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1-5

蘋果樹:1-5

外公將外曾祖父留下來的幾箱子線裝古書藏在閣樓的夾層里。它們終於逃過了紅衛兵的搜查。而正是這些線裝的古書,成了我文學道路上的啟蒙讀物。這些古書中,有《詩經》……

一、廷生的信

萱:

今年寒假,我沒有回家過年。一個人在學校里準備論文。

北大最美麗的時候是秋天,其次是冬天。這兩年雪下得少了,而我喜歡看那些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著的亭台樓閣,有點《紅樓夢》里"白茫茫一片"的味道。真想跟你一起欣賞北大的雪景,如果你還嫌不夠,我還可以陪你去圓明園看那些大雪中的斷壁殘垣。

你在信中講到了朱生豪與宋清如的戀情,你知道嗎,我也是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劇本的痴迷者。我一直認為,朱生豪是最好的莎劇的翻譯者。梁實秋的翻譯太拘泥於原作,得其形而失其神。在諸多的翻譯家中,只有朱生豪真正得到了莎劇之神髓。

朱生豪一生都沒有擺脫貧困。在重譯《威尼斯商人》時,他曾風趣地對宋清如說:"我比巴薩尼奧還好一些。他為了求婚,背了一身債,我雖則一無所有,但債是不欠的。"他們的新房就在姑母住的八平方米的小閣樓里,他們和姑母母女二人同住斗室之中。

婚後一個月,他們不得不離開上海,來到常熟鄉下。宋清如給十幾個失學的女孩補習功課,而朱生豪則閉門不出,全神貫注地重新翻譯莎士比亞。

寧萱,我的愛人,你來,我有一間小小的屋子迎接你。雖然這間小屋裡除了四壁的書籍,沒有一件值錢的傢具,但是比起朱生豪與宋清如來,我們好歹有了一處自由的空間。我們比他們富裕多了,我們也應當做出他們那樣的成就出來。

第二年,他們又回到嘉興的朱家老屋,宋清如回憶這段生活說:"他在故鄉閉戶譯作,專心致志,不說是足不涉市,沒有必要的時間連樓都懶得走下來。而實際物質生活的壓力,依舊追隨著我們,依靠低微的收入,苟延殘喘。所以譯述的成果一天天增加,而精神體力卻一天天的損減了。"翻譯莎士比亞是一件龐大的工作。既有莎翁這一精神支柱,又有愛妻陪伴左右,朱生豪自豪地說:"我很貧窮,但我無所不有。"然而,極度困苦的生活和極度艱苦的工作,逐漸摧毀了他的健康。

剛開始,他經常患牙周炎,胃腹疼痛。到了一九四四年夏天,他正在翻譯《亨利五世》時,突然肋間劇痛,體溫驟高,出現了痙攣。

不顧丈夫的勸阻,宋清如當即請來醫生診治,確診為結核病,而且是腸結核、腹膜結核、肋膜結核、肺結核併發。在那時,這些病症就等於宣判了患者的死刑。可是,朱生豪沒有聽從醫生要他靜養的建議,依然拖著病體,繼續他的翻譯工作。他要趕在死神降臨之前,完成龐大的翻譯計劃。他要與死神賽跑。

宋清如回憶說:"那時物價飛漲,我們咬緊牙關,節衣縮食,支撐著過著日子。生豪既不肯為敵偽工作,也不願向親友告借,所以病越拖越重。那些日子當時是怎麼過來的,現在簡直難以想象。他那堅毅的品格,寧死不屈的精神,永遠震撼著我的心靈。"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朱生豪輕輕地朗誦著莎士比亞戲劇的台詞,進入了彌留之際。

他對妻子說:"我的一生始終是清白的。"他勸慰妻子要堅強,不要祈求別人的憐憫。他最後一次呼喚妻子:"小青青,我去了!"他默默地握著妻子的手,安詳地去了。

朱生豪當時只有三十二歲。真是天妒英才。他只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三十二年,就已經翻譯出了大部分莎士比亞的戲劇——而且有的譯稿在戰爭中丟失,還先後翻譯了兩次。

我不禁設想:要是天假以時日,讓朱生豪活到六十歲、七十歲,他還將翻譯出多少偉大的作品來呢?唉,即使讓他再活上個十年,以他的聰慧和勤勉,他也能夠完成全部莎劇的翻譯。再進一步,他還能夠選擇其他西方文豪的巨著來翻譯,成為文化交流史上一道橫跨萬里的彩虹。

朱生豪是一個偉人,與之相比,妻子宋清如也毫不遜色。甚至可以說,沒有宋清如,也就沒有朱生豪,沒有朱生豪翻譯的莎士比亞。與我們的奶奶一樣,在丈夫慘死之後,宋清如一個人養大了孩子,一個人與孤獨和困苦戰鬥。她的偉大蘊藏在日常生活之中。

我想,假如沒有這些偉大女性,二十世紀中國的歷史,該是多麼的慘淡無光啊!

以前,我零零碎碎看過一些朱生豪寫給宋清如的情書。雖然朱生豪不以散文聞名,但這些情書卻寫得比某些大作家還要好。

這是人間至情的文字,我抄幾段給你——

"如果有一天我看見你,臉孔那麼黑黑的,頭髮那麼短短的,臂膀不像現在那麼瘦小的不盈一握,而是堅實有力的,走起路來,胸膛挺挺大,眼睛炯炯發光,說話也沉著了,一個純粹自由國土裡的國民,那時我真要抱著你快活得流淚了。也許那時我到底是個弱者,那時我一定不敢見你,但我會躲在路旁看著你,而心裡想從前我曾愛過的這個人——這安慰也盡可帶著我到墳墓里而安心了。這樣的夢想,也許太美麗了,但你能接受我的意思嗎?"

"如果我想要做一個夢,世界是一片大的草原,山在遠處,青天在頂上,溪流在足下,鳥在樹上,如睡眠的靜謐,沒有一切人,只有你我在一起跳著、飛著、躲著捉迷藏,你允許不允許?因為你不允許我做的夢,我不敢做。我不是詩人,否則一定要做一些可愛的詩,為著你的緣故。我不能寫一首世間最美好的抒情詩給你,這將是我終生抱憾的事。"

"你是個美麗可愛的人,春天、夏天、秋天和冬天的精神合起來畫成了你的身體和靈魂,你要我以怎樣的方式歌頌你?"

寧萱,這些也是我對你的期望和讚美。朱生豪的文字太美了,我乾脆借花獻佛,把這些文字送給你吧。

熱戀中的朱生豪,每個星期給宋清如寫兩封信;我卻想每天都給你寫信,你同意嗎?你不同意我也要寫,我要我們的情書比所有人的情書集還要長——超過朱生豪給宋清如的信,超過魯迅給許廣平的信。

我的碩士論文快要完成了。這些天來,我每天都泡在北大的圖書館里查看各種資料。看著一百年前的史料,真是感到歷史像泉水一樣,在我的指縫中汩汩地流淌。

我的論文是關於康有為和梁啟超的。這幾年來,我對他們這一代人、也就是戊戌變法的一批知識分子十分感興趣。在中國現代化的歷程中,他們起著承前啟後的作用。前面有洋務運動,後面有五四運動,他們的失敗和他們的鮮血,直到今天都還極具啟示意義。他們的生命洋溢著一股青春之氣,正是梁啟超所謂的"少年中國"。然而,在現有的歷史敘事之中,他們被有意無意地忽略了。這是不公平的。我希望,我的研究能對彰顯他們的價值起到一點點推動作用。

論文斷斷續續地寫了三個多月,就快到"殺青"的階段了。我盼望著你快一點到北京來,來參加我的論文答辯會。

我太想去揚州看你了。等我的論文答辯完成,我就準備啟程。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二月十四日

二、寧萱的信

廷生:

寫論文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你一定要注意身體,不要讓自己勞累過度了。身體永遠都比論文重要,對嗎?

寫論文之餘,多給我寫幾封信。不是給你增加任務,而是希望你在寫論文之外,換一換文筆,調節調節心情。朱生豪的情書比你寫得好,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啊。哪一天你寫得比他好了,哪一天我就飛到你的身邊來。

你每封信都在催我到北京來,我想,那一天不遠了。有一天,假如出現一個讓我感到非得立刻到北京不可的機緣,我會毫不猶豫就動身。父母有弟弟在身邊照料,在我現在的生活中,沒有太多值得留戀的東西——我想放下就放下,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朱生豪多才多藝,他還會譜曲。熱戀的時候,宋清如曾經給朱生豪寄去一首名為《迪娜的憶念》的小詩。讀完之後,朱生豪情不能已,當即譜成歌曲,回贈清如。

可惜的是,他譜的曲子丟失了,後人不知道該怎樣歌唱。

不過,歌詞卻保留下來。歌詞是這樣寫的:

落在梧桐葉上的,

是輕輕的秋夢吧?

落在迪娜心上的,

是迢遙的懷念吧?

四月是初戀的天,

九月是相思的天,

繼著薔薇凋零的,

已是凄艷的海棠了!

東方剛出的朝陽,

射出萬丈的光芒,

迪娜的憶念,

在朝陽前面呢,

在朝陽的後面呢?

朱生豪還想把兩人唱和的詩歌整理成集子。他在給宋清如的信中說:"你的詩集,等我將來給你印好不好?你說如果我提議把我們兩人的詩選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們混合著,不要分別哪一首是誰的,這麼印著玩玩,你能不能同意?這種辦法有一個好處,就是挨起罵來大家有份,不至於寂寞。"

我們沒有那麼多的詩歌,但我們的情書,也足以連綴成一本小冊子。將來有一天,要是它們能夠出版的話,我也願意跟你一起挨罵呢。

你說,假如我們的書信真的出版了,有沒有人會共鳴和感動呢?相比之下,讀者更喜歡誰的文字呢?

不管別人了,至少你和我會為對方的文字而感動,這就夠了。

我忽然想起,曾經拍攝《紅》、《白》、《藍》等傑作的電影大師基斯洛夫斯基,在一次訪談中講到的兩件小事。

在巴黎郊外,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認出了他,走上去對他說,看了他的電影之後,她真正感覺到了靈魂的存在。大師說:"只為了讓一位巴黎少女領悟靈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

在柏林大街上,一個五十歲的女人認出了他,拉著他的手哭起來。原來,她的女兒雖然與她住在一起,卻形同陌路人有五、六年。前不久,母女一起看了大師的作品《十誡》,女兒流著淚吻了母親一下。

大師說:"只為那一個吻,為那一個女人,拍那部電影就值得了。"人性的悲苦折磨著大師,他只活了五十五歲。然而,他的電影是他生命的延伸,他的電影不朽,他的生命也不朽。正像劉小楓所說:"只為這五分鐘的吻,他覺得自己的創作艱辛是值得的。愛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諸多碎片之一,然而是唯一可以支托偶在個體殘身的碎片。"

我想,你的寫作、你的抵抗、以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和奮鬥都是值得的——只要我們背後有愛的支撐。

愛是柔弱的,但它無往而不勝。

我永遠愛你,今生與來世。

愛你的萱

兩千年二月二十日

廷生:

寫論文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你一定要注意身體,不要讓自己勞累過度了。身體永遠都比論文重要,對嗎?

寫論文之餘,多給我寫幾封信。不是給你增加任務,而是希望你在寫論文之外,換一換文筆,調節調節心情。朱生豪的情書比你寫得好,你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啊。哪一天你寫得比他好了,哪一天我就飛到你的身邊來。

你每封信都在催我到北京來,我想,那一天不遠了。有一天,假如出現一個讓我感到非得立刻到北京不可的機緣,我會毫不猶豫就動身。父母有弟弟在身邊照料,在我現在的生活中,沒有太多值得留戀的東西——我想放下就放下,不會有絲毫的猶豫。

朱生豪多才多藝,他還會譜曲。熱戀的時候,宋清如曾經給朱生豪寄去一首名為《迪娜的憶念》的小詩。讀完之後,朱生豪情不能已,當即譜成歌曲,回贈清如。

可惜的是,他譜的曲子丟失了,後人不知道該怎樣歌唱。

不過,歌詞卻保留下來。歌詞是這樣寫的:

落在梧桐葉上的,

是輕輕的秋夢吧?

落在迪娜心上的,

是迢遙的懷念吧?

四月是初戀的天,

九月是相思的天,

繼著薔薇凋零的,

已是凄艷的海棠了!

東方剛出的朝陽,

射出萬丈的光芒,

迪娜的憶念,

在朝陽前面呢,

在朝陽的後面呢?

朱生豪還想把兩人唱和的詩歌整理成集子。他在給宋清如的信中說:"你的詩集,等我將來給你印好不好?你說如果我提議把我們兩人的詩選剔一下,合印在一起,把它們混合著,不要分別哪一首是誰的,這麼印著玩玩,你能不能同意?這種辦法有一個好處,就是挨起罵來大家有份,不至於寂寞。"

我們沒有那麼多的詩歌,但我們的情書,也足以連綴成一本小冊子。將來有一天,要是它們能夠出版的話,我也願意跟你一起挨罵呢。

你說,假如我們的書信真的出版了,有沒有人會共鳴和感動呢?相比之下,讀者更喜歡誰的文字呢?

不管別人了,至少你和我會為對方的文字而感動,這就夠了。

我忽然想起,曾經拍攝《紅》、《白》、《藍》等傑作的電影大師基斯洛夫斯基,在一次訪談中講到的兩件小事。

在巴黎郊外,一個十五歲的少女認出了他,走上去對他說,看了他的電影之後,她真正感覺到了靈魂的存在。大師說:"只為了讓一位巴黎少女領悟靈魂真的存在,就值得了!"

在柏林大街上,一個五十歲的女人認出了他,拉著他的手哭起來。原來,她的女兒雖然與她住在一起,卻形同陌路人有五、六年。前不久,母女一起看了大師的作品《十誡》,女兒流著淚吻了母親一下。

大師說:"只為那一個吻,為那一個女人,拍那部電影就值得了。"人性的悲苦折磨著大師,他只活了五十五歲。然而,他的電影是他生命的延伸,他的電影不朽,他的生命也不朽。正像劉小楓所說:"只為這五分鐘的吻,他覺得自己的創作艱辛是值得的。愛的碎片只是生活中的諸多碎片之一,然而是唯一可以支托偶在個體殘身的碎片。"

我想,你的寫作、你的抵抗、以及我們所有人的生活和奮鬥都是值得的——只要我們背後有愛的支撐。

愛是柔弱的,但它無往而不勝。

我永遠愛你,今生與來世。

愛你的萱

兩千年二月二十日

三、寧萱的信

廷生:

我剛剛寄出給你的上一封信,覺得意猶未盡,便又拿起筆來寫這封信了。我真想牽著你的手去看北大和圓明園的風景。那一天,不久就要到來了吧。

冬天裡,我穿著一件鮮紅的羽絨服。你還沒有見過我穿鮮艷的衣服的模樣,一直以來我都喜歡穿顏色素淡和樣式簡單的衣服。可是,愛上你之後,我突然對鮮艷的衣服有了興趣。大概是因為心境發生了變化,衣服就是女孩子的心情。

春節過後,媽媽所在的工廠停產了,用最"時髦"的話來說,媽媽"下崗"了。媽媽是一家大型紡織廠的廠醫,她從衛校一畢業就分到廠里,一干就是三十年,真可算是"以廠為家"了。廠里幾乎所有的女工她都認識,大家都說,她是醫務室里待人最誠懇、最熱情的醫生。

可是,媽媽突然"下崗"了,她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廠里說,如果她們想被納入社會保障體系、每月發給兩百元退休工資的話,就得每人先交一萬元錢。她們都感到困惑,感到不公。我也弄不清楚這究竟是什麼道理:工人們辛辛苦苦工作了一輩子,承受了一輩子的低工資,到頭來想要享受退休金,卻還得各自掏出一萬元的巨款來,這是那個沒有心肝的王八蛋的"異想天開"?

這個命令依然被堅決地實施了。家裡沒有什麼存款,媽媽很發愁。我知道了以後,就在我的存款中拿了一萬元給媽媽。這可是給她的"救命錢"啊。媽媽比她的同事們幸運,她有了我這個能幹的女兒。可是,那些子女的經濟狀況也不好的父母們(媽媽的很多同事,一家人都在一個廠里,一家人同時"下崗"),怎麼能夠拿出這筆錢來呢?如果拿不出來,她們不就被拋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之中?

唉,讓人氣憤的事情,每天都在身邊發生著。我們逆來順受太久了。

還是談點輕鬆愉快的事情吧。我們剛剛過完春節,從鄉下回到城裡。鄉下的揚州和城裡的揚州,在我的心中疊印出一幅奇妙的圖畫。

於是,我想給你談談揚州。既然你說你想來,我就先吊一弔你的胃口。你是一條小魚,我放個魚餌在這裡,看你會不不上鉤。我還沒有聽說有人不喜歡揚州的。古人"人生只合揚州死",我想,假如你來,也會留戀忘返的。但是,不久以後,我卻要離開溫香軟玉的揚州到風沙撲面的北京來了。這種"逆旅",完全是愛情的魔力造成的。

你在北京,我也會在北京的——我要把我的生命與你的生命聯繫起來。

小時候,我在《揚州府志》中讀到過"騎鶴下揚州"的故事。

古時候,有四個文人在一起聚會,各自表述自己的人生理想。一個說:"我願意當揚州刺史。"一個說:"我願意腰纏十萬貫。"第三個說:"我願意騎鶴下揚州。"最後一個則說:"我希望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現在,我卻要兩手空空地北上,拋下我的工作和我的朋友圈子。

看來,我的人生理想,跟那些悠閑的古代文人毫無相似之處——我的理想就是跟你生活在一起,無論是甜蜜還是困苦,只要我們在一起,我們就比上面那四個文人都要幸福。他們即使能夠"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如果身邊沒有一個愛他們的人,他們會幸福嗎?他們所謂的"幸福",不過是一些外在與心靈的假設而已。

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下揚州的皇帝們,應該說實現了"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夢想,但他們真的幸福嗎?我想,他們連幸福的衣袖都沒有沾到——皇帝們留下來的畫像,哪一張不是愁眉苦臉或者凶神惡煞的模樣?

不過,將來到了北京,我會想念揚州的,想念我的親人,想念我的童年。對故鄉情感,是無法取代的——正如你現在很想念四川一樣。

說起揚州,我又想起一則"種字林撰文"的典故來。你知道嗎,字也可以像樹一樣"種植"?你且聽我慢慢說來。

清初揚州出了一個著名文人吳綺。他以"把酒祝東風,種出雙紅豆"的詩句而獲得"紅豆詞人"的美稱。吳綺曾經當過兵部主事、湖州知府等官職,因為性情耿直,被人彈劾,於是罷官歸里。

還鄉以後,吳綺住在揚州粉妝巷。院子裡面有一片很大的空地,可以修建園林,但是由於他為官清廉,不曾搜刮財寶,所以沒有財力完成園林。

當時,許多風流文士來他家中吟詩作賦,詩人吳梅村形容為:"官如殘夢短,客比亂山多。"要是早生幾百年,我們說不定也是他家中的貴客呢。你的性情跟他十分對路,他會喜歡你的。

後來,吳綺靈機一動,想出一個既不失風雅,又能夠完成園林修建的計劃。前來求取詩文的人很多,他無法全部拒絕,便制定了一個奇異的潤格(也就是稿費標準):凡是向他求取詩文的,不收金錢,一律用花草樹木交換。於是,短短几年間,他的那塊空地上就已然全是紅花綠草、翠柏青鬆了。

因為這些花草樹木都是主人用筆墨來換取的,所以揚州人把吳綺的園林稱之為:"種字林"。

我喜歡這個故事,不管它是否真實。這個故事體現了文化的力量和文化的價值。在那個時代,文化還受到普遍的尊重和厚待。人們以獲得吳琦的詩文為榮譽,而吳琦則以種植花草樹木為人生的第一樂趣。各取所需,又是何等的瀟洒!

這個故事讓我想起《聖經》中的一句話來:

一個義人所有的雖少,卻強過許多惡人的富餘。(《詩篇37:16》)

有的人擁有萬貫家財,卻沒有欣賞一朵美麗的花的能力;有的人兩袖清風,卻能夠與樹木和小鳥對話,他們誰更加幸福呢?

今天,城市裡再也沒有空地了,我們都被迫擠進鴿子籠般的高樓大廈里。不然,你也可以效法吳綺,用詩文來換取花木。而我可以給你當"經紀人",驗收對方的花木。對於花草樹木,我比你更有鑒賞能力。那樣,我們過不了多久,也將擁有一個美麗的花園。

每天中午,我工作累了,便眺望瘦西湖。揚州瘦西湖邊上有一座白塔,與北京北海的白塔一模一樣。我可以望見遠處小小的塔尖。

關於白塔的故事有一長串,我挑一個講給你聽。

據清末許指嚴《南巡秘記》中記載,乾隆皇帝下揚州的時候,鹽商的頭目江某承辦一切供應。有一天,乾隆皇帝來到大虹園,看到周圍的美景,對左右說:"這裡跟北京南海的瓊島春陰很像,可是缺少了一座塔。"

江某聽到了乾隆皇帝的話,決定立刻連夜修建一座白塔,以取悅皇帝。但是,一時之間,苦於找不到北京白塔的圖紙。經過一番打聽,知道圖紙已經隨駕帶來,保管在太監總管那裡。於是,江某便向總管求圖,總管獅子大開口,索要數百金。鹽商們不惜巨款,賄賂總管五百金,終於獲得圖紙,得以施工。

一夜之間,白塔建成了。江某希望乾隆皇帝能夠早點看到。怎麼辦呢?江某又找到總管,請求他說動皇帝早上去看白塔。總管的口開得更大了——他說,成功了的話他要萬金,不成功的話,也要"開口金"百金。

總管說動了皇帝。皇帝一大早起來就去看白塔。他看到了這座一夜之間建成的白塔,不禁感嘆說:"鹽商之財力偉哉!"

皇帝有這樣發自內心的稱讚,鹽商們總算鬆了一口氣。然而,他們沒有聽出皇帝的弦外之音——在一個絕對專制的時代里,只允許皇帝本人擁有"鬼斧神工"的力量,其他人要是顯示出某種出風頭的能力來,立即會招致皇帝的嫉妒和懷疑。

鹽商成也白塔,敗也白塔。

皇帝在稱讚之後陷入沉思之中:鹽商一夜之間就可以修建一座白塔,他們會不會對自己皇權形成威脅呢?一想到此,皇帝立即警覺起來。

鹽商的馬屁拍到馬腿上。專制君王發現了蘊藏在民間的智慧和力量,發現了商人的勃勃的生命力和創造力,他開始忐忑不安了。專制君主認為,商業的發達,有可能會危及帝國的"超穩定結構",於是他開始向鹽商們下手了。

後來,皇帝找個借口把江某處死了。遭殃的並不僅僅是江某一人,獨裁者很快實施了一系列打擊淮揚鹽商的政策。到了清代中期,鹽商迅速衰落。發軔於揚州的一棵資本主義的幼苗夭折了。

歐洲從中世紀起就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市民階級,他們的生命和財產都受契約的保護,而不受君王和貴族的任意剝奪。他們是工業革命、資本主義的動力。

跟歐洲不同,中國自始至終都是君王一個人的天下。在中國文化中,從來就沒有私有財產和人格尊嚴之類的概念。儘管鹽商們一時可以富可敵國,但他們的生命和財產沒有任何的保障,隨時隨地可能被皇帝剝奪,成為一文不名的窮光蛋,甚至人頭落地。所以,他們只好拚命巴結皇帝和整個腐敗的官僚機構,最後導致他們自己也成為腐敗的醬缸中的一部分。

當西方的商人們在改良蒸汽機以便擴大生產力的時候,揚州的商人們卻在挖空心思修建白塔以取悅皇帝。這種反差是何其巨大!當然,這並不能說明中國的商人比西方的商人骨頭軟、智商低,而是說明中國的專制制度簡直就像硫酸一樣,能夠腐蝕這個社會中出現的一切生命氣象。

不過,話也說回來,蓮心寺中的白塔,確實是一處美麗的景緻。沈復在《浮生六記》中提到過它:"橋南有蓮心寺,寺中突起喇嘛白塔,金頂纓絡,高矗雲霄,殿角紅牆松柏掩映,鍾罄時聞。此天下園林所未有者!"清人林蘇門也詠嘆說:"月明最宜看,撐空一白塔。"我真想你快來揚州,我帶你一處一處地遊玩。我真希望你在單調而緊張的生活之中,能夠有這樣悠閑的遊玩的時刻。

揚州的典故不計其數,簡直能夠寫成一部獨立的文學史。以後有時間我們可以慢慢閑談。

愛你的寧萱

兩千年二月二十三日

四、廷生的信

萱:

我真想看看你穿上紅色的衣服是什麼模樣。我不要看照片,我只要看真人。然而,現在,我只能在想象中一次次地描摹。

你是一個看不出年紀來的"天山童姥":穿上"寶姿"的職業套裝,就成了經理級的白領麗人;穿上"淑女屋"的裙子,立刻又變成了一個小中學生。

有一天,我掙到了錢,別的什麼都不買,就給你買一柜子的衣服,特別是透明的長裙。我要看你的長裙在風中飄揚的樣子。

我會到揚州來的。同時,我也盼著你來北京,假如你來了,我的"稻香園"會立刻就變成"愛情海"。我也將與那些詩人一樣,詩如泉涌。我要不停地為你寫詩,一直到老。

寧萱,你確實是最好的導遊,你將揚州最美麗的一面呈現在了我的面前。古人有"揚一益二"之說,你是揚州人,我是成都人,我們兩個人恰好佔有了中國最富庶、最優美的兩個風水寶地。

晚唐詩人杜荀鶴在《送蜀客游淮揚》一詩中說:"見說西川景物稠,維揚景物勝西川。"而唐人盧求也說:"大凡今之推名鎮為天下第一者,曰揚益,以揚為首,蓋聲勢也。"可見,早在唐代,人們就將揚州和成都並稱,以它們為"最適合人類居住的城市"。

美國學者謝弗在《唐代的外來文明》中,一開頭就這樣讚美揚州的繁榮:"雖然殷實繁華的四川成都素來以優雅和輕浮著稱,但是當時流行的揚一益二這句格言中,還是將成都的地位放在了揚州之下。"但是,也有人認為,揚州不一定比得上益州。有人說,成都的優雅和繁榮,"揚不足侔其半"。可見,這兩座城市一直在"明爭暗鬥"。

寧萱,你沒有去過成都,我也沒有去過揚州。那麼,什麼時候讓我們一起遊覽一次這兩個互相不服氣的城市,我們互相擔任對方的導遊,帶著對方看遍它們最美麗的地方。最後,讓我們來公正地比比看:今日的揚州和成都,究竟誰是第一、誰是第二呢?

雖然我是成都人,但因為你是揚州人,我便當了成都人的"叛徒",我願意放棄對成都的頌歌,轉而對揚州進行詠唱。詠唱揚州,也就是詠唱你。你是揚州最美麗的小女兒。我因愛你而愛揚州。

揚州是一座詩與歌的城市,是天上的城市,而不是人間的城市。那裡曾經有漢大賦的開山之作——枚乘的《七發》,曾經有音樂史上的絕響——嵇康的《廣陵散》,曾經有"孤篇蓋全唐"的詩歌——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要是仔細算起來,中國一部詩詞曲賦的歷史,怕有半部是在揚州寫成的。

這些天來,我開始留心搜集有關揚州的史料。我想通過了解揚州來更深入地了解你,那裡有你的童年。

我發現,揚州人的生活似乎天生就具有某種詩性。嵇康一曲《廣陵散》,就與揚州結下了不解之緣。嵇康是那個藝術"自覺"的時代最真誠的藝術家之一。他的《廣陵散》我們聽不到了,卻存留在我們的想象之中。嵇康臨刑前,沒有呼喚親人的名字,也沒有高喊某某萬歲。他沒有感嘆生命的短暫,他僅僅是無比惋惜《廣陵散》的失傳。

對於像嵇康這樣的藝術家來說,藝術高於生命,生命為了藝術。他不能忍受生活在一個萬馬齊喑、暗無天日的時代。我相信,即使沒有小人鍾會的誣告,嵇康照樣擺脫不了被殺戮的命運。嵇康明知鍾會與宮廷關係密切,可以隨時向統治者打小報告,但他依然要傲慢地對待鍾會,惹怒他、刺激他,我想,嵇康是有意要這樣做的。

所以,與其說嵇康是"他殺",不如說他是"自殺"——他以死亡來表達對一個毫無詩意的時代的最後的抗議。

他以自己的死亡來完成最後一首音樂。

由失傳的《廣陵散》,我又想起了《笑傲江湖曲》,想起了劉正風和曲洋,想起了令狐沖和任盈盈。他們獨立於權勢之外,堅守心靈的自由。他們超越了所謂的"正"與"邪"的區分。那些在紅塵中爭名奪利的人們無法理解他們的價值觀念,便只好認為他們另有所圖——他們自己熱衷於名利,卻不允許別人超脫於名利之外,而恨不得將與他們不一樣的人全部消滅。

權力的骯髒與藝術的純潔,在一部《笑傲江湖》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散發著血腥氣味的權力試圖消滅藝術、消滅藝術中的真實和美。權力似乎做到了,但它最後還是失敗了。

如果說權力佔據了空間上的優勢,那麼音樂乃至藝術就佔據了時間上的優勢。權力能夠驅使百萬人為一個統治者修築長城,音樂卻能夠打動千年以後億萬顆的陌生人的心靈。隋煬帝能夠殺死詩人,卻殺不死詩人的詩歌。

一下子又說遠了。還是回到揚州上來。揚州是一座風流的城市,也是一座有血性的城市。

你一定知道"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的典故——在明代末年的天崩地裂之中,揚州奮勇抵抗清軍的圍攻,上演了一出可歌可泣的壯劇。

公元一六四五年,史可法督師揚州,抵抗清軍。城破,史可法慷慨就義,文官自知府任民育以下集體殉節。清兵在揚州實行殘酷的屠城。屠殺的開始是在街道上逢人便殺,然後破門而入血洗全家,最後是無隙不搜無孔不入、力求殺光每一個躲藏者。大屠殺限十日停止,實際上三天之後,城中活人已經不多了;七天之後,城中幾乎看不到一個身穿漢服的老百姓。那些抵抗者和死難者當中,不知是否有你的先輩?

我讀過王秀楚寫的《揚州十日記》,真是令人汗毛倒豎。王氏是一個留在圍城之中、奇迹般地從刀口下逃出來的遺民。他在大屠殺的時候不斷變換藏身之處,最後躲到一個破舊小屋的隔板下,耳聞目睹了清兵的暴行,自己也受過幾次被槍戳的虛驚。事後,他痛定思痛,寫下了《揚州十日記》。他寫作此書所冒的危險,不亞於當年在揚州城中的危險。

寫,還是不寫?說,還是不說?他毅然選擇了前者。我敬重他此刻的勇氣。這種勇氣乃是我們民族存在的根源。

中國的歷史,正是由這樣一些浸透了鮮血的文字拼湊成的。

我不喜歡閱讀那些冠冕堂皇的官修的史書,而更信任諸如《揚州十日記》這類的私人筆記。官修的史書上面,寫滿道德仁義;私人的筆記之中,卻倔強地透露出"吃人"兩個字來。像《揚州十日記》這樣的文字,是作者寫給自己和子孫們看的,他們的目的是為了"捍衛記憶"。因此,他們不用說假話和謊言,不用掩飾和遮蓋。歷史的真相正蘊藏在這些文字的背後,帶著血的蒸氣。

中國老百姓的人頭,就這樣像麥子一樣,一茬一茬地被砍了下來。在這塊土地上,生命從來沒有受到應有的尊重。從"揚州十日"到"重慶武鬥",我們文化中邪惡的因子太多了,而且這幾百年來越演越烈。我們應當怎麼辦呢?《聖經》中說:

但願我的頭為水,

我的眼為淚的泉源,

我好為我百姓中被殺的人晝夜哭泣。(《聖經·耶利米書9:1》)

有誰來為中國的百姓們哭泣呢?

有誰來憐憫這些無辜的生命呢?

幾十年以後,揚州又繁華了。人們把鮮血忘卻得乾乾淨淨。中國人是最善忘的民族,這個"世界之最"我們是當之無愧的。

但是,至少史可法的抗爭是抹殺不了的。史可法是揚州的驕傲。著名抗日將領蔡廷鍇稱讚史可法"率孤軍,守孤城,臨難不苟,寧死不屈"。這何嘗不是蔡廷鍇當時的心態的寫照?

四百年前與史可法共存亡的揚州,也在那場慘烈的戰爭和屠殺中展示出它剛烈的一面。誰說揚州僅僅是風花雪月的揚州呢?

史可法"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中國歷史上我所敬佩的為數不多的英雄之一。中學語文課本中,我們學過全祖望寫的《梅花嶺記》。聽說今天的揚州的廣儲門外的梅花嶺上,依然保存著史可法的祠堂和墓地。如果來揚州,這將是我的一個必去的地方。

寧萱,雖然我一個人在北京,但我心中有了你,就不再孤獨了。更何況你已經答應我,在不久之後你將到北京來,與我時時刻刻在一起。那麼,我就忍受這黎明前最後的黑暗吧。

充滿著希望的忍耐,本身就蘊含著快樂和甜蜜。你說是嗎?

這段時間,我和一批老師正著手編寫一套新的中學語文課本。我們將把人道主義和人文主義的精神貫穿在我們的編寫思路之中。當然,這套課本暫時還不可能成為學校正式採用的課本,我們也謙虛地稱之為"新語文讀本"。但是,當教材不再是由一家官辦的出版社所壟斷、學校有選擇教科書的自由、多種版本的教科書在市場上公平競爭的時候,我們的這套書一定會受到讀者熱烈的歡迎。

這幾年,我一直很關注教育問題,而中學語文教育正是其中重要的一環。中學語文教育的現況令人齒冷。由於遇到了幾個優秀的語文老師,我得以免受其戕害(或者說受害程度不深)。然而,這僅僅是我個人的幸運而已。更多的孩子在學了十幾年的"語文"之後,連通順的文章都寫不出來,更遑論敏銳的審美能力和文學欣賞能力了。這是何其可悲的現狀啊。

魯迅先生當年"救救孩子"的呼喊,今天並沒有過時。我也希望參加到拯救孩子的行動中去。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二月二十八日

五、寧萱的信

廷生:

你在信中對揚州簡直是如數家珍。看來,你對揚州的了解已經不亞於我這個"老揚州"了。我知道你是"愛屋及烏DOUBLE\\\_QUOTATION。因此,心中美滋滋、甜蜜蜜的。

你很推崇史可法,你在信中多次提到梅花嶺。中學課本中,全祖望的那篇散文寫得真是好,讓我們過目不忘。

史可法在梅花嶺的祠堂和墓地,我曾經去過。最前面是饗堂,其門廊上有兩幅楹聯,其一為:"數點梅花亡國淚,二分明月故臣心";其二為:"時局類殘棋,楊柳城邊懸落日;衣冠復古處,梅花冷艷伴孤魂"。每到一處,我最喜歡讀的就是楹聯,我甚至先看上聯,不去看下聯,然後嘗試著自己來對一下。這兩幅楹聯是神來之筆,千金不易。悲愴之氣,充沛其中,猶如千年的龍泉寶劍,時刻準備著跳出劍匣來殺敵。

我是在冬天去的,因為冬天可以觀賞梅花。饗堂後面是史公的衣冠墓,再往後走就是梅花嶺。嶺上嶺下都種植著各種梅花。也許因為史公的英魂在此,這裡的梅花開得比別處艷麗,也比別處芳香。

就在梅花叢中,還有一座晴雪軒,門廊上掛著史公撰寫的聯句:"斗酒縱觀廿一史,爐香靜對十三經"。裡面正中的牆壁上鑲嵌著史公的手跡石刻,一塊是寫給母親、岳母和妻子的遺書,另外兩塊是復清攝政王多爾袞書。柔腸與俠骨,溫情與鐵膽,交相輝映。這才是一個完整的人、一個真實的人。

廷生,你來揚州,我一定帶你去梅花嶺。不過,假如沒有梅花的話,梅花嶺的景緻就遜色了十之八九。而要看梅花,你就只好冬天來——今年冬天你大概來不了,那就只有等明年了。

我的老家在揚州城外的小鎮上。小鎮在一條小河邊,外婆還在老家守著宅子,不願意進城來。因此,逢年過節我們一般都回去團聚。你來,我們將把你當作我們家的新成員。外婆將像愛我一樣愛你。她會做她最拿手的芙蓉鯽魚給我們吃——我猜想,你讀到這裡一定會猛咽口水。你是個小饞貓。好了,我不弔你的胃口了。

春節時候回老家,是坐小船回去的。揚州是一座水上的城市。在揚州,最美妙的事情就是坐船。

我從小就在水邊長大,經常坐各種各樣的船。最不能忘懷的一次,是在船上呆了整整一個星期,看夠了風景和人物。

那時,外婆在一家造紙廠工作,秋收之後,造紙廠的小船開到外地去收購稻草,作為造紙的原料。我便賴著外婆要跟她一起出門,外婆拗不過我,只好把我也帶上。

那一個星期,我們的小船沿著大運河的舊道慢慢悠悠地行駛著。那是我小時候離家最遠的一次。坐船才有真正出遠門的感覺,因為船在水上,離開了陸地,便有了"漂泊"的體驗。跟坐汽車和火車大不一樣。

我們在船上做飯吃,我們在船上睡覺。我們的船每天晚上都停泊在不同的碼頭。

沿岸是寬闊的平原和收割之後的稻田,稻草的香味飄上船來,稻田裡的蚱蜢也跳上船來。田裡的農民和他們黝黑的孩子,都直起腰來,微笑著向我們招手。我就像一個凱旋歸來的大將軍,一直不知疲倦地站在船頭。我的胸口,掛著一隻外婆用線拴著的小蚱蜢。

有一天晚上,我們的船到了一個小鎮。碼頭上貼著色彩斑斕的招貼,恰好那天晚上在鎮上有一場揚劇演出。外婆便帶我上岸,我們一起去看了一場揚劇。

這是我第一次看演戲。那時,我只有五六歲,也不大看得懂故事,只是看了幾個飄來飄去的美女。外婆好像還買了乾絲給我吃,但具體細節我都記不清楚了,只記得劇名是《鴻雁傳書》。那麼,講的該是柳毅和小龍女的故事?

後來,我在外婆的懷抱里睡著了。什麼時候我們回到船上,我一點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醒來,我們的船已經開到了一個陌生的水域。昨天晚上的那個小鎮,已經被拋在了身後,再也看不到了。

以後,我離開外婆進城上學,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坐船外出了。現在,我經常這樣想,要是能夠誰也不告訴,悄悄地跳上一艘小船,沒有目的地,隨意地逛它個十天半月,那該有多好。可是,也只能想想而已。連曠達如神仙的蘇東坡也嘆息說,"長恨此身非我有"——人生中有多少逃脫不了的束縛啊,說到底,我們的生活大半都是"身不由己"的。

與陸地上的凝固停滯不同,船上的生活卻是靈動而飄逸的——充滿了種種不確定的可能性。在揚州,船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而在揚州的瘦西湖上,撐船的多為女性,俗稱"揚州船娘"。你大概知道"揚州船娘"這個詞語,現代文學史上,好幾個作家都為她們寫過膾炙人口的名篇佳作。

揚州的船本來就有其特色。散文家朱自清從七歲到二十歲一直在揚州生活。後來,他在文章中不斷地提到揚州,提到揚州的船。他在《揚州的夏日》中說:"船有三種:大船專供宴遊之用,可以挾妓或打牌。小時候常跟了父親去,在船里聽著謀得利銀行的唱片。現在這樣乘船的大概少了吧?其次是小划子,真像一瓣西瓜,由一個男人或女人用竹篙撐著。乘的人多了,便可以雇兩隻,前後用小凳子跨著,這也可算得方舟了。後來又有一種洋划,比大船小,比小划子大,上支布蓬,可以遮日避雨。洋划漸漸地多,大船漸漸地少,然而小划子總是有人要的。這不獨因為價錢最賤,也因為他的伶俐。一個人坐在船中,讓一個人站在船尾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撐著,簡直是一首唐詩,或一幅山水畫。"他的描述真細緻,外人是寫不出這麼多"門道"的。

一個人坐船還是太寂寞。要是有一天,我能夠與你在瘦西湖上泛舟,那才是人間樂事呢。

船有特色,湖上和岸邊的風景也有特色。這還不夠。揚州的撐船的女子更有特色。

洪為法在《揚州續夢》中說,揚州的船娘在服裝方面,似乎有一定的規矩,她們多是黑色的綢褲,白色的布衫。這樣黑白分明的打扮,映襯在綠沉沉的草木之中,正是湖上不易見到的忘機鷗鷺,自很賞心悅目。加之她們撐船的技術又很好,拿著一枝竹竿,很靈活地撐去,不管多遠,竹竿一上一下,衣服上都不會濺到一點水滴。那種靈活的身軀,嫻熟的技術,配上淡雅的容顏,素雅的衣裳,就像音樂之有節拍一樣。

朱自清還寫道:"你們也可想到的,女人撐船總要貴些;姑娘撐的自然更要貴啰。這些撐船的女子,便是有人說過的瘦西湖上的船娘。船娘們的故事大概不少,但我不很知道。據說以亂頭粗服,風趣天然為勝;中年而有風趣,也仍然算好。"朱自清為人有些拘謹,不一定能夠完全體味景物和船娘的風韻。但他在文字中,顯然是一副讚賞的口氣。

不過,最懂得欣賞風景和船娘的,大概是郁達夫了。他在《揚州舊夢寄語堂》中寫道:"還有船娘的姿勢也很優美。用以撐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勁一撐,竹竿一彎,同時身體靠上去著力,臀部腰部的曲線,和竹竿的線條,配合得異常勻稱,異常複雜。若當暮雨瀟瀟的春日,雇一容顏姣好的船娘,攜酒與菜,來瘦西湖上回遊半日,倒也是一種賞心的樂事。"

在"五四"那代文人中,郁達夫最喜歡哭窮,卻最懂得生活情趣。以他的性情,恰恰適合在揚州居住。他懂得揚州的種種好處,而揚州也能給他提供在北京和上海所沒有的寧靜與平安。

郁達夫寫船娘的這段文字,表面上雖然輕鬆自如,裡面卻充滿了悲涼的氣味。那是一種"欲將沉醉換悲涼"。他是孤獨的,是不被人理解的。

他不喜歡骯髒的政治,可是骯髒的政治總是不放過他。

一九二七年,國共兩大政治勢力刀刃相見。郁達夫兩不相幫,導致與左翼的創造社同仁決裂並脫離該社。同時,他也與右傾的《現代評論》脫離關係。這種遭遇,真像是《笑傲江湖》中不為正邪兩派所容的劉正風和曲洋。

兩年以後,他被安徽省教育廳列入"赤化分子"名單,並被迫離開執教的安徽大學。

次年,他因與魯迅發起和參加"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被國民黨浙江省黨部呈請國民黨中央予以通緝,並被列入"墮落分子"名單;同時,他被"左聯"領導機關視為"投機和反動分子",被當場投票予以開除。

"世人皆欲殺,吾人獨憐才"。只有魯迅先生說,我懂得達夫的頹廢。

郁達夫傳記的作者袁慶豐,曾經談到郁達夫生活過的江南以及他殉難的南洋,他動情地說:"在我的心目中,那永遠是一片秀美豐腴的景色,我熱愛和渴望那種成熟的絢爛。但我又知道,那裡永遠是我遙遠的故鄉,已無從回歸而只有想象與期待。就如同那些俗世濁人,永難理解和感受郁達夫的孤寂情懷,那頹廢的美,那悲愴的愛。這是一個沒有英雄而又忽視和醜化英雄的時代,這更是一個沒有詩人而又不需要詩人的時代。我的追慕與渴望,只能在心靈的陷阱中,默默腐爛,就像郁達夫的行蹤,從江南到日本,已隨風飄散,就像郁達夫的骨殖,在南洋的無名之地,永難被人發現。"他真是郁達夫的一個知己呢。

我也是郁達夫的知己。郁達夫表面上頹廢,骨子裡卻滿腔熱血。我喜歡他的人和他的文章。後人多半沒有讀懂他的內心世界。他固然是一個有缺點的人,他的文章也固然是有缺點的文章,但是用一句老話來說,有缺點的英雄仍然是英雄,而完美的蒼蠅依然是蒼蠅。

我認為,郁達夫是現代作家中,僅次於魯迅的一個大家。你同意嗎?

最近又讀到了什麼好書?趕快推薦給我。我知道你學業繁重,所以再次叮囑你要好好照顧身體。

我給你草擬了幾句"最高指示",你好好聽著——

"請走人行道,按時去睡覺,三餐要吃飽,衣服不能少,每天想著我,早請示,晚彙報,不許到處跑!"

你如果執行得好,我以後定有"獎賞"。

你想要什麼樣的"獎賞"呢?你曾經告訴我,你小時候最喜歡看漫畫故事《丁丁歷險記》,我也喜歡。那對倒霉的杜邦兄弟讓我笑出了眼淚。我跟弟弟經常搶著看。你要是好好執行了我的最高指示,我就獎勵你一套彩色的《丁丁歷險記》,好嗎?

愛你的萱

兩千年三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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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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