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戀人

五、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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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九歲時闖進那座迷宮般美麗的房子要去找的那個女孩兒,她是誰?也許我也許無論哪一個男孩兒,平生第一次懷著男人的激情去找過的那個女孩兒,她是誰呢?或者,在未來,在所有留給我深刻印象的女人當中,在寫作之夜,誰就是那個如夢如幻的女孩兒的繼續呢?

N。我有時候感到她就是N。對,女導演N。

在某些時間,某些地點,某些事件和我的某些思緒里,那女孩兒變成N,變在F醫生從童年開始就迷戀著那個女人。那飄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過若干年,走過若干人,在經過N的時候停一下,在N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種和諧,得以延續。於是,又一種虛無顯化成真,編進了N的網結--準確地說應該是,紡織進一張網的N結上,從而有了歷史。

(雖然算起來,N與那個小姑娘年齡不符,但思緒是沒有年齡的。因而,她並不一定就在這N結上永遠停留,在這之前、之後,或與此同時,她也可能是別的女人,比如是T,是X,比如也許很簡單她就是O。沒人能預先知道,思緒會把她變成誰。)

N最早出現在那本電影畫報里。就是我蹲在一片春天的草叢裡所翻看的那本畫報。在沒人跟我玩的時候我常常翻看那本畫報,看那上面一群漂亮女孩兒的劇照。從童年,到少年,我多次去看過那個電影。奶奶問我:「你又去看什麼電影?」或者:「你又看了個什麼電影呀?」我隨便編出一個片名騙她。實際我看的全是那一個。百看不厭。看她們童話般的美貌,看她們童話般的校園和教室,童話般的夏令營、篝火、鴿子、葵花和白楊樹……去看她們以童話般的純真所眺望的童話般的未來。不知那電影院售票的老人——我願意把好幾個售票者想像成一個老人,一個近乎於為教堂守門的老人——他是否注意到了,有個男孩兒一次次去看那個電影,一次次散場之後男孩兒童年的欣羨變成了少年的痴哀。那個男孩兒,那個縹縹緲緲的男孩兒就像是我,就像是所有男人的童年記憶,在傳說般的往昔歲月,在巨大的雲彩和天空下不經挑選的一條小路上,也許是在夢裡,也許是在往昔直至今日的嚮往之中,他縹縹緲緲地走著,但也許他真的冒過雪后寒冷的風,走進過一座美麗的房子。下午的陽光里傳送著小販或者手藝人孤單而悠揚的叫賣聲,一直到陽光漸漸地消逝,那時他心裡想著去找的,應該就是那群女孩兒中的一個。

沒想到將來,他真的與那群女孩兒中的一個相識。

那一個,她就是N。

我認識N的時候,她已近中年,在一家電影廠作著導演。她身材修長,她依然美貌。她四十歲生日那天我在她家喝酒。醉人的酒。我問她還記不記得她小時候住的那座房子。她說當然記得。我說,那座房子,簡直,簡直就像個宮殿!她說怎麼你去過?你在那兒認識誰呢?我說你的姐姐還彈鋼琴嗎?她說,什麼?她說她沒有姐姐。我說,還有你的哥哥,他太安靜了,他好像挺憂鬱是嗎?她說噢好了,你別再喝了。她奪過我的酒杯說,她沒有姐姐,兄弟姐妹她都沒有。我看著她心想她到底是誰?我近乎無禮地看著她心想她是誰這不要緊,她還是那麼美,溫文爾雅像她的母親雖然我幾乎沒有見過她的母親,她還是那麼美但不像她的姐姐,(她的姐姐美,但是冷),雖然她說她並沒有姐姐。不管她是誰這確實沒什麼關係,她還是那麼需要一個教堂守門的老人來守護,四十歲算什麼,八十歲也埋沒不掉她臉上的童話。我說這沒關係,真的,沒關係。同時我想象著她愛的時候必定瘋狂無比熾熱灼人。

我說:「那天他走後,你父母罵你了嗎?」

「為什麼罵我?」

「他們錯了。那是他們的錯兒。你父母,還有你的姐姐和哥哥,甚至你家的保姆,是他們的錯兒。」

「我看你是不是睡一會兒?」

「他們在第四章里,以為畫家是個野孩子。就是說--壞孩子。真的,他們錯了。」

「好了好了,你躺下,什麼第四章不第四章,對,就躺在這兒,躺下來。」

「噢沒關係,真的我沒關係。但是畫家卻對這件事耿耿於懷。」

「畫家?哪個畫家?你說誰?」

「這不重要。畫家那時候和所有的孩子一樣。所有的孩子都一樣,不是嗎?但是畫家並不走,他氫這件事記得越來越深。我知道他,我知道他為什麼總在畫那根羽毛,那根越來越飄逸越來越冷峻越來越孤傲不群的羽毛。我甚至知道O,為什麼離開這個世界……」

「你睡一會兒吧,好嗎?」

「為……為什麼睡……睡一會兒?」

「你已經在做夢了。」

我望著她,很久(甚至直到今天,甚至會到永遠),都不敢確定她到底是在童話中,還是已經從童話中不小心走進了現實。

「那麼,當我蹲在那片春天的草叢中看你的時候,你正在幹什麼?」

「不知道。也許,那時我的父親正在寫一本書,我正看著他寫。」

「那些童話嗎?」

「不,他正在虔誠地寫著一部足以葬送全部童話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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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之夜,N所以是女導演N,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有了這一種職業,是因為在那個早來的夏天,傳說她忽發奇想,借來一部攝影機,請來一對青年演員,在人群如潮如涌的大街上,拍攝了三本膠片。她相信,無論過去還是將來,任何導演都不可能再現如此浩大壯觀的場面。女導演N所要拍攝的情節非常簡單,只是男女主人公在萬頭攢動的人群中憂心如焚地互相尋找。她給兩個演員的提示也很簡單:「第一,男女主人公正在初戀的狂熱之中。第二,他們不小心在這動蕩的人群中互相丟失了。」演員問:「接下去呢?」N搖搖頭,說:「不知道。」「劇本在哪兒?」「沒有。沒有劇本,甚至連故事都還沒有。現在除了這對戀人在互相尋找,什麼都還來不及想。」「那你憑什麼相信,這情節,在你將來的故事裡一定用得上呢?」N說:

因為我相信不管什麼時候,我們可能丟失和我們真正要尋找的都是——愛情!」N說:「就是現在,我也敢說在我們視野所及的範圍里,至少有幾千對戀人正在互相尋找,正在為愛情祈禱上蒼。」N站在一輛平板三輪車上,把定攝影機,對準那兩個青年演員,在人的海洋中緩緩行進,跟拍這一對焦灼地相互尋找著的戀人。一群記者追著她問:「你認為,你的這部片子什麼時候能夠公映呢?」N回答:「這不是問題。」記者問她:「你是否想過,你一定能把它拍完?」N回答:「我早晚會把它拍完。」記者問:「如果那時這兩個演員已經不合適了呢?比如說,他們已經老了呢?」N思忖片刻,說:「對愛情來說,什麼年齡都合適。只要我那時還活著,我還是要把他們請來,我將拍攝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互相親吻著回憶往昔,互相親吻著,回憶他們幾十年中乃至一生一世歷盡艱辛的尋找。」人群中有個聲音問:「喂,女導演,光是親吻嗎?在您的愛情故事裡打不打算出現性場面呢?」人群中於是有些竊笑。女導演回答:「是的先生,你提醒了我,那動人的愛情當然需要有一個無遮無攔的美麗儀式,不可或缺!」笑聲於是淹沒在霎那的肅靜中,和由肅靜中突然爆發的掌聲里。記者接著問:「那麼從青年到老年,這間隔您打算怎麼拍呢?這期間的他們由誰來扮演?」N說:「由所有的人來扮演。」她把攝影機緩緩地搖了三百六十度,說:「由現在一直到到那時的,所有的戀人們,來補充!」人群再次報以掌聲。傳說,掌聲中一個年輕的低音忽然唱道:「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傳說所有在場的青年人都唱起來,不同音部:哎喲媽媽,哎喲——!哎喲媽媽,哎——喲……傳說有一個像我這般年紀的人問:「這個女導演她是不是曾經也演過什麼電影?我怎麼看著她這麼眼熟?」傳說所有在場的中年人和老人也都跟著唱了: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哎喲媽媽請你不要生氣——年輕人就是這樣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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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醫生有二十多年不問政治了,二十多年來他幾乎做到了不讀書不看報,(當然除去醫學書刊),不聽廣播不看電視,也不看電影,除去做手術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醫學差不多沒有第二件能讓他著迷的事。不用說,他的醫道精湛——這既是涉及一個醫生的故事時我們所希望的,又剛好符合這位醫生的實際情況。但他至今仍只是個主治醫生,不是教授、副教授,不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因為他的資歷和水平都夠了可惜沒有相應的著作或論文。他的論文寫了十幾年了,尚未脫稿。吸引他的是神經細胞、大腦組織乃至精神方面的問題:物質以什麼樣的結構組織起來就有了感覺,腦細胞以什麼樣的形式聯繫起來就能夠思想?每當他據開顱骨看見溝回盤繞的大腦,感到這些白嫩嫩的物質的溫度和運動,他總要懷著驚愕和尊敬在心裡暗暗地問:這裡面已經理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這裡面有多少希望和夢想?不能把那些痛苦從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樂移植進去么?當他帶領學生做屍體解剖時,無比的神秘總使他激動不已,從他做學生的時代起這種激動便開始跟隨他:把大腦分解開來,都是些常見的玩藝兒,那麼靈魂在哪兒?靈魂曾經在哪兒?靈魂是以什麼方式離開這兒的?看來靈魂是從結構里產生的,靈魂不是物質,或者說靈魂就是全部這些物質的結構。這結構一旦被破壞靈魂也就消失。那麼是不是說,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質納入一種恰當的序列,靈魂的秘密就要泄露了?我們就可以造出我們所喜愛的靈魂?我們就可以像牙科醫生把任何難看的牙齒矯正得非常漂亮那樣,也把醜陋的靈魂調整得高尚呢?但是他的思路很可能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是因為他需要做的更為實際的手術太多,用於研究上述問題的時間太少,研究和實驗的條件也太簡陋,十幾年來沒有多少進展。墨守成規的醫學同事覺得他這純粹是跟自己的論文和職稱過不去。在文化大革命中,甚至有人為此說他是反對領袖的思想:「靈魂?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老人家早就說過了,政治就是靈魂!」倒是詩人L有一天聽懂了他的玄思,對他說:「可您別光盯著大腦呀,您曾經對了您已經注意到了結構!但是整個結構中不光有大腦呀,譬如說,還有肛門呢。一個不會拉屎不會放屈的人,你想想,難道能夠生存嗎?」F相信詩人給了他珍貴的理解,雖然他並不因此就打算與詩人合作。他順帶又問了詩人一句:「你對人工智慧這件事的前景怎麼看?」詩人說:「您不見得還想製造永動機吧?」醫生呆愣片刻,問道:「你怎麼想起了永動機?你認為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嗎?」詩人說:「算啦算啦別又這麼認真,我不過是說說玩兒的。」F醫生問:「那,你相信人工可以製造出跟人有同樣智能的生命來嗎?」

詩人的回答語破天驚:「性交,先生,這方法有誰不信嗎?」

L是F最親近的朋友,他們的友誼從L失戀的那年開始。那年,失戀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個晚上L不知從哪兒弄到了半斤酒,如數倒進肚裡,十分鐘后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鬧得整個病房秩序大亂。護士們輪番的訓斥只能助紂為虐,詩人破口大罵,罵爹罵娘,罵天罵地,罵這個時代罵這顆星球,聽得眾人膽戰心驚考慮是否應該把他送去公安局定他一個反革命宣傳罪,但他的罵鋒一轉,污言穢語一股腦沖著他自己去了,捶胸頓足,說他根本就不配活,根本就不應該出生,說他的父母圖一時的快感怎麼就不想想後果,說他自己居然還恬不知恥地活著就充分證明了人類的無望。護士們正商量著給他一針鎮靜劑,這時F醫生來了。

F醫生請護士們離開,然後對L說:「有什麼話別憋在心裡,跟我說行嗎?你要是信得過我,我這一宿都可以在這兒。」詩人的哭鬧竟聲勢大減,彷彿轉入了另一樂章,這一樂章是如泣如訴的行板,是秋水蕩蕩的對往日的懷戀,是掉進深淵的春天的回聲,是夏日曠野中的焦渴是綿綿冬夜裡的幻夢,語無倫次和喋喋不休是這一樂章的主旋律。F醫生從這久違了的交響之中,當然聽出了愛神殘酷的舞步,他守護著詩人,耐心地(或者不如說享受一般地)聽詩人傾訴一直到凌晨。L終於累了也終於清醒了些,他注意到醫生的頭幾乎低進了懷裡。L等了一會兒,他想醫生會不會早已進入了夢鄉?有好一會兒聽不到詩人的動人的樂章,F醫生這才抬起頭來。這一下詩人醉意全消——醫生的臉色慘白得嚇人。輪到病人問醫生了:「您不要緊吧?您去睡一會兒吧。」然後醫生緩緩地站起身,囑咐病人:「是呵是呵睡一會兒吧,我們都是罪孽深重。」L驚愕地看著F,相信F才應該去寫詩。

但是F醫生非但不寫詩,而且不讀詩,尤其不喜歡L的那些現代詩。L每有得意之作都要跑來讀給F聽,當他從那場痛不欲生的失戀中活過來以後,他希望自己也能為F分擔一點兒心事,希望為F沉寂的河流能夠增加一點兒狂放的詩情,甚至哪怕使它泛濫。然而對於詩人神采飛揚或泣不成聲的朗誦,F一向以沉默和走神兒作答。

只有一次F醫生的臉色又變得慘白——一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孫,那條長椅上仍然/空留著一個位置/……

醫生連續向詩人要了三支煙。三支煙相繼燃盡之後,F說:「你認為像這樣的話非要說出來不可嗎?」

34

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經把一生的話說了90%,餘下的話大致上只屬於醫學了。

在最後與N分手的那個夜晚,或者那些數不清的夜晚,F醫生只是流淚,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不管N說什麼,怎麼說,求他無論如何開開口,都無濟於事……

……我什麼都不怕,N說,不管別人說我什麼,不管他們怎麼看我,N說,我不都怕……N從窗邊,從夜風吹拂著的一盆無花的綠葉旁走過來,來一條對角線,走到F面前……只要你也不怕,N說,只要你堅持,我相信我們沒什麼錯兒,如果我們是真心相愛,N說我們就什麼都不用怕……

……N從那座古祭壇的石門旁轉過身,走過那盞路燈,走過明亮的燈光下翻動著的落葉,走過那棵老柏樹,抓住他的膝蓋蹲下與他面對面……我不想指責別人我尤其不願意傷害他們,你懂嗎我是說你的父母,N說我一向尊敬他們我多麼希望我能愛他們,但是……

……N的腳步聲,N和F的腳步聲,響徹寂暗的小街,雨停了,收起傘,風把樹上的雨水一陣陣吹落,落在臉上也沒有感覺……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錯,如果你曾經說你愛我那是真的,如果現在這還是真的,N說我記得我們互相說過,只有愛,是從來不會錯的,N說,如果愛是真的愛就不可能錯,如果那是假的那根本就不是愛……

……N沒有來。在車站上等她但是總不見她來。在那座古園裡走遍找遍也沒有她的蹤影。她的窗口黑著,她到哪兒去了呢?半夜回到家,F的書桌上,燈下,有N寄來的一封信

……N說,要是我不知道我錯在了哪兒,要是我們並沒錯,我為什麼要放棄,我們憑什麼要分離……

……N走在前面,沿著那座古園荒圮的圍牆走在前面,走在月光和牆影之間,淡藍色的頭巾以及攢動的肩膀時隱時現,然後她轉回身停下等他,等他走到她跟前,看著他也停下,看著他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肩頭的那塊凄迷的月光上……你能不能再告訴我一遍,N說,你曾經告訴我的,是不是真的?N說,請你告訴我,是不是出身可以使愛成為錯誤?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可以使愛成為錯誤?N說我不是指現實我是指邏輯,現實隨它去吧我只是想求證……N走進星空下清冷的草地,草地上有一座被人遺忘的大銅鐘,一人多高,底部陷進了土裡身上爬滿了綠銹,常有養蜂人在那兒逗留,在那兒布下蜂箱,搭起帳篷,N遠遠地望著那座大鐘的影子,坐在草叢中,等著他走來,等到聽見他在她身後站下,很久……N說我能夠承認現實,我也許不得不接受現實,N說,如果我父親的罪孽註定要剝奪我,N說至少我不想讓它再剝奪你,走吧你去蘇聯留學吧N說,我不想損害你父母為你安排的錦繡前程,但是我必須得知道這僅僅是現實這並不就是一切的證明……

……N站起身,走開,走一條對角線,走向那盆如深夜一般寧靜的無花的綠葉,走到窗口旁……現在我想聽聽你怎麼想,你真實的想法是什麼,只要是真實的那至少還是美的,你總得有一句確定的回答,我只想證實這個世界上除了現實之外還沒有另外的什麼是真的,有還是沒有,另外的,我不要求它是現實但我想知道它可不可以也是真的,我求你無論如何開開口好嗎?勞駕你,開開口行嗎……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青年F開始明白世間的話並不都是能夠說的,或者並不都是為了說的。整個晚上他都像個孱弱的孩子抽抽噎噎地哭泣,肆無忌憚地用手背抹眼淚,哭得盡心盡意津津有味,彷彿萬事大吉他單是為了享受這最後的自由哭泣而來。N恨不能揍他。N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這句不甚通順的話,說不定碰巧是一句咒語或偶然與某種符咒同效,F立刻止住哭泣(他的眼淚至此終生告罄),定定地看了N足有半小時像是要把一篇碑文一字不差地背誦下來,然後他緩緩轉身,離開,再沒回頭。路上,他的頭髮開始退色。

F用眼淚所演算的一道難題是:如果他立刻宣布與N結婚,那麼他父母的心臟就可能立刻停止跳動;如果他想等到他父母的心臟停止跳動之後再與N結婚,那麼他父母的心臟可能還要跳上三十年。

他一路慢慢地走,憑習慣邁動著腳步,心中再無所念,但回到家時已是兩鬢斑白。他的母親看見他,先是問:「喂,這位同志您找誰?」繼爾大驚失色地喊道:「天哪你這是怎麼啦?快看看你的頭髮!」他一言不發,走進卧室納頭便睡,鼾聲如雷直到天明。前半宿,他的母親、父親、姐姐和妹妹差不多每隔半小時就來看他一次,每一次都驚訝地發現他的白髮又添了許多。後半宿,全家人就圍定在他的床邊一籌莫展地看著他,流著淚,屏住呼吸,看著他的頭髮分分秒秒地變化,竟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在變白。就這樣,一夜之間青年F的一頭烏髮蹤影不留。黑夜開始消退時F醒來,一家人從他的床邊緩緩散開,退到不能再退的地方,貼牆根站下,心驚膽戰地看著那一團白髮,不知它最終還會變成什麼。F起床、穿衣、下地,黎明在那一團遊動的白色四周無聲地擴展。母親最先看出那變化已經結束,至少已經告一段落,便慢慢地退向牆角試圖把鏡子擋住。F從大夥的神色中知道必是自己的頭上出了什麼問題,他請母親讓開。鏡子里,F的滿頭銀絲如霜如雪晶瑩閃亮,在黑夜與白晝的銜接處像一團自由燦爛的冰凌。

窗外的晨烏像往日一樣聲聲啼哈。窗外的晨光像往日一樣,從寂暗中壯大,漸漸地喧囂。而在這座城市裡在這個世界上N再也見不到往日的F了——那一頭茂盛的白髮呀,「縱使相逢應不識」!F鎮定得如同換了一個人,對著鏡子把那頭白髮翻看了一遍,彷彿對它們白得如此徹底感到滿意。「孩子,」母親終於說,「你是不是去看看醫生?」「不用了父母大人,我就是醫生,」F說,「有時候頭髮和心臟一樣都不是一個醫學問題。」父母愣愣地站著,好像並沒有聽懂他的話。F又說:「不過你們的賬我已經還清,以後你們再犯心臟病那就只是個醫學問題,與我的前程無關了。」說罷,他梳理一下滿頭的白髮,有條不紊地走出家門。從此F醫生的血液漸漸平靜,他不僅沒去蘇聯留學,以後的二十多年裡除去有病人的地方他哪兒都不去,二十多年中他就像一條流量均勻的小河,任兩岸喧鬧抑或荒疏,無喜無怨不驚不廢一年四季以同樣的速度耐心地流淌,流經在醫院與家之間。不久之後他搬出了父母家——大約就是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吧,我想——有了自己的家。他自己也以為他的生命中不再會起什麼波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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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在一個城市裡居住,但自分手后F再沒見過N,非常奇怪二十多年裡竟連一次偶然相遇的機會也沒有,但他沒有一天不想起她。一天當中總有閑下來的時候,一個手術做完了或是一頓飯吃過了,總會有暫短的閑暇,他就會想起她:N此刻在哪兒?N正在做什麼?N今年多少歲了?她已經發胖了還是永遠都不會發胖?她有些老了嗎?她也會老嗎?她老了是什麼樣子?想象不出。在他的眼前,N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樣子,衣著簡樸大方,身材健美,臉上找不到一絲皺紋。在上班的路上,在下班的路上,或是讀一份病歷的間歇,聽一場無聊的報告的時候,以及無論為了什麼事必須擠在人群中無所作為之際,心裡忽然會有一塊不大的空隙,F想起N:她不至於忽發奇想改了名字吧?她還是在老地方住嗎?從她的窗口望出去,有什麼?有一排樹,有一條路,那條路的西端是堵死的,有一盞高而暗的路燈。那盞燈被風吹得搖搖欲墜,地上的人影和樹影便無聲地移動。從樹葉稀疏之處能看見她的窗口,站在那些晃晃蕩盪的影子里就像站在一葉漂泊的小船上。他曾多少次站在那兒,看見她的窗開著或是關著,看見那兒有燈光或是沒有燈光,或是黑洞洞的窗口忽然間光芒四射……

……當我~~還沒來~~到你的面前,你千萬~~

要把我呀記在心~

~間,要耐心~~地等待我耐心地等待我,姑—~

娘!我心像東方初

升的紅太陽~~嗚喂~~,sin-sin-SO-,sin-sin

-so-,風兒

呀吹~~動我的船帆~~,姑娘呵我~~要同你見

面~~,向你訴~

~說心中的思念~~,sin-sin-so-,sin-sin—so

那曾經多麼近而如今多麼遠的歌呀……不,這麼多年了,F想,N肯定已經搬了家。那麼她現在住在哪兒?他要是想知道,那其實很容易,不必費太多力氣就能打聽到,但是他不想。他知道,空冥的猜想可以負載任意的夢景,而實在的答案便會限定出其確的痛苦。他以為詩人L總在為實現夢想而百折不撓,實在與詩人的邏輯不符。他把這歸咎為詩人的年輕。在F看來,夢是自己作的,並且僅僅是作給自己的,與他人無關,就像詩其實僅僅是寫給自己的沒道理髮表或朗誦一樣。如果上帝並不允許一個人把他的夢統統忘掉得乾淨,那麼最好讓夢停留在最美麗的位置,在那兒畫一個句號,或是一行刪節號。所謂最美麗的位置,F醫生以為,並不一定是指最快樂的位置,最痛苦的位置也行,最憂傷最熬煎的位置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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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有時候我懷疑:F不斷地想起N,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二十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所養成的習慣,是他平靜河流上的一個擺渡,或者更像是一種枯寂的消遣,最多是略帶憂傷略帶溫馨的欣賞——就像是集郵,把往日的收藏拿出來看一看,無論是引出快樂還是引出痛苦,都益於時光的流逝,然後依舊把它們收藏起來,不讓它們為非作歹打破一條河流的通暢,包括不讓往事把今天弄得臉色慘白。很長的一段時期內,我被這樣的懷疑搞得沮喪。直要等到有一天,F醫生已不在人世,詩人L也不再年輕,等到詩人L多年的夢想就要實現或者永遠地破滅之時,那時詩人才能對我說:你錯了,錯了,真的你理解錯了,你還不懂得什麼是幸福的位置。

詩人說:一個幸福的位置,其實就因為它是一個美麗的位置。

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從赤誠相見退回到彬彬有禮的位置。

一個美麗的位置?

對了,那必不能是一個心血枯焦卻被輕描淡寫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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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的晚些時候,F醫生結了婚。

N見了F的婚禮。是見了,不是參加。那完全是巧遇。

那天,N與一群大學時的同學在一家餐館里聚會。席間自然是互相詢問著畢業后的經歷,詢問著未能與會的同學都在何方,在幹什麼,結婚了沒有或是有了兒子還是有了女兒,自然很是熱鬧。僅隔壁似乎更熱鬧,鬨笑聲不斷,一浪高過一浪總是壓倒這邊。

「那邊在幹嘛哪?」

「結婚的,這你還聽不出來嗎?」

「不是新郎就是新娘,家裡肯定不一般。」

「何以見得?」

「你們沒見門外的轎車?好幾輛,有兩輛『伏爾加』,還有一輛『吉姆』。」

大夥都對新郎新娘的樣子發生興趣,也許是對新郎或新娘的父母抱了好奇,輪流出去看,在那婚筵的門前走個來回。

只有N一言不發,呆坐不動。自打一入席N就聽見隔壁的喧鬧中有個非常熟悉的嗓音,不久她就聽出,那不僅是F而且是新郎F。

出去的人有的看清了,有的沒看清。看清了的人回來調侃說,新娘容貌平平,新郎倒是文質彬彬儀錶不俗,他未必不能找到一個更好的。N的味覺幾近麻痹,嘴裡機械地嚼著和咽著,耳朵里則塞滿了隔壁的陣陣鬨笑。

終於,她還是借口去方便一下而離席。

她不敢在隔壁的門前停留,走過那兒時竟不敢側目。她走到院中,在一棵大樹的影子里獨自站了一會兒,舒一口氣,不想回去但還是得回去,總不能就這樣不辭而別。回來時她不經意地走進盥洗間,在那兒偶然發現了一個極恰當的角度:盥洗間的門半開著,從穿衣鏡里剛好可以望到那個貼了喜字的房門。她在那地磨蹭了很久,終於等見新郎和新娘從那門裡出來送客。那當然是他,是F,一點兒沒變(事實上F只是在新婚前夜才把白髮染黑,此後再沒染過)。N一動不動站在那面穿衣鏡前,看著那對新郎新娘,看著他們與客人不疼不癢地道別,滿臉堆笑著送客人出去。N以為F不可能發現她,但是鏡子里送客回來的F忽然停住腳步,神情驚詫;新娘並未發覺,從他身旁走過獨自回屋去了。走廊里只剩下F愣愣地站著,朝N這邊佇望,那表情毫無疑問是發現了她。N低下頭擺弄一會兒衣裳,再抬頭,F仍然站在原地朝她這邊望,鏡子里四目相對。N和F,在那鏡子里互相望著,不說話,很久,也都沒有表情。那情景就像是在美術館里,他或者她,面對一幅畫,一幅寫真的肖像,寫真的他或者她,看得忘記了自已也忘記了那幅畫。直到新娘出來對新郎說了句什麼,F才猛地轉身離去……

就我的記憶所及,這是N最後一次看見F。

N相信那個女人是愛F的,但不相信F會愛那個女人,雖然F肯定會「對得起她」,但是N不相信他對那個女人是出於愛情。

此後N也很快地結了婚,與一個剛好在那時向她表達了愛慕之情的人。N明白,這在她,也不是出於愛情。N在鏡子里與F最後望別之時就已決定:從現在開始算起,誰最先向她求婚,她就嫁給誰。真是「來早了不如來巧了」,一些多年來對N抱著幻想的男子漢只好暗自嘆息:N,你這決定應該早些公開才公平呀!N對此淡然一笑,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什麼愛情了,結婚嘛僅僅就是結婚,不過是因為並不打算永遠不結婚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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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F醫生的夫人,我未能從那個婚禮的筵席上得到任何印象。她註定限0的前夫一樣,在寫作之夜是個被忽視的角色。她的形神以及她的身世,唯可能隨著日後F醫生連綿不斷的夢囈而稍有觸動,或者,在常常被歷史忽略的人群中發現一點兒她存在過的跡象。

F醫生的婚禮進行得很正常,婚後的一切也都合情合理,生活按步就班地運轉。已經說過了,隨後的二十多年裡,他就像一條落差很小且流量均勻的小河,涓涓潺潺四季不廢。只有一次他的心被刺痛了一下,感到自己和周圍的世界都忽悠悠地昏眩了一會,那是因為新婚的窗帘讓夜風吹拂得飄動,飄動得舒展、深穩,他忽然想到在這世界上的另一處,蜜月中的窗帘也會這樣飄動,N的窗帘不管這樣飄動了沒有但時間不停頓地流走這樣的飄動總會在某一刻發生,到處的風都是一樣,到處的夜風都要吹拂,那樣的飄動在所難免。他忽忽悠悠地聽著那夜的風天昏地暗颳了一宿,天亮時風平浪靜,夫人告訴他:「夜裡你唧哩咕嚕夢話就沒停。」自那以後他避免去做這樣的細節聯想。他辦到了。他有效地阻滯了心或腦的這一功能,二十多年來他的心魂愈益平靜全賴於此。詩人L後來讚揚抑或譏諷地說過他:「F,誰是佛?你!你知道嗎你就是佛,風動旗動心不動F你已經成佛啦。」

所以,對於F醫生也忽然激動走進那個不同尋常的夏天裡去,F夫人驚訝不已。

F夫人二十多年來卻有了不小的變化,隨著人到中年,她素有的嚴肅、古板、一本正經的習慣逐年有所消失,以往瘦長而發緊的身材可能原本就埋藏了其他因素,現在舒展了,豐腴了,倒比年輕時還要明朗了。F醫生肯定沒有注意到這些變化。F夫人在一家機關的資料室里任職。事實上那資料室只由她一個人管理,所謂管理就是不讓那成噸的印刷品引起火災,至於查閱資料的人如何在那兒像一隻困獸似地東突西撞,而終於從堆積無序的紙山中奪路而逃,那不是她的責任。F夫人現在喜歡看看電視連續劇,喜歡翻翻各種各樣的雜誌,喜歡編織和收藏各色各類的毛線,她叫得出所有影星和歌星的名字,並諳熟他們的婚戀史。丈夫的脾氣好得不能再好,對她從無挑剔,給他買什麼衣服他就穿什麼衣服,除了吃飯和抽一點兒煙他再不需要錢。女兒已經上了大學,大致上不用她操心了。不知她從哪兒找來了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雜誌,不管是站在廚房裡、坐在廁所里、躺在沙發上、趴在陽台的欄杆上她都能看得入迷,真正為那些杜撰的故事動情,有時竟至一整天默默悠悠坐卧不寧,鬱鬱寡歡直到晚上。這樣的時候如果F注意到了,F會驚慌地放下手裡的醫學書問她:「怎麼了你,哪兒不舒服?」或者:「怎麼感覺不好?」雖然一字一句都只像似醫生的詢問,但神情語氣之溫柔焦慮還是更像病人的家屬。這使得夫人屢屢失去對他發火的動力。性情愈益寬厚的F夫人偶爾想過:我的丈夫是醫生呢,還是我的醫生是丈夫?但這問題一向沒有答案。杜撰的故事纏繞著F夫人直到晚上,躺在床上要是她到底按捺不住還是想給F講一講書中人物的遭際,最好的結果是聽到一陣安詳的鼾鳴。要是F為了表明他對文學或對夫人的尊重,從睡魔的法力中掙扎著搭訕,結果倒要壞得多:開始還好,他畢竟還有能力順從著夫人的思路,但漸漸地他的應答便南轅北轍不著邊際了,也可能又是一些類似醫療的用語——中文的、英文的、拉丁文的、沒有一定,也可能是些不明由來的短句,毫無規則地羅列,頗具詩意地組裝。F夫人便知他正在現實和夢鄉的邊緣徘徊。F夫人興緻全光睡意全光,月在中天,倒不如聽聽這個幸福的醫生還會說些什麼。然而F的夢語,細聽,似都有著不祥的餘音縈迴繚繞,加雜著彷彿缺氧般的喘息抑或是啜泣。有幾回F夫人忽發奇想,躺在現實中與這個夢中人對話,一句一句跟著他的邏輯勾引他說下去,那孤獨的夢者便呈現出從未有過的亢奮,雖一唱三嘆般的話語依舊艱澀難解,卻堪稱才情橫溢文采飛揚,使F夫人時而暗自驚詫,時而滿腹狐疑,時而醋意萌動,時而如墜五里霧中,到後來她不敢再搭腔了,她覺得一下下毛骨悚然,那夢語中似乎隱含著一個名字,似乎一個不散的冤魂在一片歷史的殘跡上空留連不去。她輕輕地喚他,推他,輕輕地撫摸他,讓他平息讓他從那個缺氧的地帶里回來,她怕他真的說入非非致使白天也喪失掉安定。不過F夫人的這份擔心純屬多餘,自從二十多年前他們結婚的那一天起,F醫生的黑夜和白天從不混淆,他從不把黑夜的夢帶進白天。不,不是不把,而是不能,隨著白晝的到來無論什麼稀奇古怪的夢都必然消散得無影無蹤,他自己對此也深感迷惑;他記得過去母親總嫌他做事不穩重,責備他考慮問題不實際,嘲諷他「迷迷糊糊的白天也像在作夢」。事實上F夫人明白自己沒有理由擔心,二十多年的每一天都在表明,她的丈夫僅止是個夜夢者,到了白天他就只在一條固定的河床里流,不同的時間裡翻動著相同的浪花。因而,一想到F忽然泛濫到那個夏天的潮流里去,F夫人總要下意識地看看周圍:這到底是白天還是黑夜?

39

四月最後幾天的一個晚上,F醫生很晚才回到家,一切都很正常他還沒有吃飯,一切都符合常規他先去書房再去卧室然後去廚房,動作有條不紊,打算吃晚飯。倒是F夫人聞聲從廁所里出來時情緒有些低落。

「餃子,自己煎煎吧。」F夫人的鼻音挺重。

「怎麼了你,有點兒感冒?」

夫人沒回答。廁所的門沒有完全關上,F看見廁所的暖器上放著一摞雜誌,隨後注意到夫人腋下夾了一本黑皮的小書。

F的目光在那本小書上停留很久。夫人沒理會,顧自走進卧室。

過了好一會,F夫人聽見走廊里分明有人在說:LoveSto-ry。聲音很輕很柔很縹緲,但卻分明:「LoveStory。」

夫人立刻從卧室里出來,驚訝地看著F醫生:「你怎麼知道?」

F還站在那兒,停在原地未動,目光也停在原來的地方沒動。有那麼一會兒F完全沒有發現夫人在看著他。

「一本……老書。」然後F可能是這樣說,說著走進了廚房。

(未來F夫人堅持說,F醫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態,事實上從他看見那本書時就開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F夫人回憶說:「他一說出那本書的名字我就覺得古怪,覺得渾身上下一陣冷,就像在夜裡那樣,我就猜到可能要出事了,這回非要出點兒什麼事不可了。」)

F夫人等那陣冷過去之後,問:「你看過這本書?」

沒有回答。

F夫人又問:「喂,你聽見沒有!你知道這個故事?」

仍舊沒有回答。然後廚房裡傳出煎餃子的聲音。

煎餃子的聲音響了好一陣子,照理說不應該響得那麼久。

(未來,據F醫生的兒女推斷,就是在煎餃子的時候F從衣兜里摸到了一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別人塞給他的他可能已經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張廢紙才從衣兜里把它換了出來。但為什麼這份印刷品忽然使F醫生激動起來,那不是F醫生的兒女能夠猜到的。寫作之夜我猜想,那份印刷品上很可能有女導演N在人山人海中拍攝那部故事片的消息。)

F從廚房裡出來時已是神色大變。他步態遲緩地走進卧室,嘴裡含含混混地唧哩咕嚕個不停。(那個夏天之後,F夫人才慢慢聽出他唧哩咕嚕的正是那本《愛情的故事》1中的幾句對白——女主人公:「你為什麼愛我?」/男主人公:「就因為我愛你。」/女主人公:「很好,你的理由非常充足。」)然後卿哩咕嚕停止了,F坐在沙發上,面容僵滯,目光恍惚。

1這是美國七十年代的一部小說《LOVESTORY》,中文譯為愛情的故事》。

F夫人猛然醒悟到,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正在發生著:F又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徘徊,這樣的狀態終於在白天出現了。F夫人以為這完全是因為那本書,她猜他肯定看過那本書,但他為什麼不承認?F夫人相信夢語更近真情,於是她像夜間曾有過的那樣與這個夢者談話,引導這個喪失了警惕的人泄露秘密。

她把那本小書在F眼前晃了晃,確信該人已經進入了夢的誠實,然後問他說:「這病1,現在,有辦法治了吧?」

「有一點兒,不多。」

「什麼病?那是什麼病?」

「白血病。不過你以為真是因為白血病嗎?」F夢眼朦朧地望著夫人。

夫人長吁了一口氣,咽喉里微微地顫動。她猜對了:F看過這本書,這本《愛情的故事》,但他不想承認,但他從不說起。二十多年中他對她隱藏了多少事呢?

「唉——!好人總是這樣。」F夫人還是說下去:「怎麼好

F夫人機智地跟著他的夢路:「那,悲劇的原因,是什麼?」

這時F醫生的樣子,就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久已忘懷的大

1《LOVESTORY》中的女主人公患了白血病。事,驚懼之餘,絞盡腦汁追憶著那到底是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呢?

「譬如說你的,你自己的悲劇,是怎麼回事?」F夫人從婚後第二天的早晨就想問這句話了,可一直拖延了二十多年。「說吧,要是你想找人說說,為什麼不能跟我說說呢?」

F的頭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這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了。就在他懵懵懂懂渾然不知所在的當兒,那句消散多年的話又還魂般地聚攏了,並借著他的聲帶振蕩起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誰的骨頭?你說誰?」

也許從來就有這樣一個秘決:咒語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說出來,就是解除咒語的方法。

窗外星光朗朗,月色融融。

F喃喃地重複著那句話,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樣清明了。

少頃,有一片如雲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過。二十多年的咒語與二十多年的「佛性」便同歸於盡。

F夫人又有點兒害怕了,也有點兒後悔。她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撫摸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想把他喚醒回來。但這一次F醫生沒有睡,也再沒有醒。

他站起來時說了一句話(「我得去看看她了」),聲音輕虛得如同自語,F夫人愣了下神兒那句話已經過去了。但從他的語氣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迷濛來判斷,他都像是說的——「我得去睡一下了」。

40

夏天過後很久F夫人想,F醫生最後說的肯定不是「我得去睡一下了」,而必是「我得去看看她了」。而且,F夫人終於知道了那個女人的名字。

那個動蕩的夏天之後,女兒在父親四月間穿過的衣服兜里發現了那份印刷,拿給母親看。F夫人看著女導演N的名字,一下子全懂了。「就是她,」F夫人說。毫無疑問,這就是盤桓縈繞於丈夫二十多年夢中的那個名字,雲遮霧障年復年年這個名字到底顯形露面了,似從洪曠混荒之中脫穎而出。就是這個名字,肯定就是這個人,就是她!霎那間F夫人把丈夫所有的囈語都聽明白了。

「不,主要不是因為那本小書,」F夫人說。

「是她,而是因為她,」F夫人說。

「誰?」女兒問。

「因為誰?」女兒問,「她是誰?」

「為什麼?」女兒問,「你怎麼知道?」

F夫人一聲不響,覺得再沒有說什麼的理由。

「媽媽,你怎麼啦?!」女兒喊。

母親感到女兒此刻看她的眼神,與自己以往在夜間看那個夢者的眼神完全一樣。這樣,F夫人懂得了丈夫早就懂得了的那件事:世間的話不都是為了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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務虛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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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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