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著80年代一起老淚縱橫

陪著80年代一起老淚縱橫

九月,樹葉簌簌地落,這樣的時令適宜悲秋,適宜像砂眼患者一樣迎風流淚。所以,他準備歇斯底里地抒情。

一個不再年輕的老男人,笨拙地擠上公共汽車,從楊箕村到天河體育中心,僅僅一站。他的掌心裡,有一張被汗浸濕的演唱會門票。他借著燈光看著票,上面印著一些曾經熟稔的名字,他的鼻子忽然無聲地酸了一下。

他叼著煙。天河體育中心的觀眾很少,偶爾來的,也多數是中年人。稀稀拉拉的,像冬夜裡的螢火蟲。光景不好,謀食艱難,懷舊已經成為一種奢侈。他把腦袋擱在膝蓋上,無聊地等。

簡陋的幽藍色燈光浮起來,在中信廣場巨大的陰影投射下,舞台如此縹緲。也好,懷舊不需要華貴。老人們來了。伍思凱、潘美辰、費翔、張洪量,魚貫而出。

有一些衰弱的聲音迎接他們。當年被他們電流般的歌聲擊中的人,已從弱冠少年變成了臃腫而冷靜的中年人,肺活量早已銳減。當年華老去,舞台上的歌者只能用老歌來溫暖聆聽者凍僵的記憶,像寒夜裡的壁爐。

80年代。連蟬聲都是若有所思的80年代。那時隨便拿一首歌,都可以震住現在那些像鍍金馬桶的歌曲。那時的吟唱,能在二十年後依舊抨擊人們的內心。

他捧著臉。潘美辰在唱《我想有個家》,這麼多年,她的聲音一點沒變。他想起自己兩年前剛到廣州時,去買床準備住進出租屋裡,在村裡的音像攤邊聽到了這首歌,心裡打了個寒噤。

他想起八年前自己蟄伏在鄉下,時常去城裡找工作,但永遠碰一鼻子灰。有一次,他怏怏地坐末班車趕回鄉村,太睏倦,在車上昏睡過去,忽然就醒了過來,因為車裡在放潘美辰的《我曾用心愛著你》。歌聲像針一樣把他扎醒了,他望著車窗外,夕陽正無力地向山岡上的樹林墜落,暮色越過田野撲過來,他咧了咧嘴,想哭卻哭不出來。

他想起十多年前自己在福州念大學,那時對岸的潘美辰、童安格、齊秦等來開演唱會,他很想去,但最低的票價也要八十元,思忖了許久,終於沒能下決心花半個月飯錢去享受耳朵。十多年的時光,像一塊石頭急遽地沉沒在海底,他終於看見潘美辰在三百米外揮舞著雙手,如同招魂的巫師。青春能招回么?他抖抖索索地彈了彈煙灰。

潘美辰走了。姜育恆來了。這個曾經清癯憂愁的韓國華僑,如今一張胖臉油光可鑒。他想起1987年全運會開幕前,有記者採訪當時的跳水皇后高敏,問她喜歡聽什麼歌,高敏說最喜歡姜育恆的《跟往事乾杯》。那是他第一次在報紙上看到姜育恆這個名字。十六年了,物是人非,那一年的全運會開幕式,就在眼前的天河體育中心上演。

姜育恆在唱《再回首》。無數觀眾在唱《再回首》。他也唱,他想起十多年前自己曾在學校憑這首歌拿過卡拉OK比賽的獎。可是,僅僅唱了幾句他就啞了——這麼多年的煙酒無度已經徹底摧毀了他的嗓子。

他張著嘴,老淚縱橫。

一切的從前,都焊死在時鐘上了。姜育恆紅極而衰,後來潦倒、酗酒,債台高築,連女兒的學費都交不起。

過盡千帆。今夜,當那個誰在唱《十五的月亮》時,賴昌星正在加拿大蹲大牢;當譚詠麟唱《捕風的漢子》時,二十年前與他各據山頭的張國榮已在墓床里躺了半年。80年代,死的死,傷的傷,如同一地的月光。

那個在天河體育中心看台上老淚縱橫的男人是我。如今我在深夜孤獨地敲打著鍵盤,這篇專欄將成為收錄進我第一本文集的最後一篇文章。80年代那個蜷縮在草叢中睡去的少年,至今一事無成,只有病痛、白髮和滿腹的悵然。

窗外是天籟,夜霧愈發濃了。我想起80年代已經永久地逝去了,而自己十多年來漂流的里程已有數十萬里,不知怎麼的,就流亡到了這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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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家犬也有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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