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征和失序

遠征和失序

從加德滿都向西北方向走二百公里山路,便到了美不勝收的博克拉(Pokhara)。據說很多西方老者願意在這個山高路險的小地方了此殘生,韓素音女士寫過的那座還年輕的山,也在這裡。

喜馬拉雅山為它擋住了北方的寒流,讓天下的花樹盡在南坡的陽光下燦爛。但是,依傍著雪山它又不可能炎熱,剛剛融化的雪水使這裡的水道成為南方一切大河的上游。

我們乘坐一種拉纜浮筏渡過了清澈寬闊的雪水河,住進了山腳下的一家叫做魚尾山屋(FishTailLodge)的旅館。夥伴們被這兒的美景所吸引,各自走散了,我則在山屋附近漫步,繼續梳理我一路的感受。

此處已經有點冷,現在我在火爐邊拿起了筆。

昨天勾畫了幾大文明衰落的各自原因,但是,總應該還有一些共同規律吧?找出了這些共同規律,實際上也就找到了中華文明長期延續的原因,只不過兩者正好相反罷了。

我們看到的每一個文明發祥地,在地理位置上幾乎都被荒昧之地覬覦和包圍。文明的重大發端都是奇迹,而奇迹總是孤獨。它突然地高於周邊生態,這是它的強大,也是它的脆弱。文明以自己的繁榮使野蠻勢力眼紅,又以自己的高雅使野蠻勢力自卑,因此野蠻遲早會向文明動手,而一旦動手,文明很容易破碎。因此我們看到了,任何文明都要為自己築造那麼多城堡。

當文明的力量汲取了太多的血淚教訓,也會主動出擊,開始是想以野蠻的手段阻擋野蠻,久而久之,遠距離征戰漸漸成了某些文明的癖好。它們一時變得強健而雄壯,但歷史最終記下了一個結論:任何軍事遠征,都是文化自殺。

這是因為,各個文化都有自己的體量定位,沒有邊界的文化就像沒有皮膚的肌體,豈能生存?這一點,不僅埃及、波斯有過教訓,連"泛希臘化"的遠征也沒有對希臘文化帶來好處。

征戰一旦勝利一定伴隨著文化奴役,這對被奴役的文化是一種毀滅性的摧殘,這我們在埃及、耶路撒冷、巴比倫、伊朗、印度都看到了。但是另一方面,勝利者的文化也未必勝利,因為它突然成了奴役別人的武器和工具,必須加註大量非文明的內容,到頭來只能是兩敗俱傷。

得出這個結論后我再一次感到欣喜,因為我們中國古代的君王都不喜歡遠征別國。當然這與他們自以為天下中心的觀念有關,但這種觀念本來也有可能成為進攻別人的理由。

中華文明從根子上主張和平自守,我們從小就會背誦的杜甫的那幾句詩,很能概括這種代代相傳的觀念:"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由此,我也找到了中華文明幾千年沒有敗亡的重要原因。

我曾在幾萬里賓士間反覆思忖:你看在中國商代,埃及已經遠征了西亞;在孔子時代,波斯遠征了巴比倫,又遠征了埃及;即使到了屈原的時代,希臘的亞歷山大還在遠征埃及和巴比倫;而且無論是波斯還是希臘,都已抵達印度……

總之,在我們這次尋訪的非洲、歐洲、亞洲之間的遼闊土地上,幾大文明古國早已打得昏天黑地,來回穿梭,沒有遺落。說有遺落,只有我們中國。中國也打,大多只是內部爭權,或掃掃周邊的匈奴之類,與人家一比簡直是徹底的本分。

中華先祖選擇這種態勢也許是不自覺的。因為從地理方位說,中華文明的西部、北部邊緣是茫茫戈壁,西南邊緣是世界屋脊,客觀上使遠征的軍隊無法出入;從文明類型上說,中華文明的主體是農耕文明,而不是航海文明和游牧文明,農耕文明的基本生態是聚族而居、春種秋收、男耕女織,在本性上不謀求萬里之外的領土統治。

中華民族的第一圖像是長城,那也只是自己的籬笆和護牆而已。開始修築時只是為了防範,但在裡邊住了千百年,也就漸漸養成了群體心理。消極的,是太封閉,積極的,是不遠征。

這次沿路看了那麼多不同時代、不同國家的遠征軍的城堡、戰壕后便想,等這次旅行到達終點,我要向長城敬個禮,因為我終於明白它的基本含義是安分守己。如此龐大的文明一直採取這個態勢,實在是人類文明的一大幸事。

除戰爭之外,衰落的第二個原因是社會失序。

戰爭對文明的破壞,首先從破壞秩序開始。這種破壞也包括侵略者在動員和組織戰爭時對本國文明進行軍事化的搓捏。

即使沒有戰爭,文明自身也無法抵拒失序趨向。多數文化行為在自我伸發的時候,往往無法協調自己與別種文化行為的關係,結果造成大量高智能的紛爭。有時,這些高智能紛爭還需要低智能的勢力來進行粗魯調解,這種可嘆可笑的現象在世界歷史上可以說是比比皆是,充分證明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文明也能直接導致失序。

那麼,如果讓文明擁有權力,會怎麼樣呢?許多盛世由此出現,但文明和權力畢竟是兩個秩序系統,至少在古代一直沒有找到協調之路,因此兩方面遲早產生抵牾。兩方面力量越強,抵牾也越嚴重,而嚴重抵牾的結果必然是嚴重失序。這就是為什麼,現在世界上多數古文明的發祥地在社會秩序上反而遠遠比不上其它地區。

平心而論,對這一點我過去感受不深,只覺得秩序是一種天然存在,差別在於要老秩序還是新秩序。我們這一代一直在與形形色色的老秩序奮戰,試圖在各個領域建立新秩序,卻一直沒有認真考慮過,如果完全沒有秩序,既沒有老秩序,也沒有新秩序,將會怎樣?

這麼一想,我們平日在理念間的對立,其實還在同一個平台上。這個體制長、那個體制短的討論,其實始終停留在相近似的語法系統里,否則何以討論得起來?這次考察使我們看到了抽去了平台、失去了語法之後的情景,一種匪夷所思的失序。

一千公里、一千公里地看過去,總是有那麼多無所事事的窮人站在堆積如山的垃圾上。讓這些窮人彎下腰來把垃圾清除掉,然後給一點酬勞,酬勞來自合理的稅收,這就是社會管理,說起來容易,但能夠做到的地方卻很少。

一代代下來,很多窮人已失去勞動習慣,肥沃的田野沒什麼人在耕作。極少數人暴富,住在城裡,其中幾個在玩政治。以前在電視里見過的一些風度翩翩的政治人物,都被對手指控為大貪污犯,但對手也相差無幾。更可怖的是,怎麼選舉、怎麼投票,總也逃不出這幾個圈子,這幾個家族。赤地千里,餓漢遍野,與他們無關。於是,不僅道路破敗、衛生惡劣、人口爆炸完全沒有人管,而且還有那麼大的區域不在政府軍警的控制之內。有些地段政府只能控制一些主要公路,路邊的廣闊土地完全是不知所云的世界。

我一再站在這樣的土地上傻想,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改革,纔能解決問題呢?面對眼前的一切,我甚至對以前覺得不應該採取的強烈手段,也可以理解了。想一想,怎麼纔能使這密密層層蓬頭垢臉、目光獃滯的人群成為社會進步的正面力量,然後讓他們送自己的孩子去接受教育呢?這是文明的起點,居然直至二十世紀末,世界上還有那麼多地方沒有進入,很多地方還是古代文明的發祥地。

對一種悠久漫長的文明來說,為了避免無序的損害,比較可行的辦法還是努力組建一個既有文明職能、又有管理權力的彈性體制。這也就是在文明和權力還沒有產生嚴重抵牾前,為秩序爭奪時間。

中國古代通過科舉取仕而組建文官體制的辦法實行了一千三百餘年,有效地維持了中華文明的秩序。這種秩序既有積極方面也有消極方面,我在《十萬進士》一文中曾作過系統分析,而這次到其它幾個文明發祥地一看,更明白那實在是我們祖先的一個天纔創舉。

選拔這些文官的標準,就是儒家文化。儒家文化恰恰注重"治國平天下",不是空論玄談,因此確實也能把地方上的事情管起來。不斷選拔、不斷考試,又使儒家文化擁有了大批的研習者和實行者,它也就活生生地延續下來了。

中華文化既沒有在無序中崩潰,也沒有在無效中風乾,都與此有關。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尼泊爾博克拉,夜宿FishTailLodge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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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走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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