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第15節

第四章

15

幾場秋雨一下,天氣就不一樣了,變涼了。街上的梧桐樹葉都快落光了。

清潔工人每天都要清掃大堆大堆的樹葉,掃也掃不完。車子運也運不完。更多的時候,清潔工人們就把它們掃到空地上,焚燒。逢到有霧的早晨,煙一時不能散去,和晨霧裹在一起,整個城市,都籠罩在白煙里……

趙英傑和林青青真的就戀上了,很甜蜜。在心裡,很幸福。

趙英傑情緒飽滿,有一種獲得重生的感覺。這樣的感覺,是他所從來也沒有過的。他想她,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她。想那天發生的一切。太突然了,但它發生了,發生得根本沒有思想準備。最沒有準備的當然還是林青青。在她離開以後,他給她打過電話。他想進一步安慰她,也想再聽聽她的情緒怎麼樣,他不放心,可是她卻沒有接電話。她不接,更讓他不安。不安極了,忐忑得要命。一直到很晚,她才給他回了個信息,說她一直在忙,處理會議后的一些事情。聽她的聲音,並沒有特別的異常。聽不出高興,也聽不出不高興。他想對她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之後的兩三天里,趙英傑一度非常地不安。除了對漆曉軍懷有深深的內疚,覺得對不起她,也對不起孩子,同時,他還有一種懼怕。他懼怕自己和林青青的這種關係,會造成不好的影響。儘管他很喜歡林青青,甚至在心底深處對她產生了一種很強烈的愛戀,但是他仍然懼怕這種關係會毀了大家。他是喜歡她的,愛她,愛到最後會怎麼樣呢?他害怕。

他甚至想過要中斷和她的那種關係。至少,他覺得不能再重複那種事了。可是,他又想念得厲害,幾乎要無時無刻不想了。在他矛盾和忐忑的那幾天里,他沒有給林青青打電話。奇怪的是林青青也沒有給他打電話。他心裡忐忑極了。他不知道她會發生什麼。那幾天里,他真的有點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坐立難安。最後他還是忍不住,給她打了電話,問她怎麼樣。她的鼻音很重。他問她怎麼了,她說是感冒了。

重感冒。「怎麼了?」

她咳嗽著,說:「我也不知道,好些天了,一直不見好。頭疼得很。」

「你去醫院了沒有?」他問。「沒去。」她說,「回來以後,單位里一大堆的事。沒事的,過一陣就好了。」

「你多喝點開水吧。」他說。

「好的。」她應承著。過了一會,她問他,「你好嗎?」

趙英傑在心裡一熱,說:「挺好的。我一切都好。」

「我想你。」她悄聲說。他愣了一下,說,「我也是。」說真的,他沒有想到她會主動這樣說,他倒成了被動的。而事實上,他心裡一直藏著一種火熱。

一切就變得曖昧含糊和複雜起來。

很快,也就是半個月以後,他們又有了第二次的約會。這一次和上一次完全不同。

他們變得「熟悉」了,不再有什麼心理障礙了,沒有了顧忌。

愛情讓他們變得「奮不顧身」。「我愛你,青青。」

「我也愛你。」

「我願意永遠愛你。」「我也願意。」

林青青一直有著疑惑,她想不通趙英傑為什麼會選擇她。在她眼裡,趙英傑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男人。她覺得如果他找情人,應該是在圈子裡找。圈內的女人一個個都很漂亮,而且又有才華。那才匹配,郎才女貌。而事實上,她並不知道,在趙英傑的眼裡,她也是一個非常好的女人,溫柔、善良、不張揚。他需要的,其實正是這樣的女人。他並沒有想過要找情人,但是他愛上了她。

趙英傑在她的身上發現了無窮的樂趣。他喜歡她細長的胳膊,喜歡她略顯削瘦的肩膀,喜歡緊緊地摟著她,抱著她的髖部。她身上有一種淡淡的清香,不是香水,可能是一種淋浴液或者是洗髮精的香味。她喜歡洗澡。她說她幾乎每天都會洗一次。

「為什麼要每天洗?」趙英傑笑了,「有這樣的必要麼?」她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在趙英傑當時看來,這完全沒有必要。一直到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她為什麼那樣頻繁地洗澡。她內心有痛,而他當時並不知道。他那天只是在她的手腕上發現了一道淺淺的月牙形的疤痕。它不大,顏色與整個手臂的顏色略顯不同。要是不細心,根本就注意不到。他和她交往了那麼長時間,也才第一次發現。

「這是怎麼了?」他問。「沒什麼。」

但他當然不相信。

他好奇。他注視著那個疤痕,在他看來,甚至是有些可愛,就像是在光潔的手臂上刻了一朵淺淺的小花。他低下頭,去親吻它。小心地,一下下地親著,表現得特別柔情。他喜歡觸碰她的手臂上的皮膚,光滑而細膩,涼涼的。同時,他在心裡想,這個小小的疤痕一定會有故事,而且不會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故事。因為,她是一個喜歡說自己的人。她喜歡把自己的各種事情講給他聽,她自身的,以及聽來的。

正像趙英傑推測的那樣,這事不一般,她不想說。

那是她自己用刀划的。那是發生在一年多前。

她用的是她丈夫的剃鬚刀片,血流了許多,染紅了床單。但她的這一行動被她的婆婆及時發現了,送到了醫院,又救活了過來。所以,她在心裡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至少是心死過一次了。

那個晚上,她哭了。他是半夜的時候被她的哭聲弄醒來的。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擰亮床頭燈,扳過她的身子,才發現她滿臉的淚痕。「你怎麼啦?」他吃驚地問。

「沒什麼。」她有些難為情地說。

他當然不能相信,堅持問:「你是怎麼啦?」「沒怎麼。」看到他那緊張的樣子,她甚至還用手撫摸了一下他的臉,安慰說:「真的沒什麼。」

「不,我要你說。告訴我,你是怎麼啦?為什麼不開心?」

「不是,」她說,「跟你沒關係啦。」他明白了,她一定是自己觸到了傷心處。女人們會的,她們和男人不一樣。肯定是想到自己婚姻的不如意了。女人一旦對自己婚姻不如意,就會把自己的痛苦放大。同時,也把對她好的男人的優點放大。

她像只小貓一樣地偎在他的懷裡。

兩人再次深情地纏綿起來。趙英傑現在真的越來越喜歡林青青,覺得她特別可愛。她很性情化,比如她很容易動感情,容易哭。但她不戀哭。在她哭的時候,你勸她幾句,她就能很溫順地停止。這讓他很喜歡。一般的女人身上世俗的東西太多了,而她卻很少。

她身上有一些很單純的東西。

他被她迷住了。他覺得她遠比漆曉軍要可愛,要迷人。他和漆曉軍之間已經是很淡漠了。他發現,現在他們只剩下那種「關係」了,法律上的「關係」,而不是別的什麼。是義務,是責任,但沒了愛。

但趙英傑並沒有忘記家庭。

他感覺自己被嚴重地撕裂。

趙英傑是想斷的。這算是他嚴重的出軌事件,在此之前,他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面對妻子和孩子,他就想斷,可一旦離開了家庭那個環境,他的內疚感就少了許多,而又格外地思念起林青青來。是的,林青青的一顰一笑,都讓他覺得動心。絲絲的甜蜜,若干的溫馨,她的一切,都顯得與漆曉軍不同。他在心裡把這兩個女人做過比較,毫無疑問,林青青更讓他動心。然而,漆曉軍的位置卻又是不可動搖的。另一方面,他感覺也沒法向林青青開口提出了斷。做為情人,他感覺她是無可挑剔的。

關於婚外情,趙英傑聽到的和見過的太多。男女雙方,各有所求。但他感覺林青青是真的好。林青青對他是付出真情的。她對他很用心,而且用的心很細。他想送她禮物,她卻從不接受。她要的是一種純粹的關係,而不附帶物質或金錢需求。「只要你心裡有我就行了,」她說。

趙英傑有一次請林青青吃飯,在海悅大酒店。是一個中午。那是他們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公共場合。當他們坐下后,卻總感覺有人在看他們。事實上他們也清楚,那完全是心理作用。可以說,那一次他們沒有體會到多少浪漫和愉快。總擔心有人會發現他們,分神了。「看來我們只能悄悄地好,命啊。」她笑著說。趙英傑也笑,感覺他們太小心了。打那以後,她就再不肯接受他的吃請了,說還是要注意影響,被人看到了不好。他覺得也是。不僅是他,也是她。她的丈夫好妒忌。林青青有一次和他見面時,臉上有一塊明顯的瘀痕。

「這是怎麼了?」

她說:「沒什麼。」他不信。好端端的,臉上不應該有傷的。他相信她和她的丈夫一定發生了矛盾,而她的丈夫動了粗。看來,她真的很不幸。他為什麼要動粗呢?希望不是因為發現了他們的關係。在這方面,他們一直做得很好。他從來不在下班時間打她的電話,她也不往他家裡打電話,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否則,他真的要內疚了。一直到事情過後的一個多月,她才告訴他,臉上的傷,的確是她丈夫打的。事情的起因很簡單,他有天晚上回家晚了,她說了他兩句,他就火了,爭執了,他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就摔倒了。臉磕在了冰箱上。而事後,她在床上一直哭,他卻像沒事一樣,繼續睡,連半句安慰道歉的話都沒有。

趙英傑聽得心裡涼涼的。在他看來,這實在是太難理解了。對一般的男人來說,林青青可以算是相當的漂亮。身材窈窕,而且面容嬌好。她是那種開始看上去並不怎麼引人注意,但卻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有味的那種。尤其是細看她的那張臉,精緻極了,非常的乾淨。她的髮際線,非常清晰,眉毛也非常地整齊,就像是修過一樣。臉上的皮膚也特別光潔,就像是瓷面一樣。面對這樣的女性,怎麼能下得了手?

「他整天就知道玩,下了班很少直接回家。不是去打牌,就是喝酒。」她說。年輕,貪玩,也是正常的,趙英傑想。同時,也是和他職業有關,大概。她的丈夫是在一家保險公司工作,收入高,掙的錢是她的兩倍還多。當然,社交廣,朋友多,也總還是要顧家。林青青說他男男女女的朋友非常多,掙的錢也從來不給家裡。「他整個沒有家庭觀念的。」她說,「在他的心裡,我像不存在一樣。」林青青說,過去戀愛的時候,他是瘋狂地追她。那時候她並不想理他,可是他常常騎著摩托車堵她,涎皮賴臉。有時在她上班的路上,有時則在她回家的時候。他非逼她答應,否則不依不饒。甚至,有兩次追到了她的單位去。很多人都對她說,他這樣追她,以後一定會對她好的。事實上,那時候她已經在談一個男朋友,當然接觸時間不長。從感情上來說,她更傾向於當時戀愛的那個小夥子。那個小夥子的條件一般,是外地人,老家在農村,大學畢業后留在這個城市。但他有事業心,上進,要強,對她也好。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他比她現在的這個丈夫要強。

趙英傑不知道,那天中午林青青給他送東西的時候,在商場里,正好看到了她過去的男友。他變得讓她不敢相認了。原來他是一個精瘦精瘦的小夥子,現在也發福了。他也早結婚了,並且有了一個男孩,三歲多一點。看得出,他過得非常不錯,很優越。他告訴林青青,他現在正在讀博。

「你是不是現在當官了?」她問他。從他的外形上,她就能推斷他一定是當了領導了。人比過去白了,也胖了。過去那種身上的鄉土氣全然沒有了,完全是個城裡人的派頭,而且很有優越感。一個人如果不是地位起了變化,他是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氣質的。

他笑笑,說:「什麼官?就是小小的處長。」

誰都能感覺到,那樣的謙虛里其實還是有著許多的得意的。林青青知道,在他所在的那個部門,他所在的那個處,應該算是非常好的一個處,很有權力。而且,看得出來,他那樣年輕,以後還會有很大的上升空間。她並不羨慕他當官,而且羨慕他有事業心。她當時看到他的時候,看到他正在買一隻進口女表。他告訴她,過兩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要把這表當成禮物送給她。 [快抓在線書1.0.2]

那是一隻價格不菲的進口女表。

林青青腕上的表也非常好,可能是她們區機關女同志里最好的一塊。她羨慕的是他對他妻子的關愛。在去趙英傑住地的路上,她心裡真的生髮了許多的感慨。錯!錯!錯!當時的一念之錯,帶來了終生之錯!當趙英傑再次摟住她的時候,她心理的防線早已經垮了。她很願意把自己交給他。她並不是願意做愛——甚至可以說,在此之前,她並不喜歡性愛。婚後,她並沒有從性愛中享愛到多少快樂——而是願意通過這樣的行為來作踐自己。是的,作踐!她要通過這樣的行為,來在心裡懲罰自己。何況,趙英傑真的是一個非常不錯的男人。

他和他丈夫完全不同。

趙英傑的那些體貼,讓她從心裡得到一種感動。「他開始的時候對你好嗎?」趙英傑問。

什麼叫好?就算那是一種好,也是過眼煙雲,林青青想。好的時間實在是太短了。男人一旦得到你以後,他就不再寶貝了。這一點,在她丈夫身上表現得特別明顯。結婚的第三個月,他們就有了第一次爭吵,他還動手打了她。她當時心真的都快碎了。她怎麼也想不到他會變得那樣,像是和過去換了一個人。

趙英傑對林青青,就又多了一份愛憐。他覺得她真的蠻不幸的。事實上,所有認識她的人,也都在心裡同情她。但是,這種同情卻誰也不能在表面上說出來。大家只能放在心裡。林青青平時也找不到什麼人可以傾訴。她能說給誰聽呢?

有時,她說給王瑤聽。王瑤就罵她太軟弱,不爭氣。王瑤說:要是她以後嫁的男人敢這樣對待她,她一天也不願意再和他過。就算拼個魚死網破,也不委屈自己。聽王瑤那樣說,她只能保持沉默。她和她的情況不一樣。

於是,束縛下的林青青的生活圈子,越來越小,也越來越窄。自從結了婚以後,她自己都能感覺到,她的性格有了很大的變化。原來她是一個活潑的,喜歡笑的,性格開朗,又喜歡接觸社會的人。現在她則幾乎是要自閉了。她的活動空間被大大的縮小了。他限制她。而她則必須服從他的限制。一不服從,則要遭到辱罵。這樣的生活,的確是太壓抑了,讓人要窒息。彷彿是猛然間,她認識了趙英傑,讓她心裡活動開來。她像是一個盲人,突然看到了光明。或者說是多日的陰沉,烏雲散盡,現出了陽光和藍天。他的目光,照亮了她的內心。

在他的面前,林青青感到自己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她願意為他敞開自己的內心。當然,她也願意敞開身體。他是一個與她平時所認識、接觸到的,完全不一樣的人。他是一個藝術家。她崇拜他,也羨慕他,更多的是喜歡他。她愛他,完全是一個女人愛男人的那種愛。她是全身心的投入。有了他,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婚姻生活也不再那樣苦澀了。她為他著迷。

有了這樣的戀情,林青青覺得,她原來苦澀的婚姻也就不那麼苦了。她喜歡趙英傑,覺得他才是一個真正成熟的、有修養的男人。他是細緻的、體貼的。甚至,就連在床上,他也是認真的。他穩重而含蓄。而且,還有些羞澀。他不是那種很放得開的男人。這就是他和別的社會上那種男人的區別。那些男人一個個都表現得急不可耐,也俗不可耐,對金錢、權力和慾望,都表現得非常赤裸。而像趙英傑這樣的男人,則讓她感覺可信、可靠,真實可親,有依賴感,沒有危險,足夠安全。

他讓她放心。林青青對趙英傑沒有更多的要求,只要他能悄悄地和她好,就已經足夠了。她不奢望別的。至於好到什麼時候,或者說,最後會是什麼結果,她不知道。她也不去想。有一點她是清楚的,那就是他們倆感情越來越好,越來越融洽。雖然他們往來並不頻繁。他們都在保持著克制。他們不定期的幽會,有時是在賓館開房,有時卻只是在一個不起眼的路邊小咖啡館坐一會。大多是工作之餘,匆匆地。他們很少在外面過夜。為了能在一起,他們總是要找出各種各樣的借口,挺難的。偶爾晚上在一起,她也不過夜,總是做完了以後回家。再晚也得趕回去。當然有些遺憾,但能這樣,他們也很滿足。溫馨而甜蜜。都有家庭,不方便。

他們都知道,只有克制,才會安全。

就這樣,他們在家庭里,各自擔當著各自的角色。在單位里,也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看上去,他們和過去完全一樣,沒有任何異常。對於他們的戀情,外面的人是毫不覺察。只有他們自己心裡是清楚的。他們各自把對方,深藏在心裡。

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件意外,事情又會以怎樣的方式發展呢?毫無疑問,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情人是只有現在時的。沒有人可以預言情人會以怎樣的結果結束。

大概只有時間能知道。

但時間是不會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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