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三千里孝子走風塵 一封書義僕托幼主
上回書交代的是安老爺因本管的河工兩次決口那河道總督平日又和他不對便藉此參了一本革職拿問帶罪賠修將安老爺下在山陽縣縣監。雖說是安頓在土地祠不致受苦那廟裡通共兩間小房子安老爺住了裡間外間白日見客晚間家人們打鋪;旁邊的一間小灰棚只可以作作飯菜煮煮茶水。安太太租了幾間飯店權且安身;幸而是個另院還分得出個內外。只是那賠修的官項計需五千餘金後任工員催逼得又緊老爺兩袖清風一時那裡交得上?沒奈何只得寫了家信打梁材進京將房地田園變賣。且喜平日看文章這些學生裡頭頗有幾個起來的也只得分頭寫信託他們張羅好拼湊著交這賠項。一面就在家信里諭知公子無論中與不中不必出京且等著此地官項交完或是開復原官或是如何再作道理。梁材候老爺的信寫完、封妥收拾了當即便起身。
那老爺、太太自有一番的囑咐不表。
列公!你看拿著安老爺這樣一個厚道長者辛苦半生好容易中得一個進士轉弄到這個地步難道果真是皇天不佑好心人不成?斷無此理!大抵那運氣循還自有個消長盈虛的定數就是天也是給氣運使喚著;定數所關天也無從為力。照這樣講起來不是好人也不得好報惡人也不得惡報天下人都不必苦苦的作好人了?這又不然!在那等傷天害理的一納頭的作了去便叫作"自作孽不可活"那是一定無可救藥的了。果然有些善根再知悔過這人力定可以回天便叫作"天作孽猶可違".何況安老爺這樣位忠厚長者呢!看不得他飛的不高跌的不重須知他苦的不盡甜的不來這是一。
再說安老爺若榜下不用知縣不得到河工;不到河工不至於獲罪;不至獲罪安公子不得上路;安公子不上路華蒼頭不必隨行;華蒼頭不隨行不至途中患病;華蒼頭不患病安公子不得落難;安公子不落難好端端家裡坐著可就成不了這番"英雄兒女"的情節"天理人情"的說部。列公卻莫怪說書的饒舌!閑話休提。
卻說那河台一面委員摘去安老爺的印信一面拜摺子由馬上飛遞而來不過五六天就得面聖。當朝聖人愛民如子一見河水衝決民田受害龍顏大怒便照折一道旨意將安學海革職拿問帶罪賠修。這個旨意從內閣抄了出來幾天兒工夫就上了京報。那報房裡便挨門送看起來。安公子雖是閉門讀書不聞外事早有那些關切些的親友得了信遣人前來探聽:也有說自來看看的也有說打聽任上一向有無家信的卻都不肯明說。這日有向來拜從安老爺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個世家前來看望。見了安公子便問:"老師這一向有信么?"安公子說:"便是許久沒接著老人家的諭帖了。"梅公子又問說:"也沒聽見甚麼別的事呀?"安公子見他問得奇怪連忙答說:"無所聞。這話從何而起?"梅公子道:"昨日聽見個朋友講起說老師在河工上有個小小的詿誤卻也不知其詳。要是吏部認得人何不託人打聽打聽見了原委就可知道詳細了。
公子聽說驚疑不定。要著人到烏宅打聽偏偏的烏大爺新近得了閣學欽差浙江查辦事件去了;別處只怕打聽得不確轉致誤事。當下那程師爺在座便說道:"吏部有我個同鄉正在工司等我去找他問問就便托他抄個原奏的底子來看看就放心了。"說著連忙起身進城去打聽。隨後梅公子也就告辭。安公子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師爺才趕回來。一見公子便說:"事體卻不小幸喜還不礙。"說著懷裡把那抄來的原奏掏出來遞給公子閱看。只見上面的出語寫的是:請旨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俟該參員呆否能於限內照數賠繳如式修齊再行奏聞請旨。
公子看完那程師爺又說道:"據部里說只要銀子賠完工程報竣還可以送部引見。照這案情大約沒有個不開復的。
只不曉得老爺任所打算得出許多銀子來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帶的盤纏就無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縱然有幾兩養廉這幾個月的日用兩三番的調任大約也用完了。任上一時那裡弄得出五六千銀子來?家中又別無存項。偏烏克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家大約弄個兩三千還容易。這便如何是好?"說著便急得淚流不止。程師爺連忙說:"世兄你且不要煩惱等咱們大家慢慢計議出個道理來。"公子說:"我的方寸已亂斷無道理可計議了。"那時安老爺留在家中照料家務的還有個老家人姓張名叫進寶原是歷代舊人年紀有七十餘歲。他見公子十分的著急便同華忠從旁說道:"我的小爺你別著急!倘然你要急出個好歹來我們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個商量……"因向程師爺說道:"我們小爺本就沒主意再經了這事別難為他了。倒是程老師爺替想想:行得行不得?這如今老爺是有了銀子就保住官兒了;沒有銀子保不住官還有不是。老爺任上沒銀子家裡又沒銀子。求親靠友去呢就讓人家肯罷誰家也不能存許多現的?"程師爺便道:"不必定要如數。難道老爺在外頭不作一點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那張老頭兒聽了說道:"好哇!正是這話了。"因又向公子道:"這話也不用遠說只這眼前就有一個地方可以打算。華忠也知道咱們這西山裡不是有座寶珠洞嗎?那廟裡當家的不空和尚他手裡卻有幾兩銀子向來知道他常放個三頭五百的帳。老爺常到他廟裡下棋閑談和他認得。奴才們也常見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個貪利的大約和他空口說白話也不得行。我們圍著莊子的這幾塊地年終不是有二百多銀子租子嗎?就把這個對給他。和他說明白了按月計利不論年分銀到歸贖和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這樣那銀子才打算得快。我們小爺是不懂這些事情的程老師爺你老替想想怎麼樣?"那程師爺說道:"豈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爺的相待我們又從幼就在一處同親弟兄一樣。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雖不能為力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肯說不成?慢說照這樣辦法沒有差錯;就便有些差錯老爺日後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銀子有處寄去很好;倘然沒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趟也使得。"那張老頭兒說道:"怎麼驚動起老師爺來了?你老人家別看我這七十來歲的老頭子托我們老爺的福也還巴結著跑的動何況是報答主兒呢!"華忠聽了便插嘴道:"大爺你老人家算了罷。那可不是話!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報主咧!不是我說句怎麼兒的話這個年紀倘然經不得辛苦有點兒頭疼腦熱可不誤了大事了嗎?你老人家弄妥當了還是我跑罷。"那張進寶道:"你更離不得了你去了這位小爺出來進去的交給誰呀?"兩個蹶老頭子你一言我一語爭個不了卻都為主人的事。公子怔了半天說道:"我們先不必爭吵先打算銀子去要緊有了銀子我自己去我已經想了半天了你們想老爺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得怎麼個樣兒!再加上惦記著我二位老人家心裡更不知怎麼難過。
不如我去見見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銀子就是嬤嬤爹跟我去至多再帶上一個人咱們明日就起身。"程師爺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務之難了?那銀子借得成否還不得知;就便可成還有許多應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況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這番兒鄉試一舉成名如今場期將近丟下出京倘然到那裡老人家的公事已有頭緒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說道:"不見得我這一進場就中;滿算著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還要這舉人何用?
"程師爺道:"這是你的孝思不匱原該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車斷走不得你難道還能騎長行牲口去不成?此事還得斟酌。"張進寶、華忠二人也是苦苦相攔。怎奈公子的主意已定說:"你們大家都不用說了再說我就真急了。
"華奶公見公子急只得哄他說道:"且等借了銀子來小說咱們慢慢再講去的話。
"因向程師爺說:"老師爺不知道我們這位小爺只管象個女孩兒似的。馬上可巴圖魯從小兒就愛馬老爺也常數他騎就是劣蹶些兒的馬也騎得住。真要去那常行牲口倒不必愁。"說著又道:"今日面回師傅索性別作那文章了罷咱們回來帶著小么兒們在這園子周圍散誕散誕。"程師爺道:"正是。
不要過於那個暢一暢罷。"公子口裡答應著只是怔。
說話間外邊拿進兩個職名來一個上寫著"管日枌"一個上寫著"何之潤".原來那管日號叫子金是個舉人;何之潤號叫麥舟由拔貢用了小京官已經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爺造就出來的學生也因曉得了安老爺的信息齊來安慰公子。
公子看了職名即刻叫請二人進來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話一一的告訴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說道:"不想到老師如此的不顧。我們已寫了知單去知會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個成數出來但恐太倉一粟無濟於事。這裡另備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潤接著也說道:"偏是這個當兒烏克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經懇切寫了一封信由提塘給他了去了。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還容易些況且浙江離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師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
龍媒你不必過於惦記把身子養得好好兒的好去見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應致謝。少刻又有那些親友們來看。人來人往亂了半天也有說是必該親去的;也有說還得斟酌的。
公子此時意亂如麻只有答應的分兒也不及和那些人置辯。
眾人談了幾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辭。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見門上的人跑進來回道:"舅太太來了。"原來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無兒無女。佟孺人起身時曾託過她常來家裡照應照應今日也是聽見這個信息前來看望。
一進門見了公子就說道:"你瞧這怎麼說呢?"說著便掏小手巾兒擦眼淚。
一路進來又慢慢的細問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兩個女人並華嬤嬤支應裝煙倒茶。
正說閑話間那張進寶從廟裡回來進門先給舅太太請安;安公子便趕著問道:"怎麼樣?"張進寶回道:"奴才到了那裡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託後來聽見老爺這事他說:"既然如此老爺是我廟裡的護法再沒不出力的都照你說的怎麼好怎麼好但是多了沒有我這裡只有二千銀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爺寫字據。'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這個人靠不住是靠不住奴才這歲數了大概再多幾兩他也還拿得出來。如今他只借給二千銀子他是招著利錢說話呢!"公子更不問別的長短便問:"銀子呢?"張進寶說道:"那得明日兌了他立了字兒就可以拿來。"說著便又將方才在外如何商量並公子怎樣要去的話回了舅太太一遍。舅太太聽了連忙說道:"噯喲!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
這麼大遠的你可不許胡鬧!"公子本來生怕舅母攔他聽了這話早急得滿面通紅兩眼含淚說道:"好舅母別攔我了!我聽見這信心裡已經急得恨不得立刻就飛到淮安見著面才好。再要攔著我不叫去我必急出一場大病來那時死了……"這句話沒說完就放聲大哭起來。把個舅太太慌的拉著他的手說道:"好孩子好娃娃!你別著急別委屈!咱們去咱們去有舅母呢!"這公子才不言語了。列公!這安公子是那女孩兒一般百依百順的人怎麼忽然的這等執性起來?
從來說:"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爺這樣一個慈父自然就養出安公子這樣一個孝子。他這一段是從至性中來的正所謂兒女中的英雄一時便有個"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說是慢慢的勸著就勸轉來了;那知他早打了個九牛拉不轉的主意一言抄百總任是誰說算是去定了。話休絮煩。
次日張進寶便把外間的事情分撥已定請公子在那借約上畫了押把銀子兌回來。內里多虧舅太太住下帶了華嬤嬤並兩三個僕婦給他打點那路上應穿的衣服隨手所用的什物。
一時商定華忠跟去又派了一個粗使小子名叫劉住兒的跟著好幫著路上照應。雇了四頭長行騾子:他主僕三個人騎了三頭一頭馱載行李銀兩連諸親友幫的盤費也湊了有二千四五百金。那公子也不及各處辭行也不等選擇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僕三人便從莊園上起路兩個騾夫跟著順著西南大路奔長新店而來。到了長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時分。華忠、劉住兒服侍公子吃了飯收拾已畢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次日起來正待起身只見家裡的一個打雜的更夫叫鮑老的闖了進來向著劉住兒說道:"你快家去吧。你們老奶**不濟事兒咧!"那劉住兒一怔還沒及答言華忠便開口問道:"這是那裡的話?我走的時候他媽還來託付我說道:'路上管著他些兒別惹大爺生氣。'怎麼就會不濟事兒了呢?"鮑老說:"誰知道啊!他翻了一個筋斗就沒了氣兒了么!"華忠又問說:"誰叫你來告訴的?"鮑老說道:"他家親戚兒。我來的時候棺材還沒有呢!"華忠道:"你難道沒見張爺就來了么?"鮑老說:"我本是前兒和張爺告下假來要回三河去因為買了點東西兒晚了夜裡方才走。他家親戚兒就叫我順便報這個信來;來的時候張老爺進城給舅太太道乏去了沒見著。"兩個人這裡說話劉住兒已經爬在地下哭著給安公子磕頭求著先放他回去送他媽。華忠就撅著鬍子說道:"你先別為難大爺你聽我告訴你咱們這個當奴才的主子就是一層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後你媽是已經完了你就飛回去也見不著了。依我說你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爺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爺、太太不施恩。你想想我這話是不是?"那劉住兒倒也不敢多說公子聽了連忙說道:"嬤嬤爹不是這樣。他這一件事我看著聽著心裡就不忍;再說我原為老爺的事出來他也是個給人家作兒子的豈有他媽死了不叫他去送的理?斷乎使不得!倒是給他幾兩銀子放他回去把趕露兒換了來罷。"原來這趕露兒也是個家生子兒。他本姓白又是趕白露這天養的原叫白露兒;後來安老爺嫌他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趕露兒人也還勤謹老實。
華忠聽公子這話想了一想因說道:"大爺這話倒也是。"便對劉住兒說:"你還不給大爺磕頭嗎?"那劉住兒連忙磕了一個頭起來又給華忠磕頭。華忠拿了五兩銀子回明公子賞了他囑咐說:"你這一回去先見見張爺就說大爺的話把趕露兒打了來叫他跟了去。可告訴明白了他我跟著大爺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叫他連夜走快些趕來。你趕緊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罷。"那劉住兒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應忙忙的起身去了。隨後華忠又打了鮑老便一人跟著公子起行上路到了尖站。安公子從這晚上起就盼望趕露兒左盼右盼也不見到。華忠說:"今日趕露兒趕不到的他連夜走也得明日早上來大家睡罷。"誰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見趕露兒來。
華忠抱怨道:"這些小行子們再靠不住這又不知在那裡頑兒去了。"因說:"咱們別耽誤了路給店家留下話等他來了叫他后趕兒吧。"說著便告訴店裡我們那裡尖那裡住我們後頭走著個姓白的夥計來了告訴他。店主人說:"你老萬安罷。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來說給他就完了誤不了事。"華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進不想一連走了兩站那趕露兒也沒趕來把個公子急得不住的問嬤嬤爹:"他不來可怎麼好呢?"華忠說道:"他娘的!這點道兒趕不上也出來當奴才。大爺不用著急靠我一個人兒挺著這把老骨頭也送你到淮安了。"列公!你道那劉住兒回去也不過一天的路程那趕露兒連夜趕來總該趕上安公子了怎麼他始終不曾趕上呢?有個原故。原來那劉住兒的媽在宅外頭住著劉住兒回家就奔著哭他媽去了。接連著買棺盛殮送殯接三昏得把叫趕露兒這件事忘得蹤影全無直等三天以後他才忽然想起報知了。
張進寶著實的罵了一頓才連忙打了趕露兒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趕右趕再趕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趕上真成了個白趕露兒的。此是后話不提。
卻說那華忠一人服侍公子南來格外的加倍小心調停那公子的饑飽寒暖又不時的催著兩個騾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難纏的無過車船店腳呀!這兩個騾夫再不說他鬧下一頭騾子他還是不住的既支腳錢又討酒錢把個老頭子嘔的嚷一陣鬧一陣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靜。
一日正走到荏平的上站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著實的乏了打開鋪蓋要早些睡怎奈那店裡的臭蟲咬得再睡不著。
只見華忠才得躺下忽又起來開門出去公子便問:"嬤嬤爹你那裡去?"華忠說:"走走就來。"一回兒才得回來複又出去。公子又問:"你怎麼了?"華忠說:"不怎麼著想是喝多了有些水瀉。"說著一連就是十來次。先前還出院子去到後來就在外間屋裡走動哼啊哼的哼成一處;哎喲啊哎喲啊的哎喲成一團。公子連忙問:"你肚子疼呀?"那華忠應了一聲進來只見他臉上青摸了摸手足冰冷連說話都沒些氣力一會兒便手足亂動直著脖子喊叫起來。公子嚇得渾身亂抖兩淚直流搓著手只叫道:"這怎麼好?這可怎麼好?"這一陣鬧那走更的聽見了快去告訴店主人說:"店裡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點了個燈籠隔窗戶叫公子開了門進來一看說:"不好!這是勾腳痧轉腿肚子快些給他刮出來打出來才好呢!"趕緊取了一個青銅錢一把子麻秸連刮帶打直弄得周身爛紫渾青打出周身的黑紫泡來他的手腳才漸漸的熱了過來。店主人說:"不相干兒了!可還靠不住這痧子還怕回來;要得放心得用針打。"因向公子說:"這話可得問客人你老了。"公子說:"只要他好!只是這時候可那裡去找會打針的大夫去呢?"店主人說:"你老要作得主我就會給他打。"公子是急了答應不上來還是華忠拿手比著叫他打罷。他才到櫃房裡拿了針來。在"風門"、"肝俞"、"腎俞"、"三里"四個穴道打了四針。
只見華忠頭上微微出了一點兒汗才說出話來。公子連連給那店主人道謝就要給他銀子。店主人說:"客人你別!咱一來是為行好;二來也怕髒了我的店。
真要死了那就累贅多了。"說著'提著那燈籠照著去了還說是:"客人你可想著關門?"公子關了門倒招呼了半夜的嬤嬤爹這才沉沉睡去一宿無話。
次日只見那華忠睡了半夜緩過來了只是動彈不得連那臉上也不成*人樣了;公子又慰問了他一番。跑堂兒的提著開水壺來又給了他些湯水喝。公子才胡擄忙亂的吃了一頓飯。那店主人不放心惦著又來看華忠便在炕上給他道謝。那店主人說:"那裡的話?好了就盡天月二德。"公子就問:"你看看明日上得路了罷?"店主人說:"那好輕鬆話!別說上路等過二十天起了炕就算好了。
"華忠說:"小爺你只別著急等我歇歇兒告訴你。"店主人走後他便向公子說:"大爺呀!真應了俗語說的'一人有福托帶滿屋。'一家子本都仗著老爺如今老爺走了這步背運帶累得大爺你受這樣苦惱偏又遇著劉住兒死媽只可恨趕露兒這個東西到今日也沒趕來。
原說滿破著不用他們我一個人也服侍你去了誰想又害了這場大病昨兒險些兒死了!在咱們主僕作兒女作奴才都是該的;只是我假使昨日果然死了在我死這麼一千個也不過臭一塊地只是大爺你前進不能後退不能那可怎麼好?如今活過來了這是老天的慈悲!"那華老頭兒說到這裡安公子已就是哭得言不得語不得。他又說道:"我的好小爺你且莫傷心!讓我說話要緊。
"便接著說道:"只是我雖活過來要照那店主人說的二十天後不能起炕的話——也是瞎話;大約也得個十天八天才掙扎得起來。倘也要把老爺的這項銀子耽擱了慢說我就挫骨揚灰也抵不了這罪過。我的爺你可是出來作甚麼來了!我如今有個主意這裡過了荏平從大路上岔道往南二十裡外有個地方叫作二十八棵紅柳樹那裡有我一個妹夫子這人姓褚人稱他是褚一官他是一個保鏢的。他在那地方鄧家莊跟著師傅住。我這妹妹比我小十來多歲我爹媽沒了是我們兩口子把她養大了的所以他們待我最好。如今他跟著他師傅弄得家成業就上年他還寫了書子來叫我們兩口子帶了隨緣兒告假出去脫了這個奴才坯子他們養我的老。我想著受主子恩典又招呼了你這麼大撂下走了天良何在那還想生嗎?我可就回復了他們了說等求著你們的時候再求你們去。這書子我是還求大爺你念給我聽來著么?如今我求他去大爺你就照我這話並現在的原故結結實實的替我給他寫一封書子就說我求他一直的把你送到淮安老爺自然不虧負他的。你可不要轉文兒那字兒要深了怕他不懂。你把這信寫好了帶上等我托店家找一個妥當人明日就同你起身只走半站到荏平那座悅來老店落程住下;再給騾夫幾百錢叫他把這書送到二十八棵紅柳樹叫褚老一到悅來店來。
他長個大身量黃凈子臉兒兩撇小鬍子兒左手是個六指子。倘然他不在家你這書子里寫上就叫我妹妹到店裡來該當叫甚麼人送了你去這點事她也分撥得開。我這妹子右耳朵眼兒豁了一個。大爺你可千千萬萬見了這二個人的面再商量走的話。不然就在那店裡耽擱一半天倒使得。要緊!要緊!我只要掙扎得住了隨後就趕了來。路上趕是趕不上了算得辜負了老爺、太太的恩典苦了你大爺了只好等到任上把這兩條腿給交老爺吧。"說著也就鳴嗚咽咽的哭起來。公子擦著眼淚低頭想了一想說:"有那樣的就從這裡打人去約他來再見見你不更妥當嗎?"華忠說:"我也想到這裡了一則隔著一百多里地騾夫未必肯去;二則如果褚老一不在家我那妹子她也跑不出這樣遠來;三則一去一來又得耽誤工夫你明日起身又可多走半站。我的爺你依我這話是萬無一失的。"公子雖是不願意無如自己要見父母的心急除了這樣也再無別法。
就照著華忠的話一邊問著。替他給那褚一官寫了一封信。
寫完又念給他聽這才封好面上寫了褚宅家信又寫上"內信送至二十八棵紅柳樹鄧九太爺寶莊問交舍親褚一官查收".寫明年月用了圖書收好。華忠便將店主人請來和他說找人送公子到荏平的話。那店主人說:"巧了。才來了一起子從張家口販皮貨往南京去的客人明日出打這路走。那都是有本錢的同他們走太保得重了也不用再找人。"華忠說:"你還是給我們找個人好。為的是把這位送到了我好得個回信兒。"店主人說:"有了有了!那不值甚麼回來給他幾個酒錢就完了。"公子見嬤嬤爹一一的布置停當他才略放下一分心便拿了五十兩一封銀子出來給嬤嬤爹盤費養病。華忠道:
"用不了這些我留二十兩就夠使的了。
還有一句囑咐你大爺的話這項銀子可關乎著老爺的大事路上就有護送你的人可也得加倍小心。這一路是賊盜出沒的地方下了店不妨那是店家的干係;走著須要小心!大道正路不妨十里一墩五里一堡還有來往的行人;背道須要小心!白日里不妨就是有歹人他也沒有大清白晝下手的;黑夜須要小心!就便下了店你切記不可胡行亂走。這銀子不可露出來等閑的人也不必叫他進屋門為的是有一等人往往的就扮著討吃的化子串店的妓女喬妝打扮的來給強盜作眼線看道兒不可不防。'一言抄百語'你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切記!切記!"公子聽了一一的緊記在心。
一時彼此都覺得心裡有多少話要說要問只是說不出。主僕二人好生的依依不捨。
話休絮煩一宿無話。到了五更華忠便叫了送公子去的店伙來又張羅公子洗臉吃些東西又囑咐了兩個騾夫一番便催著公子會著那一起客人同走。
可憐那公子嬌生慣養家裡父母萬般珍愛乳母丫鬟多少人圍隨如今落得跟著兩個騾夫戴月披星衝風冒雨的上路去了。這正是:青龍與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要知那安公子到了荏平怎生叫人去尋褚一官到底來也不來都在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