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千言萬語
這一天燕虎臣悠悠轉醒,微微睜開眼睛,見窗外天已大亮,便轉了一個身,以避開刺眼的陽光,想要再度入睡。忽然耳邊一個溫柔女聲響起,輕輕說道:「該起床啦,一天睡得比一天晚。」
燕虎臣睜開眼睛,但見一個白衣女子,衣領微敞,正背對著自己,自顧攬鏡,梳理著她那一頭及腰的秀髮,偶爾側身斜首,那頭烏溜溜的長發,如絲緞般從肩膀上滑下,露出了她那白玉般的脖子與肩線。燕虎臣仔細地瞧清楚了這玉頸香肩上,留有他昨夜曾狂吻過的吻痕,心滿意足地瑟縮了縮身子,渾身舒泰地賴在棉被當中。
一旁枕上留有幾莖髮絲,湊近鼻子,還能聞到與昨晚一夜激情,在這女子身上所聞到的,相同的味道。起床?燕虎臣只想能多躺一會兒是一會兒,因為這也許是他躺在這牙床上的最後一天了。
那女子見叫不醒燕虎臣,也不再說話,只是繼續地梳著她的頭髮。忽然門外腳步聲響,接著便有人敲門說道:「雲姑娘,東西給你搬來了。」那女子「喔」地一聲,說道:「搬進來吧!」燕虎臣一聽,趕緊將棉被一拉,蓋住了自己的臉。
原來那燕虎臣在群芳樓一待,至今已經半個多月了,不但將成名絕技「追風劍法」教出十七招,昨天更將自己的隨身寶劍,典當了銀兩,全數都給了這位正在梳頭的姑娘雲夢。如今床頭金盡,眼看離別在即,卻也不禁英雄氣短,只想多躺一會兒,聽得門外小左叫門,不知為何,突然有點羞於見人。
他將自己蒙在被子里,只聽到房門一開,靴聲又起,心想,這應該是小左將雲夢要的東西搬了進來。一陣桌椅移動碰撞后,果續聽得人聲響起,正是那個少年小左,繼續開口說道:「燕大俠還沒起床嗎?」
只聽得雲夢「嗯。」然後是一陣細細碎碎的,小石子互相撞擊的聲音,過了一會兒,雲夢才又開口道:「行了,幫燕大俠打盆水來,他應該就要醒了。」那小左應了一聲:「是。」不久開門出去。
燕虎臣躲在棉被中,有點好奇這雲夢在做什麼,一聽到小左離去,立刻便從床上爬起,穿好衣服,走到雲夢身邊。但見她坐在椅子上,面前擺了一個棋盤,左手端著一本書,右手一會兒手持黑子,一會兒手持白子,卻是一個人獨自看著棋譜下棋。
燕虎臣笑道:「沒想到雲姑娘對於棋藝這一道,這麼有興緻。」雲夢轉頭看了他一眼,仍繼續自顧地下棋,說道:「只可惜武林中人大多不諳此道,所以這些天跟你在一起,就擱下了。」說著說著,照著棋譜,又下了几子。一直擺到第四十七手,忽然停頓下來,怔怔地瞧著棋盤發獃。自言自語地道:「這一子,為什麼要下在這裡?」
燕虎臣趨身向前,插嘴道:「黑子這一手小飛,然後白子粘,黑子再接著虎一手,如此整個角隅便陷入黑棋的勢力,勝負就大致抵定了。而如果白子不粘,直接斷這裡,黑子只要長出,接著白子飛,黑子再斷,白子一樣逃不出去……」連說帶比,在棋盤上指指點點。雲夢聽他說著,一邊看著棋譜,不禁大奇,說道:「原來你會下棋。」燕虎臣笑道:「略知一二。」
雲夢大喜,說道:「那還等什麼,跟我來一盤吧!自己跟自己下棋,悶也悶死了。」說著動手將棋盤上棋子,各依黑白收羅起來。燕虎臣對面坐下,讓雲夢持白子先下。雲夢道:「你讓我四子吧?」燕虎臣道:「我也不是挺會的,我們只是切磋,勝負不必在意。」雲夢跟他做了一個鬼臉,說道:「誰說的?我就想要贏,不管,你讓我四子。」說著,在四個角落的四四路各置了一子,黑白各二,這是古中國圍棋的下法,這四個點與棋盤中心點並稱「勢子」,又叫「五嶽」,言其不可撼動也。不過中心那一點,多不落子,而白子先手,也與現代由持黑子者先下不同。
接著只見雲夢又拿出四子白子出來,在四個角落的三三路上,又各落了一子,至此白棋四隅據有其二,可以說是已立於不敗之地。接著只看她毫不客氣地在二六路上大飛一手,這才笑吟吟地說道:「好了,該你了。」
燕虎臣笑道:「你的野心倒挺大的。」雲夢道:「我這一盤是非贏不可。」燕虎臣笑笑,持子往三五路上落去,直接殺進敵營。雲夢見他棋勢豪邁大膽,頗為讚賞,隨手應了一子。起初兩人下子都很快,幾乎是毫不思索,直到二十餘子之後,速度漸緩,雲夢棋力較弱,思考的時間也就比燕虎臣來得多。
又過一會兒,小左端了水進來。雲夢吩咐道:「先放在一邊,燕大俠正在下棋。」
小左依言將水盆放在一旁,徑自到兩人身邊伺候。雲夢道:「小左,你看懂了嗎?」
小左道:「好象懂了,又有一點不懂。」雲夢道:「其實圍棋易學難精,一點也不難,只是想要下得好,那就不容易了。」小左道:「是。」
她一邊分心與小左說話,下子時的斟酌考慮,可就更加漫長了。燕虎臣見狀便道:「我這一步不容易應付,就讓你多想一會兒,我去洗把臉。」雲夢調皮地戲謔道:「你不怕我偷換子?」燕虎臣笑著起身,說道:「我已經讓了你四子了,難你不想知道自己的棋力,究竟到了哪裡?」自顧洗臉去了。
雲夢自言自語道:「那是……」盯著棋盤瞧,那時已經下到四十幾手左右,棋盤上到處都是黑白棋子,瞧得她眼花撩亂。燕虎臣攻勢凌厲,到處斷她的布局,雲夢窮於應付,跟著他團團轉。這時燕虎臣人不在面前,她心情放鬆,忽然想道:
「他居於劣勢,自然得出奇兵。我自顧好我這兩角隅,就算再不濟,想來絕對不致落敗,何必跟著他走?」心中計議已定,便覺勝券在握,催促道:「好啦,好啦,我考慮好了,我要落子了,趕快過來看。」燕虎臣聽她言語頗為心焦,匆匆抹了臉,便來就坐。
人道:欲速則不達。那燕虎臣一心急著回坐,跨腿的同時,一時大意,竟撞到了桌腳,只聽得「嘩啦」一聲,棋盤上所有棋子盡數移位,擠到一邊去了。雲夢「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臉上儘是難以置信的神色,燕虎臣知道闖禍,連忙道歉。
一時之間,雲夢又是失落,又是生氣,嚷道:「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跺足撒潑。燕虎臣瞧不出她是真動怒,還是假生氣,心慌意亂,連忙動手想將棋盤上的棋子移回原來的定位,可是棋盤上共有三百六十一個眼,大概的位置也許還能記得,但要排得正確,那可就不容易了。那燕虎臣一邊排子,雲夢一邊說道:「不對,不對。」搞得他腦海中的唯一印象,一下子忘個精光,霎時額上大汗淋漓,簡直要比明刀明槍地挨打,還要難過百倍。
燕虎臣眼見恢復不了原狀,便道:「我的好姊姊,咱們重下一盤吧?這一會我讓你六子。」雲夢不知哪來的驕縱蠻慣,就是不依,直嚷著:「不要,不要,我為什麼要你讓我六子?你根本就是眼見要輸給我了,心有不甘,故意將棋局攪亂的。
你不是好人,你是壞人,偽君子!」說著居然掉下淚來。
燕虎臣這一下可真的慌了,嘴上連道:「是,是,是。」手下也不敢停,在棋盤上漫無目的地移動棋子,但他根本記不得原來的棋局,棋子移來動去,就是找不到家。雲夢覺得他根本是在敷衍自己,嚷著:「來不及了,沒有用了,誰要你好心……」忽然一隻小手伸過來,幫忙排列棋子,燕虎臣一瞧,卻是小左在動手排列。
燕虎臣一開始還以為小左要收拾棋子,正想叱喝,但隨即知道不是。只見他將一枚一枚地棋子排列好,這燕虎臣不瞧還好,一仔細瞧清楚,不禁又驚又喜,那雲夢也瞧出了端倪,驚訝道:「小左,你……」不一會兒,小左已經將四十幾枚棋子,在棋盤上找到它應在位置,竟然一子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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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燕虎臣是練武之人,七十二路追風劍法變化繁複,他能以此成名,記性自然也不差,棋子亂成一團的時候,他想不起來正確切實的位置,但是此刻一顆顆都回到原位,心底深沉的記憶立刻被喚醒,心道:「果然便是如此。」如釋重負。雲夢亦大喜,道:「小左,真有你的,沒錯,是這樣沒錯,來來來,燕大俠,我這一子要下這裡,該你了,該你了。」馬上破涕為笑,像個小孩子一樣。
燕虎臣臉色大窘,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子。小左道:「雲姑娘,沒事了,我把水端出去了。」雲夢道:「好吧,你快去。」小左應諾,徑自端了水盆出去。
那燕虎臣為解尷尬,忽道:「那個小左的記性不錯,聽人家說,他是你弟弟?」
他明知不是,但還是這麼問了。
雲夢一愣,道:「你聽誰說的?」隨即一笑,又道:「我要他喊我姊姊,又不是真的想當他姊姊。我當初只不過是看他一個人孤苦伶仃,身世可憐,這才收留他在身邊,我們可是一點親戚關係都沒有。」
人家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燕虎臣倒是覺得這個雲夢頗有惻隱之心,便道: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雲夢側著頭想了一下,說道:「五六年了吧?他那個時候還是個十歲的孩子,如今都長這麼大了。唉,日子過得真快,歲月不饒人吶!」
腦中靈光一閃,說道:「不談這個了,好端端的提這做什麼?下棋,下棋吧!」
燕虎臣道:「我看這事,也到了該談談的時候了。」雲夢一愣,道:「怎麼說?」
燕虎臣道:「你自己說的,當初你收留小左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十歲的孩童,那自然什麼事都不打緊,你都可以不在意。可是五六年過去了,怎麼說他現在也是個少年男子了,什麼事情,也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他成天在你身邊跟進跟出的,就算是你的親戚,也是大大的不妥吧?」怕自己說的太過籠統,接著補充道:「我記得你說過,他曾經偷看過你洗浴的,不是嗎?」
雲夢小嘴一扁,瞟了他一眼,說道:「原來你是說這個啊……」燕虎臣道:
「難道你不覺得這事挺要緊的。」雲夢狡獪地看著他,說道:「你可別跟我說,你是吃味了……」燕虎臣眉頭一放,說道:「我吃什麼味啊?我是瞧這小左聰明伶俐,樣子看起來,也算是一表人才,你覺得他會甘心,一輩子做一個伺候姑娘的奴才嗎?
你們的關係,總有一天會變的。雲姑娘若是覺得這小子還是個人才,不願意耽誤他的話,那就應該及早讓他離開,給他一個機會發展才是。可雲姑娘若怕晚年寂寞,要他永遠陪著你,那也得早做準備……」雲夢聽到這裡,臉上一紅,忽然大發嬌嗔,手上一枚白子飛出,正中燕虎臣的額角,嘴裡說道:「陪,陪你個大頭鬼,老娘要他排遣寂寞?他……他還是個毛頭小子呢!」
雲夢擲出棋子時,並不挾帶內勁,燕虎臣若無其事地挨了一記,倒也不覺得痛,但還是介面道:「我只是站在男人的立場上,替這位小兄弟說幾句話。我是不知道他心裏面究竟怎麼想啦,我只知道,跟著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日夜相處,同進同出,換作是我的話,早就受不了了……」
那雲夢媚眼如絲,發浪似地瞧著燕虎臣,細細說道:「要是受不了了,那又如何?」燕虎臣瞧得是心花怒放,站起身來,慢慢繞到她的身後,說道:「要是受不了了,我就這樣……」一言未了,朝著雲夢攔腰抱去。雲夢嬌笑著跳開,說道:
「來不及了,燕大俠。我本想說,要是你贏了我這局棋,我便再陪你一夜,如今看來,只有下次再說了。」說著走回棋盤邊,將手中白子往棋盤上一放。燕虎臣挨近身來,但見自己的黑子,攻擊的已被堵死,收穫有限,而防守的,亦讓白子突破,去了半壁江山。一來一往,勝負已經很明顯了,此局自己不但是輸,而且還是一蹋胡塗。
燕虎臣但見雲夢的神態又轉為堅決,不像開他玩笑,便道:「好姊姊,你別吊我胃口了。」雲夢笑道:「燕大俠,你別忘了,你連劍都拿去當了。人家說:」飽暖思淫慾『,今晚大俠恐怕連吃飯都有問題了,居然還有心思想這些?「燕虎臣見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熱情如火,一會兒冷若寒霜,便跟演戲一樣,心中頗有怨懟之意,正待發作,忽然雲夢兩隻柔膩膩的小手,往他的脖子摟了過來,挨在他的胸前說道:「好哥哥,你聽我的話,趕快再去多賺一點銀子過來,可別讓你的夢兒等太久喔……」
燕虎臣一聽,就是有滿腔的怒火,頓時也要化為烏有。但見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道:「我也待得夠久了,是該離開了。」將追風劍法教給外人十七招,這事要是讓他的師父知道了,只怕立刻就要給逐出師,於是便與雲夢告辭。那雲夢早已習慣生張熟魏的生活,雖然臨別之際會有一點不舍,但是規矩就是規矩,若要談感情,那就趁早別幹這一行了,所以告別之後,她也絕不依戀。
老鴇聞訊,笑嘻嘻地搶著送燕虎臣走到門口,看著他逐漸遠去的背影,心中除了想著白花花的銀兩又入袋了之外,心中亦同時笑謔著:「又是一個人渣!」她慣稱在妓院里花光所有家當的人為人渣。原來當這人全身油水都被榨乾后,剩下來的,當然就只有殘渣而已矣!
那雲夢送走燕虎臣之後,便與小左吩咐道:「跟媽媽講,我人不舒服,要休息幾天。」小左道:「好,我這就去!」轉身便走。雲夢見他勤快,笑了一笑,轉頭走了幾步,忽想:「他剛剛笑什麼?我人不舒服,他很開心嗎?」獨自回到房裡,攬鏡梳妝,顧影自憐了半晌,腦海中忽地想起了燕虎臣跟她說的,有關於小左的事。
其實雲夢並非完全沒有考慮到小左,只是每每顧及,便想:「他是我撿回來親手帶大的,雖然我的年紀還不到可以當他老媽的歲數,但實際上所扮演的角色,也跟他的母親差不了多少,總不會……總不會……」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見小左時,他那年幼無辜的臉龐,讓自己起了憐憫之心,竟她破天荒地做了一件生平第一件,恐怕也是最後一樁蝕本生意。那就是收留小左,打算將他養大成人。
那時她只是很單純地想,不過是多張嘴吃飯罷,那也沒什麼了不起,更何況自己也沒打算成親,多個小孩也不算累贅。可是時光匆匆,當初要是撿個小女孩也就罷了,偏偏撿了個男孩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原本沒去考慮,也沒什麼事情,如今這個事情卻已讓燕虎臣挑了起來,要完全不當一回事,已經有些辦不到了。
雲夢胡思亂想一陣,果然結局都脫離不了燕虎臣替她設想到的兩條路,一條是讓小左趁著年輕離開,去追求自己的人生,第二條,便是讓小左留下來,有朝一日自己終將人老珠黃,到時也還能有個伴。
她想到這裡,也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人生。她這一輩子,對於男人根本沒有什麼奢望,小左雖是自己看著長大的,但是男孩長大成了男人,就一定會是那副德性吧?
雲夢想著想著,不禁嘆了一口氣,她既不信任男人,卻又害怕孤獨,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房門外有人敲門說道:「雲姑娘,你休息了嗎?」
雲夢一聽,是小左的聲音,立時將她於一片混亂的思緒中拉了出來,便在那電光石火的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際:「不如讓小左自己決定吧。」
雲夢打定主意,連忙脫下外衣,鑽進被窩裡,坐在床上,只露出個頭來,這才說道:「有什麼事嗎?」小左在門外道:「我讓廚娘熬了碗四君子湯,現在給你送過來。」雲夢道:「先進來吧。」小左應道:「是。」
「咿呀」一聲,房門應聲開啟,只見小左手裡捧著個木盤,盤上托著了個瓷碗,碗里擱著調羹,熱呼呼地正冒著水汽。雲夢裝著懶洋洋地道:「是什麼湯?」小左道:「是四君子湯。」將木盤放在桌上,反身關上房門,復又捧起木盤,將湯端到雲夢眼前。雲夢湊上鼻子一聞,皺著眉頭躲開,說道:「原來是這湯,我不愛喝,你端回去吧。」又道:「幹嘛幫我熬這湯?我吩咐了嗎?」
小左笑道:「我是剛才聽你說身子不舒服,才差人讓廚娘熬的,補中益氣,喝了對你的身子大有好處。我瞧你先前也曾喝過的,所以才自做主張讓人做了,沒想到你原來討厭這味道。要是姑娘喜歡清淡一點的東西,不如我讓人煮個桂圓蓮子湯吧!」
雲夢笑道:「我不是跟你說了,沒人在的時候,你就喊我姊姊行了,叫什麼姑娘?沒地見外。」小左道:「人前叫慣了,一時改不過來。」說著,要將盛著湯碗的木盤端出去。雲夢見狀,連忙道:「不用換了,先擱在桌上吧,我待會兒再喝。」
小左道:「那得趁早,要是涼了,味道可就更差了。」依言放在桌上。
雲夢道:「是嗎?」想了一想,接著道:「那你喂我。」猶如向人撒嬌一般。
小左聞言一怔,還以為聽錯了,問道:「什……什麼……」雲夢兩泓秋水泛起柔柔笑意,輕聲道:「我說,不如你來喂我。」
這幾個字,不論發聲語氣,表情神態,已與她平日向男子展現狐媚的樣子,相去無幾,所有領教過的男人,沒有一個可以全身而退。小左雖是個少年,卻也不禁口乾舌躁,不過他第一個反應是局促難安,手足無措。雲夢見狀,心想:「他剛來的時候就不多話,只知道什麼事都搶著做,現在長大了,也是一概以我為主,聽我的吩咐做事,我從未聽過他講過他自己的想法什麼的,不如趁這個機會,看看他的心裡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對我的態度,又是怎樣?」
她知道當一個人過著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日子時,都難免消磨志氣,甚至委曲求全。小左展現在自己面前的,正是此情景的最佳寫照,她只是不知道,小左究竟為此消磨了多少志氣,還是覺得受了她多少委屈。
其實在這當中,雲夢另外還有一個心情,恐怕連她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的,那就是在她心靈深處的某個角落裡,存在著一種恐懼、憂慮:會不會連小左也看不起她。
雲夢不了解自己這一層心理,眼前但見小左紅著小臉,一副困窘的樣子,不禁大樂,心想:「他畢竟還是一個男子。」收起戲弄他的心,說道:「你愣在那裡做什麼?姊姊生病人不舒服,弟弟幫忙喂幾口湯,這有什麼好害臊的?你不願意的話,我自己來好了。」說著掀開被子,就要起身。那時時序雖然已進入春天,但是春寒料峭,早晚還都寒冷,雲夢被子裡面,只穿著薄薄的小褻衣。小左見她光著膀子,就要下床,連忙走近,說道:「別下來,我端過去了。」雲夢這才心滿意足地躲回被窩裡。
小左收懾心神,細心地餵了雲夢幾口湯。雲夢忽道:「小左,我們在一起幾年啦?」小左略一沉吟,道:「整整五年又另三個月了。」雲夢「啊」地一聲,道:
「算算你今年也十六歲啦!」不禁心道:「我大了你整整十歲……」小左不知雲夢心裡想的是這回事,訕訕笑道:「差不多了。」雲夢笑道:「什麼差不多?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唉,你生日什麼時候?我老是記不得。」小左道:「十二月初九。」
雲夢道:「啊,對啊,對啊,喝了臘八就出生了,我想起來了,以後不會忘了。」
小左笑笑,又餵了雲夢喝了一口湯,說道:「對了,那雲姊生辰是什麼時候呢?」
雲夢道:「問來做什麼?想給我做壽嗎?」小左道:「就算是,也是應該的呀!」
雲夢道:「嗯,讓我想想……五月……五月十二吧……」小左道:「那就快到了啊,還好我有問起,要不然今年不就又不知不覺地過了。」
雲夢嘆了一口氣,說道:「不知不覺地過才好啊,像我這個年紀的女人,還是不記得生日的好。」小左道:「怎麼會呢?只要雲姊不說,又有誰瞧得出雲姊的年紀?五六年前,我瞧見雲姊時,雲姊便是這個模樣,就算再過十年,雲姊一定還是這個模樣。」雲夢笑道:「那我豈不成了妖怪?」心念一動,身子前傾,更靠近了小左一點,盯著他輕聲道:「我的樣子真的沒變嗎?」說著側了側臉,要讓小左瞧個仔細。
小左原本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起初還不好意思太靠近,但隨後發現雲夢樣子頗為認真,也就替她仔細地端詳起來。
小左只見雲夢細緻如白玉般的面龐,光滑柔軟,吹彈可破,簡直一點瑕疵都沒有。再從上瞧,睫毛又長又翹,雙眼又黑又圓,鼻子高挺,梨渦輕泛,要真說有什麼缺點,小左但覺她的嘴唇稍嫌單薄了一點,可是此刻胭脂略施,又顯得嬌艷欲滴,要是嘴唇再厚一些,那可能就又太妖冶了。
小左不知不覺瞧得出神,更往耳邊髮際,一直看到了脖子。他這才發覺,雲夢的右頸上靠近耳後的地方,有一顆小小的痣,顏色雖然不是頂深的,但是出現在白皙的脖子上,看起來也相當顯眼。他一時忘情,越挨越近,驀然間一陣淡淡幽香撲鼻而來,益發讓他心醉神馳,腦中嗡嗡作響,最後竟然情不自禁,漸漸湊上嘴巴,從雲夢的頸子上吻了下去。
雲夢大吃一驚,「啊」地一聲叫出來。那小左也是霎時驚醒,全身一震,往後彈開幾步,接著「乒碰」一聲,手中瓷婉摔個粉碎。究竟瓷碗為何摔碎,他渾然不知,因為此刻的他,對四周的環境,已經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但覺全身有如墬入冰窖,所有毛孔都急遽收縮起來,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斷地重複:「完了,完了,我怎麼會這樣做?我怎麼可以這樣做?」愣在原地,喃喃自語。
那雲夢雖說是有意要挑逗小左,藉以觀察他的反應,可是小左居然會有這樣的膽子,對她做出這種親密的動作,卻也是她所始料未及的。雲夢不知該喜還是該怒,正猶豫該如何反應,忽聽得「啪」地一聲,卻是小左自己打了自己一個耳光,聲音清脆,右頰登時紅腫,留下五指掌印。
雲夢一愣,只聽得小左低著頭道:「對……對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雲姊……雲姊處罰我好了……」雲夢回過神來,說道:「你……你怎麼可以……可以……」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言詞,吞吞吐吐了幾個字,就是無法接著往下說。便在此時,又是「啪」地一聲,小左又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雲夢心道:「這孩子,脾氣倒也挺倔的。」佯怒道:「好了,夠了,別再打自己了。」小左道:「雲姊不生氣了嗎?」始終不敢抬起頭來。雲夢道:「你不打自己,我就不生氣。」小左道:「那我……我想先下去了。」雲夢又是一愣,才道:
「你……你,好吧,你先下去也好……」
小左如釋重負,蹲下來要收拾地上的破碗殘羹。雲夢道:「你別弄了,去叫張嬤嬤來收拾行了。」小左應道:「是,是。」轉身走出房門,眼光始終不敢望向雲夢這邊來。
那雲夢見小左離去,呆了半晌,才從床上下來,重新把衣服穿好,走到鏡子前面坐下。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自言自語道:「我到底在想什麼?我把衣服脫了,只裹著棉被,不就是想引誘他嗎?他終於忍不住親了一口,我該得意才是,怎麼…
…怎麼……」一想到讓小左偷親了一下,不自覺地拉開衣領,去瞧他親吻的那個地方,瞧著瞧著,忽然覺得臉上發燙,心中一驚,道:「我幹嘛臉紅?我為什麼害臊?
他……他……他不過是個小鬼……」
胡思亂想一陣,忽然嘆了一口氣,起身走到木頭柜子旁,拉出一個抽斗,從裡面找出一個小瓷瓶,又換了一身衣物,將瓶子揣在懷中,徑走出房間。
那小左雖然年少,卻也是個男的,按理在群芳樓中沒有他休息的房間,可是他是當紅名妓所帶的人,自又另當別論。雲夢來到他的房門外,見門戶洞開,裡面空無一人。恰巧一個看起來十分年輕的姑娘從身旁走過,雲夢抓著便問:「你見到小左了嗎?」
雲夢不認得那姑娘,那姑娘卻怎能不知道雲夢?當下便道:「我瞧見他剛剛出門去了。」雲夢道:「往哪走了?」那姑娘道:「我不知道。」徑自走了幾步,忽然又回頭道:「雲姑娘,小左他要是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你好好說他就是了,他那麼大的人了,犯不著動不動就打他吧?」雲夢喃喃自語:「我打他?」忽想起小左自己給自己摑掌,連忙要解釋,道:「我……」卻見那姑娘轉過牆角走了,雲夢來不及辯解,轉為惱怒,也不管對方聽得到聽不到,便開罵道:「關你什麼事!」
氣呼呼跑回房間。待到夜裡,才又悄悄來到小左房門前。
窗上透出燈光,雲夢知道小左應在房內,便在門上彈了幾下。小左出聲應門,一見是雲夢,嚇了一大跳,遲疑了一會兒,才趕緊請她進去。
雲夢在他房內找了凳子坐下,問道:「臉上還痛嗎?」小左撇開右臉,囁嚅道:「不,不痛了……」雲夢拿出瓷瓶,說道:「你過來,我幫你擦擦藥。」小左應了一聲,腳下卻沒動靜。雲夢道:「怎麼不過來?怕我吃了你嗎?」小左道:「不是。」慢慢靠了過去。雲夢將他的右臉扳過來,在燈火下一照,說道:「腫成這個樣子,還說不痛。」拔開瓷瓶瓶塞,挖出一些白色的藥膏,在手心推開了,輕輕塗在他的臉上。
小左但覺一股清涼從臉上透了進來,原本發熱的臉頰,頓時清爽不少,說道:
「腫是腫了,但是早就不痛了。」雲夢「嗯」地一聲,細心地抹上地二遍,口裡問道:「下午我過來的時候,你不在房裡。不過我碰到了一個穿紅衣服的姑娘,瓜子臉蛋,眼睛大大的,她以為我打你,還說了我一頓。」
小左「啊」地一聲,說道:「是慰慈嗎?」雲夢道:「是吧?」小左道:「我明天找機會跟她解釋解釋,她人很好,我跟她說過之後,請她來跟你道歉。」雲夢笑了一笑,道:「不用啦!」輕輕推開他,拿出手絹擦手。小左道了一聲謝,尋了一張凳子坐在她前面。雲夢續道:「你很喜歡慰慈嗎?」小左一愣,接著趕緊搖頭。
雲夢道:「用不著急著否認,你這個年紀,開始喜歡女孩子,是很正常的。」
小左想起早上親吻雲夢的事,不禁又臉紅了起來,還好他的臉本來就紅了一邊,這會兒輕輕側過臉來,想來雲夢應該不會發現。
果然雲夢若無其事地續道:「明天我會給你一些銀子,看你是想要做點小買賣,還是到鄉下買塊田地過活,都不成問題,早些離開,別再跟著我,在妓院女人堆里廝混了。」小左吃了一驚,顫聲道:「雲姊,你是要……要趕我走!」
雲夢柔聲道:「我不是要趕你走,有道是:男兒志在四方。你跟著我,能有多大作為?我看那個叫慰慈的姑娘,年紀雖然大了你兩三歲,不過很有正義感,頗與眾不同,你如果喜歡的話,明天我幫你跟媽媽講,讓你為她贖身回去,男子先成家后立業,也不失為一個好方式……」小左早已聽得淚流滿面,哽咽道:「我不要…
…」雲夢臉色一扳,說道:「你是看不起我們煙花女子嗎?自古俠女出風塵,前朝衛國公李靖,就是因為得了紅拂女的幫忙,才得以建立功勛……」
小左拭淚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捨不得離開雲姊……」雲夢嘆了一口氣,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你跟著我,終究是沒有前程可言的。趁著你還能離開,應該趁早離開,否則一直陪著我到我年華老去,你的年輕歲月,也所剩無幾了。」
小左心想:「一定是早上那個情不自禁的吻,讓雲姊下定決心要趕我走,否則好端端的,她幹嘛急著跟我說這些?我一時衝動吻了她,她便想我已經長大了,再待在她身邊,只有越來越不方便……」心中懊悔萬分,但已來不及了。
他一考慮到雲夢的感受,頓時也頗能理解目前情況的尷尬,稍待心情平復,便道:「那雲姊有什麼打算?」雲夢道:「什麼打算?我能有什麼打算?照著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啰,女人青春有限,我得及時行樂。」小左先是點了點頭,隨後張了嘴想說話,卻又勉強忍住了。
雲夢道:「幹什麼欲言又止?」小左道:「雲姊,你人既漂亮,武功也一日比一日高,而這些年來,也掙了不少銀子,為何不像你自己所說的,趁著年輕,趁早收手,找一個……找一個好人家嫁了!」這些話他原本不敢說,但是既然離別在即,再有什麼話不說,以後也沒機會了,尤其是說到最後那「找一個好人家嫁了」幾個字時,更是豁了出去,特別提高了聲音說出來。
雲夢戚然一笑,說道:「你……」才開口,忽然臉現古怪,眼珠子瞧向檐頂,緩緩地抬起頭來。小左一愣,也跟著抬頭瞧去。
驀地一個細如蚊聲的聲音說道:「這個娘兒們的耳朵還真厲害,這樣她都聽到了。」另一個聲音道:「你沒事笑個屁啊,這下可好了,只好下去啦!」原先那人道:「下去就下去,有屁忍住不放容易,要我忍住笑,那可就難了。」另一個聲音道:「此言差矣,你說你當真能忍住不放屁?胡說八道,那屁無處可泄,最後要從何而去?你常常悶聲不響地大放臭屁,可見你屁聲是能忍住了,但是臭味還是控制不了。」
言談聲中,「嘩啦」一聲,紙窗應聲而破,雲夢拉著小左,退到一邊。小左只見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隨即閃了進來。後面進來的那人兀自談論著:「此言差矣,那臭味是臭味,屁是屁,兩者萬不能混為一談。就像你一個多月沒洗澡了,全身上下都是汗臭味,又有誰說你是放屁了?」頭先那人道:「照啊,你說『汗』臭味,這汗臭味跟屁臭味當然不同了,所以說,你屁聲能忍,屁臭啊,是怎麼樣也忍不住的,哈哈。」隨後進來的那人說道:「誰說的?我是不想忍,非不能忍也,要是我都忍住了,你能知道我放了屁?還能在這兒讓你說嘴?」
頭先那人假裝嗅了幾嗅,笑道:「屁放甚多,還好不算太臭!」隨後進來的那人不明其意,道:「你說什麼?」頭先那人未語先笑,說道:「你將屁都忍在肚子里,無處發泄,一張開嘴巴說話,不免臭氣衝天!」隨後進來那人大怒,罵道:
「放你的狗臭屁!」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誰也不願讓對方說最後一句。
雲夢聽他們說得骯髒,不禁皺眉掩鼻。小左待瞧清楚這兩個來人,心中不免打了一個突。這兩個大概都是六十來歲,頭髮花白的老者,靠近門邊的那個,長著一副長長的馬臉,但是臉色紅潤,有如少年,身材又高又瘦,活像是一根竹竿插著馬頭,大了好幾號的童玩竹馬。而靠近窗邊的那個,則圓頭大耳,身材肥胖,可是說也奇怪,他的雙腳至腿,卻偏偏又瘦又細,若要有一比,就像是個立在地上的特大陀螺。
這兩個人長相特異,來如清風,雲夢知道是碰到江湖異人了,心中除了暗暗戒備之外,實在也搞不清楚,為何這兩個人會不請自來。但聽他們說話的口氣,好象要不是自己發現了他們的行藏,他們還打算繼續躲下去的樣子。見他們兩個兀自爭論不休,便道:「喂,你們兩個是小偷,還是強盜啊?」
那兩個老者聞言,轉過頭來,其中那個大陀螺瞪了眼睛,氣呼呼地說道:「這個娘兒們目中無人,居然說我們兄弟倆是小毛賊。」大竹馬道:「此言差矣,她是在詢問,我們是小偷還是強盜,並不是直言我們兩個是盜賊。」大陀螺嚷道:「那有什麼差別?她只說了兩個讓我們挑,不論挑中了哪個,還不都是小毛賊。」大竹馬沒好氣地道:「你不會兩樣都不挑嗎?」大陀螺一愣,卻不強辯了,道:「那倒是。」與雲夢道:「這有什麼差別嗎?我們兩個兩樣都不是。」
雲夢見這兩人頗愛抬杠,便道:「那當然有差別了。是強盜小偷闖進來,姑娘我用掃帚轟了出去,這門窗的錢不用賠。要是兩樣都不是,不管來找本姑娘什麼事,得先拿出銀子來賠門窗。」那大竹馬一愣,與大陀螺說道:「兄弟,這小妮子說得有理。」大陀螺道:「什麼有理?我們兄弟替人家辦事,從來都是人家大把大把的銀子送過來給我們花,從來沒有還要自己掏腰包,付銀子的道理。再說當小毛賊不用賠錢,不當賊反而要賠錢,那不是說我們兩個,連賊都不如嗎?天下豈有此理?」
大竹馬恍然大悟,與雲夢道:「我兄弟說得對,我們絕對不付錢。」
雲夢聽到「我們兄弟替人家辦事」,想他們今天不請自來,源本於此。見他們武功雖高,但為人卻頗有獃氣,便道:「從來欠債還債,損害物品賠錢,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那是對於一般人而言,若是武林耆宿,前輩高人,那自又另當別論了。」
那大陀螺大喜,笑道:「兄弟,這個娘兒們不簡單,我們兩個行走江湖,很少管什麼閑事,想不到她居然知道我們兩個是前輩高人,不錯,不錯。」那大竹馬也喜孜孜地道:「我們兩個個武功高強,在江湖中早已人盡皆知,小妮子知道我們兩個的名頭不稀奇,不過難得她一眼就認了出來,見識也算是同輩中,相當了不起的了。」兩人喜形於色,對雲夢的眼色,已頗為不同。
那雲夢心道:「原來是兩個渾人,說不定是他們找錯人了。」便道:「是啊,兩位前輩武功高強,神龍見首不見尾,小女子雖已心儀許久,卻始終緣慳一面,常深以為憾。不知兩位前輩突然駕臨,不克遠迎,失禮之處,還請恕罪!」說著輕輕一福。
兩人大樂。大陀螺道:「哪裡,哪裡。」那大竹馬更與大陀螺道:「看吧,我早跟你說過了,偷偷摸摸地躲在屋檐下聽人說話,不是大丈夫所為,你就不聽。」
大陀螺道:「你什麼時候說過了?我說躲到屋頂上,你還說屋頂風大,不如躲在屋檐底下,不是嗎?」一言不合,又要吵起來了。
雲夢趕緊為他們緩頰道:「兩位前輩遠來是客,還請少坐,我立刻讓人備上水酒。」那兩個老者見她禮數周到,笑得合不攏嘴。大竹馬道:「不坐了,事情辦完,我們還趕得走了。」雲夢惋惜道:「那可真可惜了……」話鋒一轉,問道:「還沒請問兩位前輩高姓大名……」
兩老得意忘形,渾然不覺這位姑娘明明說過心儀他們已久,怎麼會連他們的姓名都不知道?兩老此時壓根兒沒去想過,這二者當中應該有何關聯,大陀螺更得意洋洋地道:「嘿嘿,站穩了,說出來可別嚇著了,我叫蔣大千,這位是我結義弟弟,他叫於萬象。江湖人稱『千變萬化塞北雙傑』,說的,就是我們兄弟倆。」那大竹馬也笑著說:「沒錯,我叫於萬象,他是我結拜弟弟,名字就叫蔣大千,曾經叱吒江湖幾十年的『萬水千山塞北雙傑』,嗯,不對,是一直叱吒到現在的『萬水千山塞北雙傑』,指的就是我們兄弟倆!」
兩老自我介紹完畢,雲夢還真的猶如那個大陀螺蔣大千所說的,著實吃了一驚。
她來往接待的都是江湖人士,一些江湖軼事,異人奇聞,都頗有所知。聽到眼前這兩個老人,居然是塞北雙傑時,不禁心道:「江湖傳言,塞北雙傑武功高強,神出鬼沒,為人亦正亦邪,沒有門派,不受任何約制,做事全憑個人喜好。又說他們彼此喜歡說話鬥嘴,江湖朋友背地裡,送了他們另外一個外號,叫『千言萬語抬杠雙怪』,看來果然便是他們了。」又想:「他們說替人家辦事,到底是替誰辦事?誰有那個本事差得動他們呢?」
尋思之間,還不知如何反應,卻聽得小左說道:「兩位前輩都介紹對方是結拜弟弟,你們兩個之中,到底誰是大哥,誰是小弟?」大竹馬於萬象笑著說道:「小兄弟,看也知道,當然我是大哥啰。」蔣大千也趕緊說道:「你別聽他吹牛,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地方趕得上我,我不當大哥,只怕不夠稱頭。」
於萬象哪能服氣,說道:「睜著眼睛說瞎話,一看也知道我比你高,還說我沒有一處地方趕得上你?」蔣大千道:「你是比我高,但我比你壯!」於萬象道:
「我輕功比你好!」蔣大千道:「我內力比你強!」於萬象道:「我的拳頭快!」
蔣大千道:「我……我的掌法高!」於萬象道:「我的……我的劍法……」還沒說完,蔣大千馬上搶著道:「我的刀術精良!」兩人越說越激動,也越靠越近。雖說那於萬象要比蔣大千高出半個頭,但是蔣大千圓滾滾的大肚子頂在前面,將於萬象隔開了有半尺多。於萬象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往前傾,頭就低了下來,四眼相對,鼻子正好碰到鼻子,雙方口沫橫飛,都濺到對方的臉上。
頃刻間,兩人把可以比拳腳武功、刀槍暗器,全部比了一遍,說到後來沒詞了,那於萬象居然說道:「我……我的樣貌英俊!」蔣大千也不甘示弱,脫口道:「我的氣質高雅!」於萬象道:「我聽你在放屁!我才是豪邁威武!」蔣大千道:「放屁!我眉宇不凡!」於萬象道:「放屁!我才華出眾!」蔣大千道:「放屁……」
小左聽他們兩個說到這裡,一開口必先「放屁」,明知不禮貌,但還是忍俊不住,撲嗤一聲,笑了出來。
那雲夢雖然也是頗覺得好笑,但是一直不敢笑出聲音來,一聽到小左發笑,才覺得不妥,忽然眼前人影一閃,小左已經給人拿住後頸,像提小雞一樣給拎了起來。
定眼一瞧,才知是蔣大千倏然出手。他一抓住小左立刻回到原位,行動快如鬼魅,雲夢待要搶救,已然不及。
雲夢急忙道:「前輩手下留情,他還只不過是個孩子……」蔣大千一愣,將小左提高了些,側過頭去多瞧了幾眼,接著說道:「他還是個孩子嗎?可是我剛剛明明聽到你們兩個,躲在這裡談情說愛。你叫這小子過去,他不過去,你就說:」快過來啊,你怕我吃了你嗎?『然後你還問他:「痛不痛快?』接著要拿銀子給他,暗示他要先成家后立業,結果這小子不領情,哭著要你趕快找個人嫁了。我聽到這裡,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才給你發現了我的行蹤。總歸一句話,你的姘頭不要你了,還害得我們被人發現,臉上無光,現在他居然還敢笑話我,我這就抓住他,好好地拷問他一番,要是回答得不夠合我的意,我立刻結果了他,也好給你出一口氣!」
雲夢聽他越說越不象話,心中早也是「放屁」連連,可是這兩人性情古怪,自己要是一句話說得不對,非旦救不了小左,只怕自己的小命也難保,於是便道:
「前輩,你們……你們誤會了……」那小左心裡更著急,早想開口辯駁一番,可是蔣大千這一抓又快又准,正好拿住了他的「大椎穴」,全身動彈不得不說,聲音竟也啞了,嗚嗚哇哇,說不出幾個字出來。
那蔣大千不理會雲夢的什麼誤會不誤會,劈頭就與小左問道:「你說,你是笑什麼意思?是笑我的氣質不夠高雅,眉宇之間又太平凡嗎?今天你不說出個道理來,馬上就有得你受了!」小左想說道:「你不放我下來,我要怎麼跟你說?」但是嘴巴是張開了,還是那嗯嗯啊啊地幾個音。蔣大千怒道:「居然裝聾作啞起來了。」
那於萬象幸災樂禍,說道:「他不是裝聾作啞,而是不想跟你白費唇舌,這種事情明眼人一瞧便知,你要他說出個道理來,不是要他說白天為什麼有太陽,晚上為什麼有月亮嗎?哈哈,你就承認沒有我好看吧!」雲夢一聽,馬上抓住他的話頭,道:「於前輩,小左認為蔣前輩比不上你俊美,卻讓蔣前輩抓住了,你不救他下來,以後可沒有人敢說實話了!」
於萬象哈哈大笑,說道:「不錯,不錯,這小子聰明老實,老子很喜歡他。不過他得罪了我兄弟,那也是無可奈何。只要他這次不死,老子絕對重重有賞!」
雲夢肚子里暗罵:「兩個老糊塗!」腦筋一轉,跟著道:「慢著,兩位前輩此次前來,就是為了要找人,做兩位英俊美醜的公證嗎?」想藉以轉移兩人的注意力。
蔣大千一愣,說道:「對了,我們到底是為什麼來這裡?」手上仍是拎著小左。
於萬象忽然面有難色,說道:「這個……我們來找雲姑娘,是為了……是為了……
呃……」蔣大千道:「我想起來了,不就是在陸家莊上,那個陸老頭六十歲大壽,咱們兄弟倆給他面子,大吃大喝他一頓,沒想到他不但不領情,還奚落了你一陣子。
你不服氣,就跟陸老頭打了一個賭,結果賭輸了……」於萬象反駁道:「你搞錯了吧,是你被他奚落,是你不服氣,是你跟陸老頭打了一個賭,不過我們沒輸,他也沒贏,我們是看他可憐,自願來這裡請雲姑娘上陸家莊一趟的。」
蔣大千道:「不對,不對。」於萬象道:「又怎麼不對了。」蔣大千道:「之前你不是這樣說的,你說來汴京看看情況,要是太麻煩,就將這娘兒們綁了走。不是嗎?」於萬象瞪了他一眼,說道:「我不是說『看看情況』嗎?我現在看了情況,決定不綁了,想改用請的,你待怎麼樣?」說著兩手攔腰一插,一副你想怎麼樣的樣子。
雲夢大吃一驚,這才知道,原來這兩個怪人,本來竟是打算擒了自己,去那個什麼陸家莊。她腦筋飛快地轉了幾轉,想不出什麼時候有得罪過一個姓陸的,這會兒又聽於萬象說,現在並不強迫,而改用邀請的,更是聽得她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反正眼下沒有立即的危險,便道:「你們請人是這般請法的嗎?不放下小左,本姑娘哪裡都不去!」他此刻擔心小左的安危,遠勝於己,只是自己尚茫然無知罷了。
那於萬象好象完全沒考慮到對方會來這一下子,皺眉道:「這可奇也怪哉,小姑娘剛剛明明說久仰我的大名,還說心儀很久了,怎麼要請你去作客,這時偏偏又不要了呢?」雲夢怕他突然反悔,要將自己擒了去,便急忙道:「前輩是武林高人,名聲響亮,是人人所景仰學習的對象,說過的話可不能不算話。你說要請我去陸家莊,就必須要用請的,我若不願意,你就不能用強的,否則就是說話不算話。俗話說人無信不立,一個人沒有信用,那可是比武林中下三濫、癟三的小角色還不如。」
想這兩人這麼愛抬杠,說不定可以用話來擠兌住他們兩個。
於萬象臉色大變,怒道:「你說什麼?」雲夢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那蔣大千此刻卻哈哈大笑,說道:「這娘兒們說得不錯,哈哈哈,你四十年前,就應付不了女人,四十年後,依然別腳之至,佩服啊佩服!」
於萬象大聲道:「一個人說話當然要算話啦,我於萬象說話向來就是一言九鼎,駟馬難追!」轉過頭來與蔣大千道:「哥哥這一會兒削了面子,你這個做兄弟的,臉上也沒什麼光彩,你再笑我,我馬上跟你翻臉!」蔣大千一聽,笑得可更開懷了,馬上說道:「做哥哥的我,怎麼會讓做兄弟的丟臉呢,你瞧我捉住了這小子,就不需要這娘兒們啦!」
於萬象眼睛一亮,問道:「那是為何?」蔣大千道:「陸老頭娶了六個老婆,但是卻怕她們怕得要死,心裡想來見一見這武林第一大美人一面,卻連嘴上說說也不敢,根本可以說是有色無膽。而你瞧,我們一出馬,就抓到了這武林第一大美人的姘夫,我們帶回去陸老頭面前,還不讓他瞧得掉出眼珠子來!到時候還有誰敢說我們兄弟兩個,見到女人就沒輒,是不敢招惹女人的老光棍。」
於萬象聽得點頭連連,說道:「不錯,不錯,這些人一說到雲夢姑娘,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但又有誰敢像我們兄弟倆這樣,直接找上門來?尤其這一出手就拿到她的姘頭,回去還不把他們一個個都氣死了!我實在迫不及待地,想看看他們那群人驚訝的表情了,哈哈,妙極,妙極!」蔣大千道:「事不宜遲,要是去得晚了,他們全散了,那還跟誰說嘴去!」於萬象沒口子地直道:「快走,快走!」
雲夢心知不妙,因為這兩個人是老糊塗蛋,搞不清楚什麼跟什麼,也許還無所謂,但他們口中所謂的那群朋友,可未必如此,要是其中有人看出他們所言不實,冷嘲熱諷一番,兩人惱羞成怒,那還不要了小左的命。見兩人說走就走,想也不想,伸手一攔,便搶在蔣大千身前。沒想到蔣大千哈哈一笑,不進反退,於萬象卻趁隙鑽出了破窗。
雲夢大喜,心想:「你們兩人不聯手,倒像是要給我機會似的。」當下化掌為爪,便往蔣大千肩上抓去。她深知這兩人雖然言辭瘋癲,行為怪異,但在江湖成名已久,別的不說,內功必定深厚,所以一上來,便是學自「鷹爪門」的必殺技:
「金鷹掠翅」。這一招由上而下,從肩胛到手肘,直取對手的天鼎、巨骨、手五里、曲池等手陽明大腸經諸穴,一氣呵成,迅猛兼備。蔣大千若知厲害,一往後閃退,那雲夢便可以直接去切他的手腕,順勢抓回小左。而若蔣大千不避反迎,格臂來擋,那雲夢更可直接攻擊他手臂上的會宗、外關、陽池等手少陽三焦經諸穴,是相當厲害的一招。
那蔣大千大喝一聲:「好!」右手一抬,竟將手中小左的腦袋朝雲夢的爪上送來。雲夢大吃一驚,急忙變招,口中忍不住低呼道:「卑鄙!」蔣大千哈哈大笑,渾不在意,接著手上用勁,將小左從窗口扔了出去。
雲夢大叫:「不要!」就要跟著竄出破窗口,蔣大千伸手攔來,說道:「別急,別急!」與雲夢拆了一招。便這一阻,小左的身子已經隱沒在夜空中。雲夢大怒,下手再無顧忌,拳掌指爪全部出籠,蔣大千見招拆招,一邊嘖嘖稱奇,說道:「小妮子的武功,不是一個師父所授的,不過花樣雖然很多,但是都學不到家。奇怪,奇怪,你是六合練家拳的門人嗎?怎麼又能使五虎斷門刀的武功?他們兩家不是世仇嗎?」嘴上自言自語,手下卻也沒慢了,忽然窗外遠遠地傳來於萬象的聲音,說道:「拖拖拉拉的搞什麼鬼?要不要我去幫你?」
蔣大千笑道:「少陪了!」左掌向前探出,徑往雲夢拍去。雲夢但覺胸口一窒,心下駭然,心道:「這人的內勁如此了得!」右手翻處,一把黃金為柄的匕首已躍然在手,便是那天用來擋開自由自在的偷襲,解救燕虎臣頸上一刀之厄的那一把。
雲夢不知將它藏在身上的什麼地方,一有需要,竟然隨時都能挈拿在手。
有道是:「一寸短,一寸險。」但見她手中匕首翻動,在蔣大千的雙掌下左突右刺,寒光點點,端的兇險異常。那蔣大千面露驚疑之色,說道:「你這是……你這是……」邊還手邊搔頭,彷佛正在腦海中搜索什麼,卻想不起來。忽地又聽到外頭於萬象的呼喊聲,道:「到底還要我等多久,遇上麻煩可別逞強,只要叫喚一聲,我立刻就去救你!」
蔣大千朝著窗外大喊:「放屁!」他見雲夢年輕,又是個女子,下手容情不只三分,此時受到同伴嘲弄,那還有什麼客氣的,順手一抓,那雲夢手上的匕首拿捏不住,倏地脫手飛出,「啵」地一聲,插入壁板。
雲夢大吃一驚,轉身去拔匕首,卻見蔣大千哈哈大笑,同時便從窗口飛竄而出,急切之下,竟拔不出來。她撇下匕首,衝到窗口往下查看,但見蔣大千與於萬象那兩道形態特殊的人影,撥開人群,正往東門方向快速離去。那於萬象手臂上挾著一個個子較小的身影,不正是小左是誰?雲夢只怕失去了他們的蹤跡,想也不想,便躍出窗戶,一路追去。
那時天色雖晚,陸上行人卻仍不少,雲夢追了一陣,忽地一閃神,便在街角失去了他們的蹤影。見他們這一路往東,便直接先趕往東門尋找,不一會兒穿出內城,來到外城邊上時,遠遠地果見那兩道熟悉的人影就在前面。只是那時距離已經很遠了,雲夢又毫不節制地急奔了好一陣子,內息不勻,眼看是追不上了,便大喊道:
「站住!站住!沒用的兩個塞北怪老頭,只會欺負女人孩子!」
那於萬象與蔣大千果然雙雙回頭看了一眼,相視一笑,更不停步,直出城門。
雲夢無奈,只得再追。才奔出幾步,忽見眼前有個熟悉的人影,雲夢心念一動,指著前方,大叫:「燕大俠!燕大俠!快……快……截住那兩個老頭,他們抓走了小左!」
雲夢瞧見的那個人,正是燕虎臣。他在群芳樓花光了所有銀兩,連傍手的長劍也拿去典當掉了,這晚他無處棲身,正想找間寺廟道觀借宿,忽聽得雲夢叫喚,全身精神為之一振,順著雲夢所指方向望去,果見兩個老者剛剛出了城門。他外號「追風劍」,輕功正為所擅,再說美色當前,哪還有什麼猶豫,二話不說,拔腿就追。
他這一竄出,身子如箭離弦,端地迅速無比,那蔣於二人不知雲夢找來了生力軍,手中又挾了一人,不一會兒便被追上,相距不過六七丈外。蔣於二人聽到後頭腳步聲起,但覺此人輕功卓越,非比尋常,都不約而同地回頭,想要瞧瞧此人是誰。
便這麼一分心,腳下略阻,燕虎臣又追上了兩三丈。
燕虎臣見他們兩個回頭,待瞧清楚他們的長相,心裡也是打了一個突,但他藝高人膽大,劈頭便喝道:「兀那老頭,放下人來!」那蔣大千見多識廣,見來人便是沖著自己兄弟兩人而來,更不答話,忽地停步,反身便是一掌。燕虎臣未敢輕視,低頭一竄,已從蔣大千身旁掠過。
那蔣於二人都是輕「噫」一聲。接著於萬象出左掌,蔣大千出右掌,同時都往燕虎臣身上按去。燕虎臣見這兩招方位巧妙,勁道非同小可,始知遇到了高手,右足疾點,身子往後倒退,避開於萬象這一掌,可是蔣大千攔在身後,他這一掌卻無論如何躲不開了,當下也是潛運內勁,舉掌相迎。只聽得「啪」地一聲,燕虎臣借力向後彈開五六丈外,才落地,但覺體內內息翻湧,一時頭昏眼花,不知身在何處。
他假裝鎮定,立刻站起身子,耳里但聽得那兩位老者對話,說道:「這人是誰?
輕功不弱啊!這一掌竟傷不了他。」「那是你掌力不行啦,好了,好了,快走吧,遲了,大家都散了。」「放屁!我掌力不行?你要不要接我一掌嘗嘗?」「那你得追得上我。」「我人就在你後面,還用得著追嗎?」「廢話,那是因為我還抓著一個人……」「那你把這小子……」聲音越去越遠,待得燕虎臣調好內息,二老一少,早已去得遠了——
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