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325節
318
夜色中,在通往宋哲家的路上,趙宇一邊開著車,一邊練習著與宋哲見面要講的話,事實上,這也是趙宇的內心獨白:"我想,我想我們應當停止,我想我感到這麼做不對,我不舒服,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一個信任問題,我覺得――我覺得,我在出賣他們,這不對,事情不應該這樣,他們一心一意地跟著我,他們相信我,我不應當這樣做,我們還有機會撤出戰鬥,我們現在有足夠的籌碼,他們會把價錢拉上去的,這樣我們還可以順利地在高價區出貨,我們雖然有些損失,但我們還能過得去,公司還能存在下去,你說過的,這公司是我的,我有權做出決定,這是你說過的,"趙宇騰出手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繼續說道,"我知道,我明白,你的處境我明白,我很想幫助你,問題是,問題是,我想我不應該欺騙他們,不應當欺騙那些信任我的人。"
319
到了宋哲家樓下,趙宇一鼓作氣沖了進去,一樓客廳里空蕩蕩的,一陣音樂聲撲面而來,是貝多芬的第三交響曲《英雄》的第一樂章。
趙宇順著激昂的音樂,一直走向二樓,來到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內,房間中央,宋哲坐在一張靠背椅上,在聽著從不遠處的音響中放出的音樂。
趙宇來到宋哲身邊,坐在一張椅子上。
宋哲看到他,問:"聽,這是什麼?"
"這是貝多芬的《英雄》。"
"這是我年輕時喜歡的音樂,我常常用它來鼓勵自己。但現在這種音樂叫我感到失望。"
趙宇看著宋哲。
"也許有些情感只屬於生命中的一個時期,貝多芬是在三十三、四歲時寫的這首交響曲,情真意切,叫人感動,不幸的是,他在寫他所不理解的東西,剛剛我聽到它,只從裡面聽到一大堆虛張聲勢的東西,誇張的東西,那是一種沒有內容的迷茫的激情,我不喜歡,現在我無法聽他的中期作品,但我仍舊喜歡他的晚期四重奏,或者聽聽他的《月光》,那裡面到處是青春的影子。你聽音樂嗎?"
"很久沒有聽了。"
"你應當聽聽。"
宋哲去拿了一瓶酒過來,關掉音樂,給自己和趙宇各倒了一杯。
趙宇看著宋哲。
"什麼是英雄,趙宇?"
"我想,英雄就是那種必須作出自我犧牲的人,我總是覺得,英雄總是與悲劇有某種關係。"
"你想當你所說的那種英雄嗎?"
"我沒有想過。"
"很好,你不應當想那些東西,自我犧牲是一種非理性的衝動,人們在產生這種衝動的時候,往往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也許真是了不起,我說的是那些為別人的利益犧牲自己生命的人,因為在他們死去的那一刻,他們可以獲一種由於完成信念而產生的滿足,這時候,人比上帝還要偉大,因為上帝只不過為人類犧牲了自己的兒子。這裡面重要的是什麼?"
宋哲盯著趙宇,趙宇搖搖頭,"重要的是,比起英雄來,上帝更長久,因為長帝自己存在下來了――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嗎?"
"我明白。"
"你記住,社會有三種同個人作戰的手段:法律,輿論和良心,前兩種手段用詭計就可以對付,詭計是弱者對付強者惟一的武器。而良心卻是家裡的內奸,它在每個人的心裡為社會作戰,你看到那些被套住的人在證券公司號嚎大哭,心裡就受不了了,是不是?你要知道,戰鬥就是戰鬥,戰鬥是只講勝負、只講策略而不講良心的,如果有一天,你被套住了而他們跑掉了,他們才不會看著你哭而感到難過呢!他們會在表面安慰你,心裡卻罵你太貪,說你笨蛋!"
"可是,我還是感到不安――如果公司完了,我不知道其它人會怎麼樣?他們始終信任我,服從我,甚至在現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還在盼望出現奇迹。他們對我有著盲目的信心。這讓我受不了。"
"慢慢地,你就受得了了――第一次是這樣,第二次就好些了,第三次,第三次以後,你也許會習以為常了。以前有個人,與你很象,他受不了,當了英雄。現在人們早已把他忘掉了。你要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要存在著,要比以前更強大。"
"那他們呢?"
"他們――他們是誰?你的下屬,你的朋友,你的情人?他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他們是弱者,缺乏能力和運氣,他們有他們的命運,從本質上說,與你無關。"
趙宇被宋哲從內心深處表現出來的冷漠驚呆了。
宋哲看著趙宇:"對了,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趙宇猶豫著,終於,他站起來:"沒有,我只是想來看看。"
宋哲找出一張CD:"那麼,聽聽音樂吧,這是瓦格納,《指環》的最後一幕,《諸神的黃昏》,這是人生的最後境界,我已經很多天沒有聽它了。"
音樂出現了,宋哲坐回座位。
趙宇望著宋哲的背影,那個背影像個龐然大物,像個殘酷冰冷而無生命的東西,在音樂中,他一動不動地站立著,最後,他悄悄離去了。
320
趙宇來到外面,回頭看了一眼宋哲窗戶上的燈光,然後走向自己的汽車,他感到《諸神的黃昏》仍舊隱隱在他耳邊奏響著,刺耳、有力,強大,充滿意志,卻缺乏通常人所具有的情感,那是一種戲劇性,一種詩意。
忽然,趙宇有一種被控制住了的感覺,他感到自己被牽在宋哲手裡,隨時隨地被他牽著,一種嚴重缺乏自我的痛苦與焦灼,在他的內心深處升騰並漫延開來,是的,每當問到真正需要什麼的時候,他就迷茫了,這是真正的迷茫,趙宇認為,正因為此,他才不得不受別人的控制與影響,雖然,他並不能全部同意別人的想法。
321
在閩海風公司的董事長常萬年的辦公室里,常萬年正對一個四十歲左右的老洪說著什麼,老洪四十多歲,個子不高,戴著一副式樣古老的眼鏡,他曾經是股市的傳奇人物,現在已收山兩年了,閩海風終於把他挖了出來,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在這種危機的時刻,答應了閔海風,他好像是一下子就答應了。
"老洪,從現在起,閩海風的命運就交到你手裡了,我不用說,你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是我們的緊急決定,你知道CTC對我們的態度,你從現在開始工作,明天上午我會簽發你的任命。該說的我都說了,你開始工作吧。"
另一個房間里,總裁湯姆正在氣憤地收拾他的東西,他被解僱了,叫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這麼快就被解僱了,他的旁邊站著一個隨行人員,地上滿是文件。
湯姆想去對常萬年說一聲"我很抱歉"再走,心念一動,他手邊的杯子被碰落在地上,發出"當"的一響。
322
深夜,老洪在與兩助手一起工作,助手面前是兩台電腦,電腦上滿是圖形。
面色疲倦的閔海風董事長常萬年走了進來。
老洪剛要站起來,董事長擺擺手讓他坐下。
"老洪,有什麼辦法止跌嗎?"
"我們已經快要彈盡糧絕了,明天他們還會繼續打壓,我們也許能支撐一天。一天以後,我們就沒有辦法了。"
"這我已經知道了。"
"我們還有最後一線希望。"
"老洪,什麼希望?"
"趙宇。"
"我們與他通過電話,沒有用!在趙宇的履歷上,從來沒有過讓步的記錄,再說他是為宋哲工作,宋哲現在已經不與我們討價還價了,他只想一口吞了我們。"
"雖然幾年前我就退出了這個圈子,但出於個人興趣,我一直在研究趙宇,從他的戰術上看,他與宋哲明顯是串通一氣的,他的作風極富才華,從一開始就以明確而簡潔的戰術對付我們,我們對他做出的防禦計劃是失敗的,以他的實力,本來不足以與我們對抗,但他得到了大量的資金,這說明,從一開始,他就知道他在做什麼,可是――可是――"
董事長看著老洪。
"可是,我還是要去見一見他。"老洪堅定地說。
"你去哀求他嗎?算了吧。"
"如果能夠讓他停止,那麼,我會哀求的,可是,那沒有用。"
"你去幹什麼?"
"我去干一件冒險的事,我一直在研究他的資料,得出一個奇怪的結論。"
"什麼結論?"
"他不是一個商人,只是一個做股票的天才。"
"這結論有用嗎?"
"也許有用。你知道,在所有的操盤手當中,我選中趙宇,完全是由於個人興趣,趙宇與宋哲是個奇怪的搭配,宋哲是一個夢想家,一個瘋子,他的事業是在有了趙宇之後才突飛猛進的,首先,趙宇使他節省了大量的精力,於是,他的新城市便建成了,其次,他對趙宇似乎控制得很好,終於,趙宇與他的城市聯繫起來了,然後,對於他的城市,趙宇就顯得不重要了,如果他這次成功,趙宇便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了――"
"說的對,說下去,說下去――"
"趙宇意識沒意識到這一點,我們沒有把握。然而,有一點很清楚,我研究過趙宇所有的操盤戰術,以及他的理論,我發現了一點我認為重要的東西,首先,這一次戰鬥,是趙宇在完全違背他的理論下展開的,因為這次戰鬥的目的不是贏利,而是打垮我們,趙宇的天才在於他沒有任何幻想,從第一天動手開始,他就明確地知道,除了同歸於盡,沒有任何辦法取勝――但是――"老洪拿起一杯水來喝了一口。
"說下去,說下去――"董事長焦急地催促。
"但是,這一次,趙宇有兩天的表現是奇怪的――"
董事長看著老洪。
"奇怪的是,他犯了錯誤――他以前從沒有犯過任何錯誤。"
"說下去。"
"在我們交手的第七天和第二十七天,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在可能更深刻地打擊我們的時候,他竟停手了――這是通過技術分析得到的,這兩天依他的實力,他本可把價格再打壓三至五個百分點,但他停住了,似乎在等待什麼――他在等什麼?"
"資金?"
"從技術分析上看,他不缺資金。"
"那麼,是宋哲的指令?"
"宋哲只能有一個指令,那就是把我們徹底打垮,越快越好――尤其是在第七天,CTC還沒有決定是否延期與我們簽定合同。"
"老洪,你有什麼結論?"
"我有一個結論,那就是,趙宇的內心認為他不應該這麼做,他有道德感,他認為他在做一件錯事!所以――"
"你去見他吧,越快越好,你需要什麼?"
"我需要訂一架商務飛機,我要把趙宇拉到那裡去,我要讓他看看他這麼做的後果,現在CTC對我們還沒有失去耐心,我們只要讓股票回升上去,他們就可能與我們簽定合同,我們就可以不失去那些工廠。"
"我去安排一切――什麼時候開始?"
老洪揉揉眼睛,低頭看看錶:"現在――馬上就開始!"他從牆上撕掉一張掛歷,"這是運氣,今天是星期六,運氣給了我們明天一天的時間,我要趕在後天上午開盤前把他帶回來,我們得計算一下航程――"
"老洪,你怎麼不早說?"
"一切都是我的推測,沒有任何根據,這幾天,我跟他交手,沒有佔到上風,我感到他就在另一間房間里,準確在發布指令,他的計算很好,不出錯,像一個石頭人,這讓我好奇,我估計,在現實生活中,他有時會表現得很衝動,這種人與我很像,越是常人濫用感情的地方,他越是理智,我從來沒有面對面地見過趙宇,只在電視上看到過他,不過,也許我的一切分析都是錯誤的,他根本就不會見我。"
"這是我們的最後一根稻草了――老洪,你這次答應幫我,讓我怎麼說呢?"
"你知道,我不喜歡股市,三年前我就不與任何機構有交道了,三年前,他們真卑鄙――我觀察趙宇,只是覺得他像三年前的我一樣――"
"對那件事,我很抱歉,人人都知道是他害了你。"
"我走了,我要回去睡一覺再見趙宇――但願那樣的事不再發生。"
323
令人意外的是,趙宇答應見到老洪,他想看一看閔海風新換上來的對手是什麼樣子,他知道閔海風換了人,於是,老洪見到他,在機場的一架商用小飛機上,老洪握住趙宇的手說:"不介意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吧?"
趙宇說:"我當然不介意,你是個很好的對手。"
"趙宇,我們只是因為偶然才成為對手的,我更願意成為你的朋友,當然,拋開股市的事不提。"
"我也很願意,雖然才交手幾天,你的戰術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你不容易對付。"
飛機起飛時,老洪對趙宇說:"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對付你自己。"
324
飛機在一個內陸小城的破舊機場降落下來,正是中午,老洪與趙宇上了一輛等候著他們的汽車,然後就開始在小城中穿行,老洪叫他看一看,他們在股市上到底爭奪的是什麼。趙宇睜大了眼睛,望向窗外,這就是宋哲的夢想,一個即將在若干年後出現的現代城市,然而趙宇看到卻是一個像是古代的小鎮,滿是店鋪的大街上,行人很少,人們的表情呆板而遲頓,小鎮並不大,他們一個一個地方看,冷冷清清的工廠令趙宇震驚,而宋哲的地皮上,除了新建的兩座高樓以外,則是一片片瓦礫,顯然,宋哲毀壞了一切,卻剛剛開始建設。
在一條破破爛爛的街上,趙宇與老洪從一輛車裡下來,走上大街。
老洪指著行人:"你看,趙宇,這不是在工廠工作的五千人,八千人,一萬人,這是十五萬人!這不是幾個夾在新城中的小工廠,這是一大片地區,本質上,他們都靠這幾個工廠生活,他們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但不久以後的一天,他們會知道,他們的工廠消失了,他們沒有地方去工作,這裡的社會保障體系還沒有建立起來,這些人將成為無人照顧的人,誰也說不清他們將會怎麼樣?閩海風與宋哲談判的焦點就在於否保留這三個工廠,是否給工人們工作,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想要他們走投無路。他不需要這樣的勞動力,你看看他們,他們怎麼能在宋哲的新城找到工作?你知道宋哲怎麼考慮問題?他不考慮!他相信進化論,他認為適者生存,至於不適者會如何,他根本不關心。"
"我知道你在跟我說什麼。"趙宇說。
"那就好。"
325
在市郊的一片曠野上,老洪與趙宇下了車,兩人一起散步。
"老洪,你與閩海風是什麼關係?"
"昨天我剛被任命為閩海風的總裁。"
"你打算干幾天?"
"一天。"
"這麼悲觀?"
"不是悲觀,我對作總裁沒興趣,無論如何,今天一過,我還要面對過去的生活。"
"過去的生活?那是什麼?"
"那是很多東西。"
"你認識宋哲嗎?"
"以前認識,在你認識以前。"
"他怎麼樣?"
"他是我的老師,是他讓我看到另一種人生。"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一直在努力。"
"努力什麼?"
"努力擺脫。"
"擺脫什麼?"
"很多東西。"
"是宋哲讓你看到的東西嗎?"
"也許――正是那些東西。"
"為什麼會這樣?"
"有一天,我忽然意識到,原來人生中所有的問題,最終都會被歸結成一個道德問題。"
"那麼,重要的是什麼?"
"重要的是,人們是否敢於當一個他們自己喜歡當的人。"
老洪說罷,回身走向汽車,趙宇在原地來回走了幾步,返身追上他。
"老洪,你說的事,我會想的,謝謝你。"趙宇突然說,臉上露出輕鬆的笑意。
"我們回去吧。"
趙宇跟著老洪走到汽車邊上。
老洪從口袋裡拿出一個小錄音機遞給趙宇。
"送你件東西。"
"這是什麼?"
"我的禮物――這是一個日本產的可連續錄音二十小時的錄音機,我希望你在見到宋哲時打開它。"
兩人上了車:"我聽宋哲說過一個人,不知是不是你?"
"什麼人?"
"那個人後來成了一個被忘掉的英雄,據說,是個悲劇。"
老洪笑了:"我們上車吧,飛機要起飛了,我們得趕回北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