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
那張臉孔和笑容依然如此熟悉,歲月好像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多少痕跡。他的生日即便沒有寫上,直到現在她也還記得清清楚楚,何況是那麼特別的日子:四月一日,再怎麼樣要遺忘也難。
「……甜美而纏綿的言語或許更容易打動妳的心,但,請原諒一個在這樣的日子裡出生的獃子,他想用最簡單而且愚眛的書寫方式來呈現心裡已然無法壓抑的悸動和持續的、無聲的吶喊,可是卻又想不出其他的合適的詞句,因此只好寫下這貧乏的三個字——我愛妳。」
這是他寫給她的一百多封情書的第一封。
幾十年後的現在當然看得出當時他是那麼聰明地裝笨,但接到信的那個當下,光最後那三個字已讓她毫無防備地淚流不止,一如此刻。
此刻擺在她面前的是他的訃聞,以及那一百多封收藏多年,有些甚至已經可以倒背如流的情書。
他大她兩歲,一九六○年出生的,今年不過才滿五十歲,卻就這樣永遠離開了,永遠不會知道她有多少次曾經想像著某一天和他在異國黃昏的街頭重逢時的情境了:夕陽下驚喜的對視、長久而無聲的擁抱,之後是在微醺下徹夜平靜而且毫無掩飾的長談,有歡笑也有淚水,直到黎明。
她要跟他說長久以來的思念和遺憾,而最後他或許也會跟她說:妳也許不相信,但這輩子……除了妳,我不曾愛過別人!
她常用這樣的想像下酒,讓自己在寂寞且自覺已然蒼老、愛情不再的夜裡,還可以有一點生命的餘溫可以擋寒入夢。
為什麼是異國重逢?有時候連她都會對自己所「設計」出來的想像覺得蒼涼……,因為幾十年來他由知名作家轉變成一個經常出現在媒體上的官員,所以除了國外,好像沒有可以滿足她的想像的場景,而世界各地來去奔波卻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只是這樣的生涯轉變,卻都不是愛情萌芽的階段兩個人想像得到的事。
第一次彼此認識的時候他大三,是大學文學社的社長,而她是商學院的新鮮人;註冊那天她從他的手上接過一份好像特別為商學院學生所設計的社員招募的傳單,因為上頭的文案寫著:你或許不知道,邱永漢不僅是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他也是得過直木獎的作家!
她問:「什麼是直木獎?」他說:「來參加文學社妳就會知道!」
兩人熟識之後講起那天的情形,她曾經跟他招認,其實會加入文學社根本不是為了知道直木獎是什麼,而是「你的笑容像孩子,而且你有一雙好看的手,那雙手給人的感覺好像就像一個作家。」
後來她才知道自己的直覺挺準的,因為那時候他已經是一個頗有知名度的大學生作家,在偶像明星還不像現在這麼氾濫的年代裡,文學社有許多女生其實是衝著他的名氣而加入的,她甚至還可以明顯地感覺到暗地裡她們彼此勾心鬥角「爭寵」的氛圍。
而這也是她意外地接到他示愛的情書時那麼驚喜、激動而淚流不止的主要原因——怎麼是我?竟然是我!
一星期至少一封的情書在第三十幾封之後頻率略減,因為他說:「我喜歡直接把愛寫在妳的脣上、耳邊、髮梢以及妳細緻而敏感的身體上……。」
畢業後他在澎湖服役,那是情書頻率最高的時光,每一封幾乎都流露著熾熱的愛意和深濃的思念,這樣的愛意和思念都得在經過漫長的等待之後的返台假期裡得到補償。
她畢業那年的夏天,只要想念的時候,倒是她飛機票一買就去,為的只是部隊晚餐後到晚點名前那幾個小時激情的相處。
至今她都還記得他連澡都沒洗便猴急地撲過來時,身上濃烈的體味以及在脣齒之間流竄的汗水的鹹澀。
就在他退伍前夕,她接到英國一間她嚮往已久的大學的入學許可;當她迫不及待地飛到澎湖告訴他這個讓她雀躍不已的訊息時,他卻只沉默地看著她,好久好久之後才說:「對不起,說實在……我無法分享妳的喜悅,因為對我來說,妳好像正在慢慢遠離,而我卻無力跟上妳的腳步。」
那個傍晚她只記得在止不住的淚水裡,第一次聽他提到兩個人家境的差異、志趣的選擇、思念與距離之間的考驗,還有未來可能如何又如何……,最後他認真地說:「我沒有權利干涉妳任何決定和選擇,更不願意自私地阻擾妳未來的追求,除了祝福,我只有等待,請記得……妳是我這輩子的最愛!」
他一直信守著「等待」的承諾,不定期的航空郵簡密密麻麻地訴說他的思念、工作和生活,提到他被網羅進「逐漸解構,並看得見正快速轉變中」的執政黨的宣傳單位。
但這些信始終無法匯聚成足夠的能量,讓在溼冷、陰霾的異國裡活在課業壓力下的她得到支撐,反而是她父親公司派駐在倫敦的經理蓄意的殷勤,讓她可以不時支領一些必要的溫暖。
最後她不得不承認,思念與距離真的是一種嚴苛的考驗。雖然她記得少女時代只要看到香港連續劇裡的人用廣東話談戀愛總覺得好笑,沒想到一年多之後她就和那個來自香港的經理走進教堂。
他給她寫了最後的一封情書,只有幾個字:等待的盡頭祝福依舊,只因為妳是我這輩子的最愛。
兩年後她從報紙上看到他結婚的消息,新娘她認識,也是當年文學社的社員之一。
三年後她離婚,先生劈腿,對象是一個客戶的祕書,香港女孩,當時她第一個感覺是:他們真的比較適合用廣東話談戀愛。
之後,她全力投入父親公司在歐洲的所有業務,男人不缺,愛情卻始終空白。
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政權二度移轉之後一個政商雲集的宴席上,他好像一眼就認出她來,雖然和別人握手寒暄,視線卻老是瞥向她這邊。後來他慢慢走過來,依然是那麼好看的笑容,伸出來的依然是長得像作家的手。
她不知道從何說起,反而是他先開口,他說:「我知道……有關妳的……我都知道。」
她把名片遞給他,而在眼淚即將潰堤之前,她低頭轉身,緩緩離開。
葬禮上公祭的單位落落長,她坐在角落的位子遠遠看著那張熟悉的臉孔,安靜地等候著跟他道別的時刻到來。
她打開入口處服務人員遞給她的禮袋,裡頭裝著毛巾以及一本書,書名有點俗,叫:《字字句句都是愛》。
遺孀寫了卷頭語,說裡頭是當年夫君寫給她的情書,「他把大愛留給台灣,其餘的就在這裡,只留給我這個幸運的女子。」
然後她看到第一封:「……甜美而纏綿的言語或許更容易打動妳的心,但,請原諒一個在這樣的日子裡出生的獃子,他想用……書寫方式來呈現心裡已然無法壓抑的悸動和持續的、無聲的吶喊,可是想不出合適的詞句,因此只好寫下這貧乏的三個字——我愛妳。」
日期比寫給她的稍稍晚了一點,隔了一個月又九天。
by吳念真2O1O.O7.16
◎註:每周連載於「時報周刊」的吳念真(導演)專欄—人間吳條件,從今而後我將以日記方式轉載發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