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去紅房頂的家
七、去紅房頂的家
這樣,兩人買下廣告上登的房子,稍稍搬了家。
他們和公寓的人們,和花店的母親都沒有告別。越快越好,遠遠地躲開去——良夫和惠美子,心裡只有這一個念頭。
等搬去那兒以後,再給他們寫信吧。
兩人來到車站,乘上去郊外的電車。
那是清晨第一趟電車,其他乘客一個也沒有。
在仍然沉睡著的城鎮大樓之間,電車咕冬咕冬地跑,一會兒,渡過鐵橋,穿過雜樹林,橫穿過一片荒草的原野。
「紅房頂的家在等著我們哪。」惠美子興高采烈地說。
「嗯,這下放心啦。」
空蕩蕩的電車裡,兩人象小學生去遠足那樣地開心。
「馬上就過隧道啦。」
良夫從窗戶探出腦袋叫道。惠美子晃蕩著兩腿點頭。
隧道可真了不起。整個電車象被突然吸進漆黑的暗夜中嗡——惠美子禁不住閉上眼睛。
這時,就在這時,兩人產生了一個奇妙的感覺,彷彿連同電車和自己,都被一股什麼魔力吸進一個神秘的小小的、小小的洞穴里.「哇啊——」
惠美子不由得發出一聲尖叫。
等她猛睜開眼時,電車已穿過隧道,在白色的晨霧中,咕冬咕冬地接著跑。
「我頭暈。」惠美子把手貼在額上。
「嗯,我也是。我覺得身子象在縮小。」良夫捂住胸。
但是,從電車窗口吹進的風,非常涼爽,兩人一會兒就把這事兒忘了。
他倆在郊外的小車站下了車。
在寂靜的站台上,良夫做深呼吸:「空氣不一樣啊。」
「嗯,風也不一樣,天空顏色也不一樣。」
惠美子迷迷登登地望著遠方。
走一會兒就到了他倆的新家。跟廣告上的照片一樣,有院子,紅房頂。鄰居還有一所相似的房子。周圍是寬廣的原野。
第二天,屋內的整理全結束后,兩人坐在陽台的椅子上交談。
「多靜的地方,太好啦。」
「啊,這地方有點寂寞,可是,比在公寓想起老奶奶的事,提心弔膽地過日子,總要輕鬆得多。」
隨著搬遷,良夫也想換換工作。再也不幹郵遞員了,從明天起,就在這塊土地上干力氣活兒,種點旱田過日子。空的菊酒壺,在搬家時扔掉了。
「不管怎麼樣,總算是跟菊屋斷了關係啦。」
良夫愉快地笑了。他想早一點熟悉這兒的土地。
「明天再向鄰人問個明白吧。從明天起,開按新生活啦。」
惠美子輕快地說。
就在這時,從什麼地方傳來了音樂聲。
是小提琴。在靜靜的秋野里僅來了小提琴的樂聲,一下就把他們倆迷住了。那是什麼曲子呢?小夜曲……小步舞曲……
還是,還是……
那美妙的樂曲越來越近地飄送過來。
良夫沉醉地閉上眼睛。
這時候,和小提琴的聲音一起,「嘩——」地一起孩子們熱鬧的笑聲。這似乎是鄰居,是鄰居院子里傳來的聲音。
惠美子快活了。小提琴曲子,換成了圓舞曲,三拍子。惠美子站起身,和著小提琴哼哼唱著,來到院內,踮起腳尖,越過籬笆偷偷窺望鄰居的院子。
喲,那真是幸福的一家。圍著拉提琴的爸爸,媽媽和三個孩子在跳舞。象一群蝴蝶似的。媽媽的長發隨風擺動,黑色天鵝絨的裙子,繡花的披肩,十分鮮艷。爸爸穿著帶條紋的褲子。孩子們穿著藍色上衣。而且,他們都穿著一式的輕快的氈鞋……
「咦?」惠美子想。這些人似乎在哪兒見過。
(是以前公寓里的人嗎?)
這時。鄰居太大的胸上,有東西一閃光。
珠子項鏈!
仔細看去,爸爸和孩子們都戴著同樣的項鏈。
(那是玻璃珠啊……)
一瞬間,惠美子頭一暈,一屁股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心中反覆說:(是那些小人,是那些小人呀。)
形容不出的恐怖,滲進惠美子的全身。
(我們,沒準兒,來到可怕的地方啦。沒準兒,再也回不去啦……)
過了多長時間呢?
在陽台上打瞌睡的良夫,猛地睜開眼睛,一看,惠美子癱坐在籬笆那兒。他慌忙跑過去:「你怎麼啦?」
惠美子指著籬笆那邊,斷斷續續地說:「喏,鄰居……就是那些人哪!」
「那些人?」
「對,小人的一家。戴著我們給的項鏈,穿著我們給的西服,在拉小提琴哪。」
良夫大吃一驚,向籬笆那邊望去。惠美子在他耳邊,用低聲清楚地說。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我們,在不知不覺之間,變成跟他們一樣大小啦。被變成小人啦。喏,這兒,說不定……」
說到這裡,惠美子沉默了。
(說不定是小人的世界。我們用賣菊酒的錢,買了小人的房子……)
良夫沉默了一會兒,呻吟似地說:「原來是這樣啊。」
一切都明白啦。那酒庫老奶奶的話不是隨便說說的。他們最害怕的壞事,在不知不覺中發生了。
這時,小提琴的聲音戛然而止。
「您好,鄰居。」
籬笆那邊,鄰居的女主人在向他們打招呼。
惠美子不由得答道:「您好。」
接著,她對良夫嘀咕道:「我們能跟那些人通話啦。」
以前,怎麼也聽不見他們聲音的小人們,現在能和他們說話了。不過,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喏,鑽過籬笆到這邊來玩吧,怎麼樣?一塊喝點茶好嗎?」鄰居的太太發出了邀請。
籬笆上有個破洞,從那裡鑽過去,可以直到鄰居家。
兩人鑽過了籬笆。
鄰居也是紅房頂的家。房間前面有小小的陽台。都有名字。但兩人心神恍惚,什麼也沒記住。他們現在終於知道,三個孩子中,最小的是個女孩。女孩象棍子一樣直立著,笑嘻嘻的,可是,兩人連她的頭也忘了摸一摸。
良夫和惠美子,心裡只想著一件事。
「請問,這兒到底是什麼地方?」良夫戰戰兢兢地問。
鄰居的男主人,用布擦著小提琴,快樂地答道:「這兒是我們的故鄉。」
「故鄉?……這麼說……這麼說……」
「恩。有一段時間我們外出了,最近又回來了。現在,我們在這兒過得很快活,每天又唱歌,又跳舞。」
聽到這話,良夫和惠美子偷偷去看天空。
小人國的天空,是深藍色的,飛著零碎的白雲。可是,啊,這是真正的天空嗎?如果,現在有人從上面俯視這塊土地的話……
良夫悚然了。他下決心要想個辦法,恢復成原來的大小,回到人類世界里去。
「那個,我們是坐電車到這裡來的……這兒有電車在跑吧?坐上它,我們還能回到原先的城鎮去嗎?」
「電車?」鄰居的大太愣了一下,然後歪著頭答道:「我們這兒從來沒有什麼電車呀。」
希望的線,噗哧地斷了。良夫和惠美子,臉色蒼白,相對無言。
後來,兩人在陽台的桌子前,被招待喝茶。
那是有奇異香味的小人的茶。只喝下一口,兩人的心中,恐懼、擔心、悲哀,都象霧一樣消散了。再喝一口,胸中有點象啪地亮了燈那種感覺。接著喝下去,那燈變大,兩人的心,完全明亮了,甚至還有點興高采烈起來。胸中象有一個鼓,演奏出美麗節奏的音樂。那音樂,越來越大,和遠方空中那邊響著的風聲混成了一體。
這風的響聲,良夫是記得的.他按著節奏,輕輕用自己知道的語言相唱和。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他突然唱起來了。惠美子也唱這支歌。鄰居男主人拉起了小提琴。鄰居太太和孩子們也唱道: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
唱著唱著,良夫和惠美子把以前的事忘光了,做過郵遞員的事,曾經是花店姑娘的事,賣菊酒的事……倆人覺得,他們自打生下來就是生活在這裡的。
此後的日月,良夫和惠美子,在這塊奇異的土地上,悠閑、快樂地度過了,什麼事也沒發生。
可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惠美子心裡想要一雙象鄰人那樣的舞鞋。
鄰居太太送來了這出色的禮物。兩雙鞋,用原野上結實的草,編得緊緊的,鞋尖還帶著金色的玻璃珠。
「呀,做得這麼好,真多謝了。」
惠美子抱住鞋,道了好幾次謝。
「哦,相當漂亮啊。」良夫也對鞋很中意。
「多輕呵,好象風穿的鞋。」惠美子的聲音象少女一般。
穿上鞋,良夫和惠美子的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強烈的願望。
「想到遠處去呀!」系完鞋帶,惠美子喊道,「哈,原野的那一邊,有什麼呢?」
「啊,我也想知道。」
原野的那一邊,總是罩著濃濃的霧,什麼也看不見。而且,兩人以前從來沒有想過那裡有什麼,正象我們在生活中,幾乎不考慮遠遠的天際究竟有什麼一樣。
但是,這一天穿上草色的鞋,兩人的耳朵,彷彿聽見了原野那一邊有奇異的聲音在召喚他們。那象是另外一個世界的呼聲。
「我想到霧那邊去!」
「啊,我也想去!」
這樣,良夫和惠美子悄然走了。兩人的步伐很輕快。良夫吹起口哨。惠美子一步三跳。穿著草鞋的他倆,興緻勃勃的,就象喝了適量的酒以後那樣。
但是,這原野意想不到地難走。雜草高大而茂盛,有些地方長得比人體還高。腳下,全是長時間沒有耕過的閑荒地。
不時,在遠方天空,風唱著那聽熟了的歌。風在唱完后,必定要有悲傷般的嘆息。「嗡——」象是船上的汽笛,留下長而寂寞的尾音。
儘管如此,不知為什麼,原野怎麼走也走不到盡頭,相反,使人覺得越走越遠。走著走著,兩人迷失了方向,等他們覺察到時,已經完全走進霧中來了。
有點冷。也許已是黃昏。惠美子忽然想,莫非兩人只在原野上咕嚕咕嚕轉圈嗎?
「嗓子渴啦。」良夫突然嘟噥。
「嗯,哪兒有河才好哪。」
這時,惠美子覺察到自己的鞋濕漉漉的。仔細看去,原野的草中間,有水在流。一條細細的小溪。
「呀,這兒有溪水!」惠美子發出尖細的叫聲。
「從哪兒流來的呢?」
可是由於霧,前面幾乎看不見。良夫和惠美子決定。先沿著隱約的水流聲,走到前面去再說。
走了多少路呢?
兩人終於找到一眼泉。那是小小的,藍色的泉,湧出清澈冰涼的水。茂盛的草中,這眼藍色的呈心狀的泉,有如被遺忘了的遙遠的回憶,靜靜地睡著。
兩人蹲下身,喝了涼涼的泉水。
頓時.雲消霧散,忘記了的各種事,都想起來了。兩人的心中,陷入極大的驚恐和悲哀。
兩人把以前的事,清楚地、一點不剩地想了起來,搬到這塊土地以前所有的事……
這時,風又唱了:
出來吧,出來吧
造菊酒的小人
這支歌的意義,現在,兩人終於明白了。
「逃哇!」良夫猛地站起身,「從這塊土地上跳出去!跳到泉那邊去!」
兩人牽著手跑。跑哇,跑哇,不停地跑,朝著泉水那邊的霧中跳了過去。
「您來了。」
誰在耳邊說。低低的、沙啞的聲音。
兩人一驚,睜開眼,是沒見過的、耀眼的商店。
熒光燈閃耀著。大貨架上,整齊地擺著酒瓶和罐頭。
就在身邊,穿著碎白道花紋布衣服的、滿臉皺紋的老奶奶,莊嚴而端正地坐在椅子上。
「您來了,這是菊屋新開的商店。」
老奶奶膝上,攤著一塊白手絹。鑲花邊的、有藍色心形刺繡的那手絹……
良夫和在美子偷偷地互相看了一眼。
我們以前,就在這裡呀……
在那麼小的地方,轉來轉去呀。
老奶奶朝手絹「呼——」地一吹氣,迅速把它疊好,揣進杯里,然後微微一笑,問道:「你們要什麼呢?白酒嗎?啤酒嗎?」
她似乎根本不記得郵遞員的事了。不,象從來就不認識他們……
(那個……那個……」
良夫想打聽小人的事,但終於沒有說。因為老奶奶的臉過於莊嚴和平靜。
良夫和惠美子悄悄出了商店。推開銀亮的菊國玻璃門,來到外邊,深深吸了口東街的空氣。
信號燈由黃色變成紅色,在兩人面前,市內電車「嗡——」地跑著。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