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1
後半夜,眉眉被一聲尖細而又凄厲的號叫驚醒。她無法辨認那是什麼聲音,更不知道它發自何處。她彷彿覺得那是野獸,可野獸為什麼會出現在人住的院里?
她聽見婆婆正穿衣下床,婆婆趿拉著鞋從她床邊蹭過,就急忙去裡屋門口叫庄坦、竹西。竹西早已從裡屋奔出,和司猗紋走了個迎面,隨後庄坦也出來了。顯然,全家人都聽見了那號叫。這時他們沒有言語,卻不約而同走到窗前只是靜聽,靜等,等待那聲音的再現。
果然,又是一聲尖叫。這次比剛才更尖銳、更凄厲。這次誰都聽清了那聲音的出處:是西屋,是姑爸。姑爸的窗子映亮了,明亮的窗子照著棗樹,棗樹半邊被照雪亮,使院子顯得很疒參人。看來姑爸是打開了屋裡所有的燈。在一聲高似一聲的號叫過後便是潑向這院子的一陣叫罵,那聲音嘶啞、言辭激烈且滔滔不絕,彷彿姑爸那一整天的沉默就是為了積攢現在的滔滔不絕。
眉眉也從床上坐起來,她的床緊靠窗戶,不用下床就可以看見院子。她見婆婆、舅媽和舅舅都把臉貼上窗戶,自己也掀開窗帘把臉貼了上去。她看到一隻巨大的怪影正在西屋窗戶上扭動,癟著的胸膛,微駝的脊背,像跳神的女巫像施法的妖怪。這怪影一邊發著咒罵一邊往嘴裡塞著什麼,就像號叫和咒罵正消耗著她,填塞和咀嚼正充盈著她。
「我罵你們羅家祖祖輩輩!」姑爸開宗明義,她罵的是北屋羅家。「你是主任誰承認你是主任你不是連人都不是你們全家老小都不是你們是什麼什麼你們是東西不是東西你這個臭妖婆臭女人南腔北調凈吃大蔥蘸甜麵醬連耳朵垂兒都長不大不配有耳朵都長不大。你們、你們……」
姑爸的罵聲雖激烈,可惜因她不掌握人間所具備的髒字髒話,使那罵少了應有的分量。內行人或許還會認為那簡直是一陣輕描淡寫,如果去掉那一連串的人稱、虛字,充其量那核心才是「臭婆娘光吃大蔥蘸甜麵醬耳朵垂兒長不大」。連司猗紋也覺得姑爸沒有罵出水平,她覺得姑爸既是為大黃出氣為自己出氣,也是為她司猗紋、為這院子出氣,那麼這罵可不該到此停止。罵得輕描淡寫倒無妨,沒準待會兒自會生出些分量,就是不該到此為止。現在有一句話叫「在罵聲中成長」,這成長就得包括被罵者和罵者雙方。姑爸她會成長起來的。
姑爸就像猜透了嫂子的心思,經過一陣沉默(或思索)之後,果然又開始了她這罵的繼續,她這不擅長行為的行為。這次開口便接觸到了罵這個形式的本來面目,她開口不善,先咒羅主任個死。怎麼死,姑爸說:十八層地獄下油鍋炸焦小鬼鋸從頭到腳皮剝開你們。房塌了砸扁了你們發大水淹了你們著大火燒了你們天上掉下炸彈炸死你們汽車撞死你們無軌電車有軌電車三輪洋車都撞你們也扔給你們一條麻繩拴住你們的胳膊腿棗樹上綁住你們拉拽你們大卸八塊呀都來吃人肉呀想吃哪兒自管挑呀要肥有肥要瘦有瘦五花肉正肋呀后臀尖呀上腦呀心肝肺呀嚼指頭像嚼腌蘿蔔脆呀吃老又吃小呀先吃小的嫩呀先吃老的老呀不好咬呀沒咬頭兒呀也得有麻繩有人拽呀碎屍萬段只等不共戴天勢不兩立一百年一萬年……
姑爸的罵暫時結束了——也許是暫時。誰都聽出了這次的水平、分量和高度。
按道理,下邊當是北屋的還擊。然而北屋卻是一片沉默一片寂靜,寂靜得無休無止。誰也不知這無休無止的寂靜意味著什麼,有人在提心弔膽,有人覺得這是羅家被罵蒙了,被罵得張不開嘴想不出詞兒。
司猗紋就正為羅家這張不開嘴想不出詞兒而高興。好小姑子。她想,你到底是莊家的後裔,好一個衝鋒陷陣的勇士,是你打了羅家個出其不意措手不及。如今莊家人到底給莊家報了仇。是報仇,也是「惹惹」你們,這是被迫的「惹」是被逼得「惹」,是惹里有報,報里有樂子。再說現在這惹何止是替司猗紋替莊家替這帶柱廊的房子這帶棗樹和丁香的院子,這是替響勺衚衕替整個北京城(不是整個兒也是半個)惹了你們。再說那被惹的僅是一個羅主任?當然不是。是誰?司猗紋本來也可以按照她那從院子到半個北京的推理辦法無休止地推下去,但是這「推」剛一開始她又把它們「淡」了下去。如今誰代表著誰、誰該往哪兒歸是人所共知的,她開始后怕了。她想起前不久聽說過東城有位被抄家的老太太,趁小將不備一菜刀劈死了一位小將,那老太太緊跟著就遭到了滅頂之災。然而她還是覺得世間就得有那位老太太,就得有姑爸——尤其姑爸,她只罵了,沒拿菜刀劈誰,誰能奈何她?
半天,司猗紋就這麼高興一陣害怕一陣。她回到床上,划根火柴雙手捂住點著一根煙抽起來,甚至連莊坦怎樣拽走了竹西都沒注意。
眉眉早就躺下用毛巾被捂住了頭。在毛巾被裡她又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她只有害怕,自己害怕也替姑爸害怕她希望姑爸不要再罵下去。
姑爸沒有再罵,天慢慢亮起來,院子在倉皇不安中蘇醒了。
南屋怎麼也弄不明白北屋是怎麼在姑爸的罵聲中睡下去的。
姑爸罵羅家,羅家不會睡。羅大媽第一個被姑爸的號叫驚醒,她先推醒丈夫,又叫醒兒子,一家便騷動起來。起初他們也不知院里怎麼了,當他們聽清那號叫是發自姑爸的喉嚨,那逐步升級的罵是沖著他們時,首先準備還擊的是二旗。他一步從鋪上跳下,顧不得穿衣服,綽起一根木棍就去開門。三旗又是緊隨其後,羅大媽也跟上來。
你不就是個罵嗎?羅大媽想,講罵你可不是個兒,我年幼時站在俺們房頂上罵街那工夫,沒準兒你媽還沒生出你哩。現在我先聽聽你這兩下子,先聽個稀罕兒。聽完了我才將門大開,站在廊上給你個劈頭蓋臉。你不就是個沒破過身的沒見過男人的女人嗎?你就準備好吧,我這罵一定會更有聽頭兒。再說這也不光是為了聽頭兒,我是主任,我得讓你從這罵里受教育,這和對你們的改造也差不多。寒磣你一下也不算過分;「開導」你一下你也是個收穫。我要讓你從我的罵中品嘗品嘗你沒品嘗過的事兒,我要把你罵得不再是個老黃花閨女。羅大媽一面作著思想一面為那罵打點句子,對,我也要出口成章——羅大媽這句子越打點越完整起來:你不是罵我就知道吃大蔥蘸甜麵醬嗎?我罵你凈吃死耗子,你那隻黃眼的黃貓就專給你抓耗子吃,你天天先給貓煮魚后給你煮耗子。你不是罵我耳朵垂兒長不大嗎?我就罵你是大耳朵垂兒,你不光耳朵垂兒大你除了眼睛不大你哪都大,你嘴大臉大腳大手大下巴大那個地方更大;大,大有什麼用,男人就嫌你那兒大,沒人弄!你就空著干著晾著抓撓著。你不是罵我是臭妖婆嗎?我罵你是香小姐,你香呼呼香噴噴香得沖鼻子能把人香個大跟頭;你哪兒都香,身上香臉上香嘴裡香連褲襠里都香你整天往褲襠里抹香油!你罵我死,罵我死得各式各樣。我罵你活,活著等,等各式各樣的老爺們兒都來:瘸的拐的聾的瞎的長禿瘡的爛腳丫子的都來,都順著香味兒找,找你弄你攮你,讓你也四分五裂讓你也大卸八塊,不是八塊是十二塊,比十二塊還多……我叫你大,叫你香!
羅大媽完整著自己的構思,擠過兩個兒子就去搶先開門,誰知羅大爺攔住了她。他一隻手揪住她的大褲衩子,另一隻手抓住她一條胳膊,把她拽回來搡上鋪板;接著羅大爺又揪回了兩個兒子。當羅大媽又站起來公雞打鳴兒似的準備再衝出門時,羅大爺又把她摁到鋪上。羅大爺一手摁著羅大媽,一手捂住她的嘴,並不斷沖兩個兒子使著眼色。於是一場就要開始的反擊被羅大爺平息了。
也許羅大媽並不了解羅大爺的意圖,但是羅大爺自有思路。他十分了解現在他手下這個老娘兒們腦袋裡裝的是什麼,可,難道他能讓她,一個掌管幾條衚衕的主任拍著只穿條大褲衩的大腿去和一個街民一般見識么?縱然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可《語錄》里還有一條「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縱然這語錄不適合於姑爸,羅主任既是主任也要表現出一種兔子不吃窩邊草的風度吧。再說他既已打進這所有著大棗樹白丁香青磚墁地五級台階才能進屋的帶廊子的有風門的有花隔扇的大北屋,他就要永遠住下去。儘管「吃小虧佔大便宜」近來早被批得臭了又臭、透了又透,但羅大爺還是在內心在肚裡深信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姑爸的罵是「小虧」,他吃。
此時他就用他的手勁、用他的眼色制止了這伙娘兒們孩子的輕舉妄動。儘管羅大媽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心裡的憤懣還是一陣陣向上拱,兩個兒子也沖著羅大爺瞪眼、跺腳,羅大爺畢竟靠他那一貫沉著的家長威力使全家安靜下來。
但羅大爺自有他的戰鬥崗位。天剛蒙蒙亮,他草草用完早點(今日羅大媽不再為他上灶),就推起一輛「飛鴿加重」出了院門,穿過衚衕,一劃正西騎五十分鐘的柏油路,到他的崗位給一個時代添磚加瓦了。羅大爺一走,他的娘兒們孩子為了報仇雪恨還是開始了心照不宣的必要行動。也許羅大爺處事沉著的風度多少影響了羅大媽,她扼制住那滿肚子打點齊全的句子,默默地將任務交給了二旗和三旗。大旗這些天一直未歸,他們正忙於和哪個大學的「紅旗」戰鬥在一起,勝利在一起。
二旗在母親的默許下,決心要給姑爸些顏色。要給,他的行動也需盡量合法化,盡量合於造反的色彩。這就必須串聯起戰友一道行動,這行動就不再是報私仇,這是他們發現「新動向」之後的一種必要反應。即使行為有過火的可能,大方向也始終正確。二旗將自己那套最具時代特徵的衣帽穿戴起來。把胳膊上那方又寬又大的袖章撫平,讓三旗暗中監視西屋,然後一個人出了院門。
沒過多久,就有五六個手持棍棒的小將由二旗帶領衝進院來。他們早已聽取了二旗的報告,知道這院深更半夜發生的新動向,其性質當然屬階級報復之一種。於是「要捍衛」的熱血立刻在他們胸中沸騰起來。這熱血和他們那青春期旺盛得無處發泄的心態立刻匯成了一股勢不可擋的潮流,那潮流向這院子向姑爸洶湧澎湃了。
他們衝進西屋,西屋頓時就傳出了一陣破舊造反的特有聲響。姑爸不叫也不喊,只有那些犀利的、沉悶的、玲瓏的、清脆的、喑啞的、破裂的聲響在交錯。這聲響過後才是正式對付姑爸的時刻。
姑爸被架出屋來,她裸露著上身赤著腳,被命令跪在青磚地上。有人在她脖子上掛了一塊磚,磚使姑爸深深低著頭。有人張口就問昨晚她的行為是什麼行為。姑爸不抬頭不說話;有人提醒她那是不是階級報復,姑爸還是不抬頭不說話。
又有人問:「我們這是什麼行動?」
姑爸的頭垂得更低。
姑爸的不說話自然要激起來人些憤怒,於是皮帶和棍棒雨點般地落在姑爸身上,姑爸那光著的脊背立刻五顏六色了。之後他們對她便是信馬由韁的抽打:有人抬起一隻腳踩上她的背,那棍棒皮帶落得慢悠悠。這是一種帶著消遣的抽打,每抽打一下,姑爸那從未蘇醒過的乾癟乳房和乳房前的青磚便有節奏地搖擺一下。
誰也看不見她的臉,誰也看不見她的眼光,院里只有她那面五顏六色的脊背和兩隻搖擺著的乳房。
一陣「消遣」過後又是一陣急風驟雨,姑爸被擊得歪在地上。當他們又一次將她揪起來時,她的眼睛血紅,嘴裡也淌著血,她只重複著一句話:「大卸八塊吧!大卸八塊吧!」
「問問她,把誰大卸八塊?」二旗說。
姑爸不作回答,仍然斷斷續續地重複著她那不加人稱的自言自語:「大卸八塊吧大卸八塊吧!」
也許是她的自言自語提醒了來人,他們耳語一陣,又將她拖進屋去。在屋裡他們經過研究,終於又擬出一個全新的方案:打、罵、罰跪、掛磚也許已是老套子,他們必須以新的方法來豐富自己的行動。因人制宜,因地制宜。人是姑爸這個半老女人,地是這間西屋這張床。他們把「人」搬上床,把人那條早不遮體的褲子扒下,讓人仰面朝天,有人再將這仰面朝天的人騎住,人又揮起了一根早已在手的鐵通條。他們先是沖她的下身亂擊了一陣,後來就將那通條尖朝下地高高揚起,那通條的指向便是姑爸的兩腿之間……
姑爸發出了一聲凄厲的慘叫,那叫聲和昨天相比,只多了絕望。
他們之中也許誰都沒見過人的這種景象,他們也以人的本能愣了下來,有人覺出這場面已經非同一般,早就逃出屋門;接著幾個人都跑了出去。
二旗和三旗也逃了。
一個安靜的上午,
一個安靜的下午。
整整一天,北屋、南屋誰都沒出屋門。連竹西和庄坦也沒去上班,他們誰也不知道西屋到底出了什麼事。
司猗紋和庄坦一整天都躺在各自的床上。
竹西和眉眉守著寶妹悶坐。
西屋的門一整天都大開著。
傍晚,竹西小聲對眉眉說:「眉眉,走,跟我去西屋看看。」
眉眉看看竹西沒說話,但她跟了上去。
竹西拉著眉眉的手。
眉眉拉著竹西的手。
她們出了南屋走進西屋,趁著天還沒全黑,一眼就看見了躺在床上的姑爸。她赤著全身,仰面朝天,兩腿之間有一根手指粗的通條直挺挺地戳在那裡……
眉眉掙脫了竹西,哆嗦著跑出西屋。她一口氣回到南屋撲在自己的床上,把臉埋在枕頭裡,她不知她看見了什麼,她只覺得那是鐵對她的一個猛擊,她的頭已被擊得破碎。
司猗紋也被驚下了床,她走到眉眉床前使勁兒問她看見了什麼。眉眉什麼也不說,她什麼也說不出來,她的眼前只是一片黑暗,頭被擊碎了就不可能再有她自己了。
過了些時候,竹西奓著兩隻血紅的手回來,司猗紋猜出了姑爸那裡的事。竹西還是對司猗紋說了詳情,並且告訴司猗紋她怎樣替姑爸把那東西起了出來,又怎樣替她穿上衣服蓋好被子。
司猗紋舀來一舀子清水,站在臉盆前替竹西沖洗雙手。血水流在盆里,發出鐵鏽味兒。剛才的情景無法在竹西眼前消失,她分析著那東西的深度和角度,她想應該立刻叫醒庄坦送姑爸去醫院。
已是黃昏,西屋門口卻出現了衣服不整的姑爸。她的臉青腫著,手裡攥著一根血淋淋的東西在嚼,那是大黃的腿。她一邊用力咬大黃的腿,一邊向院子中間挪著已經抬不起的雙腿。
她挪動著自己,跟所有的人都道歉、請罪。說大黃偷了東西就該讓人去吃他,現在好了,她吃了他,也算是給北屋請了罪;也算是替南屋道了歉,因為大黃闖禍也使南屋受了連累,南屋是自家人。現在她吃了他,也減輕了自己的罪惡。她說《聖經》上有個人叫約翰的在約旦河岸凈吃蝗蟲和野蜂,為什麼?也是為了贖罪。她還說她的罪就在於她有的是錢,有錢卻捨不得給大黃買豬肉,餓得大黃去偷。
「你們信不信信不信我有錢?」姑爸張著血淋淋的嘴沖著空院子喊。
沒人說話。
「沒人說話就是沒人信。好,你們不信我就讓你們瞧瞧,瞧個熱鬧兒。」姑爸喊著走到窗根下,信手從窗台上拿起一把破雞毛撣子,呼風喚雨般搖了起來。
這破撣子誰都見過,誰也不知它在窗台上扔了多少時間,連司猗紋都不知道。
姑爸搖了一陣撣子,便舉著站在院子中央說:「趁天還沒黑我就給大伙兒來一段精彩表演。」說完她自上而下將那撣子一捋,一把黃澄澄的東西從她手裡脫落下來,它們彈跳著在方磚地上亂滾。
當隱蔽在北屋的羅家人還在疑惑不解時,司猗紋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那是赤金戒指。
戒指亂滾一陣,一個個安靜地躺下來。
姑爸抖出戒指,又從腰裡抻出那個花荷包,從荷包里掏出兩套挖耳器(一銅一銀)扔在地上說:「把它們也湊個數兒。」最後她舉著空荷包在院里跑了一個圈兒說,「就這個不能湊,不能把它扔給你們這幫凡人。我要去找丁媽,是丁媽給我做的荷包。月花月友,越花越有!」
姑爸突然住了嘴,就像突然想起一件要辦的事,跑進西屋用力關上了門。
22
黃昏,暮氣籠罩著院子,青磚地上飄零著金子的星星點點,像黎明時天上的星。
司猗紋最知道那東西的來歷,它們原本是庄老太太的體己,老太太過世前卻不聲不響地把它們交給了姑爸。司猗紋雖不貪財,卻覺得老太太做得並不圓滿。按說老太太過世,老太爺又不長於管家,家庭的重擔過早地落在司猗紋肩上,那東西本該交給司猗紋的,老太太卻背著司猗紋給了女兒。司猗紋每逢想起此事心裡總有一絲不快,每逢家裡經濟拮据、入不敷出時,她就拿話兒點姑爸。
開始這缺心少肺的姑爸聽不出司猗紋話裡有話,只表現著真誠的糊塗。後來當司猗紋給她點透,說明她指的就是老太太那一把體己時,姑爸才漲紅了臉。她紅著臉對司猗紋說:「你不說清楚我還真有點兒糊塗,你是打聽老太太那點兒體己?我這就去給你拿。」不一會兒,姑爸真把一個鑲有白銅裝飾的小匣子雙手捧了出來。
「都在這兒。」姑爸說,「你自己看吧,我留這東西也沒什麼用項。」她一派從容大度。
姑爸走了,司猗紋手扶盒子久久不願打開。她心中有幾分暗喜,又有幾分羞愧。喜在姑爸終於聽懂了她的話,終於交出了莊家的「遺產」;只是她作為一個大家出身的嫂子,從小姑子手裡指名要東西,畢竟有幾分不自在。可誰讓她肩上扛著這個家呢,她自己的私房還源源不斷地填進莊家,小姑又有什麼理由不為莊家做貢獻?司猗紋原諒了自己。
她原諒著自己就去開那紅木匣子。姑爸人粗心細,連開匣子的鑰匙也交給了她。司猗紋用那把火柴大的小鑰匙捅開鎖,發現匣子里只有庄老太太的兩塊壽山石名章和一枚銀頂針,並沒有什麼金戒鎦。匣子里的東西使她少了羞愧,羞愧變成了氣急敗壞,她決定把那匣子給姑爸扔回去。她惱怒著自己的斤斤計較,又惱怒著姑爸的狡黠,托起匣子便走。她當著姑爸打開匣子說:「我能忍受你們莊家的窮日子,我忍受不了別人對我的奚落。趕明兒你當家算了,讓老媽子找你要米面,讓送煤的送水的找你要賬。」
姑爸坐在近門,臉又漲紅了。受了奚落的司猗紋臉卻很白:「你就真那麼糊塗?」她問姑爸。
姑爸「糊塗」著臉更紅。
「裝的。」司猗紋說,「糊塗,怎麼不把老太太的金戒鎦當銅錢捧給我?」
「什麼金戒鎦?」姑爸第一次表現出些驚異。
「老太太的金戒鎦,落在你手裡的金戒鎦。」司猗紋說。
漲紅著臉的姑爸,兩腮也明顯地垂下來。她微閉起眼睛開始養神。這是一個不準備再回答問題的表示。司猗紋最熟悉這種表示,每逢這時她便想出人間許多對這表示的形容。但這形容都有一種人身攻擊的味道,比如「耍」,「耍了」。把「耍」用在小姑身上她又有些不忍心。她扔下姑爸,不自主地打量起她的房間,判斷那東西的藏身之處。一件胖而矮的老式立櫃,櫃頂上兩個飛毛奓翅的皮箱,一架有些走形的檳榔木梳妝台,似乎都有可能是那戒鎦的藏身之處。她打量一陣,從姑爸房裡走出來,心中最怨恨的還是生下她丈夫和這個小姑子的庄老太太。至於小姑子,由她去吧。她原諒了她,「耍」還是不能給她。
現在司猗紋眼前是那把雞毛撣子,她努力回憶著撣子是什麼時候戳在窗台上的。她佩服姑爸的智慧,又暗自埋怨自己沒眼力,雖然她整天罵著別人沒眼力。也許眼力對於人,永遠是人的一個望塵莫及。最有眼力的人受騙都是被最沒眼力的人把個「騙」扔在了你眼前。或者想騙人的人大都把那些騙人的好戲拿到你眼前去演。原來正常中都有不正常,不正常之中才滿是正常。司猗紋只懂得盯住姑爸那些大櫃、破皮箱,卻放過了戳在眼前的那把撣子。早知那裡的典故,叫它們葉落歸根也比讓姑爸瘋瘋癲癲地撒在當院強。如今雖然院子就在你的腳下,可那東西早已不再姓庄。
整個黃昏,雖然司猗紋死盯住院子,這院子卻無人光顧。待到天完全黑下來,院子里才有了響動。在一隻手電筒的照耀下,羅家到底出動了,他們彎腰弓背地有人照著有人撿著,如同人用梳子篦子對頭的搜刮那麼徹底。對院子一陣搜刮之後,他們互相耳語著回了屋。片刻,廊上就出現了羅大爺,他故意大聲疾呼著二旗,又拐著彎兒讓二旗叫出羅大媽說,明天就去上繳,不要交給街道,也不要交給二旗他們學校,要交就交牢靠。他卻沒透露哪兒牢靠。
司猗紋知道羅大爺的用意,心想你這是說給南屋聽的,否則在屋裡能解決的事為什麼非跑到廊子上搖旗吶喊不可?一個遮人耳目的小把戲而已,愚蠢的小把戲。看這種小把戲還不如想想自家的姑爸。
剛才竹西決定把姑爸送醫院,司猗紋就讓庄坦去叫車了。庄坦辦事拖拉,出去多時還不見回來,這使司猗紋火不打一處來。她沖著竹西埋怨起庄坦:「怎麼就是叫不著個車,早知還不如我去。」
竹西說衚衕口的傳呼電話壞了,打電話叫車還得到西單去打。
「到東單也該回來了!」司猗紋說,「可不能指望他辦成個事。眉眉!」她開始叫眉眉。
司猗紋叫眉眉聽起來是讓眉眉去迎庄坦,其實她叫眉眉的真正目的是希望竹西趕快領會她的意圖,迎庄坦的應該是竹西。
司猗紋遇事很少直接支使竹西,她大多採取「說訕」的辦法,讓竹西自己去領悟、去行動。竹西有時能領悟這「訕」,有時只裝糊塗。
屋裡半天不見眉眉了,剛才連竹西也只顧觀察羅家的舉動,忘了眉眉的存在。現在一經司猗紋提醒,她才猛地想起,原來眉眉從姑爸屋裡跑走後她還沒看見她。剛才是她讓眉眉撞見了那個眉眉不該撞見的場面,那場面對於一個醫生也許算不了什麼,但對一個連發育年齡都不到的女孩子,那便成了人間不可饒恕的殘忍。竹西譴責著自己想起到黑暗裡找眉眉,她在眉眉床上摸到了她。她打開燈,發現眉眉的眼睜得很大,眼球上布滿血絲。她摸了她的腦門兒,發現她正在發燒。她問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東西,眉眉只是搖頭。後來竹西還是給她倒了開水。
眉眉帶著自己那個破碎的腦袋在昏睡。她覺得自己在不停地奔跑,腳下很輕,像踩著棉花又像踩著雲霧。後來她跑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遍地都有人的骨頭遍地都有成堆的血肉,再後來有個老太太向她走來。那老太太生著紅眼睛白指甲,臉像灰鸚鵡頭髮像白馬鬃。她信手從地上撿起一塊血淋淋的肉就往眉眉嘴裡塞,眉眉不吃她也不惱,伸手就去胳肢眉眉。眉眉被胳肢得禁不住大笑,她笑著躺在地上打滾兒,爬起來還笑因為那隻手還在她的胳肢窩和兩肋搔弄。她好不容易掙脫了她對她的搔弄,細看那老太太原來是姑爸。姑爸還是原來的姑爸,她跟眉眉說她想對她親熱親熱。眉眉驚恐著終於醒了,她想著剛才的夢,覺得很對不起姑爸,她覺得那胳肢她的本不該是姑爸,還不如讓那人是婆婆。雖然她又覺得那人也不該是婆婆,但一種固執的念頭在她靈魂里游弋。
眉眉又睡了過去,這次睡得沉著,什麼夢也沒做。也許因為她的頭更碎了。
庄坦還沒回來,一個漫長的夜就要開始。北屋很早就關了燈,也許他們願意使今天趕快成為昨天——那殘忍和那意外的收穫。
姑爸在口渴,一天一夜她只在屋裡吃大黃,大黃終於被她吃光了。她吃著大黃研究著自己:度過了人生大半的她到底屬於正常人,還是屬於不正常人。後來她對自己做出結論:她正常。她用對大黃的吞食證實了她的正常。她將它融進了她的腸胃,她用自己的殘缺換來了大黃的完整。因此她在吃他時惟恐丟掉一點什麼,哪怕是大黃的心肝、腸肚,大黃的眼珠尾巴尖,大黃的膀胱、睾丸……連腦子她都掏得乾乾淨淨。她不願意讓它們留在世上,有一點兒留在世上都是大黃的不完整。
大黃被她吃了——大黃完整了。她正常。
後來當她吞食他的毛皮時才覺出難以下咽,那毛沾上喉嚨塞滿牙齒,使她的嘴再也無法嚅動。這時假如她有一碗水她就能吃掉所有的毛皮。但眼前沒水。她想喊竹西想喊眉眉(她惟獨沒有想到司猗紋),貓毛噎著嗓子使她什麼也喊不出。她想下床自己去找水,兩條腿卻不聽支使。她就這麼噎著,渴著,躺著。
然而她還是感覺到大黃的完整。大黃的靈魂已融在他的血肉里,皮毛僅是個陪襯吧。
現在她想要完成在大黃完整之後她對自己的完整,那麼她得吃掉她自己。只有自己親口將自己吃掉,才能換來自己那徹底的完整,大黃才有可能是個完整的永遠。她的腸胃挾帶著她的身體,她的身體挾帶著她的腸胃……那麼還需一種連她的身體和她那被她吃掉的腸胃共同再被吃掉的辦法。於是她看見了一扇能夠容納她的門,一扇紅彤彤的厚重的門。那門用銅釘鐵皮造就,想必任何利器都不能戳破,那門正是她母親的肚子。門就是肚子,肚子就是子宮,那子宮四周都有銅釘鐵皮環繞這就好了,她可以把自己縮成一個胎兒蜷曲進去。她向著那門開始了自己的跑和飛,她終於跑著飛著進了那門……
庄坦叫來一輛汽車,一輛白色救護車。卻原來他也能急中生智:當他四處找車不見時忽然運用自己的智慧給竹西的醫院打了個電話,於是一輛印有「救死扶傷」的救護車總算跑到他眼前。庄坦指路,將車引進響勺衚衕。他喊出竹西,一家人跑進西屋。
竹西開燈。
姑爸死了。
她嘴裡塞滿貓毛,手中還攥著一團貓皮。
在後來的日子裡,司猗紋一想到姑爸的死,心中便升起一絲歉意。她覺得是自己引來了羅主任一家,她那交傢具、交房子的機敏,她那振振有詞的講演,常常使她的靈魂不能安生。
然而姑爸的死也使她的靈魂顯出了幾分豁亮。在她看來世上最了解她的莫過於姑爸,只有姑爸能使她的靈魂赤裸起來使她不得安寧。她為什麼非要去姑息一個使自己靈魂不能安寧的人呢?難道姑爸只看見了司猗紋那煞有介事的講演么?使司猗紋赤裸起來的並非這些,使司猗紋赤裸的還有從前莊家那只有姑爸一個人所知的一點不大不小的往事。誠然,姑爸從未以此對她行施威脅,可姑爸存在的本身就使司猗紋總是自己威脅著自己,自己使自己心驚肉跳。姑爸的死也許會減輕她的心驚肉跳,再跳也是跳給自己看了。
司猗紋想到姑爸,她那不常出現的眼淚還是會奪眶而出。她常常暗自嗚咽,那嗚咽在深夜有時能把眉眉驚醒。她為姑爸的可憐而嗚咽,為自己同情過這個可憐人而嗚咽。她們就像在莊家共過患難的戰友,她曾經為她去砸鞋幫糊紙盒,那由她積存下的金戒鎦就是證明。司猗紋付出了自己的勞動,姑爸省下了這一把金戒鎦。
女人大多是一面表現著仗義,一面滋生著委屈;一面委屈著又非滋生些仗義不可。
司猗紋想姑爸想得令自己嗚咽,還在於懷念那個兩人都能產生慾望的時刻,她們配合之默契。那時她那舉著耳挖勺的手像帶著仙氣,而她的耳道對於她就像是一條走慣了的衚衕;她的耳挖勺對於她就像是一個使慣了的有靈性的活物件。非此莫可。
姑爸對人的耳朵從來都是挑剔的,但惟獨不挑剔她,雖然她自信自己的耳朵也並不完美。
如今每當司猗紋的一種慾望來臨,只好歪倒在床上打呵欠伸胳膊。她希望眉眉來做這種替代,她多次叫眉眉去模仿姑爸,眉眉都搖頭作著推託。這使司猗紋更把眉眉看做一個永遠不能同她配合默契的遺憾。如果用裂痕來形容這沒有默契的遺憾,那裂痕的真正開始也許就是從這兒。
汽車載走姑爸的第二天早晨,北屋傳來一些零星的聲響:砰!好像誰摔了一隻碗;啪!誰把臉盆扔在地上;嘭!這次比剛才要驚天動地些,誰摔了暖壺。
一些零星的聲響之後,大旗氣沖沖地推門出來。羅大媽緊隨其後,她在當院就揪住了大旗的衣服。大旗在前老牛拉車似的撲著身子往前鑽;羅大媽在後革酋著身子朝後拉。羅大媽身子重,大旗怎麼也掙脫不了羅大媽的手。
羅大爺站在廊上一邊跺腳一邊沖他們喊:「都給我回來!」
大旗和羅大媽都不聽,只在院里僵持。
「回來不回來!抽什麼瘋,你們!」羅大爺又喊。
大旗就要掙脫羅大媽的手了,羅大媽卻就勢跪在地上抱住了他的腿:「我今天非死在當院不可!」她說。
「反正我得去,東西在我手裡我就得去交!」大旗說。
「你交?我不死你就別想出門!」羅大媽已經滿身撲在地上。
二旗、三旗跑過來,繞到大旗面前。
「哥,你他媽就交給媽吧,有你什麼事。」二旗說。
「不能給她,給她我不放心。」大旗說。
「那你給我,是我滿院子撿的。」二旗向大旗伸出手。
「你我也不給。」大旗說。
「給我!誰也不用你們,我去。」羅大爺繞過來,挺著身子阻攔著全家。
大旗緊捂著上衣口袋。
「你給不給我?」羅大爺向他伸出了手。
大旗把口袋捂得更緊。
羅大爺卻捏住了大旗的脖子。
「我叫你不給,我叫你不給!」羅大爺使勁擰大旗,大旗趔趄著。死抱著大旗的羅大媽也摔倒在地。
羅大爺終於把大旗扭回了屋,羅大媽也撲了上去。
羅大爺在屋裡用什麼東西抽打大旗,大旗只是嚷:「這東西就得交,早知道你們是什麼意思!」
「交也不能讓你去,就得讓你媽去。」羅大爺說。
後來是一些小聲的醞釀。
上午,羅大爺和他的兒子們走了,羅大媽出了屋。她手攥一個手絹小包,卻來到南屋。她把個小包拿到司猗紋眼前說:「這就是那東西。我怕孩子們辦事不牢靠,我得親自去交,也算是姑爸為革命做了貢獻。」
羅大媽的手只在司猗紋眼前晃了一下就縮了回去。司猗紋有一種明顯的感覺,她覺得那個小包比應有的分量要輕得多。對黃金的分量司猗紋不外行,她想:虛幌!寸金,寸金,一寸見方就是一斤。她想著「寸斤」卻微笑著對羅大媽說:「交東西就得大人去。」
羅大媽覺得司猗紋笑得很怪。
23
衚衕里都知道沒了姑爸,她的大黃也跟她一起走了。可誰也不去打聽姑爸的死因,誰都知道在羅大媽面前深究死因的不合時宜。
一群街道婦女跟羅大媽進院清理姑爸的遺物。有人清,有人看,挺熱鬧。那個又矮又胖的大立櫃,那兩隻飛毛奓翅的白皮箱,那變了形的檳榔木梳妝台,以及四個以貓為主題的蘇綉條屏都被抬到院里。它們顯得寒酸,倒也一目了然。
誰發現了那個花荷包,用棍子挑著在院里嚇唬人:「哎,越花越有,越花越有!」那東西掃著誰,誰都連聲尖叫繞著院子跑。羅主任處理完屋裡來到當院,人們才停住這沒深沒淺的玩笑。她們安生下來,圍繞著羅主任開始往外搬東西。
東西很快就搬完了,歸到它們應該歸屬的地方。院里只剩下姑爸的一些零星破爛兒:兩隻翹著頭的大皮鞋,一隻不分男女的駱駝鞍兒黑絨靴子,一件三個兜兒海昌藍學生服,一個被枕得油亮的綉著拉丁字母的荷葉邊枕頭,一本殘缺的張恨水小說《北京小姐》,還有基督教石印宣傳畫。這張畫保存完好,畫面由天堂、人間、地獄三個部分組成,天堂的輝煌、人間的平淡和地獄的苦難無邊被合理地安排在一起。
羅主任沒有跟著東西出門,現在她拄著一把竹掃帚像是要清掃。但她不掃,卻止不住地自言自語著:「自個兒走了,還得讓大夥擦屁股,還得搭出工夫。」
司猗紋聽見羅大媽的自言自語,知道這並非自言自語,這是號召,是對司猗紋的單獨號召,號召她去接她的掃帚。其實她願意響應羅大媽的號召,剛才她就恨不得奔出去和街道一起熱鬧。但她缺少必要的勇氣和準備,她不知站在那裡應該表現得若無其事、活活潑潑,還是應該表現出些應有的悲傷和矜持。也許悲傷、矜持、活潑和若無其事都不是她的應有表現,她是一個特殊人物,一個左右動彈不得的特殊人物,這就不如待在屋裡表示沉默。現在人們走了,羅大媽站在院里向她單獨發出了號召,一個時機才擺在了她眼前:她總要去表現一些什麼才對,才過得去。婦女們走了,統帥她們的羅大媽還在;東西走了,姑爸的破爛兒還在,羅大媽的掃帚還戳著。
司猗紋來到院里。
「剛才,我以為是街道上組織的。」司猗紋說著去接羅大媽的掃帚。
「咳,組織不組織的,誰都願意乾眼前的活兒,一窩蜂似的。你看扔下這,這掃帚不到……」羅大媽指了指院子。
掃帚不到,姑爸的破爛兒就得這麼擺著。
現在掃帚要到,掃帚當然應該由司猗紋接過來。司猗紋接過羅大媽的掃帚,由西屋門口開始,把姑爸的破爛兒朝一邊用力推動。她推動得徹底、帶相兒。司猗紋對笤帚、掃帚、鐵杴、簸箕的使用並不外行,那些年莊家的粗活兒她沒少干,連做飯、升火用的大砟,在沒有男人的情況下,都是司猗紋愚公移山似的將那些盆大的、碗大的大砟歸到煤屋。有一次庄晨的同學還誤認為司猗紋是她家的老媽子。後來庄晨就開玩笑似的給司猗紋起了個外號叫「司大力」。
司猗紋一邊揮著掃帚推動著姑爸的破爛兒,一邊不失時機地和羅大媽搭話兒:「破四舊的那些天,我不是沒提醒過她。您瞧,都什麼時候了還保存這個。」司猗紋風捲殘雲似的掃著那宣傳畫,那《北京小姐》,那《新舊約全書》。
「這是什麼?」羅大媽信手從地上撿起《新舊約全書》。
「咳,都是南堂里的東西。」司猗紋對那東西作出些反感,作出些不屑一顧。
「南堂?」羅大媽問。
「宣外,路北。」
羅大媽有些明白:一片灰磚建築,兩個尖兒。
姑爸其實並不信教,她願意了解宗教故事。她覺得《聖經》里的故事比人間的故事要真切,離人近。
司猗紋很快就把姑爸的破爛兒堆成堆兒,又撮進簸箕,把它們一趟趟地送出門,送到附近的垃圾堆。
羅大媽找出姑爸的鎖,鎖住姑爸的門。
司猗紋用完笤帚和簸箕,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感升上心頭,她像是完成了對羅大媽的一次正式試探。如果交傢具講演僅僅是她的一次亮相兒,懂得京劇表演程式的司猗紋,更懂得亮相后你還要一步一步地朝台前走,觀眾才能徹底看清你的臉。司猗紋常想,新社會就像個大戲台,你要不時亮相,要不時地一步步朝台前走。有時你就要走到台前了,不知誰又把你截了回去;你還得再亮相,再一步步地往前走。有時沒人截你可戲台忽然塌了,舊台塌了你眼前又有了新戲台,你還得亮相,還得走。
現在她到底向台前走了一步。她的臉離作為觀眾的羅大媽又近了一步。她和她對一個共同的問題發表著共同的見解,這還是第一次。
直到羅大媽把自家掃帚歸到廊上,拍打著自己回屋后,司猗紋才把自己的簸箕歸進廚房,拍打著自己回屋。
這天司猗紋情緒很好,她把自己很梳洗了一番,上街買菜回來還做了紅燒帶魚。
晚上,眉眉又做起了那個紅眼睛白指甲的老太太的夢。當她那張灰鸚鵡臉貼近眉眉又開始口羅唣她時,眉眉又止不住大笑起來。她拚命笑拚命叫拚命想醒,卻怎麼也醒不過來。婆婆叫醒了她,問她怎麼了,她說她在做夢。婆婆說什麼夢值當得又哭又笑?她不願把那夢告訴婆婆。
不久婆婆又打起了呼嚕。
不久眉眉很想撒尿。
眉眉在黑暗裡伸腳找到自己的鞋,趿拉著、試探著往前走,去找她和婆婆共用的那個搪瓷尿盆。
眉眉晚上一向不用盆。她越是不用它,這時就越覺得自己不光明,好像在偷別人的東西。她格外謹慎格外小心,越小心越像小偷小摸。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盆蓋,小心翼翼地把蓋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選擇個姿勢,小心翼翼地不讓盆里的聲音嘹亮起來。她終於做到了這一切。只是當她完成了這「小偷小摸」蓋蓋子時,手下還是出現了閃失:盆蓋狠狠撞了盆邊,那聲音終於碰醒了司猗紋。
司猗紋沒說話,只翻了一個身。
眉眉摸回自己的床上躺下,但她不敢再睡著,便大睜著眼想夢裡的一切。當她想到那老太太對她的口羅唣時,兩肋立刻又是一陣搔癢,於是一陣要下床的急迫感立刻又在一個地方洶湧起來。這次她想憋住自己不再下床,但憋了一陣之後終於憋不住了,她又一次用自己的腳找到自己的鞋,又一次摸黑走到她和婆婆共用的盆邊又一次重複剛才的動作。誰知這次剛一掀蓋,蓋子便碰了盆,聲音清脆嘹亮。司猗紋終於被徹底驚醒了。眉眉剛坐上盆司猗紋便拽開了燈,眉眉立刻被照耀在刺眼的燈光下了。
司猗紋這突然的舉動使眉眉不知所措,她覺得自己忽然間成了一個展覽品。她正在供人參觀,參觀她的還不僅婆婆一人,四周彷彿都有眼睛。她不知婆婆為什麼非用開燈的辦法來證實她的行為,她不敢站起,她在盆上向下革酋著身子就像要把自己革酋到盆里去。
「你今天怎麼了?」婆婆用胳膊肘支著身子問她。
「我……我也不知道。」眉眉說。
「平時你沒這個毛病,是哪兒不舒服?」婆婆又問。
「不,沒有。」眉眉說。
「這一趟趟的。」婆婆不滿著。
眉眉彎著腰從盆上站起來,又彎著腰跑回床上,連忙用被子蓋起自己閉上眼。
司猗紋卻睡不著了,開始抽煙。
燈光很亮,眉眉閉著眼,覺得眼前很紅,紅得她的眼皮止不住地跳。她想睡睡不著,想起爸說過一種能使人儘快入睡的辦法。那辦法說,你輕輕閉上眼,假定眼前有一群羊,羊正從圈裡往外走,柵欄門裡每次只能跳出一隻羊。這時你就假想著那羊的模樣,看它們是怎麼跳出羊圈的,每跳出一隻你就數一個數。你觀察得越具體越好——黑羊、白羊、公羊、母羊;你數得越仔細越好——一隻、兩隻、三隻……你就能睡著。
過去眉眉總想用爸的辦法做試驗,她閉上眼真的見過那羊群、羊圈、柵欄門,但每次都是來不及數數兒她就睡著了。早晨醒來爸問她,「數過羊嗎?」她總說沒有。爸說:「現在你用不著,也許有一天你會數。」
現在眉眉閉起眼,拚命在找自己的羊群、羊圈、柵欄門。她找到了,羊開始一隻跟著一隻往外跳。一隻沒犄角的母山羊,一跳耳朵一忽閃;一隻尖犄角、長鬍子、短尾巴的黑山羊,跳得很高;一隻卷犄角的白綿羊,跳得很笨……她接著往下數但是她失敗了,該第幾隻了?她問自己但她自己不知道。於是從頭數,於是她眼前什麼都不存在了,還是明亮的燈光,還是自己的紅眼皮,眼皮還在跳。
婆婆閉了燈。這就好了,剛才數斷了就因為眼前有燈光。進入黑暗她一定會數著她的羊群睡著。於是又是羊和羊的跳躍……但一個聲音又打斷了她的數。是什麼聲音?是婆婆打開了床頭櫃。
這種深棕色的有一扇小門的老床頭櫃,眉眉床頭也有一個,它和屬於婆婆的那個並排放在一起,眉眉的小床和婆婆的大床就是用它們隔開。剛來北京時,眉眉一躺上床就覺得是在住醫院,她覺得只有醫院裡才有這種帶門的小櫃。那年媽生小瑋,她和爸去醫院看媽,媽的床頭就有一個。剛生完小瑋的媽翻過身打開櫃門給她拿桃子吃(媽生小瑋時街上有桃子,媽的桃子還是頭天她和爸買的)。她覺得媽翻身很費勁,她想這一定是因為小瑋從媽肚子里鑽出來的那個口子還沒有長上。她聽同學說女人肚子上都有一條直線,生孩子時那條線得裂開,孩子才能出來。後來她沒有吃媽給她的桃子,趁媽不備又把桃子放回了櫃門。她想媽應該多吃桃子,吃桃子那口子才能長得快。
現在她和婆婆都有這樣一個小櫃門。
剛來婆婆家時,她不知道那個床頭櫃是屬於她的,她把帶來的書包、紅領巾和幾件衣服都放在枕頭邊,小帆布箱放在床底下。婆婆說她像個鄉下人,什麼東西都往枕頭邊上放。眉眉臉很紅,她不知道在婆婆眼裡鄉下人到底有多麼不好,反正她知道東西堆在枕邊總不是個好習慣。那麼她應該放在哪兒?她的小箱子又太小。她不知所措,後來幸虧婆婆指給了她這個小櫃。
婆婆開櫃門,眉眉習以為常。她知道那是婆婆要吃東西了。晚上,婆婆常常開櫃門拿東西吃。婆婆最愛吃的點心是蜜供,有時也吃酥皮、薩其瑪。她的點心都是自己買,買了就放起來。放在哪兒?就放進這個床頭櫃。對於婆婆的點心,開始眉眉只見婆婆買不見婆婆吃,可婆婆還是不斷地買。後來眉眉終於發現了那秘密,原來婆婆吃點心的時間在晚上。每逢婆婆一開櫃門一摸紙包,眉眉就先感到一陣羞慚,接著便是婆婆的咀嚼聲。她知道什麼聲音表示著在嚼什麼。
現在婆婆正吃酥皮兒,聲音柔軟;
現在換了蜜供,聲音很艮。
現在婆婆的咀嚼結束了,她把手伸到床外拍了幾拍,她在拍掉沾在手上的點心渣。拍完手她喝了幾口涼茶才躺下,不久又打起了呼嚕。「呼……伏……」「呼……伏……」
這呼嚕使眉眉胸前發緊,彷彿那打呼嚕的不是婆婆而是她自己。如果在白天她聽著那呼嚕還會看見婆婆的胸前不住地哆嗦,她覺得婆婆一定在難受。她想叫醒她,可她不敢近前。她常想,一個人能無拘無束地叫醒一個人並不容易,你敢叫醒誰,誰一定是你的親人。在家裡她可以無拘無束地叫醒媽,她叫著媽把媽推醒,媽醒過來還說為什麼不早叫她。她說什麼也不敢叫婆婆,她覺得阻礙她不敢向前的是婆婆那個床頭櫃,是它把近在咫尺的婆婆和她隔得十分遙遠。
婆婆打呼嚕,眉眉閉眼數羊,羊群還是亂糟糟的一團。羊群一亂眉眉又想下床了……
眉眉一夜沒睡好。早晨醒來她想忘掉晚上的一切:那口羅唣她的老太太,她那一次次的下床,婆婆那醒來的咀嚼和睡下的呼嚕。也許這一切並不曾發生?可是當她梳洗完畢又整理房間時,她還是摸到了婆婆的床頭櫃,看見了地上的點心渣,那個她們共用的搪瓷盆比以往也重了許多。那麼,一切還是有過。
上午,眉眉從郵遞員手裡接過一封信,是媽寫給婆婆的。婆婆打開信,信里有給眉眉的一封。眉眉很高興,信才使她忘掉了昨晚的一切,她興奮地把信展開。眉眉很願意讀媽的信,每次她還能憑著自己的語文水平從媽的信中找出不少語病和點錯了的標點符號,這語病這錯了的標點符號使她覺得媽的信格外親切。她知道那不是媽的不會,那是媽的疏忽。大人都愛說「提筆忘字」,媽有時也說。
「親愛的眉眉:你好。」
眉眉想,「你好」應該另起一行,媽給女兒寫信也不一定非用「你好」不可。
「我們在農場還是割穀子摘棉花。每次幹活兒我都是帶小瑋一塊兒去,我在前邊摘她就和別的小朋友在壟溝邊上玩,有一次她穿著鞋下水ㄒㄧㄢ在了泥里,一步也走不動了別的小朋友嚇跑了,小瑋也不哭,後來她自己爬出壟溝,滿身都是水和泥。」
這段,媽丟了兩個標點,點錯了一個,用了一個老拼音她不認識,她猜那應該是個xiàn,那個字她也不會寫。
「還有一次小瑋和一個五歲男孩兩個人一氣走了二十里,去找長途汽車站,找到了汽車站卻不認識回家的路了吃飯時我找不到小瑋全農場都出動了,許多人騎自行車去找後來終於找到了那個男孩正坐在汽車站哭小瑋不哭就是臉成了個小花臉回來我打了她她才哭起來。」
這一段媽的錯誤更多,最後連標點符號也不要了。但這時眉眉已經不再做發現媽的錯誤的工作,她眼前只是一個跑了小瑋和小瑋的歸來。
最後,媽像往常一樣才提到她和爸不常見面,爸離她們很遠。小瑋的歸來怎麼也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昨晚的一切真的在眉眉腦子裡煙消雲散了,她一邊亂七八糟地做著事,一邊哼起了那首歌頌大寨的歌:
一道道清泉水,
一座座虎頭山,
大寨(那個)就在山下邊。
……
婆婆也看完了信,她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她只告訴眉眉,寶妹該大便了。
24
羅大媽鎖住了姑爸的門,像鎖死了她和司猗紋這個院子。
北屋看這院子是一片空。
南屋看這院子是一片白。
司猗紋和羅大媽如兩個對弈的棋手,這方磚墁地的院子便是棋盤。原來一直居於守勢的司猗紋,此刻由於眼前的空白,像是第一次看見了平局。
她決心守住這平局。棋手要守住平局不能只靠進攻,有時還得「讓一步」。司猗紋要讓,必然還要在她和羅大媽之間加些你來我往。關於油鹽醬醋,關於米面水煤和關於蒸窩頭。她一邊坐在廚房門口擇粗菜,一邊向羅大媽請教蒸窩頭的要領。
「好學。」羅大媽站在司猗紋跟前說。
司猗紋擇完菜,把玉米面倒進面盆。
「也不是沒蒸過,就是不如您蒸得好吃。」司猗紋沒蒸過窩頭,更沒吃過羅大媽的窩頭。
「面里放鹼了嗎?」羅大媽問。
「放了。」司猗紋沒放,她也不知道蒸窩頭面里還得放鹼。
「開水潑面,水得大開。」羅大媽又說。
司猗紋誠實地守著爐子上的水壺,壺中水沸騰得頂起壺蓋,她才提下壺拿起筷子往盆里注水,邊倒邊攪。
「可別連倒帶攪和,把水倒夠再攪。」羅大媽糾正著司猗紋。
司猗紋按羅大媽的方法把足量的開水倒進面盆,然後用筷子把面攪起,再用雙手蘸著涼水把面和成團。她盡量表現得情願、自如,她用這情願、自如證實她的虛心,但又不笨手笨腳——她不是沒蒸過,是不常蒸。
「粗茶淡飯的,沒學頭。」這是羅大媽對司猗紋手下的評價,也像是對窩頭的「自貶」。
「手藝可有個高低。」司猗紋謙遜自己,不貶窩頭。
她在爐子上坐好蒸鍋就開始用手捏窩頭,隨捏隨往鍋里碼。但她對窩頭的大小、高矮仍然把握不穩,可她不願意再去請教羅大媽,她不想使自己一再露「怯」,只希望羅大媽儘快離去。後來北屋廊上一隻開著的鍋終於引走了羅大媽,羅大媽也迴廊上忙起午飯。
司猗紋一邊暗笑這手藝的沒名堂,一邊暗笑羅大媽的傻認真。什麼不能邊倒邊攪和,不就是開水和面,面和開水。想到這種成分的單調,她倒打算賦予這大眾化食品以新鮮了。她決定對它加以改良,讓它既保持大眾化的面貌,又盡量和自己的飲食習慣接近。於是翻翻碗櫥,她一眼就看見了半罐紅糖。她把它倒進面盆,又放了一把羅大媽提醒她的鹼面。一鍋窩頭經過開鍋、上汽,熟了。司猗紋以飽滿的熱情把它們揭開,但它們已改變了原有屬性和面貌。它們那混合了鹼面和紅糖的顏色,它們那歪而矮的姿態它們那散發出的怪味兒,一切都告訴司猗紋,她是失敗的。這是一鍋失敗的窩頭,一次不得體的實驗。面對正在廊上做飯的羅大媽,她必須做一些必要的掩飾。她把它們撿出來,找塊屜布遮掩住,讓眉眉悄悄端進了屋。
羅大媽還是聞見了一種原不該由窩頭髮出的怪味兒。她站在廊上高聲問司猗紋:「怎麼這兒不是味兒?」
「大概是我放鹼放多了。要不說做什麼事都得有經驗呢。」司猗紋炒著菜,把剛才的事歸結為自己經驗不足。
羅大媽不會怪司猗紋的經驗不足。
司猗紋炒好菜端回南屋,和眉眉對坐在桌前吃午飯。庄坦和竹西中午大都不回家。
她們面前是一堆深褐色窩頭和一碟素炒油菜。
眉眉對近來這突然降低的伙食標準很不理解,吃飯時表現得格外沉悶。婆婆看出了她的心思,便用一些關於艱苦樸素的真理去開導她,並以自身的體驗告訴眉眉,艱苦樸素對於人是何等的不可少。她說她的胃就比通常人的大,那是因為她小時候凈喝小米粥喝的。她說他們不是非喝小米粥不可,是司家以節儉為目的的一種吃飯方式一種家教。她說著,勇敢地掰著眼前這不成形的窩頭大口吞咽。這種關於節儉的言傳身教到底使眉眉對眼前的窩頭生出些力量,她模仿著婆婆的壯舉,使勁掰著它們嚼起來。但她還是感到咽這東西的不順利,它們的味兒也使她一陣陣頭暈噁心。然而她自信婆婆看見的她的吃是香甜的,是經過婆婆言傳身教之後的香甜感。再說即便婆婆沒有教導,那東西里也分明是加了紅糖的。
羅大媽沒來參觀司猗紋對窩頭的吃。不久司猗紋終於蒸好了一鍋窩頭,或者說蒸了一鍋好窩頭。她這才專門請羅大媽參觀。羅大媽掰一塊嘗嘗,誇司猗紋的聰明,誇她蒸得好吃。司猗紋則說,就是因為聽了羅大媽提醒她開水要一次倒夠的道理。道理不在多,只要說在點上,做事沒個失敗。
然而司猗紋一坐上飯桌,還是有一種自己糊弄自己的感覺。有時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在糊弄自己的腸胃,有時又覺得是自己的腸胃在糊弄自己的精神。特別是一看見坐在對面的眉眉吃得那麼專心那麼堅定,她就覺得她連外孫女也一起糊弄了。眉眉吃得越堅定她就越感到心酸。
她心酸著,還是覺出這種糊弄的必要。能去給外孫女講吃穿么?無論如何那是不應該的。眼前這場大破大立的史無前例也正是她一向盼望和提倡的,難道她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在北屋那個母夜叉跟前低三下四地學這些沒名堂的炊事,只是為了迎合那個母夜叉么?要迎合也是對這個時代不可少的迎合,如同人們不分男女老少一下子都穿起了軍裝綠;如同男女之分只剩下了褲子的前開口和旁開口、明兜和暗兜。這實在又不是什麼迎合,人們都是用真實感情培養著自己的真情實感,沒有感情的真實,再真的感情也會成為虛假。
只有在孤寂的夜間,司猗紋才不可抑制地體味著一陣陣突然的空虛。她越是用床頭櫃里那些積蓄補充著白天她對腸胃的糊弄,那空虛的感覺就越甚。那時由咀嚼所引起的太陽穴的轟鳴常常使她對這黑夜產生恐懼,她止住咀嚼,靜靜地注視四周的黑暗,注視對面的黑暗中的那個小人。面對這個小人她會突然升起一種要叫醒她對她說點什麼的念頭。她想告訴她,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她絕不是只會蒸窩頭的那種被人稱做家庭婦女的人物。即使在炊事方面她也有過她的堂皇。她能承擔整桌的筵席,連發魚翅、海參這種最難的技術她也不憷,她發得一絲不苟發得漂亮;掛漿、上色有時連外請廚師也得向她請教。可她又不是專為這區區小節的炊事而活。她還想告訴她,她更不是為了迎來這每天的黑夜,為了趁著黑夜去拉開那個床頭櫃門而活。她本是個光明磊落的存在,難道她稀罕如今這九毛錢一斤的、像手指頭一樣的蜜供和放在嘴裡掉干末兒的酥皮兒?從前連給祖宗擺桌都不用這些麵疙瘩。什麼點心,充其量不過是些標準粉以及一星半點的糖和油。它既無中式點心的精細,更無西式點心的營養價值,有時還吃得人燒心。沒準兒這些食品廠的領導人連什麼是雙魚牌方袋面都不知道,而精細的點心首要的原料就得是「雙魚」面。還有butter(白脫)、鮮奶、上乘的果料……誰捨得放?現在她吃這、嚼這,這旁邊這個小人兒看她深更半夜開櫃門,這不過是她生命之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陰暗面——這卑瑣、凄惶、寂寥的咀嚼。原來這個黑夜裡的櫃門,這白天攙著紅糖和不攙紅糖的窩頭是當今這大千世界留給她的創舉。她多麼希望眉眉能明白這個道理,不再把她看成是個白天蒸窩頭、晚上吃點心的遊走著的死魂靈。
她就要去叫醒她了,但一想到給孩子講這些,那孩子一定會想:原來這位整天對她講艱苦樸素的外婆是箇舊社會的寄生蟲。什麼雙魚牌方袋面,什麼發過的沒發過的海參魚翅,還不都是勞動人民的血汗——她常說的一句話。這就不如拉著她帶著她走進這個沒有海參魚翅的紅彤彤的、只講明兜和暗兜的時代。這才是她的本分。
司猗紋在黑暗中肯定著自己又否定著自己。她放了一個屁,很味兒。她掀開了被子,迎來了新的一天。
這天,司猗紋違背了自己的意志,從西單菜市場買回兩條鱖魚。也許這完全是做外婆的驅使,也許她畢竟沒有忘記應該奉獻給外孫女一點什麼。再說目前連英勇的小將也以打內戰為快,羅大媽整天關心的也是抓抄家物資票了,誰會留心她買的是兩毛五分錢一斤的三級帶魚還是一塊八毛錢一斤的可上國宴的鱖魚?
眉眉沒見過鱖魚,婆婆一邊跟她講述這花皮大嘴魚的珍貴,一邊親手把它們收拾乾淨,又找出一隻平時不常用的團龍青花瓷盤,將鱖魚放進盤內,碼上蔥、姜,灑上調料,擺入蒸鍋蒸制。眉眉問她這魚的做法為什麼和平時不一樣,司猗紋說只有清蒸才能保持鱖魚的原味。不能什麼魚都紅燒,只有萬不得已時她才願意聞醬油味。
鱖魚裝鍋不久,院里就飄起了蒸魚特有的清香。這並不多見的氣味引來了羅大媽。
「這是什麼味兒?挺生的。」羅大媽堵住司猗紋的廚房說。
「是兩條魚,上午我去買菜碰上的。」司猗紋答道。
「怎麼沒見你出去?」羅大媽問道。
「我看您正在屋裡忙,沒驚動您。」近來司猗紋出門買東西都要問一聲羅大媽帶不帶什麼東西。
「什麼魚,這麼個做法?」羅大媽猜,這魚正捂在蒸鍋里冒氣兒。
羅大媽這突然的提問才使司猗紋提高了警惕。本來鍋里捂著的東西她可以搪塞過去,但她知道羅大媽是一經問出,不了解個究竟就不會離去。她只好原原本本將那魚的名稱和做法告訴了羅大媽。這下更引起了羅大媽的興緻,她一步邁進廚房,礙手礙腳地站在爐前竟耐心地等待揭鍋了。
清蒸鱖魚的火候是要嚴格掌握的,幾分鐘上汽、幾分鐘出鍋該是一絲不苟。司猗紋不能因為羅大媽的在場就延長那蒸的時間,時間已到她便揭開了蒸鍋,一股熱氣立刻向羅大媽襲來。羅大媽要的是先睹為快,她向那冒著熱氣的鍋探過身子。
「喲,怎麼是這模樣?嘴哈(那)么大,像鯽瓜子,可比鯽瓜子嘴還大。」羅大媽驚奇著。
司猗紋看出了羅大媽的驚奇,開始審度眼前的形勢,想到「來早了不如來巧了。」羅大媽來了,巧了,又驚奇了,你必得一股腦去打發羅大媽這來、這巧、這驚奇。她從鍋里端出魚,又找出一隻盤子撥出一條,端到羅大媽眼前說:「您今天這是趕上了,不然我也得給您送過去。誰家能常吃這個,都嘗個新鮮。」
羅大媽推託一陣還是托走了那魚,眨眼的工夫又給司猗紋送回一個未經洗涮的空魚盤。
司猗紋惱恨羅大媽,卻又欣慰著自己的得體。
吃魚時,連眉眉也有幾分不快。她們望著魚盤中那空缺的半邊,覺得那魚的滋味也減去許多。
25
以後我再也沒有做過那樣的夢,那個恐怖的灰臉老太太再也沒有與我在夢裡相會,蘇眉。
我相信那個夢完全是你為了懲罰你自己而造就的,你越恐怖,就說明你對你的懲罰越嚴厲你對你的懲罰越有效。儘管你恐怖著但也得到了解脫因為你折磨了你自己。
我做夢實在不是為了懲罰我,蘇眉。再說夢真是可以造就的嗎?如果那樣為什麼在那些日子裡我從來沒夢見過爸、媽和小瑋?我經常想他們想得要命渴望著在夢裡與他們見面、說話,然而我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失敗得連我的學校、我的同學、我的小床、我的小人書和我給爸買煙的那條路都沒夢見過。
你只是夢著你不願夢見的一切我記得你曾經為那些夢去拚命洗嘴,像患了潔癖一樣地去洗。你相信你在夢中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是肉是大黃的肉——有時又不是大黃,是什麼你突然不清楚了,也許那是人的一部分總之有一種你憎惡的氣味粘附在你嘴上。也許那是一種老傢具味一種老房子味,那年月你像得了一種收穫,你從那些你曾經擦過的老傢具身上從那些你曾與它朝夕相處被它容納的老房子身上收穫了氣味,使你堅信那氣味像樟腦像檀香像變了質的梅林牌辣醬油。也許它們都不是,那實在就是點心味,是「紅衛」櫃檯里吸引你的流連忘返是婆婆拎回的紙包里的那些有著亮晶晶外衣的蜜供、有著鮮紅印記的酥皮和黏黏歪歪的薩其瑪,那些你也曾為之垂涎欲滴的點心。然而不知何年何月經過了何種演變它們卻成了粘附在你嘴上的抹不掉的氣味,那氣味立刻就轉換成樟腦、檀香和變了質的梅林牌辣醬油。氣味的轉換是人類的一種不可避免吧;人所共知產婦得拿雞蛋補充身體那大部頭的虧空,這種補充是穿抿腰褲的產婦和穿「石磨藍」蘿蔔褲的產婦的共同需要然而雞蛋的氣味也不是一成不變,聽說有位產婦一次吃了十一個白煮雞蛋,從此她每逢看見雞蛋就想起三種氣味:白布、雞屎和臭水溝。白布的氣味還可以忍受,那麼雞屎和臭水溝呢?那實在就成了一種難以忍受的人間的不適,假如你強制她去聞那不適那就成了苦刑,苦刑不僅僅意味著砍頭、挖眼、割舌、車裂。
這就是你夢的原因所在。自然,對於以視覺和思維為主導的人來說也許嗅覺並不那麼重要,因為當人能夠直立行走並且可以自由地將頭顱扭轉一百八十度朝後看的時候,鼻子的價值便漸漸降低了。但生活包括生活中的夢並不單單由視覺主宰,有時滲透你感情滲透你靈魂的「內臟」的恰恰是那種在空中飄浮的揮發性分子——氣雲。那氣味鑽進你的鼻子,通過兩條狹長的通道到達鼻樑后大腦的下邊,在兩塊紐扣般大小的覆蓋著黏膜的皮膚上落腳,一個過程出現了。那氣味分子接受了嗅覺神經末端的感受器,把信息傳導給大腦的情感記憶區。原來生活中的嗅覺是最容易接受大腦的,當它由此進入你的意識時並不需要什麼轉換,也許你對一種味的厭惡遠遠早於對夢裡那鸚鵡臉的厭惡。於是你的夢出現了,在夢裡氣味分子變成了有形有聲有血有肉的人,那個灰臉可怖的老女人就成了你所熟悉的人,那是你集中了你的一切耳聞目睹包括嗅覺所觸及過的一切醜陋塑造的她又被她威嚇著。
我沒那麼想過。蘇眉。她不是姑爸更不是婆婆她實在就是個妖怪的本身。
從前我就跟你說過,通常你的那個你並不了解你自己。你拒絕承認那個老女人就是姑爸你願意把她想成曾經與你朝夕相處的婆婆,你把一切的陰森詭詐一切的不善凈都歸結在一個人身上,為了這點你甚至否定著與她的朝夕相處你不願相信你和她都有過一個同樣的小床頭櫃。而姑爸、羅主任以及那站在院里高喊著要把金戒鎦交給國家的羅大爺,你卻忘記了對他們的種種不願意。但是在那萬般氣味中,還有你忘得最最乾淨的那放了蔥、姜用「陳釀加飯」作料酒的清蒸鱖魚的氣味。你無法否認那怡人的氣味就是你婆婆造就的,那時在萬般氣味的漩渦里她還為你造就了另一種氣味的夢。而那紅糖加鹼的窩頭的氣味不過是她的閃失,是她那可憐的為了把自己弄得像個完人一樣的閃失,那時你沒有跟她同流合污。
還有什麼值得你花費心思去恨一個人?也許你已無法舉出事實,因為你無法說清你對她最深切的感覺但最說不清的也許最接近真實和準確。倒剩下了你的自卑因為你曾經在姑爸跟前驚嚇得發燒。你想用發燒來懲罰自己的看見,可那實在是一種你對自己的饒恕。於是你的靈魂選擇了一個人就迫不及待地去憎惡了,你幻想著讓她長出一張灰鸚鵡的臟臉一雙血紅的眼睛一副雪白的長指甲結果你的心還太小你受不住這樣的恐怖。你執拗地把這想做就是你的童年你那被一個老女人驚嚇的童年,就像世界上再也沒有童年的生物把人想做紅眼睛白指甲。
還記得么眉眉,多少多少年前鄰居給了咱們一隻小黑貓就因為她老是跑到媽的茶杯里去喝水,被我一把推下了高高的樓梯差點摔死,當時她嗚嗚叫著仍然奮力向樓梯上爬她想回家一點也不嫌棄我的兇惡,我站在樓梯口居然還暗暗盼著她爬不上最後一級樓梯。長大之後有一次小瑋無意中提起這件事我竟氣得變了臉。看小黑貓爬樓梯的形象是怎樣一個形象呵。
孩子們不是最善良最純真么——這些被他們的媽媽、奶奶、姐姐聞著他們身上的奶味兒膻味兒喊他們做狗呀、貓呀、兔子呀的孩子,為什麼他們在弄死一個螞蟻一隻蝴蝶一個「花花轎」的時候竟是那樣的輕而易舉那樣毫不手軟,那螞蟻、蝴蝶、「花花轎」們聞著他們身上的奶味兒、膻味兒也會認為他們那麼可愛么?面對孩子們身上那些「可愛」的氣味說不定它們會夢見一些頂天立地的灰臉老太婆。
長大之後每逢我看見貓吃飯時把頭伸進飯盆,飯盆在地上被拱得亂動我常常為它沒有能力扶住飯盆感到哀傷。我無法在飯桌上扔給蹲在地上的貓一塊骨頭這種向下的一扔使我覺出人類對動物的不公平沒有比貓迎接著一塊飛來的骨頭更寒酸的景象了。而我還是慷慨地扔著骨頭讓貓去接,我扔貓接,就因為那骨頭有氣味吧,氣味使我變得慷慨氣味使貓變得寒酸,假如我知道那氣味勾引不了那貓我還能向貓施以慷慨嗎?貓還能在我面前表現寒酸嗎?是嗅覺把人和動物劃開了等級不管它認為你是善的惡的,都是因了那氣味。
最承認嗅覺易於接近大腦的眉眉請你告訴我,你願意你是我現在的樣子嗎?我彷彿覺得你就在我身邊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帶著教室里的鐵鏽味兒。我能像在河流里孵化的大馬哈魚那樣,到大海漫遊數千公里之後又游回幼年玩耍的河流,沿著幾年前留下的味道逆流而上到達出生地的水鄉澤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