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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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猗紋對於大便的張揚沒有收到預期效果,就連她以為可以爭取到的基本群眾羅大媽也沒理睬她的爭取。誰也沒相信在一個孩子稍微過量的屎里藏有什麼哲理。即使是真地消化不良、真地該吃焦三仙也無可非難,中國小孩兒誰沒吃過焦三仙——神曲、麥芽、炒山楂。司猗紋經過醞釀的「亮屎」方案反而叫西屋的葉龍北看了笑話,確切地說是她栽在了他手裡。原來她暴露給他的是一派猥瑣、小氣和神經質,葉龍北那一連串的瘋話倒成了無可反駁的真理:人和大便同等光明。若再做發揮,也許人還不如大便光明。

她不願再去回憶那個由她釀成的「亮屎」場面,這回憶使她加倍憎恨葉龍北,是他將她逼到了那種境地。他對她那毫不躲閃的打量如同窺透了她一樣令她不悅,這是一種滲入骨髓的尖酸疼痛的不悅,它的延伸和發展便是仇恨。

一個女人對看透了她的男人的仇恨,正如同一個男人對看透了他的女人的仇恨,那幾乎無法磨滅。

那「亮屎」的場面實際促成了她的靈魂被人審視,經受不起這審視的不是她的二外孫女小瑋,而是她本人。司猗紋具備審視自己的本領,但當她的靈魂承受不住各式各樣的審視時,她就索性對自己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她就把她的猥瑣、斤斤計較和神經質變作對她那曾經有過的慷慨、大度的回味,從前她不是沒有過那樣的氣度。

解放前夕,莊家的日子每況愈下,庄老太爺因了年歲和體力經常卧病在床,而庄紹儉從不在經濟上周濟家裡。司猗紋的小叔庄紹安雖然已從美國回來,在上海安家行醫,庄老太爺卻一時不願向他發出求援的呼救,求援、呼救那是個失卻了尊嚴的萬不得已。司猗紋雖然一再動用早年從娘家分得的那點兒遺產,然而一個坐吃山空的局面仍然擺給了莊家。坐吃山空意味著你必須忍著心疼去吃你那些動產和不動產,吃你那些看見的看不見的收藏。細軟、珠寶、名人字畫乃至木頭、石頭。於是一個物質變精神、精神變物質的轉化過程便開始形成。一張王石谷、張大千作為精神收藏價值可觀,當它們一旦變作純物質的糊口需要,也許只能換幾斤白面。那些串衚衕做「打鼓兒」生意的對此最具慧眼,他們永遠能準確判斷出哪家主人正急不可待地企盼著這幾斤白面。體面人家最害怕的就是打鼓兒的在你門前的遊走,那鼓聲使他們相信,瘟疫正在附近流行,又如同深更半夜聽見貓頭鷹歡笑著飛過你的屋頂。然而你每天還是在等待這瘟疫、這貓頭鷹的不期而至,因為這畢竟可以使你不必拋頭露面地捧著你的古瓷、玉器四城奔跑。到頭來那些古玩玉器商還是能從你的神情舉止里斷出你那坐吃山空的窘相兒,他們早已從人身上磨鍊了認人的火眼金睛。你這就不如悄悄地把那疒參人的鼓聲引入你的院落。

丁媽總是扮演著這種「引鼓入院」的角色,她和司猗紋痛心地抱出那些將要出手的「家底兒」,最後庄老太爺還痛心地獻出了他的雞血石名章。

每逢這時,姑爸也會參與這種不公平的交易。她雞一嘴鴨一嘴地發表著議論,但那議論叫你很難弄清這是在向著外人還是向著嫂子。比如一件細毛(細毛:價值高的皮毛。)就要成交出手時,因姑爸的一句話那細毛會再次掉價:一件成交的瓷器已經擺進打鼓兒的筐里,也許姑爸的又一句多嘴能使那打鼓兒的突然改變主意,聲稱由於這東西的不真他不再收買。當然,這聲稱純屬要挾,真貨畢竟是真貨,然而由這要挾所引出的麻煩其結果總是那真貨的再次掉價。你不妥協,打鼓的就會拂袖而去。司猗紋覺得這拂袖而去就是對莊家的大不敬,對莊家宅院的大不敬。可誰讓姑爸出來發表這倒人胃口的議論呢。

「下次你就甭出面了,有我呢。」當一陣鼓聲遠去,司猗紋對小姑說。

「沒有你,莊家那些寶貝還跟不了打鼓兒的哪!」姑爸搶白著嫂子,一個急轉身回了屋,把司猗紋扔在這座越來越空的院子里。

司猗紋無心再和姑爸爭執,只有這時她心裡才生出幾分委屈。但這委屈又時時提醒著她,現在能夠有勇氣有力量直面這院子的還是她司猗紋。她才是這座空山的主人,她的兒女她的公公,包括眼前這個一開口就掉價的小姑,都是因了她的存在才得以像個正常人似的生存。面對這座空山,司猗紋有一副偏要和它廝守下去的胸懷,這胸懷使她打發走打鼓兒的,打發走小姑的一派胡言亂語,重新生出氣力為這空山的振興而絞盡腦汁。

有一天丁媽提醒司猗紋,說東城都在買豐利洋行的股票,股票可以讓死錢變活錢。丁媽還用她手頭那點兒少得可憐的積蓄買了兩張呢。丁媽的提醒使司猗紋下決心讓死錢變活錢,她一咬牙從銀行取出僅有的體己,加上她們近來由打鼓人身上的獲得,背著庄老太爺也買了豐利洋行的股票。她所以背著庄老太爺是為了將來給他個出其不意,也許那將是一個出其不意的時運好轉。股票給司猗紋的生活帶來了新希望,誰知就在這希望之中北平解放了。

解放了,當到處都唱著「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時候,司猗紋入股的洋行倒閉,老闆不聲不響地溜了。她想讓庄老太爺讓全家出其不意的那點新希望也隨之一去不復返了。豐利洋行的倒閉使她的本利再無蹤影,這種置人於死地的溜走使司猗紋不得不擺出一副要討還血債的架勢去找那老闆的太太算賬。她帶領庄坦找到了那太太,先是眼淚汪汪地哭訴自己的處境,然後庄坦也眼淚汪汪地挎住司猗紋的胳膊,儼然一對遭了難的母親和兒童。沒有比母子一同哭泣的景象更叫人心酸的景象了,誰知那太太的哭泣比他們娘兒倆還要悲切。她說她還不如他們,因為那老闆在逃走的同時也拋棄了她。這情形是司猗紋始料不及的,她不知所措了,出路只有一條:帶著庄坦回家去忍氣吞聲。她們出門時碰見正進門的一位矮個中年男人,他告訴她們,他也買了豐利洋行的股票,也有著和司猗紋同樣的遭遇。他原本也是來登門大鬧的,當他發現這裡有比他更凄慘的婦女兒童,便打消了這念頭,只和司猗紋稍做打聽就尾隨他們母子出來,還用自己雇的洋車將他們送回家。在莊家門前,司猗紋再三謝過這先生的好意。人在危難中哪怕聽見一句安慰話也會使你感激不已,更何況這先生是用自己花錢雇的車送他們回家呢。司猗紋忽然覺得送她回家的原本應該是庄紹儉,然而她只記得他「護送」過她一次,那便是婚禮之後從教堂的歸來,如果那就是護送的話。

司猗紋坐在洋車裡傷感著,卻沒有落下淚來。她不願輕易在外人跟前落淚,特別是當著正在安慰自己的外人。分手時那中年男人與司猗紋寒暄了許多,他告訴司猗紋他叫朱吉開,在西城開一家文具店,還告訴她他就住西城大木倉。司猗紋覺得如果此時她請朱吉開走進她那日漸空曠的宅院,朱吉開一定不會拒絕。但她沒有請的意思,朱吉開也沒有走進來。幾天後走進院來的是庄紹儉。

庄紹儉回來了,司猗紋立刻預見到她又要迎接他的一個新故事了。她常把他給予她的一切一切都比作對於種種故事的迎接,比如那年他帶給她的那種難堪的疾患。有了那次的迎接,如今司猗紋面對庄紹儉就產生了一種什麼都不在話下的氣概。「我知道」。她的眼光正在告訴他,「這個家從來都是你釋放災難的地方,你不是又回來了嗎?我靜等著。」司猗紋一面目不轉睛地注視庄紹儉,一面窺測他的內心。

庄紹儉沒有司猗紋那種無所畏懼的目光,他只是偷眼打量著她,打量這個幾年沒見過面的女人。他驚奇她居然活得這麼新鮮,甚至比幾年前還要新鮮。不僅他的骯髒沒在她身上留下痕迹,連歲月的消磨也沒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而從前風度翩翩的他在她面前卻不再風度翩翩。除去歲月的流逝除去身體的原因,現在最重要的緣故用最通俗的話來說就是他「犯了事」。

庄紹儉在天津犯了事,他在他服務的花紗布公司將一筆公款據為己有。換句話說,他貪污了一筆數目不小的公款。依照當時處理貪污罪的條例,如果他不準備服刑就得如數賠錢。開始他曾在齊小姐身上打過主意,她有錢而且還有一幢洋房,可是後來他打消了這主意,他願意和她終生保持著純潔,他願意把一切臟骯一股腦都倒給司猗紋。在他看來她就是他的垃圾桶,有什麼骯髒盡可隨意拋擲。於是庄紹儉不僅沒把賠款的環節透露給齊小姐,就連他的犯事兒也沒透露。在她面前他仍然瀟洒地摩挲著她送給他的戒指,一面和她在起士林喝著義大利濃湯。直到分手后他才一溜煙似的先到信託行賣掉戒指,然後用這錢買了去北京的車票。當他踏進家門站在司猗紋跟前,才把自己由齊小姐面前那個庄紹儉變成司猗紋面前的庄紹儉。一切都不在話下了,縱然眼光有那麼一絲猥瑣,那也僅是暫時的一絲而已。既然他可以把他的一切骯髒向她傾倒,就不如傾倒得理直氣壯些。於是他那猥瑣的眼光一霎間就變得理直氣壯起來,那何止是理直氣壯,那是虛張出來的蠻橫、勒索和幾分幸災樂禍。

庄老太爺很快就知道了這一大難臨頭的消息,知道了現在庄紹儉的不期而至可不是什麼打鼓兒的,他將要使他變成一個徹底的窮光蛋,一個連豆紙也只能伸手向兒媳要的窮光蛋了。那時世上若有定向爆破的技術,庄老太爺一定會把兒子想作是定向爆破手了,他的家在經過一陣顫抖之後就會化為粉末向一起聚攏……

司猗紋卻表現出少有的平靜,她直截了當地問庄紹儉:「你的事得多少錢?」

庄紹儉說了個數目,那數目使司猗紋也一陣頭暈。很快她就鎮靜住自己,並且立刻就想出了對那個數目的籌措辦法。

她決定賣房。

她決定賣房就像她當年決定買房那麼果斷。很快庄紹儉就帶著對司猗紋蠻橫勒索之後的沉重加愉快,回了天津。司猗紋攜著全家的愉快加沉重很快就搬了出來。她用賣房錢的一小部分買了一個小四合院,其餘的錢再加上她存下的十幾匹白洋布才湊夠了庄紹儉的賠款。

司猗紋買下的小四合院地處響勺衚衕中段,與司家那堂皇氣派的老房子遙遙相望。司猗紋說不清她為什麼又搬進這衚衕,也許一切原本無意,也許那大門那高深的宅院使她總有不盡的回味,她將在那婉約而又自豪的回味中收拾當今屬於她的日子。

司猗紋在這個有著一棵棗樹和兩棵丁香的小院里住下來,不知為什麼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曠。這空曠使她常想起那位用洋車送過她的朱吉開,很快他們就來往起來。很快她就知道朱吉開喪妻已有幾年,目前和母親住在一起。朱吉開的出現使她感到頭頂上有了一塊明朗的天,一塊明亮而又朦朧的未來。那時最使她感興趣的莫過於新婚姻法的頒布了,新的婚姻法好像就是為著她而頒布的。如果新婚姻法明確示意婦女都應爭得一份自身的權利,她這權利的實現將是連著朱吉開的。如今她就像死灰復燃一般想到了那權利的另一面:離婚。

很多人離婚是為了再婚;很多人離婚是為了不再結婚。司猗紋把這打算不含糊地告訴庄晨,庄晨就曾經以為母親的離婚是為了不再結婚。但是她錯了,司猗紋正是希望與朱吉開處得光明處得更像一對夫妻,才想到與庄紹儉離婚。

司猗紋的事情辦得天真而果斷,她以近五十歲的年紀告別公公、小姑,告別女兒、兒子,告別多年的用人丁媽,不顧這所有人對她的鄙視,她走出莊家和朱吉開結了婚,她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是她的行動中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疏忽:她在北京結婚時,寄往天津的離婚申請還未得到批准。如果剛剛用「犯了事」形容過庄紹儉,那麼現在該用「犯事兒」來形容司猗紋了。她犯的是重婚罪。這是因為庄紹儉的起訴,法院對司猗紋的宣布。

雖然庄紹儉與司猗紋許多年前就已經扮演著名義夫妻,雖然他不斷地向她拋擲骯髒,但是他不能容忍她從法律上將他拋棄。她的行動使他突然發現他原本不認識司猗紋,他從來就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她就在他不把她放在眼裡的歲月里積蓄著自己的力量儲備著自己的心機,在必要時拿出這力量和心計打他個措手不及。她的行動使他無異於當眾受辱,她的結婚又使他侮辱上加侮辱。這侮辱加侮辱使庄紹儉無法不遷怒於新社會,正是這新的社會新的制度使司猗紋這種徐娘半老的女人也迫不及待地舍家棄小去尋求頭上一塊晴朗的天了。庄紹儉自有庄紹儉的邏輯,原來尋求了半生自身解放的他本人,最懼怕的莫過於自己的女人也要宣布做這種尋求。他對她那幾分賣房賠款的感激之情隨之煙消雲散。他甚至覺得這也是她向他發出宣言之前的一個美麗的陰謀,是她對他倆之間關係的最後一次償還。

也許司猗紋的確是想做最後的償還。她在十八歲那個「過失」使她對庄紹儉的償還延續了近三十年,只差搭進她這條命。或者說她已經搭進了她的命,如今的她是生命毀滅之後的再生。現在司猗紋又經歷了一次毀滅之後的再生,她和朱吉開分別被判罪一年,兩人有所不同的是,司猗紋屬於監外執行。

服刑開始,司猗紋又回到了莊家。在那個新的四合院里她並不低眉順眼,她仍然是公公的兒媳,兒女的母親,小姑的嫂子,丁媽的主人。家人的一切白眼、咆哮、冷淡,在司猗紋看來只不過是又一種見識。該做的事她一樣不少做,不該說的廢話一句也不多說。庄老太爺跟姑爸說這是一種囂張,也許這的確是一種囂張。她見識著又等待著,等待著一年之後,她要利用她親自掌握的新的法律去爭取她的悲歡離合。她看重這法律甚至遠遠大於再同庄紹儉離婚、再同朱吉開結合的本身。她學會了說「活該!」她覺得這是一個很利索很脆生的詞兒,一個最能表達人生一切喜怒哀樂的再好不過。

庄坦告訴她爺爺又在發脾氣了,她說:「活該!」

即將大學畢業的庄晨聲言如果母親再重複她重複過的一切,自己就要求分配到外地,司猗紋說:「活該!」

庄紹儉也說著「活該」,他覺得司猗紋一切都活該。他仍然是司猗紋的法定丈夫——活該!這活該使庄紹儉不時生出一種苦澀的滿足,假如從前庄紹儉一直存有與司猗紋徹底分手的想法,那麼如今他不再這麼想了。他要拖著她耗著她直到她筋疲力盡,直到她老態龍鍾——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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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紹儉低估了司猗紋的力量。他沒有拖住她,一年之後朱吉開刑滿釋放,司猗紋便對庄紹儉捲土重來了。她再次提出和他離婚。

新社會的法律終於把司猗紋從與庄紹儉的廝守里解放了出來。當她再次打點好自己的東西再次撫慰了家人,就要離開莊家奔赴朱家時,庄紹儉卻又一次不期而至了。

被那「事兒」折磨過的庄紹儉雖然白了頭髮駝了背,但他這次出現在司猗紋眼前卻衣冠楚楚:深灰色幹部服緊扣起風紀扣,銀灰的頭髮上還用了髮蠟。他那分外整潔、整潔到有點不自然的裝束打扮叫人覺得他彷彿是找司猗紋結婚的。然而新郎不是他,他是來討伐的,他不願最終敗在她手裡。他要帶著一身整潔給她個措手不及——沒準兒他真能動手掐死她。這整潔的衣著這髮蠟,便是他要掐死人的預兆。在火車上他練兵似的把手指攥得嘎嘎直響,他就準備這麼嘎嘎響著向她撲去。

司猗紋沒有注意到庄紹儉的衣著裝束,也沒有聽見他那嘎嘎作響的手指。她沒有打量他的習慣甚至對他的長相都一向模糊,如果她對他的形象有一點記憶的話,那大概還是從兒子庄坦臉上看到的。司猗紋看庄紹儉本人從來只看一個地方,不管隔著多少層衣服她一眼就會看到那兒去。她只知道是那個地方使她和他成了夫妻,那個地方能使她噁心得六神無主,就是為了這六神無主的噁心她才非看不可。

庄紹儉感覺到司猗紋的視點。她那略帶嘲弄的無所畏懼的眼光已經告訴了他:她並沒有看重他的到來,他的刻意修飾只好像給她增添了幾分笑料。他的修飾絲毫也沒有改變她看他的視點,那是她看他的一個由來已久的惟一能使他無地自容的視點。現在他已經後悔自己這刻意修飾的愚蠢,現在他氣喘吁吁地跑回北京就像是專門為司猗紋展覽的一個笑料。大凡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秉性吧:當你感到你是作為一個笑料而存在的時刻,才是最能引起你怒火中燒的時刻。剛才你那一切憤怒的準備已化為烏有,一個新的怒火中燒才是你要真正達到的火候。這火候終於在庄紹儉身上形成,這使他忘記了伸手去掐她。他發現桌上有個正朝他做著鼓動的半空酒瓶,他綽起那酒瓶便向司猗紋頭上砸去。

血和酒從她臉上一瀉而下。她一隻手捂住額角,另一隻手在空中撲摸了一陣就昏倒在地上。

庄老太爺和姑爸都奔了過來。眼前這個血人使庄老太爺只會在當屋轉圈兒,人高馬大的姑爸卻表現了大無畏的難得的鎮靜。她先把司猗紋攔腰抱上床去,擦去她臉上的血污,又拿繃帶給她做了包紮,還伸手在她鼻子底下試了她的呼吸。當她發現司猗紋還有呼吸時,才離開床邊,把庄紹儉推出了屋門。

當晚庄紹儉就逃回了天津。所以用「逃」來形容他的離開,是因為當他看見血真的在他眼前迸射時的那份驚懼和倉皇。他甚至願意用他的逃離來否定眼前這個事實——那也許不是血,躺下的不是司猗紋,或者他本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天津。那個女人的死活本應和他毫無關係。他一生都相信他願意相信的,否定他願意否定的,正視他願意正視的於是他不願意正視的就彷彿不存在,比如司猗紋的血。他逃離了北京就把那彷彿是不存在的事實推給了他的家庭。

庄紹儉那一酒瓶沒能使司猗紋致死,她又不費勁地活了過來,只在額角上落了個月牙兒形的疤痕。這傷疤如同一彎新月,每當她面對鏡子就覺得她真正的新生活將要隨著這一彎新月的升起而升起了。原來最坦然的最有資格使自己解放自己的還是她,她就帶著這彎新月毫無掩飾地出現在家人面前了,像是又一次的復出。

她的復出使庄老太爺對她那中止了的仇恨又復活了,他甚至暗自抱怨起庄紹儉為什麼不把她一瓶子砸死。

司猗紋沒有死,朱吉開死了。朱吉開帶著出獄后的肺病離開了人間。朱吉開的死使司猗紋不得不重新組織自己關於生的邏輯,重新去向人生做新的挑戰。於是她又想到了法律。她自己領教過的法律使她重新想到對法律的運用,她忽然覺得庄紹儉那次的「犯事兒」原本就應該嘗到法律的「甜頭」了,是她的大度才使他像條泥鰍似的從網裡溜走了。要網住這條溜走的泥鰍就得重新張起這張法網,報紙上那些大標題「法網難逃」說得再好不過。原來她讓他落入法網並不難,他天津那點風流韻事她隨時可以利用。你不是非要和我做個終生的法定夫妻不可么?法定夫妻就得從這「法定」里得到好處。於是一夜間她做出決定,她將起訴他和天津齊小姐那點事。

庄紹儉卻也死了。庄紹儉死於肝癌。司猗紋還聽說庄紹儉是死在齊小姐的懷裡。

庄紹儉的死免卻了他那點事的當眾暴露,他帶著和齊小姐那永遠崇高而詭秘的情分一去不復返了,他的一去不復返只成為司猗紋的又一次承受。

一年之中司猗紋承受了兩個男人的死。有時她像找個樂子似的想想,覺得他們死得有點爭先恐後,有點誰也不讓著誰,誰也不甘心被誰丟下。是朱吉開勾去了庄紹儉,還是庄紹儉咒死了朱吉開,這永遠是留給司猗紋的一筆糊塗賬。她彷彿經常看見他們在一個地方格鬥,也許天堂,也許地獄。庄紹儉力大無比,朱吉開也不斷施些小計。每當司猗紋看見這格鬥場面就想:為什麼不把她的公公也塞到他們中間?三人為眾,三人的戲更熱鬧。她盼望著庄老太爺也死,她願意用庄老太爺的死祭奠朱吉開,更願意讓老子去陰間給兒子添點兒膩歪。

然而司猗紋的構想畢竟是一種虛妄的熱望,擺在眼前的是她究竟要落在哪邊兒。目前擺給她的有三種生活方式:她可以一步邁到朱家去陪伴朱吉開的母親朱老太太,在一個新的清靜中過自食其力的日子,這也是朱吉開死前的願望;她可以甩開庄老太爺和姑爸,帶著庄坦另立門戶(庄晨已結婚隨蘇友憲去雖城);她可以繼續留在莊家。她權衡再三還是留在了莊家。她所以留下也許是因為她的疲憊,她覺得每時每刻都在格鬥的不是庄紹儉不是朱吉開而是她自己,她斗得太疲憊了,她想在一場疲憊之後修身養性。那麼,只有莊家這座空山才能賦予她這種修身養性的可能。尤其一想到姑爸那幾分傻氣,她甚至覺得世間最可愛的人原來是姑爸。

司猗紋沒有走,她又留了下來,留在與從前的娘家為鄰的那個四合院。在這個有著一棵棗樹和兩棵丁香的院子里,她又開始了她生活的一個新階段。她甚至又突然生髮出強烈的生活慾望,找來油漆匠重新油漆了門窗。該紅的紅,該綠的綠,一絲不苟。她親自給正上中學的庄坦縫補、做飯,與姑爸和顏悅色地相處,連莊老太爺也真切地感到如今的兒媳有幾分可愛之處。司猗紋認真地過著日子,並且在這裡認真接待了一位來自天津的客人——齊小姐。

齊小姐是專程來給司猗紋送庄紹儉骨灰的。

司猗紋把這位小姐思想了幾十年,原來這是一位和她的想象相差甚遠的中年女人。她身體纖巧,容貌卻非常一般。上身穿一件半新的列寧服,腳上只是一雙偏帶黑布鞋。這種事實和想象間的巨大差異使司猗紋說不清是喜悅還是失望。

她們面對面地站在司猗紋的院門口。客人說明了來意,司猗紋將身子側向一邊讓客人進了院。

她們無言地對坐在正房,一隻烏木骨灰盒放在兩人中間。那是庄紹儉骨灰的一半,齊小姐特意送給司猗紋的,另一半她留給了自己。

司猗紋並沒有過分留意那半盒骨灰,使她大動心思的是庄紹儉為什麼能和這個女人如漆如膠的一輩子,甚至最終死在她的懷裡。她竭力尋找著搜索著這位客人身上那獨特的動人之處,那可能引人愛戀的點點滴滴。她以女人特有的銳利眼神兒探視著客人的全部,那客人只是端坐著,眉間帶出幽遠的真正的哀傷。她那不卑不亢不驚不慌的神情使司猗紋無法對她發泄她多少年來就想發泄的一切,就連起碼的旁敲側擊她居然也想不出了。她站起來本想給她倒一杯白開水的,結果她卻給她沏了一杯茶,還動用了當今很少動用的細瓷蓋碗和剛上市的新毛尖。當她發現一個沏茶的全過程就在她手下不知不覺地完成了,她卻又不甘心將茶奉送到客人眼前了。她故意把茶碗擺在離客人較遠的桌角,暗想,若要端茶你必得欠身。欠身,大凡是人的一個卑微的態勢,雖然這卑微不會使誰傷筋動骨,但那畢竟是你卑於他人的一個瞬間。司猗紋要的就是這個由她製造的他人卑於自己的瞬間。

客人沒有留意司猗紋的小計,她做了欠身還點頭表示感謝,然後端過蓋碗從容地喝起茶來。一小碗毛尖喝到適當程度她就告辭了,一切恰如其分。

在司猗紋的想象中,假如有一天她能和剛才這位來人見面,那一定是個很難消磨又極有「嚼頭」的時刻,她甚至為這時刻假擬了許多消磨的方式醞釀了許多種神情、談吐、舉止和言辭。她不準備跟她唇槍舌劍,像兩個家庭婦女那樣你來我往,她只給自己設計了一些不動聲色卻有實際內容的句子。在這些句子中,司猗紋不僅要體現出她對她的諷刺和挖苦,還要顯示出自己的氣度和修養,讓對方從這氣度和修養中或許還感覺到一小點寬宏。但是她們的碰面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開始,平平淡淡地結束了,她還意外地給她泡了近年來連她本人也一向認作上品的新毛尖。

她相信這茶絕非意味著她對來客那一生恩怨的結束,也不是因了一個男人生命的結束,給兩個女人之間帶來的那種相互珍重之情。是什麼?就是一杯茶。當司猗紋送走客人又不甘心地久久望著她的背影時,才忽然覺出她為她泡茶的大可不必。現在好像不是她送走了那客人,而是那客人丟下了她。

那位穿列寧服的客人給了司猗紋一種說不清的吸引力,她所以吸引司猗紋,是因為司猗紋終究沒能了解她。

漂亮女人被男人愛上容易理解,那愛里因了漂亮的存在反而會出現愛的若即若離;不漂亮的女人被男人愛上也不難理解,她想必是具備著漂亮所打不倒的魅力。於是愛的永恆在他們之間升起了他們如漆如膠了。吸引司猗紋的不是那女人,而是這愛的魅力。

司猗紋送走客人,把骨灰盒抱回自己的卧房。夜深人靜時她把它打開,對這一小堆青灰色的渣滓做了一陣好奇的觀望后,她便伸手扒拉著它們開始翻找察看。她的手勢隨便,彷彿手下不是庄紹儉的化身,而是針線盒裡一小堆針頭線腦。許久她才明白自己這翻找察看,她是翻找庄紹儉那些精華所在,那精華也許就是她常隔著許多層衣服看到的他那點兒噁心。後來她堅信庄紹儉那些精華定而無疑落在了齊小姐之手,齊小姐帶給她的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殘渣餘孽。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偏要做這麼執拗而又荒唐的猜想,然而這種猜想卻使她悲憤、恐慌得不能自已。一種被丟下的感覺更強烈了,一切都因了那女人的到來。那就像死過的庄紹儉和沒死過的齊小姐共同施捨給她一把骨灰——她這個需要人施捨的單個兒。

她不願意看見這種施捨老是擺在眼前,她背著庄老太爺把那東西倒在了茅坑裡,回來又劈了那個黑匣子。她一邊劈,一邊後悔為什麼沒當著齊小姐的面表演她現在的行為。那個纖巧的身體一定承受不住她會當場昏倒,那時司猗紋就會往她身上澆涼水使她蘇醒,她醒了,她再劈。

不久她也做了一件列寧服穿起來,她覺得她穿列寧服比齊小姐穿著要好看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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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猗紋穿列寧服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現在她的罩衣樣式是一字領、挖兜,這是應運而生的一種最新樣式。她就穿著這樣的罩衣聽了葉龍北的大便與人。

他還說什麼來著?噢,說她是知識婦女,說他和她都有大便。她也罵了他。她一定是罵了他流氓,「流氓」她可以脫口而出。在她眼裡男人都一樣,罵他們個流氓一點也不過分。特別是那些半老不俏的單身男人——朱吉開怎麼樣?她和他優柔寡斷過一陣子也不能就說他跟這兩個字沒關係。她想起朱吉開對她說過,他的太太死後他一直沒遇見合適的女人,他也進過一兩回八大胡同。他所以只進過一兩回,是因為他一到那地方就渾身不對勁兒,他不知道是因為害臊還是因為別的,反正他在那兒什麼也幹不成。於是他就手淫,他竟然把這種事兒跟司猗紋當悄悄話兒說。司猗紋一邊感激著他的坦誠一邊膩歪著他那種事情,她跟他再也沒有興緻了。朱吉開已經不是用洋車送她回家的那個朱吉開,他成了一個符號,一個專為扌票起來和庄紹儉乾的動力象徵。然而司猗紋對於朱吉開卻不是符號,在她面前他從來不曾感到有哪兒不對勁兒。他給過她最真摯的熱情,許多年之後司猗紋還能記起朱吉開那雙撫摸她的偏小的胖手。她總是溫和地、像開玩笑一樣地頻頻拂掉那雙手,就像拂掉他主動跟她坦白過的事兒。

葉龍北不是朱吉開,可他也是個單身男人,比朱吉開還年少,他整天在屋裡幹什麼誰知道呢。羅大媽只是自作聰明地看見他做了一個小板凳、納了一回底子,做板凳納底子那不過是讓羅大媽趕上了。再說誰讓他還有個不在身邊的兒子呢。兒子沒鞋穿,你又沒錢買,你女人又不跟你了,你不納誰納?那麼除了做板凳納底子呢,誰知道他在屋裡幹什麼。不知道並不等於不存在,誰能保證他沒有朱吉開那毛病?那麼,司猗紋罵他「流氓」有什麼過分?

自從葉龍北跟司猗紋為大便有了初步接觸后,司猗紋一閑下來便掀起窗帘一角窺視西屋。雖然除了窗戶下面那三個雞窩她什麼也看不見,但她深信就在雞窩的那一面,葉龍北正在重複著朱吉開那種男人羞於講給男人聽的動作。她相信她這發現的真實性,這真實的假想或者說假想的真實使她激動得喘不過氣。

她相信人人都有一份窺測別人的權利。窺測不分檔次,從前北屋可以對南屋窺測得汪洋恣肆,南屋也可以對北屋窺測得恣肆汪洋。現在又來了西屋,西屋的到來才使南、北屋暫時放鬆了彼此的窺測,西屋成了她們的共同窺測點。司猗紋希望有朝一日通過她對西屋的窺測讓葉龍北倒個大霉。那麼,她假定的葉龍北那點見不得人的事就太微不足道了。為什麼她不假定出點「政治」?你靜悄悄地沒有聲音沒準兒那是你操縱收發報機的需要;你納鞋底那底子里就縫著密信;你做板凳那是為了遮人耳目。

為了使葉龍北倒個大霉,她甚至有必要給他的所在單位寫封檢舉信,她了解他所在單位的名稱——藝術研究所。信,當然要匿名。她還為自己想好了那檢舉信的落款,她在眾多自己給自己提供的姓名中,最後選定了「革命群眾受苦人李勇」。「勇」當然代表著勇敢,她勇敢地匿去自己的名字,勇敢地對葉龍北的政治問題做了揭發,然後葉龍北的下場便昭然若揭了。一切活靈活現。

司猗紋正把一切都想得活靈活現,葉龍北卻要離開響勺衚衕了。因戰備的需要,北京要疏散一批人口去農村落戶,大小有點黑詹兒的人自然都在被疏散之列。一天,他就背著那麼一個四方四正的、捆綁得像豆腐乾一樣的行李走出了這個院子。

葉龍北的突然離去,就像有意退出了司猗紋對他的窺測,他不戰自敗了。他那為小瑋倒屎的壯舉,成了他告別這四合院的一個儀式;他那和司猗紋剛剛開場的交鋒,則成了對司猗紋的臨別贈言。司猗紋帶著幾分高興幾分遺憾目送葉龍北出了西屋出了院門。臨走,他拉嚴窗帘,又給西屋加了一把鎖。

眉眉覺察出葉龍北行前的跡象,她注意到那天院里很靜,原來院里沒有葉龍北的雞。當她穿過夾道找到後院時,發現葉龍北的黑雞和白雞集體殉難於那個土堆之上了,葉龍北正雙手下垂站立雞前為它們做著沉默。眉眉弄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只不聲不響地站在遠處,心跳著觀看葉龍北弓著的後背和他腳下的死雞。她不敢近前也不忍離去。

葉龍北感覺到背後的眉眉。他原地不動,只把聲音傳給她,他說:「你永遠也不會看見她們的紅臉了。你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她們都是一張蒼白的臉,那是血液在全身凝聚的緣故。動物的血液會流動也會凝聚,流動會使你臉紅,凝聚會使你面容平和。」

眉眉踮起腳尖走到葉龍北身邊,果然發現了那些雞的平和的白臉。

「可是……她們……」眉眉看著葉龍北。

「我發現你在哆嗦。」葉龍北說,「這大可不必。使你心驚膽戰的應該是活物,面對幾隻死雞心驚膽戰是對她們極大的不公平。」

「可我還是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眉眉說。

「我這就告訴你。因為你同我一起觀察過她們的紅臉和耳朵,看過她們一天到晚的生活。雖然你終究沒有看見那隻不下蛋的雞下蛋,可是蛋就在她的肚子里,遲早她會下,但現在你再也看不見了。你有權力知道她們的一切。」

「是她們病了?」眉眉問。

「不,是我親手掐死了她們。」葉龍北說。

「啊!」眉眉驚慌起來。

「你就要說我不該這樣做了,或者要問我為什麼非這樣不可。我馬上告訴你:一句話,為了使她們平靜。大便還需要平靜呢,何況她們是雞。」葉龍北說。

「那您……」

「我要離開她們。」

葉龍北把他將要離開這院子的消息首先告訴了眉眉,並對她說只有他的雞得到了平靜他才能夠離開,於是他就掐死了她們。說完,葉龍北就開始埋雞。他挖了個深坑把她們碼在坑內,然後開始往她們身上蓋土。眉眉也往她們身上蓋著新土。

眉眉沒有預料到葉龍北會這麼快就離開,她總覺著葉龍北對她一定還有臨別贈言。但當她也看見西屋門上那把黑鎖時,就明白了一切。葉龍北把窗外的零星也做了收拾,只有那三個用舊木箱做成的雞窩還排列在原處,雞窩上還有「葉龍北同志收」。眉眉覺得這才是葉龍北的臨別贈言,葉龍北留給她的一切言語聲音就匯入了這幾個空箱子里,她覺得那語言那聲音永遠不會散去。日後每當她看到那箱子,她總是把箱子上的「葉龍北同志收」讀成「蘇眉眉同志收」。

羅大媽也注意到雞的死亡和葉龍北的離開,葉龍北剛走不久她就在後院找到了那死雞。她把它們刨出來,燒水、褪毛,然後就碼在廊下她那口黑鐵鍋里鹵煮。她按照雖城人鹵煮雞的祖傳規矩,在鍋里放好作料,再往雞身上壓一塊石頭——為了入味兒,為了爛。

已是黃昏,雞毛在院子里飛揚,廊下升騰著熱氣。黑白雞毛像鉛灰色的雪片,熱氣像烘托這雪片的濃霧。

眉眉和小瑋站在棗樹下觀看這雪和霧的世界。一根雞毛落上小瑋的肩膀,她把它拿下來遞給眉眉。眉眉撫平雞毛捏在手裡,後來她把它做成一枚書籤,夾進那本天下最小的「老三篇」中。

司猗紋沒等羅大媽請,就從南屋出來站在北屋廊下看她煮雞。她覺得羅大媽現在最需要一個出來捧場的觀眾,誇她這當機立斷的殺雞行為,誇她這如法炮製的味道。

黑鍋里咕嗒咕嗒響個沒完。

「您說這雞怎麼礙著他了。」司猗紋說。

「要不說呢,一個雞。」羅大媽掀開鍋蓋,用一根筷子向雞扎去,火候不到。

「一個雞,您還真會想。」司猗紋說。她發現鍋里的雞黑紫,很不是顏色。

「一個雞,吃在肚裡總比爛在土裡強。」羅大媽說,又蓋上鍋蓋。

「一個雞,埋了就是浪費,貪污和浪費都是極大的犯罪。」司猗紋說,心想就你這種人能想出來,沒準兒連死豬你都吃過。

「一個雞,就是。」羅大媽又掀開鍋蓋,一股腥鹹的花椒大料味兒衝出來。

「一個雞,您還真會做。」司猗紋說,強忍住一陣噁心。

「就是色兒不對。」羅大媽終於也發現了作為鹵煮雞那顏色的異常。

「純粹是讓那個姓葉的給掐的。」司猗紋說。

「生是悶住了血。」羅大媽說。

「您說這種人。就得隨時隨地提高警惕。」司猗紋說,彷彿葉龍北下回該掐她了。

「這種人,就得提防。」羅大媽說,彷彿她也受到了威脅。

「這種人,沒準兒逮誰掐誰。」司猗紋說。

「這種人,你說他怎麼不掐他自個兒的……」羅大媽說了一句髒話。

羅大媽的髒話使她們二人同時大笑了起來,她們笑得開懷,眼淚汪汪。羅大媽笑得露出一嘴粉牙床子,司猗紋卻捂住了嘴。這共同的笑再次證實了此刻司猗紋站在廊下看煮雞的必要性,剎那間她還想起羅大媽從來不曾對她有過這麼髒的髒話,這麼開懷的大笑。這髒話這大笑分明告訴司猗紋,她們的關係已經進入了一個空前的新階段。它還證明了她們之間的融洽,證明了她們之間關係的那種牢不可破性兒。於是司猗紋更加放肆起來,她竟然也在羅大媽跟前指手畫腳了。

「火太急,得微火。」司猗紋說。

羅大媽按照司猗紋的指示關上了火門。鍋里漸漸安靜下來。

片刻,羅大媽又迫不及待地掀開了鍋蓋。她勇猛地揪住一條雞腿狠命往下拽,那雞腿終於從雞身上斷裂下來,滾燙的雞腿攥在羅大媽手裡使她不住地倒手。她先從雞腿上撕下一條兒肉放在嘴裡噝哈著,然後把腿舉到司猗紋眼前說:「能吃啦,給你。」

她以「能吃」做標準,也要司猗紋親自體會她手裡那個「能吃」。

司猗紋顯出意外地接過雞腿,懷著幾分高興,幾分驚慌,幾分卑微,幾分噁心。當她預感到這條腿必將由她做徹底消滅時,她盡量模仿著多數粗人對待雞腿的那種貪婪,那種野相兒,那種沒出息,她張口就咬。她認為現在只有表現一點貪婪一點野相兒一點沒出息,才對得起羅大媽親手送過來的這條腿。粗糙、堅硬的肉絲雖然難以和骨頭分離,但她還是用自己那副不算壞的牙齒咬下一部分咀嚼起來,肉絲立刻塞滿了每條牙縫。

羅大媽總會問到雞的味道的,司猗紋總要做出肯定的回答的,她再次肯定了羅大媽的「會做」,再次肯定了由於羅大媽的當機立斷才使這群死雞在她手下變成了美味佳肴。

羅大媽又高興地大笑起來,司猗紋眼前又出現了羅大媽那嘴粉紅色牙床子。羅大媽笑著又告訴司猗紋,她開膛時還發現了一隻雞肚子里有小雞蛋兒。她笑得更歡了,如同她親眼看見了一個女人肚子里剛懷上不成形的胎兒——這個她永遠不曾得見的秘密。

經過了司猗紋的鑒定,羅大媽停住火,掀走壓著雞的石頭,綽起一把鐵笊籬把雞一隻只地撈入一個大瓦盆,最後給司猗紋也撈了一隻。也許她想到了那次司猗紋的贈魚儀式——人總是要講些禮尚往來的。羅大媽把雞盛進一隻大花碗,雙手遞給司猗紋。司猗紋推讓片刻就「難為情」地接了過來。

一隻黑沉沉的雞進了南屋。

司猗紋把雞擺上飯桌就趕緊洗手找葯。她從竹西桌上找出黃連素吃了兩片,又不放心地到處翻找痢特靈或磺胺一類。她寧可用過量的藥物來抵消遺在腸胃裡的臟雞肉。

司猗紋洗過手吃過葯,雞仍然擺在飯桌上。她發現在房間暗處有兩雙很亮的眼正注視著她和飯桌。是眉眉和小瑋。她一時不明白為什麼飲食一向受到限制的小瑋,此刻對這百年不遇的整雞也會表示極大的沉默。這沉默里或許還有幾分警惕,警惕那雞也進入她的腸胃。這使得司猗紋站在她們面前自覺就是一個沒有進化到家的野人。她本來是要喊她們姐兒倆過來吃雞的,當她看見她們那不容置疑的抵擋的眼光就不打算喊了。她想,人還是要講點人道的,對,革命的人道主義。夜深人靜時她自己端著雞先倒進衚衕口的垃圾站,又在雞身上倒了一盆爐灰用腳踩踩。

第二天司猗紋才把大花碗還給羅大媽。羅大媽再次問到她那雞的味道,她只略顯激動地重複著昨天的一句話:「您還真會做。」她想,這句話作「褒」作「貶」皆可,任你怎麼理解。羅大媽從中體會到的還是褒義,心想,可不,雖城祖傳的鹵煮雞。

靠了羅大媽的理解,鹵煮雞傳友情,沒過多久司猗紋被批准加入街道組織的宣傳隊了。

如今的司猗紋出沒於街道不僅是讀報,她還有更廣泛更重要的宣傳任務。歷史的重任對於人類向來都是因人而異、量體裁衣。

44

響勺衚衕的宣傳隊是為了配合前不久興起的講用會而成立的。

講用會就是活學活用者的現身說法。就像那個早就被證明過的「你不打,他就不倒」的真理一樣,這種對於學習的心領神會也有個你不說就沒人知道的問題。這種說了之後的使人知道便叫講用。

開始,這種講用使人們興奮不已,講用彌補了你「一學就會,一放就忘,一用就錯」的不足。你想知道精神到底怎麼變物質,你想知道興無滅資是如何體現在一個具體人身上的,斗「私」批「修」為什麼能夠成為根治人類一切弊病的靈丹妙藥,乃至機器不轉為什麼還有商品、炒菜如何不煳鍋……都會通過講用迎刃而解。

然而人們終有感到枯燥的時候,你講我聽也不過是我聽你講,你那些切身體驗誰來作證?於是面對講用人們便出現了疲塌,於是便有人想到為什麼不弄點熱鬧來抵禦一下這疲塌呢?一種更活的講用一種對講用的配合出現了:宣傳隊。

響勺衚衕的宣傳隊,在司猗紋參加之前一直有名無實,她們的全部節目只有羅主任帶領下的「鑼鼓詞」和幾個中年婦女的小合唱。

「鑼鼓詞」是由甲、乙、丙、丁四名婦女在台上一字排開,甲挎一面洗衣盆樣大的鼓,乙提鑼,丙打鑔,丁敲小鑼。開篇先是一陣合奏的鑼鼓:冬冬鏘,冬冬鏘,冬鏘冬鏘冬冬鏘,鼓點或快或慢並無嚴格要求。一陣鑼鼓過後便是一人一句的朗誦,甲、乙、丙的句子各為七字,丁用兩個字結束,算作一個自然段。以此繼續,詞句可長可短,可無限制地編下去,也可見好就收。比如:

甲:最新指示就是好,

乙:全國人民齊歡笑,

丙:牛鬼蛇神敢反對,

丁:打倒!

「鑼鼓詞」雖通俗易懂,但總是缺少點必要的吸引力。加之那組小合唱平時排練不多,演出時調門兒永遠七高八低。因此每當響勺衚衕與兄弟隊同台演出,她們的節目總是被排在晚會的最前部,致使她們的節目開始和結束於觀眾尚未坐穩、尚在七嘴八舌時。這種排列顯然是對響勺的輕視,於是人們紛紛要求羅大媽改變響勺的現實。羅大媽也才想到必得有新節目出現才能使現實改變,她想到了司猗紋。

羅大媽發現司猗紋的表演才能遠在鹵煮雞之前。那時達先生不斷手提二胡出入於司猗紋的南屋,這不得不引起羅大媽的注意。一桿胡琴進屋必得出聲,少時,南屋果真傳出了司猗紋的唱和達先生的伴奏聲。司猗紋聲音委婉,達先生的胡琴托腔優雅,況且那都是當今樣板戲中最最時興的唱段。雖然羅大媽感到這一男一女在屋裡一鑽半天,有礙響勺的大雅,但仔細聽來那唱段內容又無可挑剔,因此只好默認他們的行動仍屬革命行動。

在司猗紋所熟悉的諸唱段中,要數《沙家浜》最為拿手。她「壘起七星灶,銅壺煮三江,擺開八仙桌,招待十六方……」如行雲流水,有時連羅大媽在廊下也聽出了神,伸出一隻大腳在地上直打拍子。

司猗紋和達先生這半是公開、半是隱秘的「革命行動」好像是專門為了和響勺衚衕宣傳隊對著干而出現的,這種對著干終於引起羅大媽的正式注意。因此在宣傳隊要提高、要擴大的一片呼聲中,司猗紋又主動為羅大媽的鹵煮雞捧了場,羅大媽才總算決定接納司猗紋和達先生為宣傳隊的正式成員。

果然,司猗紋捎帶著達先生的出現,沒有辜負羅大媽的一片熱望。他們第一次登台就為響勺爭了光,響勺一出台,台下那混亂的場面立刻鴉雀無聲。司猗紋濃妝綵衣往台上一站,觀眾雖感到這位「阿慶媳婦」年已過時,但仍不失一位得體的正宗青衣。當年梅蘭芳六十多歲不也還演「金殿裝瘋」一類的小姑娘么;身體已像水缸般粗的程硯秋也演過尚在中年的「陳三兩」。一句話——司猗紋「還行」。

司猗紋深知她給響勺帶來的榮譽,從此和達先生的來往也更加光明磊落起來。達先生深感榮幸。如果從前他提著胡琴進院自覺還有幾分躲閃(有時將胡琴藏在衣襟底下),那麼如今他也是名正言順了。他是響勺名伶司猗紋的琴師達先生,一個正經八百的達先生了。梅蘭芳的琴師徐蘭沅,人們不也稱「徐先生」么。於是一位先生進院則須表現出與先前的大不同了:他總要輕輕咳嗽一聲。這聲咳嗽是他給司猗紋的信號,也是對羅大媽一個小小的示威性舉動。舉動雖小,一石兩鳥。還免卻了他站在當院喊人、敲門。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迎接也頗具身份。她既是響勺名伶,他既是名伶的琴師,也就用不著顯出格外的致驚導怪。她只需輕開房門,不用多寒暄,免卻一切「您哪」「勞駕」「受累」之人間客套,「放」達先生進屋。她暗自盼望這時刻最好能讓羅大媽看見,這不僅從側面顯出了自己的身份,也是給羅大媽一個小小的示威性舉動。舉動雖小,一石兩鳥。

達先生成了司猗紋的琴師,事出偶然。原先他們並不認識,也互不了解彼此的才華。當年司猗紋住響勺時,達先生並不住響勺,他搬來響勺是運動前夕的事。響勺似乎是專為他準備下的一場水深火熱。當他止不住在小將的腳下號啕時,司猗紋才得知他姓達,過去是住在東城的一個舊職員。至於他為什麼在小將腳下號啕,反正事出有因。舊社會過來的人……後來達先生在響勺經過了掛牌子、掃廁所、被宣布群眾專政、又被宣布解放,之後終於也躍升為革命群眾,還光榮地參加了國慶之夜那種嚴肅的手持擀麵杖繞衚衕巡邏的活動。能否參加節日之夜的巡邏是你能否被信任的一個最明顯的標誌,因為那時刻一根最具階級性的革命武器——擀麵杖就要落到你手中。武器掌握在誰手中本是個革命的首要問題,那個曾和達先生為伍一起掃過廁所的德國老太太就一直沒有享受過這種榮譽。

達先生被巡邏隊伍接納時,司猗紋已經有過一年的巡邏史了,恰好他們被編在一組。司猗紋將這巡邏的要點作為經驗給達先生做了布置后,便頭前引路開始巡邏。這晚月明星稀,司猗紋只覺得精神很好。她不時把自己潛入牆根黑影以示隱蔽,又示意達先生也不要光在路燈下站立。達先生學著司猗紋的樣子不時也把自己潛入黑暗,並竭力模仿司猗紋的步態、速度,像新入伍的巡邏兵又像司猗紋身邊的一名侍衛。他們沿勺頭勺把兒巡邏了兩遍,司猗紋才放心地停住腳步倚住衚衕底的一塊青石。達先生學著司猗紋的樣子,和她拉開些距離也倚住了那塊青石。司猗紋掏出煙,達先生也掏出煙;司猗紋掏出的是「光榮」,達先生掏出的是「恆大」。達先生不失時機先掏出火柴划著,又以禮相待地先為司猗紋點著,後來他們就聊起了天。從運動的必要性聊到巡邏的必要性;從巡邏的必要性又聊到他們參加巡邏的必要性;從他們參加巡邏的必要性又聊到各自的身世。涉及身世,司猗紋很少談自己,她只告訴他,她是響勺的老住戶,只此而已。達先生談起自己卻對司猗紋表現了少有的襟懷坦白。談到自己的歷史時,雖然他一再聲稱他歷史上「只有那麼一個小小的污點」——他用大拇指掐住小拇指尖,比了一個麥粒大小的刻度,但在司猗紋跟前他還是為自己那個「小污點」而感嘆。他說那也是事出偶然,那全是受了一個朋友的拉攏,使他從一個沒沾過政治的銀行錄事,偏偏在日本人的華北政務委員會當了幾個月的庶務。這是他一生的內疚。

對一個偽政權里的庶務,司猗紋雖然並不認為那是什麼大不了的「污點」,但既然達先生自己一再表示內疚,司猗紋對此也只好顯露出應有的、適度的冷淡。偏偏他們又談起了京劇,京劇才給了他們一個溝通感情的機會。原來他們都同時出入過「長安」,說不定那次聽梅老闆的《鳳還巢》時,他就坐在她的身後。有所不同的是散戲后她坐的是父親的「福特」,他乘的是末班「環行」(環行:指環行有軌電車。);她往西,他往東。但是「長安」的意境卻給他們留下了美好的回憶。

「那時候梅老闆是風華正茂啊。一個花腔就能叫您品味半天。您說怎麼就那麼與眾不同。」達先生說。

「也不光是個花腔的問題。」司猗紋對達先生理解上的狹隘表現出一定的不屑一顧。

「我是打這麼個比方。」達先生自己圓著場,「可就這花腔別人也是望塵莫及啊。」

「也不能這樣比。程派不講花腔,講韻味兒,講雅緻,您能說程派就遜色?不是那麼個問題。」司猗紋說。

「那是。」達先生呼應著司猗紋。

司猗紋說話愛用「問題」:「不是那麼個問題」「問題不能那麼看」「問題是你不了解」「問題是我這兒騰不下手來」……她彷彿覺得「問題」是和新中國一起誕生的,如同「幹部」「愛人」「同志」和新中國一起誕生一樣。她覺得能運用起「問題」來說話才頗具時尚,才是你政治覺悟提高的一個標誌。過去她用「問題」對小姑、對庄老太爺、對庄紹儉;後來又用「問題」對眉眉、對小瑋、對庄坦、對竹西;再後來她用「問題」來對付羅大媽,都收到程度不同的效果。現在她不知是她那關於京劇各流派特點的闡述說服了達先生,還是她這「問題」又收到了效果,總之達先生說了「那是」。「那是」是他對她的一個佩服,一個理屈詞窮。

後來他們從唱腔又談到胡琴對於一個演員的烘托作用,司猗紋才了解到達先生在這方面比她要內行得多。達先生還告訴她,他在銀行做事時行里有個同樂會,他便是同樂會的琴師。他們同樂會演出時,單為胡琴叫好的也不在少數。胡琴才使司猗紋徹底覺出和達先生認識的必要,於是巡邏結束時,司猗紋約達先生方便時,不妨帶上胡琴到她那兒一塊兒樂樂。達先生欣然接受,這正是大唱樣板戲的高潮。

司猗紋的京劇才能大半是聽來的,對著唱本看來的。認識朱吉開之後,偏偏朱吉開也是個京戲迷,於是在朱吉開的開導下,司猗紋對京劇又添了見解。

達先生果然帶著同樂會的老胡琴登門來訪了。司猗紋不失禮儀地接待了達先生,還首次了解了他的伴奏水平。她覺得那晚他對自己的估價有些言過其實,但他的言談舉止倒單純可愛。當他操起胡琴眯起眼睛,信心百倍地搖晃起那個花白的小背頭,自己陶醉起自己時,司猗紋便更覺出他的可愛了。這時司猗紋的唱倒成了對達先生的應付,她注意觀察著他的舉止神態,才想到眼前這個小背頭達先生原來是個與她有著不同性別的男人,她也才又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個女人了。許久她已經失掉了世間還存有男女的意識,也許人們一時間都失掉了這個意識吧。她曾覺得世間只有窺測和提防,就連她對葉龍北的窺測,也不過只覺得他是個該被窺測的活物罷了。

但是後來在司猗紋與達先生的接觸中,她並沒有把達先生看做一個庄紹儉、朱吉開那樣的男人,她覺得她只需要這麼一個留著小背頭的男人注意她的存在就足夠了。他為她提供了義務的視覺贊助,她可以為他而描眉打鬢,可以動用她深藏已久的法國香粉英國眉筆。但也僅此而已。

他們畢竟是愉快的,就像一時間人們突然都發現了原來人類還有性別的不同那樣愉快。於是講用也好,「鑼鼓詞」也好,《沙家浜》也好,就一發而不可收拾了。也許人們那時早已忘記了自己是在唱什麼聽什麼,目的是你要強烈地驅使你自己同他人坐在一起唱,一起聽。

延安大秧歌,革命樣板戲,現代霹靂舞,有什麼兩樣?

後來經過司猗紋和達先生正式排練的節目,又給響勺爭得了更大的榮譽。他們的節目居然被選為優秀節目得以參加區級的彙報演出了。演出前羅大媽還專為司猗紋的事忙了一天。根據司猗紋的要求,羅大媽特意派人從前門劇裝廠為司猗紋買了正式供專業團體用的「阿慶嫂服」和大銅壺,演出前又組織人馬親自將司猗紋護送到演出地點。

這天達先生也改變了形象,他按照樣板團伴奏員的規格給自己訂做了一身綠的確良軍便服,還特地在胸前別了一枚特大熒光像章,並不失時機地向街道提出申請,要求給自己的舊胡琴專買了一個新琴盒。

司猗紋在台下倒沒做致驚導怪的刻意修飾,她願意把一切丰采留在台上。在司猗紋看來,台下的過分則是一種小氣。司猗紋就那麼平常的一字領、平常的偏帶鞋,來到演出地點。

果然,效果不負有心人。雖然響勺的節目尚屬清唱,司猗紋的裝束打扮也屬象徵性,但是她的一出場一亮相一句「風聲緊」立刻將那區級晚會提高了檔次,達先生的胡琴也多玩了幾個花哨。他們珠聯璧合,形成了一種少見的融洽。演出結束時觀眾那經久不息的掌聲便是證明。他們是成功的。如果司猗紋的首次登台,觀眾只用「還行」來評價,那麼現在司猗紋「震了」!

當他們謝幕之後走進側幕時,達先生出其不意遞給司猗紋一把紫砂小茶壺。司猗紋接過茶壺就嘴兒抿了一口,那茶水尚溫。她又有分寸地一連喝了幾小口,然後把茶壺又遞給達先生。她知道那是達先生出發前專為她準備的,他把它裹著棉墊藏在一隻藍布書包里。他們都懂得就壺嘴抿茶那才是一個專業演員一個「角兒」的正統飲茶方式。拿個搪瓷缸子到後台大搪瓷桶底下去接,就不免有失體統了。

達先生的周到、得體,使顧不得卸妝的司猗紋也大受感動,因此散場回家,當他們走到司猗紋的院門口時,司猗紋不顧羅大媽的存在,不顧夜深人靜,不顧竹西、眉眉和小瑋的存在,把達先生讓進家中,特意為他拿出一塊薩其瑪。他們又激動地議論了今晚的合作。

司猗紋對達先生的邀請,使被驚醒的眉眉再不能入睡。她尤其不能忍受婆婆的燈下盛妝,不能忍受她深夜為一個小背頭舉出一塊薩其瑪。婆婆還把一支煙插入一個長煙嘴,將夾著煙嘴的手托在腮邊看達先生吃薩其瑪。這使眉眉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電影里的女特務:《英雄虎膽》里的阿蘭,《列寧在一九一八》里的卡普蘭。

達先生很晚才走。

達先生和司猗紋的來往,使達先生的外孫女馬小思和眉眉的來往也頻繁起來。馬小思的學校在複課鬧革命了,有一次馬小思從學校帶給眉眉一件不尋常的工藝品,一張巴掌大的領袖頭像。所以稱它為工藝品,是因為這幀彩色半側面頭像用高粱米、綠豆和鋸末等等鑲嵌而成。高粱米鋪臉,軍帽和衣領用綠豆,帽徽、領章用染了色的鋸末,連下巴上那顆痦子都有,那是一顆黃豆。馬小思帶來的工藝品使眉眉很興奮,她覺得它遠遠勝過流行已久的各種大小像章。她想親自動手製作一件。她邀了馬小思,由馬小思畫輪廓,眉眉備料,小瑋也被吸引過來幫眉眉撿豆。使眉眉掃興的是馬小思總也畫不好輪廓,她筆下的黑線一落上紙胎,不是像個戴大帽子的小學生,就是像位頂著小帽的長臉老工人,這使眉眉的粘豆程序總也不能進行。後來馬小思也發現了自己手下的拙劣,要眉眉動手試試。

眉眉從未想到具備這才能的原來是她自己。她先照著那工藝品畫了幾遍,後來連參考都不用,在紙胎上一畫就准。開始她從帽子畫起,然後畫臉畫五官;繼而又改變主意從鼻子畫起;從嘴畫起;最後竟從痦子畫起了,像是故意試驗著自己的繪畫才能。馬小思和小瑋常常看得入神,眉眉暗自高興著。她不知她這才能來自何處,是來自小時候她那些「狼外婆」連環畫,還是受了媽手中「伊萬雷帝」的啟示。總之這種爸和媽都具備的才能,卻在她身上悄悄地展現了。

當長大成人的蘇眉真的學起美術,想起豆粒下面的那些繪畫時,才覺得那也許是一種繪畫感覺的存在。那時她不懂繪畫規律,不懂繪畫基本訓練中的「整體出發」的重要。若按「整體出發」來要求,她這畫法純屬反其道而行之的「局部出發」。但是能以一顆痦子為起點演變出一個比例正確的輪廓,這或許才是「大才」吧。如同唐代畫聖吳道子對於線描佛像的掌握,他曾專門當眾表演他作畫的局部出發:幾丈高的線描佛像他可以從一個腳趾開始,由下而上地延伸出一個典型的「吳帶當風」的傑作,據說林良畫雁也是從一隻眼睛開始。每每在教室里聽到這些關於中國畫家的傳奇,蘇眉就禁不住想到她那類似「大家」的「大才」。

眉眉沒有辜負馬小思的信任,一張張標準的領袖線描在一張張紙胎上出現了,於是一件工藝品就沿著這準確的線描輪廓在她們手下出現了。

當然,完成一件作品比畫一張線描輪廓要艱巨得多。首先豆子和高粱的挑選要精要嚴,單是一粒不合乎要求的糧食上了臉也會成為一個「小小的污點」,這時眉眉和馬小思都會想起達先生歷史上那點事。那麼這種疏忽萬不可以在她們手下出現。此外,手頭這件工藝品原來並不是一把綠豆一把高粱粒和一撮鋸末就能完成,那其中還有許多你所預想不到的細節:眼球呢?眉毛呢?都需選出相應的材料,她們試驗著、尋找著一切可以利用的東西,使這意想不到的東西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原來幾粒黑「高粱帽兒」就能拼成一隻目光炯炯、神采奕奕的眼睛,你還得在不同顏色的高粱米中演變出嘴唇和腮紅。眉眉都完成了。當這幀工藝品擺在眉眉和馬小思面前時,她們為自己的勞動激動不已。

後來眉眉又擴展了自己的形象視野,她不僅描繪這個千篇一律的側面像,她還描繪了各種應時的形象:半身的,整身的,舉手的,走路的,夾傘的,大衣被海風掀起一角的……直到這時她才明白自己,原來她這描繪不是為了製成一件工藝品供人欣賞,這描繪只是為了描繪。雖然她沒有意識到這描繪正鍛煉著她的繪畫才能,然而她的繪畫才能就是在這描繪中被鍛煉著。

紙自然是由大旗供給的,大旗總是把上好的、挺括平滑的印刷用紙帶給她。他出其不意地把一沓厚厚的裁得四方四正的紙舉到眉眉眼前說:「進口的,180克。」不然就:「保定水彩。」雖然眉眉並不了解這「進口180克」這「保定水彩」意味著什麼,但她深知這紙在紙中一定非同小可。眉眉不僅鍛煉了自己的繪畫能力,也鍛煉了對紙的認識。許多年後當她和同學坐在一起橫眉冷對眼前的素描紙,用木炭、鉛筆在紙上做著塗抹時,她還清楚地聽見過那個聲音:「進口的,180克」,「保定水彩」。有時候同學向她請教一個繪畫中的純技術問題,蘇眉常說:「你是不是換一下紙,你不妨用一下保定水彩紙,它的吸水力要優於其他紙。180克進口卡紙太光……」

眉眉不太看重她的工藝品了。她一張張製作著,做完就漫不經心地放在一邊。小瑋替她保存起來,於是小瑋經營的「商店」里又多了新商品,那是用晾衣服的竹夾夾在繩子上的鑲嵌領袖像。遇到顧客來買時,她會客氣地糾正她們:「不能說買,要說請。」

45

後來你在爸和媽的農場、在中學、在插隊的鄉下曾經完成過許多幅領袖像的繪製。

最初人們不相信一個黃毛丫頭也能掌握這門如此超凡的技術,他們圍觀你的工作,從頭至尾以「親眼所見」證實了這並非虛構。你仍然從那顆痦子起筆你開始表演你所不認識的畫聖吳道子了。你熟練地用直覺度量不同尺寸的畫像與不同痦子的比例,假如一張2m×25m的頭像痦子恰好等於一顆大扣子,那麼1m×15m的頭像痦子就像小扣子一般大。60cm的像痦子好比葡萄乾,30cm的像痦子又像高粱粒了——你所熟悉的高粱粒。你到處運用你的感覺你不僅學會了一絲不苟地起輪廓,你還熟知了顏料的功能。你深知怎樣配製「紅光滿面」,你深知怎樣用顏色去表現「神采奕奕」——一些朱鰾、土紅、枯黃加大白的配製。而痦子需要立體,那又完全是另外一種繪畫感覺。這些常人所不具備的感覺卻在你身上由淺入深地出現了,你常想這是一種功能一種遠比常人發達的功能。雖然常人在這方面的功能不一定遜色於你但他們沒有去試驗,他們的感覺預先就拒絕了做這種嘗試的設想,這種預先的拒絕使人永遠無法知道自己。

數字和定義無法衡量出人的深處的一切可能性,磅秤只能顯示出你骨肉的重量;而不同量級的舉重什麼抓舉啦挺舉啦只能告訴你你能承受多重,那是你的骨肉所能承受的重量一種外在的壓力。每當你站在磅秤上量體重時你總覺得那數字於你是不真實的,你真正的重量磅秤無法衡量它沒有辦法。你真正的重量是什麼也許是你筋骨皮肉之外的那部分沒有重量的存在,是的也許它沒有重量可你知道它有多輕?你站在磅秤上這些亂七八糟的感覺就彷彿呼之欲出,就彷彿吱吱叫著各尋著門路拚命掙脫開你的軀體逃遁這種不清不白的衡量。只有站在磅秤上你那種被分割被抽空的感覺才如此強烈你不是一個整體你的重量並不是你的血肉你總是很輕飄。深重的是那些無以捕捉的存在雖然它就在你的深處。

你就是我的深處蘇眉。

我曾經這樣以為,眉眉。我還曾以為我的深處是你但是錯了,我對你的尋找其實是對我們共同的深處的尋找。高中時有一次我參加校運會的八百米比賽。我生平最討厭的一件事就是跑步那八百米是一種分配,是文體委員對我的分配。我開始跑我跑得很難看,跑得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噁心想吐口乾舌燥,但我居然跑完了最後一圈居然還得了個第三名。當我看見終點看見圍在那裡吶喊助威的同學時我累得差不多哭出來我幾乎一步也邁不開了我想躺倒不幹,但我畢竟衝過了終點我跪在地上腿很軟。文體委員像攙扶英雄一樣攙起我來我沒昏,雖然跪下了但我沒昏,我頭腦很清楚我知道我是第三名不是最末一名,我慶幸像我這麼個不熱愛體育的笨蛋居然也為班裡爭了名次,我堅信再多一步我也邁不開了,我跪得很是時候我只有跪下。

後來我常常想起這件事我覺得一切都未必,假如我是在逃脫一次追擊呢,假如八百米只是我個人的一次運動沒有觀眾沒有名次終點也沒有助威的同學我能跪么我犯得著跪么?當一個人單獨面對大自然時他犯得上不自然么?不錯我是很累我沒有跑八百米的實踐我的確要昏倒了就要,但更重要的也許是我已預見到我將穩拿第三名才生出對自己無盡的疼愛,才口乾舌燥雙腿灌鉛,才在最後衝刺之前的剎那間就有了跪下的預感——這不是我能明確意識到的預感但它的確不自覺地在我體內存在著。這種帶有準備性的混合著些許裝飾和撒嬌的預謀使我獲得了前呼後擁的攙扶,使我那個百年不遇的第三名顯得更加艱辛、儘力而又輝煌——您瞧見沒有我拼到了最後一口氣。

人們被這些不為人知己知的矯飾、誇張和準備性太強的預謀所纏繞所覆蓋所羈絆,它是看不見的沉重抑或是沉重的輕飄如同在棉絮上跋涉那般艱難;它是堅硬的柔軟抑或是柔軟的堅硬使我無法走進我的深處。到底我還能跑幾圈我究竟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沒有預謀地昏倒?我不知道。

一般地了解人類總比單獨地了解一個人容易。我的深處有一扇門它也在你的深處。它拒絕我又誘惑我也許拒絕本身就是誘惑。我能把領袖畫得那麼像——簡直到了想畫不像都不行的地步我堅信你也可以。七十年代末乃至八十年代我們這裡盛傳著特異功能的種種奇聞,儘管對那些「人魔」們科學界有著種種激烈的爭論:肯定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肯定,我卻一直相信他們的存在他們不是魔術師不是詐騙犯。我聯想起當年我那被人圍觀的繪畫表演,那時我就像有著特異功能的神童那樣被人盯視被人議論,雖然我那點技藝不過是工匠的技藝,那的確是工匠。假如它是特異功能它也是工匠級的特異功能充其量那不過是一種簡單的重複性的勞動。

「人魔」們能在胳肢窩裡猜字,能靠手指將你的裙子捻得冒煙,能一眼看透鋼筋鐵骨的保險柜中的鈔票數目,能使一瓶密封的藥片不知從何處傾瀉而出那藥瓶卻完好無損連蠟封的軟木塞都沒有絲毫鬆動——的確是特異,但畢竟是特異功能而不是特異才情。假如功能多指器官和機件而言,那麼「人魔」的神奇便不在於他發自靈魂的情感和技巧而在於他那天然生就的器官和部件,它們足夠科學家費一陣子腦筋。即使這樣科學家總歸會有儀器測試追蹤,追蹤「人魔」發功的生理反應物理反應通過這些反應篩出他們所需的點滴他們會弄出結果的一切終將真相大白。最終無法澄清的還將是人的深處那兒沒有器官也不是部件的組合你該用怎樣的由器官和部件組合的儀器去刺探?我想起小時候葉龍北一邊餵雞一邊跟我說過將來科學不存在了藝術還會照樣存在。

有一天我午睡起來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想起除了領袖我還從來沒有畫過別的,於是我讓小瑋坐下來我開始畫她。我知道對面坐的是小瑋可我仍然從一顆痦子起筆這成了一個固定軌道的固定起點。我明明是眼睜睜地端詳她的五官結果我卻最終把小瑋畫成了領袖。這使我毛骨悚然,我第一次為我這種「特異功能」感到氣悶感到一種深陷沼澤般的絕望——我那感覺呢?我那對形象的感覺呢?原來這是發功。這功能太堅厚太沉重太無情,猶如千斤的鎧甲披掛了我一身猶如陰沉的水銀灌注了我心靈的每一絲縫隙。「再大的餅也大不過烙餅的鍋」吧我就像一張在餅鐺里翻來覆去火燒爆燎的餅。

在冀中平原那平得一無是處的小村裡我沒有後門沒有背景,但只幹了一年我就上了大學做了光榮的「工農兵學員」。我有功能,我跑到考場當場作畫我的「作品」使我成了雖城所在省——C省藝術學院美術系的學生。我惹起了那麼那麼多的艷羨、稱讚、嫉妒、感嘆……我假裝十二萬分的高興心裡卻像個不打票混車坐的小賊那樣驚恐不安。因為只有我知道我原本一無所有,我只會一種簡單的重複性的勞動而這種勞動分明與藝術無緣。我從什麼時候生出這個道理呢好像就是那次午睡起來之後把小瑋畫成了領袖。

我不愛上素描課不愛聽老師手裡玩著橡皮對著我大講結構、比例、三度空間,這些我天生就知道對於別人它們十分重要對我來說卻輕如鴻毛。面對老師擺下的石膏球、幾何體、瓶子、罐子、海盜、荷馬我只要一落筆準是一張領袖。這使我沒法兒交作業可是有一天老師收走了我的畫他居然表揚我,表揚我在領袖臉上所運用的「結構」、「比例」。他終究沒有看透我,我的戲法在我手下又一次獲勝——那次我就面對著一個石膏球。他只奇怪既然我能把領袖的素描弄得這麼規矩、準確這麼符合領袖像的要求,何必還去畫石膏球呢?他問我從前在哪兒學過畫在哪兒把基礎打得這麼好,我不說我在響勺衚衕的那些實踐,他聽不懂那是怎麼回事準會說什麼什麼?就靠高粱米和綠豆?可那是糧食啊。一點不錯,我心裡說,精神食糧。你敢否認精神食糧的作用?其實我早已意識到我在響勺衚衕的那些傑作大概是世界上最丑的最慘不忍睹的東西,那是我那特異功能在發功。

可我還是堅信我身上存在著對繪畫的感覺不然咱們走著瞧吧,既然我是一張餅我就會翻出餅鐺。

我的大學四年被兩個交替的時代各佔一半,后兩年我迎來了中國的第二次解放。當我看見活生生的女裸體從容地出現在教室的模特兒台上時,我警告我萬萬不可從一顆痦子起筆。那個單純美妙的真人終於扭轉了我的軌道,我沒畫痦子沒畫出領袖可也沒畫人體我不知道那天我畫了些什麼。後來老同學說我畫布上有一團擇不清的線也許那是一片茂密的渴望光顧的青草也許那是一叢難以深入的刺人的荊棘。不管怎麼說我有了屬於我的藝術表現,我是靠了人體,靠了世界上最單純的也是最複雜的人體我第一次有了屬於自己的表現。

我畫過馬小思的裸體她是太棒了,後來她看了我的作品說這是什麼?這不是一條河么一條夾擠在老城腳下的紅色小河么。馬小思說好啊你讓我光著身子站了好幾天腰酸腿疼畫面上卻只有一條河他媽的再也不給你幹了。她罵我坑了她。我沒有坑你,沒有你的裸體我畫不成那條河。畫面上可以沒有你但我的視野里不能沒有你。我沒有辦法,面對不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的裸體我想到的總是裸體之外的其他;而當我置身於崇山峻岭大海湖泊深谷淺灘黃昏或者白夜,我看見的都是些偉岸的身體脈搏的跳動回蕩在胸中的激情並不勻凈的膚色歲月拋下的皺褶。我堅信藝術表現就是一種轉換,換個人可能不這麼說我還是說我的。葉龍北說世界上沒有直線,那麼面對一個女人體你為什麼非要模擬她的筋肉和乳房,你若想看建築美為什麼非要在紙上畫窗戶也許我那點「藝術感覺」在閃光了。

其實我一直沒有找到最適合於我的一種表現形式雖然我畢業、分配,在雖城畫院當專業畫家還去北京的美術最高學府進修;雖然我開個人畫展、獲獎、接受採訪被別人論述雖然——用通俗的說法。我的畫也飄了洋過了海。畫是什麼?視覺藝術就是視覺藝術他們說畫是無聲的詩簡直是胡言亂語。

有一天我再也畫不像領袖像了我忘記了從前的軌道,那扶助我走進高等學府的軌道我好像有點忘本。新的時代人們都在尋找自己的新軌道我的新軌道在哪兒呢?人們卸掉了那披掛了一萬年的功能的鎧甲並不意味著他們已經在用心靈傾訴和驗證。每天都有的新主義每小時都產生的新口號大概要用億來演算節目在哪兒?我看見包括我自己在內的許多讓人為之動情為之搖旗吶喊的作品就不斷想到「租賃」這個字眼,就不斷想到秦可卿出殯時那浩蕩的紙人紙馬。我們用借來的靈魂武裝我們的靈魂,就好像年關已到那些經濟拮据者非要借錢才能把年弄得跟別人一樣的喜慶、熱鬧。

我看見許多張急赤白臉的面孔許多張烙餅都爭先恐後地往餅鐺外頭翻。一個聲音說與其翻出去落進無底洞不如就在鐺里待著是不是?我不能同意這種胡說可是超導時代的來臨難道一定使人們必定不再有聽完一句整話的耐心么?談話是艱難的每一句話都可能被人極不耐煩地打斷。這種迫不及待的彼此打斷叫人覺著不是進取不是追尋我只感到一種怡然自得的懶惰,一種慌張得近乎上躥下跳的懶惰。

很多人都在宣稱他找到了自己他撥開荊棘破門而入走進了那妙不可及的殿堂其實那不過是一種租賃甚至不如租賃。很多租賃本身是明確的租賃者能準確地說出他要租用的東西比如書比如旅途中那些代步的自行車他們並不隱諱。

每當我看見那些借來的熱情或冷靜我便不能不想到一種新的功能、屬於這新時代的功能誕生了。到處披掛著這以壯聲威的鎧甲到處浮泛著借來的深奧你真地不願意稍微塌下心來把煤氣灶上的一壺生水煮開?你有那種眼見它真地沸騰起來的耐性么?就算這是無需太高智商的活兒但我們要是喝半生不熟的水準得生病。

在那個早晨我看見了你,眼前一排小碟子小碗,綠的是綠豆紅的是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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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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