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你們還記得我嗎
在仔細讀完經過編輯的這些文字的此刻,好像不得不向「到了一個年紀,某些人的生命似乎只剩下回憶」這句話低頭,儘管之前始終對其中所隱含的輕視和同情嗤之以鼻,甚至充滿抗拒和敵意。
是事實,因為交織成這此文字的兒乎全是往事的點點滴滴。
當其中某些片段開始在網路中被轉寄流傳,有網友留言問說,你在寫這此故事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時,我用少年時期讀過的《麥克阿瑟回憶錄》裡頭的一句話回答了他們:「回憶是奇美的,因為有微笑的撫慰,也有淚水的滋潤。」
這也是事實。
多年來雜亂的行程、密集的工作已經是固定的生活形態,不過,好像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理由;人生選擇什麼就必須承受什麼、得到什麼就會失去什麼,這道理到了這樣的年紀幾乎已沒有什麼疑惑的餘地,只是在日復一日一如川劇「變臉」般隨著工作或行程不停變換的角色扮演中,「自己」這個角色反而少有上戲的機會,除了午夜場;而在幾乎無聲也無觀眾的演出過程甲,和「白己」對戲的另一個唯一的角色就叫「回憶」。
戲有時候會演得很長很長,從午夜一直到天際露出微光;因為「白己」在「回憶」的導引下經常意外地與遺忘多時的某個階段的另一個「白己」再度重逢,於是,就像久別的老友偶然相遇一般,有更多的回憶被喚醒,一如夢境與夢境的連結,沒有邏輯,無邊無際。
有時候會想,生命里某些當時充滿怨懟的曲折,在後來好像都成了一種能量和養分,因為若非這些曲折,好像就不會在人生的岔路上遇見別人可能求之亦不得見的人與事;而這些人、那些事在經過時間的篩濾之後,幾乎都只剩下笑與淚與感動和溫暖,曾經的怨與恨與屈辱和不滿彷彿都已雲消霧散。
或許是工作的關係,長久以來似乎習慣拿這些人與事和人分享,不知道有多少次當某些心思細膩的朋友聽完這些故事之後,都會跟我說:寫下來吧,當你有一天什麼都記不得的時候,至少還有人會幫你記得這些人、那些事。
是曾想寫過,只是始終在等候著白已所希冀的那個適當時刻——例如:不再雜事如麻、勞累奔波,身心皆已安頓,日了安穩無驚——的來臨,沒想到這一切後來卻都在始料未及的狀態下完成。
一年多前,新聞界的好友張瑞昌跑到舞台劇《人間條件》正在演出中的後台來,說他奉調到周刊當總編輯,希望我能在那裡開個專欄。「就把你平常隨口說出來的那些故事寫下來就好,又不用耗費你多少時間!」他說。
許多人都知道我險格里最大的致命傷叫「不好意思拒絕」,尤其是面對朋友的要求;聽說他們私下經常宣稱:「要念真幹嘛一點都不難,嚕久了就會有!」
瑞昌不但持續不斷地嚕,甚至用了最狠的一招:先在周刊上打上預告,甚至連專欄的名稱都已幫我設定好,叫「人間無條件」。
之後不用說,開始被逼上路,每個星期二的夜晚經常成為我「焚膏繼晷」的無眠之夜,一旦遇到出差旅行甚至還得預留存稿,或筆電隨行。
記得有一次和一群朋友到國外旅遊,夜晚時分我在桌前趕稿,他們則在我房間內打牌消遣,在斷續吃、碰的牌聲中,忽然聽見有人故意以好整以暇的語氣說:「唉,人家的命就是比我們好,你看,人家出國還在打字賺錢,而我們卻在這裡打牌輸錢!」
講話的是圓神出版社的負責人,我們慣稱他社長的簡志忠。
當時,我不但沒有回話,在爆起的笑聲中甚至還覺得對他虧欠至深,那是因為事實上多年之前他就曾想盡辦法要我寫下這些故事,一度他還要總經理簡志興和編輯部同仁帶著企劃書和錄音機到辦公室來,要我在「任何想講的時候」把故事錄下來,然後找人轉換成文字;然而之後我不但不義地把那個企劃遺忘在一旁,甚至還不忠地在他方地盤另起爐灶,所以,一年之後以最後一篇題目為「告別」的心情故事結束專欄,並決定在圓神結集出版的理由無它,就是……必然。
對許多許多人心存感激,除了上頭提到的瑞昌(其實……我還在懷疑著,我是不是真的感謝他?因為專欄寫不到三個月之際他競然就高升它職,棄我於火線而不顧!)、簡志忠、簡志興和圓神的同仁之外,我也要謝謝《時報周刊》的李秋絨小姐在這一年中對我這個散漫的作者的忍耐、激勵和寬容。
當然還有雷驤先生,他競然肯為這些故事動筆,畫下那麼多幅韻味十足的插圖,讓我受寵若驚。
至於故事裡被我提及的所有人……我只能說:在人生的過程里何其有幸與你們相遇,或輾轉知道你們的故事;記得年輕的時候聽過一位作家的演講,當有人問他說有沒有做筆記的習慣時,他笑著說:很少,因為我不可能隨身帶著筆紙,而目我相信,該記得不會忘記,會忘記的應該就是不重要的東西!
的確如此。
記得你們、記得那些事,是因為在不知不覺中這一切都已成了生命的刻痕,甚至是生命的一部分。
只是……你們也還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