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說“熊經”
《莊子·刻意》中說道:
吹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伸,為壽而已矣,此道(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
其中「熊經」即是一種健身方法,郭慶藩《集釋》引司馬彪注云:「若熊之攀樹而引氣也」,而成玄英注亦云:「如熊攀樹而自懸」,看來乃是模仿熊的動作而創造的類似今日體操的健身方式。
在《莊子》的時代,大約健身法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導」,即「導氣令和」,《莊子》說「真人之息以踵,眾人之息以喉」,前者就是流轉周身的氣的運轉,人以意念使「氣」周行全身經絡,以達到「吐故納新」、強身健體的效果,並根據自己內部器官的具體情況,採取「吹」、「」、「呼」、「吸」各種不同的運氣方式,就如《雲笈七籤》卷五十六所分別的那樣,只不過《雲笈七籤》分得更細更繁瑣些。另一類是「引」,即「引體令柔」,即包括「熊經」、「鳥伸」等各種形體鍛煉在內的養生方法,正象《抱朴子·別旨》所說的「或伸屈,或俯仰,或行卧,或倚立,或躑躅,或徐步」,大約這種方法最初是古人受動物運動啟發而創造的,所以多以動物名命名,就象《抱朴子·對俗》所說:「知龜鶴之遐壽,故效其導引以增年。」
西漢以來,有關衛生保健的方法曾有過不少論著,但保存下來的卻不多,按《漢書·藝文志》的記載,共有四大類,一是「神仙」、二是「房中」、三是「醫藥」、四是「導引」,各有分別。但是,「神仙」之法多屬迷信,又極靡費,普通人難以做到,只有帝胄貴室可以仿行,所以漢武帝劉徹才會上方士的大當,甚至還把一個公主嫁給了方士,並封為「文成將軍」,築百丈高台,用三百個八歲的童男童女,穿上錦繡衣服通宵歌舞,結果神仙不來,只好把這個騙子殺了。「房中」本是一種在性交中講求節慾保精的方法,如天師道之「合氣」,但這也往往只有帝王家有興趣施行,因為只有帝胄貴室才養了無數嬪妃宮女,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帝王縱慾之術,完全變了性質。「醫藥」當然對大多數人有用,但也有缺陷:一是名醫秘方人所罕知,用的葯也往往少數有錢人能辦得起,儘管到唐代曾將孔思邈《千金方》刻石公開,宋代更將宮廷秘方全部公之於《聖濟方》、《政和本草》,但無錢人仍未見得能照方抓藥;二是即便照方抓藥,仍是消極治病,不是事先預防。所以只有第四類「導引」是很積極的預防方式,而且「導引術」人人可以自學,「熊經」、「鳥伸」之類形體運動更是容易,就象小孩學體操一樣。
舊時說「熊經」往往從《莊子》一下子說到華佗「五禽戲」,華佗雲「古之仙者,為導引之事,熊頸鴟顧,引挽腰體,以求難老」,見於《三國志·華佗傳》,但從《莊子》到華佗中間隔了數百年整整秦漢兩代,「熊經」之類健身術難道在這數百年中竟湮沒無聞,直至華佗才重新發掘嗎?這顯然不可能,所以,我們圖二馬王堆出土帛書《導引圖》第四十九式「熊經」(摹本)以出土文物資料為主,參以文獻記載,重新考證漢代「熊經」的流傳,以補足這一段歷史的空缺,並以實物圖片來形象化地說明「熊經」,以彌補文字資料無法詳細表述的缺陷。當然,在出土文物中,馬王堆三號漢墓的《導引圖》當然是考證「熊經」的最重要資料,其中第四十一圖正是「熊經」(圖二)!不過,馬王堆三號漢墓年代在西漢初年,比它稍晚的《淮南子·精神》中仍有「熊經、鳥伸、鳧浴、、鴟視、虎顧」的記載,那麼《導引圖》能夠繼承戰國以來的導引套路就很自然了。問題是,在此之圖三(1—6)西漢銀錯管狀車器上的熊經圖案,河北保定1964年出土(摹本)后,「熊經」是不是仍然一直沒有失傳?在文物資料中是否有證據可以證明《莊子》到華佗是一脈相傳?我們考證的結論是肯定的。
圖三就是1964年河北保定出土西漢銀錯管狀車器上的六個「熊經」圖形。第一個有如熊攀樹剛剛起步,前肢如抱樹榦,後肢一足在地,一足抬起;第二個則後肢作弓箭步,前肢一伸向前,掌心向外,掌尖向上,一在身後,曲肘向上,這與今日各種武術的一個常見動作十分相似,而漢代各種文物中也常見熊的這一類似形象,如西漢朱繪漆盤中之能(圖四)、洛陽西漢空心磚墓彩繪門上部之熊(圖五)、東漢圖四西漢朱繪漆盤(摹本)
錯銀車軸中之熊(圖六)等;第三個則後肢交錯而立,前肢一在身後,一曲在身前;第四個圖五西漢洛陽空心磚墓彩繪門上的熊經圖案(摹本)
圖六東漢錯銀車軸上的「熊經」圖案(摹本)
則作跨步,後肢一曲一直,分在兩側,前肢左曲右直,左肢曲肘向下,右肢直而向側上,西漢青銅酒樽(圖七),洛陽空心磚墓彩繪(圖八)中所見之熊亦有相似姿式;第五個則後肢一足在地,一足抬起,前肢右曲左直,若右肢圖七西漢青銅酒樽上的圖案(摹本)
圖八西漢洛陽空心磚墓彩繪(摹本)
圖九山西右玉西漢墓出土之青銅酒樽腰部所見二熊(原為浮雕)
抬起,左肢向下後方擺動,整個身體亦隨之旋轉;第六個則較複雜,後肢右肢向一側蹬出,左肢則外撇曲膝,前肢右曲肘翻掌,左曲肘掌心向後,山西西漢墓出土青銅酒尊腰部所見兩個熊像與此也相仿(圖九)。
圖十四熊均取自武氏祠石刻黃帝伐蚩部分(摹本)
漢代文物中所見「熊經」圖象遠不止此,零星的尚有許多,但成套的當以此為首。另武氏祠石刻黃帝伐蚩尤圖中另有四熊(圖十),其姿式亦可能是「熊經」中的,可惜殘破且過於簡略,僅存輪廓,只好一併附於此供參考。從這些資料中可以看出,首先,自戰國人已有「熊經」方法以來,漢代一直延綿不衰;其次,「能經」在漢代已遠不止「攀樹而引氣」一種姿式,很可能已經完成了包括各種姿式在內的套路;再次,華佗創「五禽戲」,其中「熊」一部分,當是吸收了漢代「熊經」術的成果而光大之的,絕不是心血來潮的突然發現。東漢末崔實《政論》說:「夫熊經鳥伸雖延歷之術,非傷寒之理」,《漢書·王吉傳》更引王吉說:「俯仰屈伸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可見西漢、東漢人並沒有把「熊經」等方法遺忘,反而記得很牢,而且分析得也很清醒。
可是,漢魏之後,「導引」便被納入道教系統,《道藏》「盡」字型大小有《彭祖導引圖》,「臨」字型大小又有託名彭祖的《攝生養性論》,顯然均為偽托。《道藏》里還有許多講「導引之術」的著作也都附會了很多神秘怪異的迷信思想。不過,也有不少古代「導引」的方法被完好地保存在這些雜蕪的書中,象陶弘景《登真隱訣》卷中便輯有不少健身的方法,《雲笈七籤》卷三十二《雜修攝》引《導引經》也記有各種引挽之術,這些也許與「熊經鳥伸」都有密切的淵源關係,只是越到後來,它們的本來面目便越含混,以致人們漸漸忘記了它們的起源不過是人類對於動物的「摹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