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封閉還是遺忘?
43.殺雞
玉蘭帶領紹平從天龍寨西側的山道下到南梢溝溝底,沿著南梢河岸邊的羊腸小道往外走。玉蘭知道,前面五里有一條折向西南方向的小路,可以繞過靖州,到達洛州地面——現在玉蘭心裡的目標就是她度過童年的地方:崤陽縣谷庄驛鎮石家坪村。
順著南梢溝跑出來,先是沿著小路走,碰到村莊,就去討要一些吃的,渴了,就喝山崖下面的山泉。天傍黑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座規模很大的縣城,這就是著名的泉縣了。
泉縣是洛州西北方向與靖州接壤的一個大縣,明洪武年間,泉縣設州,當時的洛州還是一個叫「洛縣」的不出名的小縣。到了清朝嘉慶年間,人們踩出了龍翔—湎川—洛縣—靖州這條把龍翔以北地區串聯起來的道路,泉縣就顯得偏遠了,有些冷漠。後來,清朝政府就決定正式將州政府遷到洛縣,並正式將洛縣改名為洛州。
但是我去插隊的時候,洛州己經不叫洛州,而是叫「洛泉」,這是因為洛州和泉縣成為紅色革命根據地以後,兩個地方經常被一起提及,為了方便,就簡化成了洛泉。解放以後,正式將「洛州」改為「洛泉」。
玉蘭和紹平在這個寒冷的夜晚進入泉縣縣城的那一天,泉縣剛剛被商子舟解放不到五個月時間。
玉蘭帶紹平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小飯館吃了一頓真正意義上的晚飯,也沒敢住旅店,找了一個趕腳的人住的騾馬店歇息了下來。騾馬店經常歇息一些沒錢住店的旅人,很少有什麼人注意。
這是牲口棚旁邊一個狹小的房間,沒有炕,只是在地上擺了一排木椽,上面堆了麥草。好在還有完整的鋪蓋,雖然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汗騷味,卻終於抵禦了嚴寒。紹平躺下去就睡著了。
玉蘭躺在紹平身邊,久久睡不著。
路上,紹平好幾次問爸爸到哪裡去了,她都搪塞了過去,只叮嚀他說,無論遇到什麼人,都不能說他是井雲飛的兒子,她不知道該不該把井雲飛死了的真相告訴他,不知道如果紹平知道父親死了會怎樣?她能夠讓一個十四歲孩子在殘酷的事實面前恨自己的父親嗎?她能夠像井雲飛囑咐的那樣讓兒子忘記他,在新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嗎?她沒有把握。
她一直在想不告訴他,等一等,再等一等,看一看……但是,這是能夠等的嗎?即使她不說,在這塊窮苦人翻身做了主人的土地上,紹平也會很快知道父親的死訊,再說,他們馬上就要回到家鄉石家坪了,她怎麼能夠讓家鄉的人認為她仍然是一個佃戶的女兒,讓人們認為紹平僅僅是她的兒子而不是井雲飛的兒子呢?誰都知道她是井雲飛第三房太太的身份,這是不能掩飾的。
問題在於,紹平正是當大不大、當小不小的年紀,他能夠掩飾自己的內心嗎?怎樣才能讓他恨那個死去了的人呢?
石玉蘭在心裡對自己強調說:是丈夫井雲飛讓紹平恨他,這是他臨死時候的專門囑託……只有這樣,才能帶好他的兒子,這是他一切的一切。
夜晚是那樣寂靜,隱隱地聽到牲口嚼草料的聲音。疲倦像潮水一樣襲擾了玉蘭,她就在這種沒有答案的思緒中睡過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就有趕腳的人為牲口添料,準備行走的鞍轡,轉載馱運的貨品,院子里熱鬧非凡,充滿了即將上路的人的笑聲和相互之間善意的詈罵。掌柜的穿著裡外三新的棉襖棉褲,站在寬敞的大門口為腳夫送行,囑咐其中一個人從寧夏買些上等枸杞子。
玉蘭坐起身子,看著仍然熟睡的紹平。這是多麼英俊的面孔啊!紅撲撲的,洋溢著只有少年才會有的那種天真無邪的笑容。她竭力不去想昨天晚上想的問題——離石家坪還有兩天的路程哩,她總會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找到一種合適的方法。現在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想。
玉蘭聲音愉快地喚醒兒子。
紹平睜開眼睛的時候其實仍然還在夢中,仍然以為還在靖州的家中,所以臉上的表情是幸福安寧的。但是,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情。
「起來吧,該起身了。」
母子倆默默起床,默默地收拾東西,玉蘭結過賬,就離開了騾馬店,來到街上。
這時候,火紅的太陽正在從東山頂上冒出來,街上行人如織,著名的泉縣正在進入到紅火熱鬧之中,很多人往縣城南面的南坪跑,說是去看鎮壓李昌源。
李昌源?玉蘭驀地停住腳步。
李昌源是泉縣「昌源商社」的經理,以前曾經是一個小土匪,井雲飛招募民團的時候,勢單力薄的李昌源歸順了井雲飛,在井雲飛的勸導下,做起了販賣食鹽的生意,資本全部來自井雲飛,得利四六分成,井雲飛四,李昌源六。但是實際上井雲飛從來沒有從李昌源這裡拿過一分錢的利潤。最近兩年靖(州)洛(州)兩地社會秩序很亂,運輸販賣的生意不好做,發生了幾次運鹽騾馬隊被打劫的事情,李昌源背著井雲飛又干起了搶劫盜竊之類的勾當。
據說前不久泉縣縣城發生一次著名的劫殺事件就是李昌源所為,在那次事件中,同樣做食鹽生意的孫姓人家一家五口盡數被殺死,家中財產被劫掠一空。
玉蘭在靖州看到過李昌源,在她的印象里,這個人滿臉橫肉,永遠酒氣熏天,完全不像是一個做生意的人。她知道井雲飛也不喜歡這個人,正在重新物色人接管泉縣的生意,或者完全放棄,斷絕和李昌源的生意來往,只是還沒有來得及罷了。
玉蘭和紹平也隨著人流往南坪走。
我們還是用與《靖州志》同時修編的《洛泉志》上的記載,來敘述必須向讀者交代的故事背景。
關於這個李昌源,《洛泉志》是這樣說的——
一九三〇年十月底,商子舟在洛州建立了革命根據地,洛州各縣都建立了農民協會,組建了農民赤衛軍,打土豪,分田地。泉縣儘管地處偏遠,也成立了農民協會,組建了農民赤衛軍。
農民協會維護貧苦農民的利益,必然要和當地的土豪劣紳的利益發生衝突,在泉縣,就是以大地主、大土匪井雲飛「昌源貿易行」經理李昌源為代表的反動勢力。
「昌源貿易行」從事食鹽販運生意,是洛州地面最大的食鹽供應商。
鑒於當時洛州已經全面解放的形勢,李昌源以退為進,主動捐獻了一部分資產,混入了農民協會,並且竊取了泉縣赤衛軍中隊長的職務。但是,在井雲飛的授意支持下,李昌源暗中收買了一批當地的流氓地痞,組織了一個有十六條槍的商團,名義上是為了保護「昌源貿易行」的生意不受土匪侵擾,實際上是想與農民協會對抗。
中國共產黨泉縣黨部成立后,意識到這個地地道道的土匪武裝的危險,收繳了商團的槍支,將李昌源開除出農會,並撤銷了他的職務。李昌源對此懷恨在心,糾集流氓地痞和豪坤四十多人,秘密組成了暗殺小組。
泉縣農民協會對李昌源暗殺小組的活動已有發覺並把情況報告給商子舟,商子舟命令無論如何要殲滅李昌源的非法武裝。李昌源等人知道事情暴露,倉皇逃到泉縣西北地區的交河口村,在那裡佔山為王,更加緊了反革命活動。
公曆一九三〇年十一月二十九日(農曆一九三〇年十月初十),河陽鎮黨組織派一個叫周滿堂的通訊員把打土豪得到的款子送到泉縣農民協會,半路被李昌源的暗殺小組劫殺。商子舟當時正在泉縣縣城以南十五公里的樊家莊和當地農民協會的領導同志商量剿滅李昌源勢力的辦法,聽到這個消息,決定馬上部署圍剿。
但是,李昌源一夥利用對泉縣地形熟悉的特點,包圍了樊家莊農民協會,發生了激烈戰鬥。儘管商子舟等重要領導人脫離險境,仍然有朱大順、張東成等農民協會幹部被李昌源抓住並殘酷殺害。
李昌源搗毀了樊家莊鎮農民協會,泉縣的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甚至危及到了中共泉縣黨部和農民協會的存在。
《洛泉志》的這個記載非常簡略,裡面有許多顯而易見的疏忽,我們甚至無法從中了解泉縣的行政機構的狀態——比如,農民協會行使權力的時候,當地政府是什麼狀態?還有沒有政府?如果有的話,農民協會和政府又是一種什麼關係?我認為這些問題對於弄清當時的社會狀況非常重要。
不幸的是,我在一九七七年夏末初秋的那次採訪中還沒有注意到這些問題,等到我注意到這些問題,比如我在二〇〇二年晚秋最後一次去崤陽縣的時候,已經找不到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的人。誰還記得七十年前的事情呢?即使是參加編撰《洛泉志》的人也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他們坦率地承認:「當時沒太關注這些問題。」
於是我查找資料。我從毛澤東一九二七年三月寫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彌補了這方面的材料欠缺。
毛澤東在這部著作中寫道——
農民的主要攻擊目標是土豪劣紳,不法地主,旁及各種宗法的思想和制度,城裡的貪官污吏,鄉村的惡劣習慣。這個攻擊的形勢,簡直是急風暴雨,順之者存,違之者滅。其結果,把幾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權,打得個落花流水。地主的體面威風,掃地以盡。地主權力既倒,農會便成了唯一的權力機關,真正辦到了人們所謂「一切權力歸農會」。連兩公婆吵架的小事,也要到農民協會去解決。一切事情,農會的人不到場,便不能解決。農會在鄉村簡直獨裁一切,真是「說得出,做得到」。外界的人只能說農會好,不能說農會壞。土豪劣紳,不法地主,則完全被剝奪了發言權,沒有人敢說半個不字。在農會威力之下,土豪劣紳們頭等的跑到上海,二等的跑到漢口,三等的跑到長沙,四等的跑到縣城,五等以下土豪劣紳崽子則在鄉里向農會投降。
「我出十塊錢,請你們准我進農民協會。」小劣紳說。
「嘻!誰要你的臭錢!」農民這樣回答。
好些中小地主、富農乃至中農,從前反對農會的,此刻求入農會不可得。我到各處,常常遇到這種人,這樣向我求情:「請省里來的委員作保!」
前清地方造丁口冊,有正冊、另冊二種,好人入正冊,匪盜等壞人入另冊。現在有些地方的農民便拿了這事嚇那些從前反對農會的人:「把他們入另冊!」
那些人怕入另冊,便多方設法求入農會,一心要想把他們的名字寫上那農會的冊子才放心。但他們往往遭農會嚴厲拒絕,所以他們總是懸心吊膽地過日子;擯在農會的門外,好像無家可歸的樣子,鄉里話叫做「打零」。總之,四個月前被一般人看不起的所謂「農民會」,現在卻變成頂榮耀的東西。從前拜倒在紳士權力下面的人,現在卻拜倒在農民權力之下。
這是湖南的情況,就它的普遍意義來說,我們也可以推斷認為洛州的農民運動也大致是這種情況。這是一種什麼情況呢?情況是:當時的政府已經完全不存在了,農民協會就是權力機構。有了這樣一個前提,我想,讀者就會比較容易理解和接受下面的史實了。
我們仍然用小說的方式進行敘述。
鎮壓地主李昌源的大會不是這片紅色區域召開的唯一此類大會,作為農民運動的勝利性標誌,往往要召開很多次這樣的大會。這樣的大會至少會產生兩方面的結果:一是真正為世世代代遭受土豪劣紳和貪官污吏欺壓的貧苦大眾出氣,讓他們感受報仇了的快感和翻身了的喜悅,所以每一次鎮壓大會以後,群眾熱情往往空前高漲,要求繼續鎮壓其他土豪劣紳、貪官污吏的呼聲更加強烈。二是以這種鎮壓的方式震駭那些試圖反抗農民權力或者不情願和新政權合作的人,讓他們確切地知道,如果不合作或者合作得不好,會出現怎樣的結果,正是所謂「殺雞給猴看」——本來就害怕了的猴子突然看見雞腦袋被剁了下來,血突突地冒了出來,自然就會被嚇得哆嗦顫抖起來,而它們又藏沒處藏,躲沒處躲,日後自然就好調教得多。這也就是為什麼那個年代經常用利群眾集會的形式解決此類問題的原因。
玉蘭不知道這些。或許是出於對於一個相識的人的不自覺關注,或者出於在一個新奇世界中對任何事情都會產生的好奇感,總之,她和紹平到南坪去參加鎮壓李昌源大會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切。
南坪在泉縣縣城高大的南門外,這裡以前是進行騾馬交易的地方,雖然氣味不那麼好聞,卻地勢開闊,非常適合舉辦群眾性集會。南坪南面就是著名的湎河,它是從縣城西面流過來的,目前已經完全封凍,水在冰面下運行,到了晚間才能夠聽到近似於嗚咽的聲音。
冰面上出現了很多從河對岸幾個村莊跑來看熱鬧的人,這些人都穿得很齊整,年輕女子們的大紅棉襖和紅頭繩光彩奪目;後生們則用突然啟動的奔跑和相互間的喧嘩吸引女子們的目光。被騷擾了的老漢瞪一眼從身邊跑過去的後生,生氣地抱怨說:「啊——死呀你?」婆姨們技巧高超地一邊走路一邊說笑,一邊為自己的老漢(方言:丈夫)納鞋底子,不時把錐子在頭上篦一下。
玉蘭和紹平站在離湎河河面不遠的地方,離主席台幾乎一里地遠,上面的人就像螞蟻一樣大小。會場黑壓壓聚集了好幾千人,都伸著脖子往前看,好像真的能夠看到什麼東西一樣。那時候還沒有高音喇叭,講話的人都可著勁兒吼喊,以便於讓更多的人聽到,儘管這樣,玉蘭也不知道鎮壓大會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更不知道台上面都站了些什麼人,講話的人都說了些什麼話。
紹平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人聚在一起,他還以為這裡在過什麼歡慶的節日。紹平興奮地對媽媽感嘆:「這裡比靖州過年還熱鬧。」玉蘭看看兒子,忽然意識到不該讓他來這個地方。
正在這時,人群中起了一聲驚吒,就像潮水一樣向兩邊分開來。玉蘭和紹平被人群推搡到了河岸上,從這裡正好看到一些人從主席台那邊極快地向這邊走過來,好像是在小跑,腳下趟起了一團團煙塵,後面跟著涌動著的人群。人群雖然和這些人保持著一定距離,卻亦步亦趨,整齊劃一,就像被什麼神奇的力量牽引著一樣。
玉蘭首先看到了被五花大綁的李昌源。這個人身上的棉襖破爛不堪,很多地方露出了棉絮,一隻棉鞋跑丟了,穿著洛北地區男人都穿的家織布襪子,襪子已經臟污不堪。他的身形沒有以往那樣高大了,但是他的目光並沒有暗淡,仍然像燈籠一樣明亮,充滿了由怨恨和恐懼凝結成的帶著些驚訝的神色。他的頭髮被胡亂剪過,有的地方露出了頭皮,有的地方卻留下一寸多長的頭髮;顴骨上的一處傷口還在流血,血順著臉頰流下來,落在棉襖衣襟上。他幾乎是在奔跑,後面的赤衛軍仍然推搡著他,好像在這件事情當中行進的速度是非常重要的問題。
紹平拉住母親的手,不知道眼前發生的是什麼事情,他那本來就很白皙的面孔一下子變得異常蒼白。他驚愕地看著李昌源跌跌撞撞從眼前跑過去,驚愕地看著李昌源的婆姨被兩個赤衛軍拖曳著跑過去——那個婆姨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覺,兩隻腳拖在地上滑行。她的棉襖被拖曳到很高的地方,兩個奶子幾乎全部露了出來。再後面,是四五個拿著盒子槍的人。
玉蘭和紹平看到被押解著的李昌源和他的婆姨站定在前面不到兩丈遠的地方——李昌源站立在冰面上,失去知覺的婆姨像一堆棉絮一樣堆在沙地上。
紹平緊張地凝視著,不知道還要發生什麼事情。
李昌源身後那幾個拿盒子槍的人齊步走上前去,幾乎同時舉起了槍,槍口離李昌源和他的婆姨不過四五步遠近。
「砰!砰!砰!」
紹平眼看著李昌源的腦袋迸裂開來,眼看著白色的腦漿和著鮮血噴濺到很高的地方,眼看著李昌源痙攣著倒在湎河冰面上,眼看著李昌源的婆姨劇烈地抖動了幾下,就完全不動了。
兩個人的血像小河一樣蜿蜒,在沙地和冰面接合的地方匯聚到一起,從冰面的縫隙之間流到河裡去。
誰也沒有注意到,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被這個場面所驚嚇,軟軟地出溜到了地上。
只有他的母親把他摟在懷裡,用別人聽不到的聲音急切地呼喚著他。
44.行遠
路還在向遠方延伸,不知道還有多遠。
玉蘭並不希望路很快就走到盡頭——走到盡頭,即使她的家鄉石家坪熱情地接待了這個回歸了的女兒,她又怎樣向紹平介紹那新奇的一切,讓他把那個世界接受下來,以一個正常的十四歲孩子的心態與它正常相處呢?
現在她才知道丈夫井雲飛對於她的叮嚀有多麼重要。
最重要的是要讓他恨父親——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還不會偽裝,必須在他心底里培養起真實的仇恨,而不是做樣子給人看的那種仇恨,否則,他的眼睛都不會為他保守住秘密,他就將和那個世界處於尖銳的對立之中,他就會不幸福,就會招惹禍端。這是井雲飛,當然包括她自己最不希望看到的啊!在泉縣看到鎮壓李昌源,更加強化了石玉蘭改變兒子的願望。是的,這是一種真實的願望。
從身後看著虛弱地行走著的紹平,玉蘭暗暗對自己說:你現在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存在的,他就是你的一切,你必須為了他做你能夠做的一切。
從泉縣出來以後,紹平一直發燒,說不來是不是感染了風寒,高燒就是不退,額頭像火炭一樣熱。這期間玉蘭什麼也不敢對他說。
第二天,紹平的燒退了,但是他的情緒仍然低沉,而且,他不說話了。他不說話,看到什麼都不說話,到了哪裡都不說話。對於玉蘭的故意逗引,他顯得很木然或者公開表示厭煩。
紹平這種性情上的改變讓玉蘭更加著急。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個沒有什麼文化的婦女,從一開始就低估了兒子紹平目睹劇烈革命引發的那種靈魂的震顫有多麼強烈。她以為他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她沒有想到他內心的震顫會如此強烈。
在槍斃李昌源的現場,當她把沉落下去的紹平抱在懷裡呼喚他的時候,她甚至沒有想到這件事的發生正是源於眼前發生的事情,她還以為紹平因為連續幾天奔跑過於勞累才成為這個樣子的。
她決定不再趕路,在泉縣歇息一下。紹平退燒以後,他們才又走上了返回家鄉石家坪的路途。
很顯然,在這個少年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獨自運轉的精神世界,他不會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擾。他可能會改變對事物的看法,但是它不會受到干擾。
實際上,在紹平身上發生的事情並不偶然,這是每個人身上都發生過的事情,每個人都會在這個年齡遇到激發自己發生改變的事情。如果說有什麼區別的話,唯一的區別就是,有的人遇到的事情強烈一些,比如目睹了一種超乎脆弱的生活經驗的事情;有的人微弱一些,比如某種場合的氛圍、某些人的言談、對某個場景突然出現的獨特精神感應……所有這一切都會促進一個人精神世界的成長。甚至可以認為,不管發沒發生事情,一個人在十三四歲的時候正是對眼前這個世界形成看法的時期,這個人的精神世界必將形成,它會因為每一個人的不同而不同。
不幸的是,紹平經歷的是一般人很難在同一時期經歷的事情。他的精神世界不是在平靜中生長和獨立起來的,它經歷了一場巨大的爆炸,就像宇宙形成的一剎那間所發生的那樣——那個奇點在極短時間內被爆炸成為無數碎片,這些碎片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遙遠的虛空飛行。
一個新的宇宙誕生了。
所以,當玉蘭告訴紹平,他的父親已經死了,就像他看到李昌源的死那樣;當她告訴他,他的父親做了很多壞事,是一個被很多窮苦人仇恨的人;當她告訴他,從現在起,永遠不要和任何人說自己是井雲飛的兒子,永遠不要認為他是你的父親;當玉蘭告訴他,你一生是不是能夠幸福,取決於你是不是真的從心底里把這些問題解決了……紹平怔怔地看了她很長時間,就像在看一個讓他十分驚愕的人。
這個孩子單純的內心出現了一種被我們稱之為理智的東西,他並不認識它,但是他發現它能夠抵禦無數難以接受的衝擊,或者接受下來,或者不接受,把拒絕埋藏在更深更深的靈魂深處。
每個人的靈魂深處都有一條奔騰的河流,它一旦形成,就絕對不會再行顯露,有的時候甚至連你自己都找不到它的蹤跡,看不到它的漣漪,看不到它的浪花。它在深處。
「我知道。」
紹平看著媽媽憂鬱的眼睛說——他這樣說並不是因為他相信了母親述說的那種事實,而是因為他知道只有這樣說才能夠緩解媽媽的憂鬱,他實在不想讓媽媽憂鬱。
玉蘭的憂鬱在紹平的寬慰中得到了部分緩解,但是與此同時她也一直在觀察紹平。毫無疑問,有一種東西疏遠了她和兒子的距離,可是她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麼?紹平越是故意讓她感覺他內心輕鬆,她的內心反倒越是不輕鬆。
……
在一個叫石圪節的鎮子,玉蘭和紹平竟然找到了一個賣飯食的地方。當時已經過了吃午飯的時間,他們又累又餓,不顧一切地走了進去。
飯館很小,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在刷洗碗筷。他顯然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來吃飯的人,警覺地問:「你們要幹啥?」
玉蘭說:「這裡……賣吃食吧?」
「哦,」男人鬆了一口氣,「有有有,來,進來坐下。」
狹小的空間里蒸騰著熱氣,男人從水汽中走出來,玉蘭和紹平才看出說話嗓音尖細的男人竟然方面大耳,簡直是一副帝王的長相。
男人高興地招呼他們坐下,並不問吃什麼,就到灶頭忙活去了。
玉蘭和紹平在粗陋的桌子旁邊坐了下來。原木打制的桌椅又粗又重,要挪動一下都很困難。這顯然引起了紹平的好奇,他撫摸著桌椅,就像在欣賞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奇器物。桌椅原本是紅色,由於上面淤積了太多的污漬,已經成為純粹的黑色。但是這裡的羊肉粉湯湯濃味足,油酥燒餅也非常好,把紹平吃得滿頭大汗。
門口出現兩個拿著梭鏢的後生,站在外面向裡面張望,問有沒有可疑的人。掌柜的不希望自己的客人被打擾,就替玉蘭解釋說:「沒人。就是倆走親戚的婆姨和娃娃。」
拿梭鏢的後生看看婆姨和娃娃,覺得沒有必要再盤問什麼,就閃身走開了。
玉蘭發現紹平很冷靜,他的眼睛沒有轉向玉蘭,這說明他內心不需要求助。他一直用沉著堅定的目光看著站在門口的人,如果再發生什麼事情,很有可能是他而不是玉蘭去遮擋和掩飾。
玉蘭不得不承認:這孩子突然長大了。
人的精神是這樣一種東西,它總是處在活躍和持續不斷的緊張之中,它在這個領域被緩解,又會在另外的領域緊張起來。
玉蘭在想這樣一個問題:回老家崤陽縣谷庄驛鎮石家坪村是不是一個好的辦法?
她用提醒紹平的話提醒自己:在如此劇烈的農民運動中,翻身農民會不會能夠容忍大地主、大土匪井雲飛的第三房太太和他的兒子?會不會答應讓他們在那裡平安地生存下來?
三年前她曾經衣錦還鄉,具有諷刺意義的是,護送她到石家坪的竟然是父親最為痛恨的大地主陸子儀的民團。她是十九歲離開石家坪的,算起來已經將近十五年,她沒有找到小時候的玩伴,她看到的更多的是窮苦人家對於有權勢的人的恐懼、嫉恨和不得不表現出來的殷勤。只是在這個時候,玉蘭才明確意識到她離開這裡已經多麼久,距離已經多麼遙遠。
她曾經去看父親石廣勝親手開墾出來的土地,那塊土地現在被一個姓潘的佃戶租用著,和父親當年一樣貧困和凄苦,在那個連門都沒有的土窯洞里,看不到任何能夠被稱之為用品的東西,癱在炕上的婆姨見了來人驚恐地鑽到了一堆棉絮底下,衣衫襤褸的潘姓男人站在門口看著玉蘭,目光中流露出明顯的敵意,就像父親當年面對欺辱他的官府的人那樣。
你怎麼能夠想象你會成為他們當中的一員,在他們當中愉快相處呢?即使他們真的像井雲飛說的那樣認為你是佃戶的女兒,同意讓你在那裡安身,你又怎樣化解幾乎所有人心裡的那種可怕的敵意呢?
回老家是一個好的選擇嗎?
玉蘭並沒有把這種憂慮告訴紹平。她總是對紹平說,回去就好了,紹平,回去我們就踏踏實實過庄稼人的日子,那時候就什麼都好了……只是在心底里,她才明確意識到這不過是沒有任何把握的希望,在希望和現實之間,還隔著一個遙遠的不可知區域,她不知道在那個區域中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更不知道他們母子倆的命運會發生怎樣的變化。
掌柜的告訴玉蘭,從這裡到崤陽有兩條路,一條是東邊的大路,三十里直接到縣城,另一條是小路,從崤陽縣西北(也就是他們現在呆的這個方向)插過去,到縣城二十里。
玉蘭在假設回老家的基礎上盤算了一下,走大路到縣城再到谷庄驛,要八十多里。走小路不過五十多里,一天也就到了。她決定走小路。
紹平也認為應當走小路,除了玉蘭盤算的那些問題以外,他還想到走小路僻靜一些,不會碰到什麼人,尤其是可以避免碰到農民協會或者赤衛軍的人。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希望避開人,避開所有的人;同時,這個已經經歷了一些事情的少年人得到了這樣的人生經驗: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這個世界是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這差不多已經接近於一個成年人的人生看法了。但是,這個十四歲的少年眼下還沒有想到母親想到的那些問題,他的思想還沒有延伸到一個陌生世界接受或者不接受他和母親的領域。
但是他很快就會意識到這是一個問題。既然現實開始了對他的教育,那麼,這個誨人不倦的教師就會經常用新的課程填塞他的頭腦,讓他掌握新的知識,與此同時,也讓他那可貴的少年精神喪失殆盡。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人在得到什麼的時候必定要失去一些什麼,很難說這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
這裡沒有判斷的標準。
走在紹平身後的玉蘭,看到兒子正在長得挺拔舒展的腰身,看到他那黑油油的頭髮和美麗的大腿,同時又看到無盡的遠方那黛色的山巒,山巒背陰處積雪的青色光亮以及林木硬朗的線條,看到眼前那個正在展開的可感卻不可知的世界,腳步越來越遲疑。
45.原罪
去找馬玉林而不回老家石家坪的決定是在一個溫暖的中午做出來的。
「紹平,」玉蘭對紹平說。「我這樣想:我們不能到老家石家坪去。」她對他說三年前回石家坪去的那種遭人嫉恨的感覺。「誰會為我們說好話呢?他們不會為我們說好話。」
此刻他們正坐在一個向陽的坡地上,太陽溫暖地撫慰著這兩個不知道朝哪裡走的旅人。他們的腳下是一個長了很多白樺樹的山溝,能夠看到在陽光照射到的地方,小溪正在蘇醒,甚至有耀眼的光亮閃到這裡來。山溝的那一邊,突兀著一個土塬——這已經是標準的崤陽縣的地貌了——在靠近土塬東面的地方有一個規模不大的村莊,裊裊的炊煙在它的上空繚繞,房屋樹木歷歷在目,好像高聲喊一聲就能夠喊出人來。一隻個頭很大的鳥兒扇動著翅膀從他們頭頂上沙沙有聲地飛了過去,就像炫耀一樣在山溝的上方做了一個漂亮的旋轉動作,沿著山溝從白樺林上空飛行過去了。從山溝底下翻卷過來的風濕潤而溫暖,帶著濃厚的春天氣息。在玉蘭和紹平坐的這個土坎上,已經能夠看到碧綠得像星星一樣耀眼的小草和艾蒿柔嫩的芽蕾。
紹平收回目光,專註地看看母親。
他知道母親的話不是隨便說出來的,她必定經過了深思熟慮,因此,他也就很難輕率地說可以或者不可以。
「我也在想,」紹平的聲音讓玉蘭感覺很陌生,這完全是成人之間談話的氣氛。在他們之間,這是第一次出現這種氣氛。「真的不能到那裡去。不要說沒有人為我們說好話,如果我們碰上泉縣遇到的那種人,會出現什麼事情?」
他直視著母親。
不知道為什麼,在紹平的直視中,玉蘭竟然感受到一絲羞澀,就像少女時代面對一個成熟男人的直視一樣,目光不自覺地躲閃了一下。
「是啊!紹平,」玉蘭把目光投向遠處的那個村莊。「所以我說我們不能到那個地方去。」
「上哪兒呢?」
紹平憂鬱地看著玉蘭。
「紹平,你看這樣行不行?」玉蘭朝兒子這邊挪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一個叫馬玉林的生意人,在寧夏被土匪打劫了,他是崤陽縣的人,回不到家鄉去了。他知道我的身世,就到咱們家來找我,說是想借一點兒錢。我哪裡有很多錢呢?只給了他幾個大洋。他千恩萬謝,甚至要給我磕頭……我們要是去找他呢?」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玉蘭想了想,說:「五年以前。我記得當時我曾經跟你說過這件事。」
「你是說五年以前嗎?」
「是啊!五年以前。」
「他來還錢了嗎?」
「我並不是要他還錢的。」
「一個說還錢的人五年了都沒有來還錢,這樣的人可靠嗎?要是一個騙子呢?」
玉蘭在紹平的「成熟」面前發笑了,說:「我會看人,紹平,不管什麼人,你看他的眼睛就行。他不會是騙子,他一定是一個心腸很好的人,我是看得出來的,紹平。」
紹平不懷疑母親的這種能力。
「他是崤陽縣什麼地方的人呢?」
「我記住了——他跟我說,是黃河岸邊一個叫馬家崾峴的村子。三年前我回石家坪的時候,還向人打聽過,這個馬家崾峴就在我老家谷庄驛東面六十里的地方,如果我們決定到那裡去,都不用經過縣城,從現在開始往東南方向走就行了,那裡有一個很大的鎮子,叫張家河,找到張家河就一定能夠找到馬家崾峴。」
玉蘭很興奮,就像已經找到馬家崾峴一樣。
但是紹平沒有這樣興奮,他又提出了很多問題,在這些問題的引領下,玉蘭也向自己提出了許多新的問題,譬如說那個叫馬家崾峴的村子根本沒有馬玉林這個人咋辦?即使有這個人,這個人做生意不在村子里咋辦?即使他在村子里,並且活得很好,他不為他們說好話咋辦?即使馬玉林感念五年前的事情,為他們說好話,說玉蘭是佃戶的女兒,不是井雲飛,但是農民協會的人不聽咋辦?現在到處都在打土豪分田地,誰會有耐心弄清大土匪井雲飛的第三房太太是不是佃戶的女兒?誰會細緻區分佃戶女兒和那個罪大惡極的人有什麼不一樣?還有紹平,他們會放過著名的大地主、大土匪井雲飛的兒子嗎?
在泉縣看到的場面又出現在玉蘭的腦海里。她又沒有了主意。
「那咱們就到馬家崾峴去,」反倒是紹平先拿定了主意,「爾格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媽媽。」
玉蘭重新確認這件事情,也最終認為這是唯一的選擇。
於是,母子倆行進的方向發生了改變。
還有整整一天的路程。在這一整天里,他們有的是時間設想遇到任何情況,有的是時間設想任何應對的方法。
正如讀者在本書第三章看到的那樣,玉蘭和紹平平安地在馬家崾峴落下腳來。
讓玉蘭和紹平終生不能忘記的是,他們碰到了一個好人——馬漢祥。
沒有這個人,事情會怎樣呢?每當想到這些,玉蘭的心中都會產生出一種后怕的感覺,就像一個人從懸崖峭壁爬下來,終於落到平地上一樣。
是馬家崾峴農民協會主席馬漢祥托負住了他們。
馬漢祥不是馬家崾峴人,他的祖籍在靖州,生在省城龍翔。馬漢祥也不是天生的農民造反者,他父親是龍翔的一個雜貨鋪老闆,父親對他的期望是把雜貨鋪的生意繼承下去,有朝一日把雜貨鋪發展成為一家像樣的商鋪,就像那些日子殷實的小康人家那樣。
正在讀書的馬漢祥對此無異議,於是就中斷了學業,跟父親一道打理雜貨鋪的事情。當時正是二十世紀之初,社會很混亂,人們在安排自己的生活時,都不願意做長遠打算,因此,我們也不能責備馬漢祥的父親短視。實際上,馬漢祥的父親是很重視子女的教育問題的,他的弟弟和妹妹都被送進了私塾,並沒有中斷學業。
誰讓馬漢祥是長子呢?長子自然要比別人早一些擔負起家庭的責任。
馬漢祥跟著父親兢兢業業地經營雜貨鋪,雜貨鋪生意日漸興隆,看樣子實現父親的理想只是時間問題。這個家庭到處都是欣欣向榮的景象——馬漢祥娶了一個漂亮的妻子,妻子又生了孩子(這個孩子就是讀者已經熟悉的喜子);弟弟到了做事的年齡,到武漢學習機械製造去了,妹妹則嫁到一個從事長途販運生意的商賈人家,日子過得也很滋潤。
民國以後,從時間上推算,當是在玉蘭被搶劫到靖州前後,馬漢祥的家在龍翔遭受了兵燹之災:馬漢祥的雜貨鋪遭到一夥兵匪搶劫,住在雜貨鋪後院的父親、母親和妻子奮力保護,均被殺害,房產店鋪被付之一炬,僱用的兩個夥計逃之夭夭。
是喜子救了馬漢祥一命:那天這個孩子發燒,馬漢祥帶著他到城東一家醫館去看病,不想就在這個時節發生了如此大禍。
面對一片廢墟,馬漢祥欲哭無淚,只好暫時棲身在妹妹家。妹夫是一個心胸狹窄之人,起初尚抹不開面子,好言好語,後來面色上就帶出了厭煩,這使得馬漢祥不得不想何去何從的問題。妹妹試圖說服丈夫讓馬漢祥參與販運生意,妹夫嚴詞拒絕。為了不讓妹妹為難,馬漢祥把身上僅有的銀錢留給妹妹,讓他幫助照看喜子,隻身一人離開龍翔,到外地謀生去了。
馬漢祥走了很多地方,到處給人打短工掙錢,內心裡盼著老天的眷顧,有朝一日再能夠弄起一個雜貨鋪來。靖州是他的祖籍,好像被什麼東西招引一樣,他來到了這個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先是給一家店鋪當夥計,後來又到井雲飛家打工,老天仍然沒有眷顧他,他又走山西、陝西,最後回到了龍翔。這時候喜子已經十二歲了,儘管有姑姑的呵護,也飽嘗了人間冷暖,見到父親,大哭不止,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分開。
馬漢祥只好帶著兒子再次離開龍翔,幾乎沿著以前走過的路,又返回到洛州地面上去了,最後落腳在馬家崾峴,給地主馬占鰲扛長工。
遭遇了這樣多的折磨,馬漢祥當然會受到革命的招引。這期間,他遇到了在這裡搞農民運動的共產黨人,馬漢祥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最堅定的農民運動積極分子,在打土豪分田地運動中以堅定的立場和不同於當地農民的眼光和智慧,從貧苦農民中脫穎而出,成為張家河地區農民運動的中堅力量。
農民革命運動如火如荼,階級鬥爭異常激烈,馬漢祥曾經帶領農民赤衛軍殺死敢於違抗農民運動的地主,他自己也曾經數次遭受土匪武裝的堵截追殺,但是,在掌握政策方面,馬漢祥顯示出一個共產黨人作為農民領袖的智慧和襟懷,這突出體現在對地主馬占鰲問題的處理上。
相對於那些魚肉鄉里作惡多端的土豪劣紳,三十年前還給別人當佃戶的地主馬占鰲並不是一個讓人痛恨到非殺不可的人。經歷過戰火洗禮的赤衛軍已經不把死亡看得那樣殘酷,相當一些人主張把馬占鰲鎮壓掉,儘管狗日的把全部家產土地都交了出來,他們說他那是裝熊哩!馬漢祥不同意。他說黨的政策並不是把所有地主都殺掉,他說上級領導說過,可殺可不殺的地主可以不殺。
馬漢祥作為農民協會主席、赤衛軍隊長在馬家崾峴的地位無人能夠替代,他的意見成為農民協會和赤衛軍的意見,結果,馬漢祥向縣上說明了馬占鰲的情況,儘管也把馬占鰲押送到了崤陽縣的鎮壓大會上去——在那次大會上,有十七個罪大惡極的地主、土匪遭到了鎮壓——但是馬占鰲一家保住了性命。
這件事受到中共崤陽縣委的表彰,因為剛剛在洛州地區建立政權的共產黨人已經開始制止濫殺無辜的現象。馬漢祥就像曾經因為毫不留情打擊土豪劣紳而出名那樣,這次則因為保護了不該殺的地主而出了名。有一段時間,上級甚至想把他調到縣上去工作,不知道為什麼,被他謝絕了。
馬漢祥在張家河地區以至於整個崤陽縣都聲名顯赫,他既是農民運動首領,又是中國共產黨的基層工作者。他的意志既是黨的意志又是農民的意志,它們相輔相成。
馬漢祥正確地把走投無路來到馬家崾峴的石玉蘭母子倆接納下來,正確地按照白旭縣長的指示帶領他們參加崤陽縣的鎮壓大會,正確地讓他們在現場接受教育,正確地要求白旭縣長親自接見他們,正確地按照白旭縣長的要求,經常叮囑他們好好改造,重新做人……在這一系列事件發生的過程中,石玉蘭怎麼會不發生變化呢?這是一個熔煉的過程。
在被熔煉了的石玉蘭面前,馬漢祥就像是一尊高聳入雲的雕像,看上去既神聖又莊嚴,既大度又慈祥,就像救苦救難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那樣。試想,如果他們母子倆從天龍寨逃到馬家崾峴碰到的不是馬漢祥會是什麼情景?如果碰到一個粗糙的不講究政策和策略的人,動了殺機,呼哨一聲喚出幾十個赤衛軍,把他們殺死在馬家崾峴街心,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樣的事情並不是沒有發生過。
所以,石玉蘭把馬漢祥看成救命恩人,一門心思想著做什麼和怎樣做才能夠讓馬漢祥高興,並且以此向人們證明馬漢祥當初留下他們是正確的,也就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了。事實上,這已經構成了石玉蘭主要的人生動力,以至於馬漢祥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都深刻地影響著她的精神生活,並進而影響她和兒子紹平的生活……馬漢祥成為了石玉蘭的精神主宰。
馬漢祥對於玉蘭的深刻影響,在馬漢祥並不知道的領域緩慢延伸。現在,石玉蘭已經知道,無論她還是紹平,僅僅把井雲飛遺忘是不夠的,遠遠不夠,他們必須像這裡的所有人那樣恨他,才能夠和置身其間的這個世界達到和諧。這對於紹平尤其重要,因為他還沒有活人,他以後的路還很長。她有責任讓他好好活人,這是她作為母親的全部希望,同時——夜深人靜的時候,石玉蘭還不無恐懼地想:這也是她對那個人的承諾。
她答應過那個人。
在如何看待石玉蘭、石紹平母子問題上,馬家崾峴人經歷了一個緩慢的過程,現在,他們就像當初看到馬漢祥不殺馬占鰲是正確的那樣,看到了馬漢祥對待石玉蘭母子的態度也是正確的,他們當然會正確地對待他們。
在這個過程中,曾經發生過一個不大不小的事件。
馬家崾峴人一向正確看待、從來沒有被人為難的地主馬占鰲,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令人不解地用殺豬刀子殺死了婆姨和四個兒女,然後把自己的肚子捅了個稀爛,一家人乾淨徹底地在同一時間離開了這個世界。
現場極為血腥,六口人的鮮血幾乎把一個狹小的窯洞淹沒,炕上,灶台上,門板上,地上,院子里……到處都是鮮血。打開院門的時候,人們看到一隻陰鷙的黑貓正在舔舐窯門口淤積的鮮血;屍體橫七豎八地倒在窯里窯外,好像發生過劇烈的打鬥;幾乎所有屍體上都有貫通傷,也就是說,能夠一刀致命,但是所有屍體都不止被捅了一刀;馬占鰲大兒子的肢體與軀幹幾乎完全斷離,大腿和頭部併攏在一起,看上去顯得很奇異。即使站在院子外邊,也能夠聞到瀰漫在空氣中的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味,就像在戰場上聞到的氣味那樣,唯一的區別是這裡沒有硝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靜謐中發生和完成的。
馬漢祥和其他鄉政府幹部在靜謐中觀看現場,在靜謐中把死者收攏到一起……就連站在院子周圍的村民也顯得極為靜謐,整個場景就像無聲電影一樣,緩慢地安靜地延展著。
這件事在整個崤陽縣都引起了轟動,白旭縣長親自帶人來調查馬家崾峴人對馬占鰲一家人是否有歧視和虐待行為。
沒有,絕對沒有歧視,更沒有虐待,幾年來,村上的鄉親們對這一家人沒有任何敵視,倒是他們自己把自己孤立於人群之外,像某種小動物一樣瑟縮在村頭那個土窯里,盡量躲避人們的目光,盡量不和任何人交談。實在躲避不開,即使像馬占鰲這樣見多識廣的人也緊張得發抖,想方設法把話說得讓對方高興,哪怕對方是一個不懂事的娃娃;他們都想讓人們相信他們很幸福,並且非常清楚是什麼人給了他們這種幸福,他們準備用這個家庭里的所有成員的餘生感謝這種恩情。
有人還證實說,出事的前一天晚上,馬占鰲還參加了鄉政府召集的一次會議,這次會議表彰了村子里交售軍糧最多的人家,有人親耳聽到馬占鰲說:「等我家娃娃長大了,把土地種好了,我家也能交好多好多軍糧……」當時馬占鰲的眼睛眯縫著,流露著地地道道的對於未來幸福生活的憧憬,他怎麼就會在當天晚上干出這樣慘絕人寰的事情呢?
誰都無法理解怎麼就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無法理解馬占鰲的瘋狂行為,就連白旭縣長都無法理解——白旭縣長在走訪過馬家崾峴的很多人以後,合上草紙記事本,喃喃地說:「這真正叫活見鬼。」
無論白旭縣長、馬漢祥鄉長還是馬家崾峴的普通村民,都認為這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孤立事件。
讀者可能會說:這怎麼會是孤立的事件呢?這不是孤立的事件,它不是孤立的,故事中的所有人都應當為這個事件的發生承擔道義上的責任。
且慢。
你不能指望生活中的人都是哲學家,儘管我們可以說直覺有的時候比理性更接近真理,但是,在一個完全被理性支配的環境,直覺和理性之間常常會形成為某種強固的阻隔,這時候你是不能指望直覺去知覺真理的——真理也許就在面前,也許僅僅隔著一層薄紙,但是,你就是不能接近它。在這種情形下,直覺事實上已經理性化了,它喪失了自己獨有的感覺方式,它無力到達原本能夠到達的地方,它行止於理性。
因此,馬占鰲事件實際上並沒有影響和改變人們對石玉蘭和石紹平的看法,人們繼續按照白旭縣長的要求,按照馬漢祥鄉長的正確態度對待他們,把他們看成是和自己一樣的人。
遇到具體事情,馬家崾峴人甚至還經常理性地提醒自己說——他們也是和我們一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