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將擁有比較圓滿的生命?
或者,仍然活著,卻任性靈崩散,漸漸流失?
山是沉默的,我說。
邂逅了這些年,你一直用極大的制約和耐力,安靜地守候成山的姿態。
於是,我說,山是沉默的,無論岩石或林木,都很端整肅穆,只在白雲纏繞之際,顯現一點溫柔。然而,某些時候,仍是禁不住,以輕靈的山泉或激越的瀑布,透露掩抑不住的秘密。
關於你和我和愛情的消息。
你點燃一支煙,不很順利地。片刻之後,將煙捻熄,轉頭望向窗外,似乎是專註地,雙手交握在桌面。
輕微卻很清晰地,你說: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
我知道。我知道這句話的意義,因此,竟想不出任何言語。
到你山中的屋裡去的時候,無論天氣多麼炎熱,我總穿一雙雪白的襪子,因為不慣在潮濕冰涼的石板地上行走的緣故。
有一次,你突然認真的問:"襪子裡面是什麼?"
你以為襪子里是空無一物的;你以為這個穿襪行走的女子其實是不存在的。
如同來時,我們越過一條上坡的小徑,你傾聽以後,停住腳步,"為什麼聽不見你的氣息?"
我只是呼吸,並不喘。
"我害怕你突然停止了。"你的眼裡有著想象的恐懼。
我在你的石板地上,總是跑得乒乓響,以確定自己曾經來過,而不是一場令人悵惘的夢。
每屆冬季,你便關閉山屋,變得更安靜。
那年,山屋在初秋便關閉了,當我孤單尋來,門鎖已然鏽蝕,窗縫新生綠草,我知道,它的主人必然遠去,跋涉萬里之遙。
我將白色的長莖荷花插進門環,便離去了。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你是我生命的缺口。我始終沒有說,怎能企望你了解?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但,我後來常常想起那隻古老泛綠的門環,一個沒有缺口的圓圈。
失去缺口的我和你,將擁有比較圓滿的生命?或者,仍然活著,卻任性靈崩散,漸漸流失?
赴美之前,你問我最想看的風景是什麼?
金門大橋!
我的歡呼如風,吹掠過浩瀚海洋。
旅途中,竟然沒有錯過你的信:
算一算行程,你還沒到舊金山
我的夢魂卻已登上金門大橋
那橋真紅便是在黑夜中也不褪色
橋下是海海上有霧
你若來時觀看風景別忘眨眼
免得讓霧濕了睫毛
你若來時趕在太陽初升以前
應當可以看見我在晨光中漸漸淡去的身影
我到橋上時,太陽已升得很高了,那橋纜、橋欄,甚至連橋畔的路燈,都是鮮艷亮眼的紅色。這是一座通往金礦的、通往輝煌夢境的巨大門扉。若干年前,許多離鄉背井的人,便從這裡展開一生的追尋。
那橋始終固執的紅著,在許多人記憶的夾層里。
可是,這一回,登上金門大橋,我看見,橋的另一頭,已變為黯淡的銀灰色。
據說,這種紅色的塗料,會散發有害氣體,不得已,只好改變金門大橋的顏色。
美麗與現實,哪一樣是應該執守的呢?
那時侯,我們大約是愛戀著。我向你詢問,曾經,我自黃昏的北京城寄給你,一張故宮明信片。
我們並排坐著,中間擱置一杯汗流浹背的加冰可樂。初夏的台北城,聽說在這片公園的林子里,可以看見一些美麗的鳥雀。
(孔雀東南飛,五里一排徊。)
而我突然想起那幅被夕陽鍍金的紫禁城畫面,於是,忍不住向你問起。你遲疑片刻,很明顯的延宕。
好哇!你把它扔了。我嚷著,以諧謔的心情作出傷懷的神氣。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你很焦慮,在我睜睜的注視下,努力地想把事情說清清楚。像往常一樣,我又困擾了你。
我們看鳥吧。我嘆了一口氣。
後來,沒過多少日子,你的信來了:
你寫的信都不在人世間了
包括那張明信片
時常我看你的信,眼眶會一陣濕熱
因為那都是你用"心"寫的
通常我會把信帶到一個特別好的地方才拆開,可能已
經一段時間以後了
因為我要用心看你的心
我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再一個字一個字看過
再閉上眼,用心去感受
再睜開眼,發一陣很長的呆
"凡美好的,必不長久。"你常這樣說
把你的文字很仔細的撕成一丁點一丁點的,丟撒在垃圾桶以外的地方
你的心沉沒在我的靈魂里
不在信上了
我逐字逐句的讀熟,有一種被分裂的痛楚,混合著深沉的悲喜交集。
我把最珍愛的信紙拿出來,以類似曇花的心情,給你回信。這紙來自江南某個環水的小城鎮,一片不知名的樹林,一條清澈流動的水域,岸邊開放著素雅馨香的野花,造出柔軟細滑的白紙,淺淺淡淡,印著梅蘭竹菊的圖形。
但,我知道,這信是不能保留的,只怕信上的心情也不能。曇花盛開在此時,凋謝在下一刻。冽香突然消散,花朵整個萎縮,形銷骨化,最徹底的死亡。傾盡全部的可能,竭精魂來詮釋,這樣的一生,大概可以了無遺憾了。因此,我用特別虔誠純凈的心情,向你訴說:
這種信紙,在深夜裡碎裂的時候
也許會有特別纏綿的聲音
當愛情離去以後,一個尋常的靜夜,無意中觸到那些未用完的信紙,梅、蘭、竹、菊,四季自指間翻閱過去。
突然,我聽見一些細微而喧嘩的聲音,自窗前迅速穿越。大概是夜太靜了,我聽見,一些幽靈,趕著去投胎的聲音。它們是世間情人各式各樣的承諾與盟誓,旋生旋死。有的面目是如此纖柔美麗,有的卻粗糙拙劣;有的經過細細雕琢,有的根本就是急就章,但,因為人間的需求太殷切,它們便又推著笑著,興高采烈,再度奔返紅塵,旋死旋生。
冬夜的靜寂近乎真空,我輕緩地,將那些不再使用的信紙,放進腳畔取暖的火盆。
江南那片造紙的樹林,依然在風中吟唱小調嗎?水流兩岸的景色仍然如舊嗎?
(昔時花映水,今日水流花。)
平靜地俯身靠近火盆,隱隱火光把臉頰烤暖,彷佛是專註傾聽的姿態。
你聽見嗎?
這種信紙在深夜裡燃燒的時候,的確有著特別纏綿的聲音。
當我在愛著的時候,是如此的患得患失,惶惶欲碎的心臟充滿不安與危機意識。我無法沉醉,必須清醒著、警戒著,恐怕隨時會失去愛情。
其實,我只是被懸盪在幸福與憂傷之間,不能自主。每一分鐘,假想的絕望便要經過一次。
因為我的心是如此不平靜,所以在紙筆之間的愛情,便透露猶疑和離棄。我只是與愛情錯身,因太在意,竟然沒有投入。
當愛情離開,並且確定已經走遠,到千山萬水以外。於是,我才聆聽,並且聽見遺落在山山水水之間的情愛對話,我聽見每一聲清淡如溪水淌流的話語,原來都是最深沉的承諾;我看見每一次臨別的瞬目旋身,原來都是最熱切的難捨。如同沉靜以後的水,映照最清晰的倒影,這才驚見它的完整與美麗。
當愛情離開以後,我才緩緩墜入一種單純的甜蜜幸福、寧謐祥和,因為確知,自今爾後,不必擔心,還有什麼可以失去的。
然而,當我們都老了的時候,那些承諾已歷經幾次輪迴,你還會不會想起我?
你將以怎樣的心情想起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