、傲慢、動蕩……千姿百態。若從高空(比如飛機上)俯看,黃色的土地上,暗紅色的石頭就像凝結的血,根根雪白的羽毛清晰可辨,彷彿很久以前有一隻大鳥在這天空中被擊中,掙扎著、哀叫著、扑打著翅膀依然飛翔數里,羽毛紛紛飄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為,Z曾經到過那兒。

但是沒有人見到過他。

或者沒有人知道,Z畫下那些羽毛之後又去了哪兒。

那麼,我又在哪兒呢?

如今我常常還能聽見F醫生對我說:是差別推動了慾望,是慾望不息地去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迴,或者,這永動的輪迴就使「我」誕生。

我就在這樣的消息里。

不不,我夢中的F醫生會糾正我:並不是「我」就在這樣的消息里,而是,這樣的消息就是「我」。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八日完稿

六月二十六日修改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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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虛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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