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茄:6-9

風茄:6-9

六、廷生的信

萱:

你能到北京來,我太高興了。這對我來說,真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我的生活中,已經很久沒有出現這樣的好消息了。杜甫說:"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我這裡,沒有開滿鮮花的小徑,卻有一顆單純直白的心。我要整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在桌子上擺上一束迎春花。你就是春天,花朵們都在迎接你的到來。《聖經》中說:

有好消息從遠方來,

就如同拿涼水給口渴的人喝。(《聖經·箴言25:25》)

我們自從見第一面之後,一眨眼就有半年的時間了。我每天都在想著你,這時我才知道思念一個人的滋味是什麼。柳永說:"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以前讀到這兩句詩,覺得不可思議——思念的魔力真有如此之大嗎?現在看來,才感到詩人一點也沒有誇張——對愛人的思念真的就像磨盤一樣,每時每刻都在折磨人。

我日思夜想能夠見到你,你卻一直遠在天邊。現在,你終於允諾我要來北京看我了,我的欣喜正如同一個口渴的人喝到了一杯涼水。我不是帝王,我無法為你舉行一個盛大的入城式。但是,我的心就是城門,一見面,我就把打開它的鑰匙交給你,好嗎?

自從認識了你之後,在我的面前,整個世界都發生了變化。我對美好的東西更能感悟了,我對邪惡的東西更不能容忍了。

我簡直想讓自己成為化學反應中的催化劑——如果經過這樣的一次化學反應,美好的東西將充滿我們的生活,而邪惡的東西灰飛煙滅、蕩然無存。就像詩人黃翔在一九六九年寫下的詩句:

讓人恢復人的尊嚴吧

讓生活重新成為生活吧

讓音樂和善構成人類的心靈吧

讓美和大自然重新屬於人吧

讓每一雙眼睛都成為一首詩吧

讓每一個人都拆除情感的堤壩吧

讓尊榮淹沒在時間的灰塵里吧

讓時間和人永遠偉大吧

讓活著成為真實吧

讓真實是因為活著吧

讓青春經受甘美的痙悸吧

讓人生的老年像黃昏一樣恬靜吧

讓人與人不要相互提防吧

讓每一個人都配稱人吧

啊沉沉地暗夜並不使人忘記晨曦

而只是增強人對光明的渴念

火的語言呀你向世界宣布吧

人的生活必須重新安排

那是一九六九年,中國歷史上最黑暗的年代。

先知先覺的詩人發出了勇敢的吶喊。他的夢想,依然是我的夢想;他的信念,依然是我的信念。為著這樣的夢想與信念,我的思考和寫作永遠不會停止——除非我的生命停止了。

寧萱,讓我們一起站在山峰上眺望遠處的日出吧。

在《想飛的翅膀》中,我寫了這樣的一段話:"你從遙遠的地方來看我,我準備了枕頭,讓你在群山的懷抱中輕輕地呼吸。"這段看上去最不經意的話,卻是這本書中我自己最喜歡的一句話。

為這本書設計封面並繪畫插圖的畫家康笑宇,算得上是一位難得的文字知己。他在幾十萬字中挑選了幾段,根據它們的意思來畫插圖,其中就有這段話。事先,我並沒有告訴他,這句話是我最用力的一句,他卻用他的慧眼自己找出來了。

他畫了一幅簡潔而富有詩意的畫:一個小小的房子,一間發著光的窗戶。後面是一片隱隱的青山,門前蹲著一條小狗。而一串凌亂的腳印表明,客人已經來臨了。

我無法給你提供這樣一所世外桃源一般的房子,我只有一間小小的蝸居。房子後面也沒有隱隱的青山,而是喧鬧的街道。它雖然有著"稻香園"的名稱,卻"名不副實"。

不過,我的確準備了枕頭,嶄新的天藍色的枕頭,讓你美美地做一連串藍色的夢。而我將在一旁,靜靜地傾聽你的呼吸聲。

真巧,"稻香園"讓我想起了《聖經》中的一個地名——香草山。這是一個像伊甸園一樣,充滿著純真、幸福、罪孽與苦難的地方,它既是一個不可抵達的彼岸世界,也隱喻著我們所生存的現實世界。"香草山"上有香草,有羊群,還有牧羊人,因此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山羊山。

德國女作家烏拉·貝爾凱維奇在小說《黑白天使》中,多次運用"山羊山"這一意象。不到十歲的少年主人公賴因霍爾德得知自己患有心臟病之後,便跑到"山羊山"上,渴望自己強壯並獲得自信。此後,每當遇到挫折和困惑,他便到"山羊山"尋求慰藉,而這片神奇的土地一次次地都能給予他力量。

在那最黑暗的納粹時代,賴因霍爾德成了一名預備軍官。元首告訴這些年輕的孩子,他們在共同譜寫一曲"從灰燼中復興的英雄史詩"。然而,對照身邊的一切,賴因霍爾德感到鏗鏘有力的誓言"如同象牙一樣華而不實"。在執行屠殺猶太人政策的時候,他開了小差,逃進了俄羅斯森林。當他重新回到山羊山的時候,他想起了母親曾經告訴他的箴言:"我們的上帝是唯一的上帝,我們應該為他服務而不是別的什麼人"。

每個人、每個民族,都有屬於自己的山羊山(香草山)。在那裡,他們洗滌罪惡;在那裡,他們尋找愛情;在那裡,他們獲得力量;在那裡,他們傾聽真理。

"稻香園"就是我們的山羊山、我們的香草山。寧萱,你說是嗎?

我的論文已經完成了,離答辯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最後還可以作一些細微的修改。工作量不會很大。所以,你到北京的時候,正是我放鬆休息的時刻。

我要每時每刻都陪伴著你,我要與你一起享受每一秒鐘的快樂。你來之後,我不願再放你走了,我要留你在我的身邊,永遠。

愛你的廷生

兩千年四月二十五日

七、延生的日記

兩千年五月一日

關於寧萱的上一封信,她稱之為"小破信"。

寧萱在電話里告訴我,當時她在街心花園邊寫完信之後,想找一個信封。然而,周圍都是大商場,要找賣信封的地方簡直就是大海撈針。她便繞過龐大的建築群,走到一條幽深的小巷子里,果然發現有一個小小的雜貨店。在小雜貨店裡,她買了一個單薄的信封和一張最普通的郵票。

周圍沒有郵筒。她在迷宮一樣的小巷子里轉悠了半天。最後,終於找到一個鐵鏽斑斑的郵筒,像是上個世紀的遺物。當時,她有點懷疑這個郵筒是否還能使用。在把手中的信投進去之前,她還問了問旁邊的街坊。他們說郵筒能夠使用,每天都有郵差來這裡打開取信。於是,她就冒險試一試了。她告訴我,這封信是否能夠收到,就看我的運氣。反正這封信里也沒有什麼重要的消息,而且我們的聯繫方法還有電話。

卻沒有想到,這封"小破信"比平時寄的特快專遞還要快。真是奇怪,這封平信只在路上走了兩天,我就收到了。我又仔細看了看信封上的郵戳,簡直就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麼,這封信是天使幫助我們傳遞的?不然,效率低下的郵政部門,不可能在兩天之內就把信從揚州送到北京。沒有別的解釋,我只好相信:神跡在我們身邊出現了。我要好好收藏這封"小破信"。

現在是中午。三天前,寧萱打電話告訴我,她的飛機今天下午五點到北京。我告訴她,我一定準時去接她。

從上午起,我就忙碌開了。擦窗戶、拖地板,累得滿頭大汗。我要清除房間里所有的塵埃。我把前幾天買的藍色的被單和枕頭換上。這個"家",是我給她的,也是她給我的,我們倆人將一起讓它變得越來越漂亮。將房間收拾妥當之後,我拿起一本書來,嘗試著看了幾行,卻一點也看不下去。滿眼都是寧萱的影子,是她的音容笑貌,她佔據了我生命的每一個縫隙。我彷彿聽到她輕快的腳步聲。

此刻,寧萱在哪裡呢?午飯之後,她該出發了吧?她正坐著計程車奔向機場,還是已經在機場的侯機廳里等候?

在這一段時間裡,我的心很亂,我做不了別的事情。於是,又拿出她給我寫的信來,一封封地看。這些信件,我都看得能夠背誦了。它們是我最寶貴的財富。我把它們裝在一個精美的盒子里,遇到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便拿出來看幾段。它們果然像靈丹妙藥一樣,讓我立刻如沐春風,忘卻了那些煩惱。每一封信的背後,都有一個特殊的日子;每一封信的背後,都有一段特殊的心情。

忽然,這些信已經變得遙遠了,因為寫信的人立刻就要到我的身邊來了。此時此刻,我重新看這些信件,感覺真的跟以前不一樣。

泰戈爾在《吉檀迦利》中寫道:

陰晴無定,夏至雨來的時節,在路邊等候瞭望,是我的歡樂。

從不可知的天空帶信來的使者們,向我致意又向前趕路。我衷心歡暢,吹過的風帶著清香。

從早到晚我在門前坐地,我知道我一看見你,那快樂的時光便要突然來到。

這時我自歌自笑。這時空氣里也充滿著應許的芬芳。

我此刻的心情不也是如此嗎?連季節也一樣——"夏至雨來的時節"。今天,我的生活完全陷入激動之中,我感覺到,空氣中也有寧萱來臨的微馨。

我不斷的看手錶,終於到出發去機場的時刻了,我換上一件乾淨的夾克開始準備出發。我在鏡子里將自己照了半天。我心中有點緊張:我在她的眼睛里將會是什麼樣子呢?

今天的日記暫時寫到這裡。

也許,下面的內容要到明天才能夠補寫了——接到寧萱之後,所有的時刻都將跟她在一起,哪裡有間隙寫日記呢?

八、廷生的日記

兩千年五月二日

現在是五月二日的早晨,窗外明媚的陽光已經射進來。我坐在床角補寫昨天的日記。

寧萱還在藍色的枕頭上酣睡。她累了。她的臉上還帶著一抹淡淡的紅暈。

昨天中午兩點,我就從稻香園出發,坐車直奔首都機場。到機場的時候,還不到三點。我提前了整整兩個小時。

直到抵達飛機場,我才安下心來——這幾天,我一直擔心我會遲到。有一天,我夢見我去機場接寧萱,我塞車了,結果到機場的時候,機場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我到處尋找寧萱,在空蕩蕩的大廳里呼喊她的名字,卻沒有人回答。正在此時,我醒來了,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去機場接過好多次人,從來沒有像昨天那樣焦急而緊張。因為,我將迎來我一生中一個巨大的轉折。也許,接來的這個女孩今後就是我終身相依為命的妻子。

首都機場巨大的侯機大廳里,人來人往。廣播里,不斷地播出各種各樣的消息。

我不明白,這個世界上為什麼有這麼多匆匆往來的人?他們的奔波,都有明確的目的嗎?他們上路的時候,是帶著憂傷還是喜悅?我總想從人們臉上的神色中探究出他們內心世界的變化。

巨大的顯示屏上,有密密麻麻的航班號以及起飛和降落的時間。有的按時到達了,有的晚點了。每當有一架飛機到達,顯示屏上這個航班號碼的前面就閃爍紅燈。

我在候機大廳里蹓躂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實在太難以消磨,我走來走去,好像已經過去了一個世紀。

寧萱在電話里告訴我了她的航班號,我把號碼抄在一張小紙條上。這時,我拿出小紙條。其實,航班的號碼我早已倒背如流,根本不用拿出來看。但我還是害怕出現失誤,便多此一舉地將小紙條拿出來,按照航班號碼對照顯示屏上的信息。再低頭看一看腕上的手錶,居然才過去半個多小時。

那架從南方飛來的飛機,還得有一段時間才能夠到達呢。

於是,我走進候機廳里的一個小書店,裡面有很多時尚雜誌和暢銷書,卻沒有一本我喜歡看的。

雜誌大半是花花綠綠的美女封面。書籍呢,大多屬於兩類。一類是官場秘笈、政壇內幕以及秦始皇、曾國藩、蔣介石、毛澤東等長袖善舞的政治人物的傳記,這些書籍的潛在讀者是官員和准官員們;另一類是商場秘笈、商戰風雲以及胡雪岩、榮氏家族、比爾·蓋茨、亞馬遜書店的發跡過程,這些書籍的潛在讀者是老闆和准老闆們。這些書籍都與我的生活狀態無關,我一見到這類書籍便走得遠遠的。

隨便翻了一陣新到的英文報紙,權當混時間。平時惜時如金,讀書寫作,時間一晃而過。沒有想到,這最後的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卻讓我有度日如年的感覺。

在不同的心情下,時間的密度也是不同的。

突然,顯示屏上我所等待的那個航班號在閃爍了。那麼,這就意味著我所等待的飛機到站了?

我開始往人們出港的地方走去。那裡,在出口處早已擠了許多人,有的人高高地舉著大牌子,牌子上寫著等待的客人的名字;也有人掏出手機來猛打,高聲詢問對方是否已經到站。

我沒有攜帶任何明顯的標識,寧萱會不會看不到我呢?

我緊張地注視著出口的人流,生怕錯過了。她不是跟我有個約定嗎?看誰先看到對方就算誰贏了。

人流一撥撥地出來了,像是一群看不到盡頭的螞蟻。可是,走過了幾批人,還沒有看到寧萱。我開始焦急了。我不停地墊著腳尖拚命往裡面看。

我多麼希望我的眼光能夠像一快磁鐵,而寧萱就像一根針,磁鐵一下子就將針吸在了上面。

旁邊一位也是在等人的老先生,看到我急不可耐的樣子,便告訴我,從指示燈閃爍到旅客出來,其間還有將近二十分鐘的時間,客人出站的時候需要走過漫長的通道,並且還要等候他們託運的行李。

我這才舒緩了一口氣,我情不自禁地告訴老先生,我在等待我的女朋友。我原本是一個內向的人,不會如此直率地向一個陌生人說自己的心裡話。今天,我沉浸在一種充沛的激情之中,我簡直就想衝到機場的廣播室里,對著機場里的所有人高呼:"寧萱,寧萱,你在哪裡?"

終於,電光火石般,我看見了寧萱。她穿著白色的高領毛衣、黑色的褲子,正背著挎包大步流星地向我走來。一身上下黑白分明、沒有一絲雜色的她,在人群中顯得十分突出。

我老遠就發現了她。她周圍的人都成為一道背景,一些獃滯的背景,只有寧萱是靈動的。她好像是乘風破浪的船頭,劃開兩邊的水面。我想呼喚她,距離又太遠,便趕緊向她揮手。

那一刻,雖然處在一棟巨大的鋼筋水泥建築之內,但我彷彿置身於百花園之中。我聽見了小鳥的鳴叫,聽見了花朵開放的聲音。我聞到了松柏的香味,也聞到了水邊的濕氣。

我發現了她,在水一方的佳人。

《聖經》中最美好的句子閃現在我的腦海中: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

起來,與我同去!

因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過去了。

地上百花開放、百鳥鳴叫的時候已經到來,

斑鳩的聲音在我們境內也聽見了,

無花果樹的果子漸漸成熟,葡萄樹開花放香。

我的佳偶,我的美人,

起來,與我同去!(《聖經·雅歌2:12-13》)

剛開始,她一邊走,目光一邊向前方搜尋著。她還沒有發現我。我更加大幅度地向她揮手。我幾乎就要跳了起來。我的心在胸腔裡面蹦跳著。

這時,她也看見了在人群中的我,她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她向我揮揮手,她還是有點羞澀,只是輕輕地揮手。

我們的眼光交織在一起。

那一瞬間,雖然身邊有無數的人,人們在高聲交談著、互相握手寒暄,但我彷彿感到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寧萱兩個人,我們彷彿是在燦爛的百花中徑直向對方走去。

寧萱的頭髮已經長長了許多,不再是半年前第一次見面時的那種小男孩式的短頭髮了。她的頭髮是為我而留起來的啊,我的心中一暖。

剛一走神,寧萱已經走到我的身邊。這一次,她主動向我伸出手來。我緊緊握住她的小手,有點涼的小手。我聞見她身上的幽香,我輕輕地把她拉近我,我們擁抱了一下。她的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我們的眼睛都含情脈脈的注視著對方。我幾乎痴了。

"你發什麼呆啊,快幫我背包啊!"寧萱的話打斷了我沉醉的狀態。

我這才清醒過來,發覺這不是夢,而是現實。我接過她的包,這個包還真挺沉的。

我們挽著手出了大廳。我接過她的包的時候,我的另一隻手很自然地就拉住了她的手。她不再像上次那樣躲閃了,她沖著我笑了笑:"你的手真暖和。"

我們坐上計程車。這是我第二次與她一起坐車。上次,車駛向的是分別;這次,目的地卻是我們自己的"家"。

在車裡,我問寧萱:"這次坐飛機,沒有頭暈吧?"

"沒有,我想著快要見到你了,今天飛行的時間也彷彿縮短了許多。"寧萱自然而然地把頭靠在我的胸口。

記得第一次見面,我們分別的時候,晚上我送她回賓館,她的頭不經意地靠在我的肩上。而這一次,她像一隻溫柔的貓,主動地蜷縮在我的胸口。我的胸口是她的港灣。

我撫摸著她的頭髮。半年了,她已經留起了好長一段的頭髮,濃密烏黑油亮的頭髮。我把她往懷裡輕輕地一攬,摟著她的肩。

"我還是覺得有點累,我閉目打個盹吧。"寧萱輕聲說。

我點點頭,輕輕地拍拍她的肩頭。懷中溫香軟玉,一剎那間,我覺得自己是如此幸福:擁有一個愛人,也就擁有了世界。孤獨像潮水般退去,我像一個柔軟的島嶼,在海洋的中心展露出自己的身軀。

她像孩子一樣依偎在我的胸口。汽車在三環路上賓士著,沿途的高樓大廈逐次閃開。她的呼吸是均勻的,她把心交給了我。

我低頭注視著她的脖子,雪白的脖子上一層細細的茸毛。我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撫摸她那像玉石一樣溫潤的脖子。我俯下頭去,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脖子。

她在我的懷裡扭動了一下,模模糊糊地說:"你弄癢了我。"她的眼睛半閉著,她在悄悄地看我呢。

車到了稻香園。我們上樓放下包,準備回學校吃飯。

寧萱仔細看了看房間,在房間的中央像天鵝一樣轉了一個圈,然後對我說:"這一次,房間似乎更加乾淨了。"

我回答說:"當然啦,今天有最尊貴的客人降臨。"

我們牽著手下樓。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想牽她的手卻被拒絕的往事,便打趣地說:"上次你為什麼不讓我牽你的手呢?你可知道,那一次,我鼓了多少的勇氣?"

她用食指戳了戳我的額頭,嘆息著說:"唉,你真是個小傻瓜,你怎麼一點也不知道女孩的心思呢?好多時候,女孩說不其實是說是。那時,我心裡很想你來牽我的手,可是我嘴裡怎麼能說出來呢?你也真是太傻。那次整整一個晚上,你居然連我的手都沒有牽過一下。怎麼,後來感到後悔了吧?"

"你喜歡我這個傻瓜,說明你更傻。"我假裝生氣地說。然後伸手攬住她的腰。

說話間,就下了樓。北京的春天,風沙很大,一出門便遇到了沙塵暴。沙粒乾燥的氣息撲面而來,幾秒鐘之間,唇舌之中就有沙粒侵入的感覺。從山清水秀的江南,來到粗冽的北京,真是難為寧萱了。

風沙吹得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我們手挽著手走路,恨不得全部的身體都貼在一起。我們不讓我們的身體之間有一點的縫隙。

我們又走進學校里的那家"家園"餐廳。我與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在這家餐廳里吃飯的。

進門之前,我心裡想,要是我們上次坐過的那個座位還空著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們還是坐上次坐過的那個座位。

一走上二樓,我首先便把目光瞄準我們上次坐過的那個角落。心中的石頭一下子就落地了:那個座位還空著。我們徑直便向那裡走去,簡直就像是去搶佔一個至關重要的高地。我是那樣地急切,三步並作兩步。

坐下來之後,我們才面對面地笑了。笑容中,我們有一種心領神會。

我還是請寧萱點菜。她又點了上次的那幾個菜——香菇菜心、滑溜牛柳、蘿蔔絲鯽魚湯。我們像是兩個電影演員,在繼續著一段妙不可言的情節。卻沒有一點點"表演"的感覺,好像是在一種神秘力量的指引下,自然而然地做我們該做的事情。

吃完飯,我們一起去未名湖。校園的每一條路我都耳熟能詳,我閉著眼睛也知道怎麼走。畢竟,這個地方我已經呆了將近七年。但是,今天走在校園裡,感覺跟平時完全不同。因為寧萱在我的身邊。她一個人就改變了整座校園。她不停地問我,這座建築是什麼,那座建築是什麼,她的每一句詢問,都挑動了我對校園的新奇感。

很快,我們就走到了未名湖。湖邊,我曾經一個人來了無數次。心情煩躁的時候,來這裡讓自己安靜下來;心情歡悅的時候,也來這裡,讓湖水和高塔分享我的快樂。湖和塔幾乎成了我生活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我經常面對著它們自言自語。

過去,我的身影與塔的影子一樣孤單。今天,我卻攜著我的愛人來了。

寧靜的湖,高聳的塔,你們該為我而高興啊。

我跟寧萱在湖邊找了張椅子坐下來。

湖邊的人漸漸多起來,寧靜中又有了一點喧嘩。從我們坐的地方往前望去,一半身子淹在湖水中的石魚和博雅塔成為一線。塔投下長長的身影,在朦朧的夜色之中顯得有些神秘。

我告訴寧萱,曾經在一個孤獨的冬夜,我走在已經結冰的湖面上,我忽然伸手去抱住半截身子露在冰面上的石魚。我太孤獨了,我把石魚當作我"受苦受難"的兄弟。

還有一次,我在東門外的舊書攤上淘了一大包舊書。扛到未名湖邊,走不動了,便坐下來休息一會兒。我翻開這些已經破舊不堪的詩文集,不知道此前曾經有多少讀者的目光掃過這些書頁。然而,讀者與讀者之間卻是隔絕的,沒有彼此分享過閱讀的快樂。多少鮮活的生命暗淡了——包括書的作者的生命,而書還在繼續流傳著。

還有一次,我在湖畔聽到一位校園歌手的歌唱。那是一個俊朗的小夥子,他抱著一把大吉他邊彈邊唱:"未名湖是個海洋,詩人們都沉在水底……"這是世界上最小的"海洋",也是世界上最大的"湖泊"。未名湖這個小小的人工湖,牽挂著千萬學子的心。

寧萱說,湖邊有點冷。我便脫來外套給她穿上。她穿著我的外套,別有一番"英武之氣"。我們都情不自禁地笑了——她為我的關愛而欣慰,我卻在笑她穿上我的外套之後的男孩子氣。

她向我靠過來,我伸出手去緊緊地把她摟在懷抱里。剛開始,她還想輕輕地推我,後來也伸手來緊緊地抱著我。我們恨不得融化了自己,然後兩個人融合為一個人。我們不容許我們之間存在著一點點的縫隙。

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我只聽見她急促的心跳。

我的臉緊緊地貼著她的臉。她的肌膚像緞子一樣光滑。

她閉上了眼睛。隨著逐漸加快的呼吸頻率,她紅潤的嘴唇也微微地顫動著。我把我的嘴唇迎了過去,像是一個乾渴的旅人尋找一口甘甜的井水。

我的嘴唇合在了她的嘴唇上,我的嘴唇緊緊地貼著她的嘴唇不放鬆。我的舌頭尋找著她的舌頭,我的牙齒尋找著她的牙齒。她稍稍的抵抗了一下,便順從了我舌頭的親吻。

燦爛的星光下,我們完成了第一個吻。這是一杯醉人的美酒,是花果山上的甜美的花果釀成的美酒;這是一道從天而降的閃電,是劃破所有的黑暗的閃電。用紀伯倫的話來說,往日心中還忐忑不安、半信半疑,經過了這一吻,立刻便讓人確信無疑、喜上心頭。這一吻是美好人生的序曲,是精神生活詩篇的開頭。它是一根紐帶,連接著不同尋常的過去和光輝燦爛的未來。它是暴風雨之後的寧靜,精美的貝殼留在了沙灘上。

她依偎在我的懷中,她坐在我的腿上,我摟著她細細的腰。她羞怯地閉著眼睛,把臉頰貼著我的胸膛。而我還沉浸在那一吻的甜蜜之中,像遭到一次電擊一般。

我輕聲地在她的耳邊背誦紀伯倫的詩句,我的聲音小得只有她一個人聽得見:"它是四片嘴唇共同說出的語言,宣布心是寶座,愛情是女王,忠誠是王冠。它是溫柔的一觸,好似微風輕撫玫瑰花蕊一般,帶來的是輕輕的甜蜜的呻吟和一聲幸福的長嘆;它是神奇的抖顫的開端,這種抖顫使得情人離開道學世界,進入夢幻的樂園;它是把兩朵花兒合在一起,使它們的氣息相混,而產生第三種香……如果說第一眼是愛情女神在心田上撒下的種子,那麼第一次親吻就像一朵鮮花,開放在人生之樹的枝頭上。"我這才覺得沒有辜負這片美麗的校園——沒有愛情,它的美麗豈不白白浪費了?有了懷抱中的寧萱,未名湖的景物頓時靈動起來。寧萱的到來,宛如畫龍點睛的那一筆。

我們在湖畔說了好多話。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變得滔滔不絕起來。

寧萱托著腮,在旁邊靜靜地傾聽著。天上有星光,地上有她的明眸,她的眸子的光芒,超過了星星的光芒。她時不時地插上兩句,每一句都說到了我心坎上。

我們又回到小屋。這間小小的房間,雖然沒有一件奢華的、甚至是"必須"的電器,卻也能夠暫時為我們遮蔽風雨。

我們可以過最簡單的生活,卻不能忍受沒有愛的生活。我們可以降低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卻不能降低對精神生活的要求。我們可以跟愛人分擔匱乏與艱辛,卻決不接受嗟來之食。

我們不羨慕國王的宮殿,因為我們不懂得宮殿里的勾心鬥角;我們擁有了愛情,天涯海角,我們也能夠隨遇而安。

我忽然想起《聖經》中的話來:

我的良人哪,你甚美麗可愛!

我們以青草為床榻,

以香柏樹為房屋的棟樑,

以松樹為椽子。(《雅歌1:16-17》)

我們終於共同在一個屋檐下,我們終於擁有了一個"家"。這個家看似從天而降,卻又是我們日夜祈禱的結晶。

我們沒有開燈,我們點燃一根細細的蠟燭。我們躺在床上,臉貼著臉說話。時間的流逝,在此刻突然停滯。沙漏不再往下面漏沙子——我們彷彿進入另一個時空之中。

我們不疲倦,也不瞌睡,我們就這樣一句接一句地說了下去。說我們的祖輩,說我們的父輩,說我們自己。說那些傷心的事情,也說那些快樂的事情。

說到後來,我們覺得說話也是多餘的。我們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我們不斷地親吻,在熱切的親吻中,我們擁有了對方。

不知不覺地,天色亮了,新的一天開始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寧萱還在我的臂彎里沉睡著,她睡著的時候,像個玉石雕琢成的嬰孩。她睡得很沉,呼吸很均勻,又像一朵合起來的睡蓮。

我輕輕地把我的胳膊抽出來,把她的頭移到藍色的枕頭上。

昨晚她還驚訝地說:"你怎麼換上了我最喜歡的藍色的枕頭?"此前,她沒有跟我說過她喜歡藍色的枕頭,是我猜的,卻一猜就中。藍色的枕頭,將帶給她藍色的夢幻。

這時,我才打開日記本,匆匆寫上這幾筆。我被幸福沖昏了頭腦,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麼。

我寫字的時候,旁邊是寧萱有節奏的呼吸聲。我喜歡聽她的呼吸聲,我喜歡在她呼吸聲的伴奏下寫作。此時此刻,我寫的每一個文字都充滿了柔情蜜意。

我不會叫醒她。我要讓她隨心所欲地睡懶覺。

平時,她沒有睡懶覺的可能,我要讓她在小屋裡好好放鬆。等她睡到中午,我們再一起出去玩。

寧萱在睡夢中輕輕地哼了一聲。我低下頭去淺淺地吻了吻她的耳朵。她的耳垂上還有一個小小的穿孔的痕迹。她曾經告訴我,那是小時候外婆給她穿的,長大以後卻一次也沒有佩戴過耳環。

九、寧萱的日記

兩千年五月二日

昨天趕了一天的路。先從揚州到南京,再坐飛機飛北京,最後終於到了稻香園,到了我自己的家。

這麼快的速度,還是藉助我曾經討厭過的飛機。要是沒有飛機,從揚州到北京,不知要花多少的時間,肯定會讓他望眼欲穿。

這幾年來我坐了無數次飛機,以前每次都會暈飛機。這一次,既沒有頭暈,也沒有感到漫長。

以前坐飛機外出,等待我的是一連串商務談判;而這一次,等待我的卻是我的愛人、我的新家。一想起"愛人"和"家"這兩個名詞來,我的心中就暖乎乎的。

飛機到了首都機場。下飛機的時候,我甚至有點著急,我沒有託運的行李,背著隨身攜帶的包,便昂首向候機口走去。

我攏了攏耳朵背後的頭髮。他說他喜歡長發,我就把頭髮留了起來。中學時候我曾經留過很長很長的頭髮,我的頭髮一度是全班女孩子中最長、最濃、最黑、最漂亮的。

後來,遇到一件傷心事,我一狠心,便把瀑布一樣的長發剪掉了。好多同學都覺得可惜。但是,我覺得,剪去長發,便如同剪去一段不成熟的日子。短髮的我,節省了不少梳頭的時間。更重要的是,短髮掩飾了我脆弱的一面。跟陌生人初次見面,一頭清爽的短髮能夠給對方留下精明能幹的印象。

此後,我一直保持著"超級短髮",而且逐漸發展到越來越短——幾乎跟小男孩的平頭一樣短。難怪第一次與他見面的時候,他會大吃一驚。他說,他想象中的我與他見到的我,只有一點不一樣——就是頭髮。

自從跟他見一面之後,我便一直把頭髮留著,卻從來沒有跟他說起。我想給他一個巨大的驚喜。

遠遠地,我就看見他在向我招手。也真難為他的,他眼睛近視,在擁擠的人群中,居然一下子就把我分辨出來了。更何況我的髮型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

我想,他不是用眼睛看,而是用心在感覺。我也向他揮手,我們的視線匯合在一起。

我們的眼睛像星星一樣,碰撞出熱烈的火花。

我們居然可以一句話也不說,就全然知道對方的心思。我本來就是他身上的肋骨啊。儘管前方有那麼多等待接站的人,我卻如入無人之境,我的眼裡只有他,那裡只有他一個人。

我像貝殼一樣向他敞開。

我想起了安妮寶貝在一篇小說中的一句話:"她那時候是一個瘦的眼睛漆黑明亮的女孩。拎了一個旅行箱來投奔她的愛情和未來。"

我加快步伐向他走去,看他著急的模樣,簡直就要衝過警戒線了。

我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他的跟前。他還在痴痴地注視著我,連接過我的包也忘記了。

我提醒他,像一個任性的孩子一樣對他說:"人家背著這麼重的包走了好長的路,你也不幫一幫。"

他這才有些驚惶地從我的手中接過包。片刻的忙亂之後,他伸手來挽著我,我把手給了他。這一簡單的牽手,延宕了半年多的時間。

"你看,我的頭髮,變樣了吧?"我撥弄一下頭髮,得意洋洋地對他說。心裡巴望著能夠得到他由衷的讚美。

"我早就發現了,你的頭髮都這麼長了。我也知道,你的頭髮是為我留的。"他的眼光里全是濃濃的愛意,他還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髮,頭髮在風中調皮地飄動著,不順從他的撫摸。他說我的頭髮里有淡淡的幽香。

我們到了家——還是那個落寞的居民區,還是漆黑的樓道,一切都沒有變化。只是,樓下盛開了一束金黃的迎春花,他說,這些迎春花是專門歡迎我的。

我上次來的時候,還是秋天,現在卻是春天了。

我上次來的時候,是一個短髮的現代女子,這次來卻是一個長發的古典女子。

他的房間里,還是一切依舊。滿屋子的書,電腦靜靜地隱藏在書堆之中。這半年多以來,他在電腦前又寫出了多少文字呢?他又讀完了多少本書?

唯獨發生變化的是,他為我準備了藍色的枕頭。他告訴我,上午他還特意把這對新買的枕頭放在陽台上曬了一陣,枕頭上還留著今天的陽光的香味,枕著它睡覺,夢裡也會充滿陽光。

這個小小的房間,如果增加一個我,並不會顯得擁擠。我會盡心儘力地行使女主人的職責,把它收拾得更加井井有條。我會在這個樸素得有點刻板的房間里,不經意地增添進一些溫馨的元素。

簡單地洗一把臉,我們便回學校去吃飯。我說:"還是去上次的那家餐廳吧。讓我們重溫一下昔日的記憶。再說,那裡的菜做得真不錯。"

"當然,那裡是我們的家園。"他回答說。

有意思的是,我們上次坐的那個座位還空著,好像是專門為我們留的。

這一次,他坐在對面,毫不害羞地"審視"起我來。他的臉龐紅彤彤的,好像是喝醉了酒。

我向他撇一撇嘴,開玩笑地說:"你現在怎麼敢這樣肆無忌憚地看我?"然後,從桌子下面伸出腳去,輕輕地踢了他一下。

"我想看看你長漂亮沒有。"他還是沒有收回熱烈的目光。

這次吃飯,又是我佔了上風。我點的三個菜跟第一次的一模一樣。他沒有吃多少,而我卻拿出"橫掃千軍"的架勢來,一口氣吃了一大碗飯。

其實,平時在公司里,我吃得最少,一份分量並不大的盒飯,我只能吃一小半;到外邊飯店去與客戶們一起吃飯,我也往往是"點到為止"。媽媽說,我從小就太挑食,我們的家境並不算好,也不知道是怎麼把我慣出來的。媽媽一直就擔憂我太瘦,每次周末回家,都會做一大桌子好吃的,可是我並沒有如她所希望的那樣"狼吞虎咽"。

也許,只要與他在一起,我的食慾就能夠出奇地好。我一邊吃,一邊對他說:"你養得起我嗎?你看,我這麼能吃。"

他說:"沒有問題。小生不才,但養一個老婆還是綽綽有餘的。"他惹得我忍俊不禁。

吃完飯,天色已經全部黑了。沸騰了一天的校園,終於進入相對的安謐之中。教室和圖書館的燈一盞盞地亮了。

"去未名湖邊散散步吧。"他提議。他驕傲地拉著我的手,彷彿要向每一個同學宣告:她是我的愛人!他步履輕快,像要飛起來。我幾乎是被他拖著走,我都跟不上他了。

一路上,他興奮地向我介紹北大的建築。哪一棟教學樓他經常去,哪一間教室比較容易找到座位……看得出,他無比地熱愛這座校園。儘管在文字中他對北大有不少激烈的批評,但在骨子裡他是深愛北大的。正因為愛得太深,他的筆下也就更不留情面、更不願意掩飾現實的缺陷。他愛的是蔡元培的北大,是"五四"的北大;而不是校慶的鑼鼓聲中的北大,也不是"工商管理碩士"們的北大。

還有兩個月就要離開這裡了,我感覺得出來,他還是有一點戀戀不捨。但是,他又不能永遠呆在這裡,就好像真正的大樹不能永遠生長在溫室里。

他說,在這個校園裡,他留下了一生中最寶貴的七年的青春歲月。他的精神在這裡成長壯大。他幾乎每天都去圖書館,卻一次也沒有進過舞廳。他是這座校園裡最平凡的一個"清教徒"。現在,在離開的前夕,感情很複雜,既有些厭倦,又有些留戀。他說他要走出去,將來有一天再回來。

而我,離開校園已經有好幾年了,這種感覺已經逐漸淡漠。我對自己的校園沒有像他這樣刻骨銘心的感情,但我理解他所有的感受。

我們坐在湖邊,星光從樹梢之中透過來。

湖心島邊光滑的石舫上,有人在玩耍著,好像在跳舞,歌聲漂了過來。

我們像磁鐵一樣靠在一起。他緊緊抱住我,我也向他迎了過去。女孩的羞澀在一瞬間全部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嘴唇在尋找著我的嘴唇,他多麼笨拙啊。我心裡暗暗發笑。

他的嘴唇滾燙,像是著了火。我閉上了眼睛。

這一個吻,彷彿過去了一個世紀甚至一個千年,這是一個似乎永無休止的長吻。直到我快要透不過氣來,我才輕輕地推開他。

我披著他的外套,我們挽著手繞著未名湖走了好幾圈。

旁邊,有幾個大一的新生在高聲談論他們的老師。他們無所忌諱、高談闊論。這種充沛的自信是新生們專有的權利。我們相視而笑,我們也有過這樣的時刻,而且我們至今還在保持著這樣的心態。

夜深了,我們牽著手回家。沿途的店鋪漸次熄滅了燈,關了門。海淀這一帶,是文化教育區,不是商業繁華地帶。晚上,幾條街道都顯得很冷清。

進了房間,他緊緊地把我擁入懷中。他說,他害怕失去我,失去上帝派遣到他身邊的小精靈。

我安慰他說:"我會來到你身邊的,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陪伴你。"我說這句話的時候,用的是斬釘截鐵的口氣,眼睛里還放著褶褶的光芒。

我發現,此時此刻是他最脆弱的時刻。他外面那層堅硬的殼脫去了,他只會在我的面前脫去,甚至在父母面前,他都不會如此放鬆。此時此刻,我需要像母親一樣愛撫他。不,比母親還要親密。我是他的情人,他的愛人,他的身體的一部分。

我們擁抱著躺在床上,我們肩並著肩,在昏黃的燭光下,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個晚上的話。我們都流淚了,卻又都歡笑了。我的眼淚流在他新準備的枕頭上。他伸出舌頭來吮吸我臉頰的淚水。

他的手撫摸著我光滑的脊背,我的肌膚像睡蓮一樣向他張開。

後來,我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我只記得我蜷縮在他的臂彎里,他的暖和的臂彎里。

我是一個性寒的人,以前在大學宿舍里睡覺,經常半夜裡被凍醒。然後,起床來給自己再加一床被子,或者輕輕地叫醒下鋪的女孩,像一條魚一樣鑽進她的被窩,跟她一起擠著睡。

當我抱著渾身滾燙的他睡覺時,我再沒有感到寒冷。他給了我無窮的熱量。在他的臂彎里,我感到一種從所未有的安全和溫暖,就像種子找到了生根發芽的地方。

尋找一個終身可以依靠的丈夫,不就是尋找一個晚上可以溫暖自己的人嗎?《聖經》中說:

二人同睡,就都暖和;

一人獨睡,怎能暖和呢?(《聖經·傳道書4:11》)

我整個晚上睡得很香,也沒有做夢。很久沒有睡得這麼沉了。只有在心靈安定的時候,才能夠睡得這麼沉。

今天早上,當我醒來的時候,他不見了。是閃亮的陽光把我從睡眠之中晃醒的。

北京唯一比江南好的,就是有燦爛的陽光。幾乎每天都是晴朗的天。

這是一間朝南的屋子,一大早就有陽光流淌進來,它們像小孩子一樣,爭先恐後的湧進我的懷抱里來。以撲進我的懷抱,卻又突然消失了。我對陽光的擁抱,讓我又想起昨天晚上我擁抱他的感覺。

我揉了揉眼睛,我的愛人,他到哪裡去了呢?他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屋子裡?

我扭過頭去,發現他在枕頭上放著一張小紙條:"廚房裡有麵包、酸奶和新鮮的草莓,這是我為你準備的早餐。我出去買菜去了,你好好睡覺,起來以後自己先吃點早餐。我馬上就回來。我們一起做午飯吃。"讀著他熟悉的字跡,一股暖流湧上心頭。我終於有了一個家!

從中學起,我就在學校里過住校生的生活。這種單調的集體生活既讓我自立,也使我孤獨。我常常感到自己像一隻被牧人丟失的羊羔,在茫茫無涯的原野上彷徨。我沒有自己的家,也不知道家在哪個方向。

初中、高中、大學一直到工作,集體宿舍里,有時是八個人,有時是六個人,有時是兩個人。我跟同屋一般都相處得非常好,有好吃的大家分著吃,打掃衛生的時候大家爭著干,一幫小姐妹相親相愛。然而,那畢竟不是家,用他的話來說,就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那些一模一樣的房間里,每年都會搬進一批嶄新的學生,就好像是稻田裡每年都會長出一茬稻穀一樣。因為沒有愛情,也就沒有回憶。

我時常陷入一縷一縷的寂寞之中,這些寂寞纏繞著我,讓我無法自拔。我的學習很優秀,我的工作很自如,我的收入也很豐裕,可是我依然覺得: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我一直都沒有獲得。

讀《聖經》的時候,我被這段話深深打動了:

一個人若有一百隻羊,一隻走迷了路,你們的意思如何?他豈不撇下這九十九隻,往山裡去找那隻迷路的羊嗎?若是找著了,我實在告訴你們:他為這一隻羊歡喜,必為那沒有迷路的九十九隻歡喜還大呢!(《馬太福音18:12-13》)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那隻走失的小羊羔啊。上帝不會不管我的。

可是,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在上帝精心的指點下,找到一個最終屬於自己的家呢?

現在,這個家就在面前,我就在這個家之中。他就是上帝派到我身邊的使者。

此刻,我被喜悅所籠罩了。這種喜悅將伴隨我一生。

他曾經告訴我,他能夠一手拿筆寫作,一手拿鏟子炒菜——難道今天他要向我展示一下他在廚房裡的手藝?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香草山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香草山
上一章下一章

風茄: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