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青陽九王厄魯·帕蘇爾在城牆上遠眺,他的視野中,木黎的三千奴隸子弟正列隊出城。北都這座黑色巍峨巨城下,三千人看起來沒有多少。天上開始飄雪了,他們漸漸地遠去,似乎要被這場茫茫細雪吞沒。九王眯著眼睛看向隊伍的最前端,乾瘦的老人肩上扛著劍齒豹的大旗。
九王背後,城牆之下,一萬六千名虎豹騎精銳沉默著待命,他們每個人都披掛皮毛飾邊的精鐵鎧甲,馬鞍上斜插著一掌寬的闊口重刀,那些精選出來作為戰馬的神駿意識到大戰即將來臨,鐵蹄緩慢有力地刨著地面,剋制著對衝鋒的渴望。
一名黑衣斥候疾步登城:「大汗王,木黎帶領全隊共三千奴隸出城。」
「我看得見。」九王淡淡地說,「不花剌呢?木亥陽呢?巴赫呢?還有三大家族的騎兵呢?」
「不花剌的一千鬼弓也已經從南面的城門出城,可沒有人看見不花剌。我們不敢跟蹤鬼弓,他們出城后我們已經失去了他們的行蹤,不過從路線上看,他們會走迂迴的路線,最後和木黎的軍隊匯合。」
「草原上沒有人可以跟蹤鬼弓,就像沒有人可以跟蹤鷹。」九王點了點頭。
「巴赫將軍的一萬騎兵正在整裝,預備出戰。木亥陽的將軍的一萬騎兵正逼近北門,應該也是要出城。幾大家族所部的騎兵還沒有動靜。」
「合魯丁、脫克勒和斡赤斤家族的主人們不會聽從一個老奴隸的指揮吧?即使那個老奴隸配著郭勒爾·帕蘇爾的劍。」九王冷冷地笑了。
一騎快馬閃電般的馳到城牆下,又是一名武士疾步登場。九王所屬的那名黑衣斥候起身,悄無聲息地隱藏在護衛武士們背後。新來的武士一張黝黑的面孔,披著簡陋的牛皮筒子鎧,一雙大腳上裹著鹿皮,鼻孔上穿著一枚鐵環。那枚鐵環是奴隸的標記,主人會在鐵環上刻下自己的名字。鐵環是大半個圓,沒有封口,在奴隸小時候就穿在鼻翼上,奴隸長大之後鐵環就和肉長在一起。這樣逃跑的奴隸不得不撕裂半邊鼻子扯下那個鐵環,才能永遠甩掉主人的名字,即便如此,鼻翼上的缺口也會永遠標記他奴隸的身份。
奴隸武士跪在九王面前親吻地面:「尊貴的大汗王,我是木黎將軍的部下,木黎將軍已經偵查到朔北部主力逼近的消息,我們將在台納勒河邊和朔北開戰。木黎將軍請大汗王所部的虎豹騎精銳在側翼夾攻。」
「看看你的背後,我已經為木黎將軍準備了一萬六千名虎豹騎武士,當你們和狼主開戰的時候,我們會衝擊他們的側翼,草原上的任何軍隊都無法抵擋虎豹騎的全力衝鋒,請木黎將軍放心。」九王緩緩地說。
奴隸武士回頭看了一眼城下,九王忽地舉手指向天空,一萬六千名虎豹騎武士同聲拔出馬鞍上的重刀,指天咆哮,同時一萬六千匹戰馬昂首嘶鳴,巨大的聲浪彷彿要把空氣里幽幽飄落的雪花也震散。在這樣的一支軍隊面前,似乎腳下堅實的城牆也會被撕紙般粉碎掉。
為首持旗的鐵牙武士猛地揮舞大旗,把旗杆重重地頓在地下,武士們又在幾乎同一瞬間停止了咆哮,緊緊地拉著韁繩控制住自己的戰馬。聲音平息下去,在場的人卻彷彿剛從雷電交加的雨雲中逃脫出來,耳朵里嗡嗡作響,很久聽不見其他聲音。
「明白了!我會這樣回報給木黎將軍!」奴隸武士再次親吻地面,起身下城,躍上馬背疾馳而去。
黑衣斥候從九王的護衛武士們背後閃出來,湊近九王耳邊:「大汗王比三大家族的主人更加尊崇,我們也無須聽從這些奴隸的指揮……」
「不,在北都城裡,如果還有一個人能指揮我的軍隊,那個人毫無疑問是木黎。」九王揮手打斷了斥候,「大君也等待著凱旋的消息,他期待著我們全力配合木黎的進擊。」
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笑了:「而且,對於將死的人,何苦吝嗇和善的面孔呢?」
斥候一愣,九王卻不再理睬他,向著城下持旗的鐵牙武士揮手,令大軍開拔。他的腳下,數百桿劍齒豹大旗如連雲般經過,鐵蹄轟鳴。九王眺望遠方那支小小軍隊最後的背影,嘴裡低低地哼著一支歌。
只有黑衣斥候距離九王最近,聽清了那首悠揚的輓歌,歌詞被稍稍地更改過了。
「瞧,每天凌晨聽得見
夜鶯唱的古爾沁之歌
它哀悼那名叫木黎的奴隸的死亡
對他,沒有追憶,只有哀傷
這年頭,沒有人開口歡笑
這年頭,世上因兵戈而無片刻安寧
這年頭,是讓我看見過嬌紅的臉蛋?
這年頭,哪有光陰顧得上欣賞玫瑰?」
此時此刻,不花剌正在雪地中疾馳,他壓低身形幾乎是趴在馬鞍上,藉此減少風對自己的阻力。他在馬腹的側面摸了一把,滿手都是冰冷的汗,很快就凍成了冰碴。
他後悔自己的冒進。他應該完整地執行木黎的命令,只是偵查和引誘朔北部的軍隊,但他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離開戰馬去窺探斡爾寒父子,如果當時他還在黑駿馬的背上,就不會讓狼悄無聲息地逼近到身邊。他太自負了,從他握住父親的弓以來,就從心底相信自己是草原天空里桀驁的鷹,沒人能夠追捕他,即便是蒙勒火兒·斡爾寒。
馳狼的速度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知道狼在追逐獵物的時候也會爆發出令人驚恐的高速,但是依然無法和草原上最好的駿馬相比。但現在他的馬已經瀕臨極限,而馳狼那股可怕的氣息就在他的腦後。那不是狼身上常有的腥臊氣,而是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不花剌這股氣味不陌生,在屍橫遍野的戰場上總是瀰漫著這股味道。
這些狼的食物是人!
不花剌對於木黎說過的話已經沒有懷疑,這些狼是以沿路的牧民作為補給,從北方回來的!
黑駿馬在雪地上畫出巨大的弧線,但是這對於馳狼完全沒用,沉重的身軀沒有讓馳狼變得笨拙,馳狼們敏捷地轉彎緊隨,那些鋒利的狼牙距離馬尾只有一丈多遠,也許一次發力狂奔,馳狼就能夠把鋒利的爪插進馬的胸膛里掏出心來。
前方就是封凍的台納勒河,河對面會有木黎的軍隊在那裡列陣,不花剌卻沒有信心自己的馬能夠支撐到那裡。他不敢回頭,但是他預感到馳狼還有餘力,它們不會允許這個獵物竄過河面,當戰馬不得不在光滑的冰面上緩慢前進時,馳狼就獲得了最完美的捕獵機會。
不花剌伸手摸索自己背後的箭羽。他發箭的速度很快,但他依然需要瞄準,在這樣的高速下他無法轉身瞄準。
「哈察兒。」他緊緊抓住黑駿馬的長鬃,低聲喊它的名字給它勇氣。這匹馬已經跑瘋了,他從小養育這匹馬,從未見它跑得那麼快,如果不是這一次的神速,馳狼們已經享用了他們新鮮的血肉。
他已經看見了冰封的河面了!他死死地盯著前方,急速地思考自己該怎麼辦,也許他可以不踏上冰面沿著河岸賓士,這樣對面的木黎可以派人救援他。
他的瞳子忽然放大!在前方的細雪中,一匹巨大的、白色的狼!它斜向里衝過來截住不花剌的去路,猛地剎住,抖動全身,身上的積雪飛散,那身晶瑩的白毛彷彿直豎起來。它以利爪刨雪,發出了低沉而悠長的嚎叫,迎著不花剌的馬頭直衝過來。
不花剌回頭,看見自己的背後只有兩匹馳狼。
他被這些畜生包抄了。他是草原上最好的獵人,熟悉狼的性格,這些天性嗜血的動物有時候聰明得讓人吃驚,會分成幾隊把羚羊群逼到山崖下圍殺。可不花剌從未當過狼的獵物,他沒有想到,在他繞著巨大的弧線帶著馳狼在雪地里奔行時,有一匹已經悄悄離隊,走了筆直的路線,阻擋在自己的面前。
「如果你距離任何一匹白狼只剩下三百步,你就很難再逃了。」
木黎的話很快就要應驗,此時前方的馳狼距離他有五十步,後方的只有不到十步。他是一個射手,他現在陷入的恰恰射手的絕地。不花剌所習慣的是隔空百步殺死敵人後回撤,可如果他陷入了人群,就算他發射的速度再快,總比不過持刀的武士上來揮刀一斬。這些馳狼每一頭都勝過數名精銳的持刀武士,它們揮舞的利爪遠比鐵刀更可怕。
他就要死了,死的時候他背後還有四十七支箭沒有發射。
電光石火的瞬間,父親的聲音穿越了十幾年的時間重現在不花剌的耳邊。父親的教導很多,不花剌不可能每一條都記得清楚,可是那句被遺忘了很久的話忽然間變得十倍百倍的清晰。
「如果鬼弓陷入了人群,該怎麼辦?」十二歲的時候,不花剌提了這個問題,此時他已經可以在百步的距離上射落大雁。
父親默默地握住不花剌的手,把他小小的手握緊在弓上,讓他不得不緊緊抓住弓背。
「射箭,孩子!射箭,別停!」這八個字是父親全部的答案。
不花剌猛地握緊了弓。是的!就是這樣!他的手裡還有弓,他的背後還有箭,一個鬼弓不能這樣死去!即便在絕地里,他仍能射箭!
「哈察兒!」他猛地拍在馬脖子上。
黑駿馬明白了他的意思,發狂般向著前方的馳狼撞去。不花剌忽地在馬背上站了起來!他右手從背後準確地取到了三支狼牙箭。在背後馳狼猛撲起來的瞬間,不花剌全力蹬踏馬鞍,整個人離開鞍面飛起!他從馬背上躍起了不可思議的六尺高度,遠高於馳狼的頭頂。哈察兒依舊疾馳,不花剌和它瞬間分離,馳狼也停不下,抬眼看著獵物像是大雁般從頭頂后掠。
哈察兒一頭撞在前方的馳狼身上,揮舞的利爪立刻在哈察兒的肩膀上增加了幾道傷痕,肌肉外翻出來,鮮血噴涌。而這匹桀驁兇悍的烈馬也沒有放過馳狼,它得了一個空隙,用盡全力咬在馳狼的喉間,公馬的牙齒雖然比不上狼牙銳利,卻也不容輕視。前方截擊的馳狼喉嚨里鮮血湧出,暴跳著往後逃竄。
此刻哈察兒已經不可能避過身後的兩匹馳狼了。然而,不花剌已經落地!他無須在疾馳的馬背上轉身瞄準了,他發箭的速度比普通的鬼弓還要快三倍!不花剌三箭上弦,全力引弓,弓背發出接近崩斷的咯咯裂響。在這個瞬間不花剌完成了瞄準,三箭齊出!
滿弦發射的情況下,不再是前一次的結果。三支利箭準確地貫入一頭馳狼的脖子和頭部,堅硬的顱骨也被洞穿,那匹馳狼慘嚎著張牙舞爪,利爪掃在旁邊另一匹馳狼的身上,阻擋了另一匹馳狼的撲擊。
不花剌毫無停息,狂奔而前。哈察兒通人性地奔跑回來,不花剌飛身上馬,哈察兒立刻掉頭奔向台納勒河的方向。
木黎的三千奴隸子弟已經在台納勒河的東岸列隊,木黎仍在磨刀,三千奴隸子弟兵絕大多數都是徒步,在木黎的背後整齊列隊。雪大起來了,大片大片的,彷彿冰冷的鵝毛。
風中傳來了馬嘶,三千人一齊看向台納勒河的西岸。一匹黑駿馬急速從風雪中現身,隨即是兩頭近乎雪白的巨狼,它們暴怒著追擊獵物,跳躍、撲咬,身形時而清晰時而隱沒在雪幕中,彷彿虛幻不真的精靈。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冷氣,隊列中隱隱出現了騷動。他們中沒有人見過那麼巨大的狼,別的狼在它們面前都是豺狗。
木黎猛地舉起手,這個動作是叱令所有人安靜:「再大的狼,也還是畜生!」
他從雪地里起身,用那片牛皮捲起所有的刀,一柄接著一柄插入馬鞍側面的革囊里,只留下那柄小牛皮包裹的狼鋒刀提在手上。他的戰馬是一匹墨青色的高頭大馬,和木黎一樣瘦削,四條腿的線條凌厲如刀鋒,因為上陣前的緊張而劇烈地呼吸著,胸廓高速舒張,露出清晰的肋骨,巨大的雙眼中透出一股兇悍的氣息。這種馬在東陸被稱為「透骨龍」,價格高昂。它和朔北部的戰馬一樣是瀚州北方的薛靈哥種,薛靈哥是一條朔北部領地上的一條大河,春夏兩季河邊野草豐美,野馬群經常去那裡交配產仔。這匹透骨龍的父親,是三十年前青陽部和朔北部訂盟時朔北部進貢的一匹純血野馬,木黎特別珍視這匹戰馬,從駒子開始親手一把把草餵養大,在馬草和燕麥之外,還餵給它活雞和野兔,這匹馬會像野獸一樣把這些小東西咬死之後撕裂了吞下去。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這匹危險的透骨龍,透骨龍喉嚨深處開始發出野獸捕獵前的咆哮聲,低沉可怖。
最後,木黎把比莫干賜予的那柄重劍捆在了背後。如今這是他權力的象徵,他可以借這柄劍指揮整個北都城的軍隊,砍下所有不聽從命令的頭顱。
不花剌的戰馬距離本陣只剩下不到五百步,他踏上了冰面,不得不減緩速度。馳狼也不得不減緩速度,但它們有鋒利的爪子,可以抓入冰面,打著蹄鐵的黑駿馬卻不住地打滑,馳狼的速度明顯站了優勢。
木黎翻身上馬,低聲叱令自己的屬下:「不要跟在我馬後,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要離開本陣!」
透骨龍咆哮而出,急速逼近封面的河面。黑駿馬艱難地往前一步步挪動,滾熱的血一滴滴灑落在冰面上。不花剌已經無法再次發箭,他上一次暴烈的張弓,已經損壞了那張手制長弓的背筋,這樣的弓無法射出威脅馳狼的箭。馳狼已經越來越近了,不花剌拔了腰間的彎刀。
暴烈的馬嘶聲震著不花剌的耳朵,他看向前方,一匹墨青色的瘦馬跳上了冰面,那股子驍勇像極了他的哈察兒。那是木黎的透骨龍,這匹危險的戰馬也打著蹄鐵,落在冰上立刻打滑。它卻似乎沒有害怕,四條刀削一樣瘦長有力的馬腿壓低,四蹄緊緊按在冰上。它是衝上冰面的,巨大的衝勁讓它飛快地滑向了已逼近岸邊的不花剌。
木黎在滑動中抖掉了狼鋒刀上的小牛皮,透骨龍和哈察兒擦肩而過的瞬間,不花剌看見狼鋒刀上鐵光刺眼。透骨龍開始失去控制地旋轉起來,木黎單手舉刀過頂。馳狼們警覺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它們立刻決定進攻,在前面的馳狼人立起來,雙爪向著木黎的頭頂撲下。
直指天空的狼鋒刀忽地劃出一道刺眼的鐵色弧光。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圓,在馳狼立起的瞬間,自上而下劈開了它的胸腹。撲面而來的狼血染紅了木黎全身,馳狼沉重的身軀倒在了冰面上。透骨龍的旋轉還未停止,第二匹馳狼急欲為死去的同伴復仇,它試圖俯下身前沖!
而木黎從馬背上躍了起來,落地的瞬間,狼鋒刀插入冰面,幫助他定住了身體。這個瘦小的老人緩緩直起身,緊緊地握著刀,盯著最後一匹馳狼。透骨龍有些可笑地從馳狼的一側旋轉著滑過,馳狼卻沒有敢於趁機攻擊。馳狼也死死地盯著木黎,綠瑩瑩的狼眼裡透著無法壓抑的凶性和隱隱的畏縮。
木黎不動,木黎就像一枚釘子扎在冰面上。
馳狼終於意識到自己並沒有什麼取勝的把握,前面那匹狼的遭遇告訴它這是難於對付的敵人。它孤獨而凶戾地嚎叫了一聲,緩慢地一步步往後退。它和木黎間的距離達到大約三十步的時候,它轉身向著西岸回撤。
直到它登上岸邊的雪地,才又回頭看了木黎一眼。它的喉嚨里血緩緩滴落,剛才哈察兒的撕咬也重創了它。
木黎和它對視了一會兒,轉身一步步走向東岸。那匹透骨龍緩緩地跟在他背後,不時地回望西岸,警告馳狼不得逼近。馳狼轉身向著西邊遠去,很快隱沒在風雪裡。
不花剌抱著哈察兒的脖子,哈察兒倒在地上,身下一灘鮮血,胸廓急速地舒張著,做最後的呼吸。木黎看了一眼,馬腹上的傷口中,有一道已經整個裂開了,馬腸從傷口裡滑落出來,上面結滿了血色的冰碴。誰也不能想像受傷如此重的一匹馬,怎麼能以那樣的速度跑過那麼長的距離。
不花剌撫摸它的長鬃,覺得自己的腹部也痛得像要裂開。他願意做一切的事情來救助這個朋友,可他什麼辦法也沒有。他想到這匹黑馬還是匹黑得發亮的小駒子的時候,縮在他的懷裡,在他的手心裡舔羊奶。
現在哈察兒又一次縮在他懷裡了,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他的臉。
「殺了它,它現在很痛苦。」木黎拔下胸前的短刀扔在不花剌面前的雪地里。
不花剌抓住那柄短刀,緊緊地攥在掌心裡。木黎轉過身去,不花剌在他背後拔刀,哈察兒低低地哀嚎了一聲。不花剌的一刀準確地刺進了它的眉心,洞穿顱骨切斷了腦絡,這樣的死亡痛苦極短暫。不花剌脫下自己的黑氅蓋在哈察兒身上,他深深地呼吸,還能聞見哈察兒暖和的氣味。
「是匹好馬。」木黎拍拍不花剌的肩膀,「它是為了你才拼了命跑回來。」
「我知道。」不花剌面無表情。
「想為它報仇么?很快就有機會,你看,機會越來越近!」木黎冷冷地看著河對岸,雪塵漫天揚起,那是大隊的騎兵正在撲近,雪塵中想必裹著蒼狼的大旗。
不花剌默默地站了起來,轉過身背對著己方本陣,立刻有兩名鬼弓武士上來為他裝箭。一支支漆黑的狼牙箭被填入箭囊中的每一個缺口,武士們一邊裝箭,不花剌一邊摸索著那些箭羽,最後一次默記它們的位置。他知道接下來的戰鬥會更加慘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著回來裝下一批箭。
不過無所謂了,他的馬死了。從他的馬倒地那一刻,他更加堅信這場青陽部和朔北部之間的戰爭的結果是只有一方能在戰爭結束的時候筆挺地站在草原上。他深深地呼吸,剋制著那股失去朋友般的、錐心般的疼痛,他告訴自己這就是真正的戰場。不是用一支箭在兩百步外殺人,你甚至看不清被你射死那人的血是什麼顏色的,這是戰爭,會拼到最後一個武士鮮血流盡。
「這時候我們的騎兵已經過河了吧?」不花剌看著河對岸飛揚的雪塵。
木黎點了點頭:「已經過河了。」
「木黎將軍要對我隱瞞到什麼時候?」不花剌轉頭看著木黎的眼睛,「我所做的還不能證明我自己么?」
木黎眉峰一跳:「你想知道什麼?」
「我們沒有騎兵過河突襲朔北部的背後,首先,木黎將軍所部沒有什麼騎兵,騎兵都掌握在貴族們的手裡,很難調動,其次,如果我們真的要在背後發起突擊,那麼以木黎將軍的性格,一定會在決戰前線,不會留守佯攻的河東岸。是不是這樣?」不花剌大聲說。
木黎沉默著,冷冷地和不花剌對視。
「我是一個貴族,木黎將軍是不會相信一個貴族的,所以木黎將軍不會告訴我真正的戰術。」不花剌毫不畏懼木黎那對森冷焦黃的眼睛,「木黎將軍的猜測是,只有自己的軍隊在交戰的第一陣中獲得優勢,我們這些貴族帶領的軍隊才會趕上來分享戰功。所以,如果木黎將軍現在在河東岸,那麼,東岸就是我們第一場戰鬥發生的地方,而且是必勝的一陣!」
「我們會後撤一里,呼都魯汗看不見我們的軍隊,可能會踏冰渡河。在他們一半人渡過台納勒河的時候,我們進攻。我們必須壓制他們的渡河,靠三千個奴隸,逼得他們不得不撤回河西岸。但是冰面很難承受太多人,大隊人馬一齊撤退會壓垮冰面。我們就吃掉他們困在西岸的軍隊。」木黎緩緩地說,「這就是真正的戰術。我們需要贏第一陣,可我們只有三千個步戰的奴隸。我不指望貴族們,在戰場上我不會把命賭在靠不住的援軍身上。」
不花剌默默地把手向著木黎伸出,木黎看著他骨節嶙峋的手,皺著眉頭。
「不敢握我的手么?我不會因為一個老奴隸握了我的手就大喊真是太髒了,一個下賤的奴隸握了我的手。」不花剌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只是一個獵人。」
「獵人?」木黎斜眼看著不花剌。
「我是個有一千個兄弟的獵人,你有三千個兄弟,你願意握個手么?」不花剌說。
兩人默默地對視,不花剌的手懸在半空。木黎的眼睛森冷,不容一絲感情,彷彿面對敵人。在不花剌就要抵擋不住收回目光的時候,木黎的眼睛深處,什麼東西微微一跳。木黎伸手,握住了不花剌的手,極大的力量,極短暫的握手。隨即木黎放開了,往後退了一步。
不花剌抖了抖略微疼痛的手:「現在你有四千人,三千木黎的子弟,加上一千名鬼弓。」
「一萬四千,」木黎回望身後,北都城在他看不見的極遠處,「雖然我不相信貴族,但我依然請求他們攻擊朔北部的側翼。那些人里,我對巴赫·莫速爾的一萬騎兵有些把握,巴赫做決斷的時候太猶豫,但在我們開戰後,他應該會在合適的時間切入戰場。」
「一萬四千,朔北部會有多少人?」
木黎搖頭:「我們沒有準確的情報,但是如果我沒有猜測,這是蒙勒火兒一生中最終的復仇之戰。他會帶著他全部的人來……十萬個男人!十萬匹戰馬!三千匹白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