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龍
在我家附近道台衙門口那個大坪壩上,一天要變上好幾個樣子。來到這坪壩內的人,雖說是鎮日連連牽牽分不出哪時多哪時少,然而從坪壩內擺的東西上看去,就很可清查出並不是一樣的情形來了。
這裡早上是個菜市。有大籃大籃只見鱗甲閃動著,新從河下擔來,買回家還可以放到盆內養活的鯉魚,有大的生著長鬍子的活蝦子,有一擔一擔濕漉漉(水翻水天)紅的蘿蔔——綠的青菜。扛著大的南瓜到肩膊上叫賣的苗代狗滿坪走著;而最著名的何三霉豆豉也是在轅門口那廢灶上發賣。一到吃過早飯,這裡便又變成一個柴草場!熱鬧還是同樣。只見大擔小擔的油松金塊子柴平平順順排對子列著。它們行列的整齊,你一看便會想到正在衙門裡大操場上太陽下操練的兵士們。並且,它們黃的色也正同兵士的黃布軍衣一樣。——所不同的是兵士們中間只有幾個教練官來回走著,喊著;而這柴草場上,卻有許多槽房老闆們,學徒們,各扛了一根比我家大門閂還壯大,油得光溜溜的秤杆子,這邊那邊走著,把那秤桿端大鐵鉤鉤著柴擔過秤。兵士們會向後轉向左轉——以及開步走,柴擔子卻只老老實實讓太陽烘焙著一點不動。
灰色黃色的乾草,也很不少。草擔是這樣的大,日頭兒不在中天時,則草擔子背日那一頭,就挪出一塊比方桌還大的陰影來了。雖說是如今到了白露天氣,但太陽畢竟還不易招架!誰不怕熱?因此,這陰處便自自然然成了賣柴賣草的人休息處。
天氣既是這麼悶悶的,假若你這擔柴不很乾爽,老闆們不來過問,你光光子在這四圍焦枯的秋陽下陰涼處坐著,磕睡就會乘虛而來,自然不是什麼奇怪事!所以每一擔草后,我們總可以看見一個把人張開著死鱸魚口打著大鼾。這鼾聲聽來也並不十分討人嫌,且似乎還有點催眠並排蹲著的別個老庚們力量。若是你愛去注意那些小部分事事物物,還會見到那些正長鼾著的老庚們,為太陽炙得油光水滑的褐色背膊上,也總停著幾個正在打磕睡的飯蚊子——那真是有趣!
草是這麼干,又一個二個接接連連那麼的擺著:倘若有個把平素愛鬧玩笑的人,擦的刮根火柴一點,不到五秒鐘,不知坪內那些賣草賣柴的人要亂成個什麼樣子了!本來這樣事我曾見到一次,弄這玩事的人據說是瑞龍同到幾個朋友。這裡坪子是這麼大,房子自然是無妨,眼內著畢畢剝剝,我覺得比無論什麼還有味。後來許多時候從這裡過身,便希望這玩意兒能夠再見到——不消說總令我失望!
晚上來了。螢火般的淡黃色燈光各在小攤子上微漾——這裡已成了一個賣小吃食的場所了。
在暈黃漾動的燈光下,小孩們各圍著他所需要的小攤面前。這些攤子都是各在上燈以前就按照各人習慣象賽會般一列一列排著,看時季變換著陳列貨色。這裡有包家娘的腌蘿蔔,有光德的洋冬梨,有麻陽方面來的高村紅肉柚子,有漵浦的金錢橘,有弄得香噴香噴了的曹金山牛肉巴子,有落花生,有甘蔗,有生紅薯,……大概這也是根據鎮筸人好吃精細的心理吧,凡是到了道門口來的東西,總都分外漂亮,潔凈,逗人心愛。至於價值呢,也不很貴。在別處買來二十文落花生,論量總比這裡三十文還多,然你要我從這兩者中加以選擇時,我必買這貴的。
這裡的花生既特別酥脆,而顆顆尤落實可靠。——從花生中我們便可證明此外的一切了。
若身上不帶幾個錢,哪個又敢到這足夠使人肚子嘰嘰咕咕的地方來玩?但說固然那末說,然而單為來此玩耍,(不用花一個錢)一邊用眼睛向那架上襯著松毛的金橘,用小簸疊羅漢似的堆起的雪梨,……任意觀看;一邊把口水盡咽著走來走去的窮孩子,似乎也還很多。
小的白色(畫有四季花)的磁罐內那種硃紅色辣子醬,單隻望見,也就能使清口水朝喉里流了。從那五香牛肉攤子前過時,又是如何令人醉倒於那種濃釅味道中!金橘的香,梨的香,以及朝陽花的香,都會把人吸引得腳步不知不覺變遲緩了。酥餃兒才從油鍋中到盤上來,象不好意思似的在盤之一角。紅薯白薯相間的大片小片疊著,賣丁丁糖的小銅鑼在尖起聲子亂喊……嗯,這些真不消提及,說來令人胃口發癢。
他們的銷路怎樣?請你看那籮筐里那些大的小的銅錢吧。
矮胖胖的瑞龍,是在我隔壁住家的梅村伯唯一兒子。也許這叫做物以稀為貴吧?梅村伯倆口子一天無事總趕著他瑞龍叫「乖寶貝」。其實瑞龍除了那一個圓而褐象一個大銅元的盤盤臉來得有味外,有什麼值得可寶?我們見瑞龍應得那麼凈,也就時時同他開玩笑喊他做乖寶貝。這「乖寶貝」在自己媽喊來是好的,在別個喊來就是一種侮辱,瑞龍對這個不久就知道了。因此,這不使他高興的名字,若從一個躼點的弟弟們口中說出,他就會很勇敢的伸出他那小肥手掌來封臉送你個耳刮子。這耳刮子的意思就是報酬你的稱謂制止你的第二次恭維。至於大點的不是他所能降伏的住的,那他又會趕忙變計,臉笑笑的用「哥!我怕你點,好吧。你又不是我爸爸,怎麼開口閉口乖寶貝?」
因這三個字破壞了瑞龍對他同伴們的友誼,以至於約到進衙門大操場去壩腰的事,已不知有過許多次了。可是大家對於這並不算得一回什麼事。「乖寶貝!」「乖寶貝來了!」凡是瑞龍到處,還是隨時可以聽到。
梅村伯倆口子嘴上的心上的乖寶貝,自然是來的甜蜜而又親熱的,其實論到這位乖寶貝到這街上的頑皮行為,也就很有一個樣子了!
但瑞龍頑皮以外究竟也還有些好處。
他家裡開著一個潮絲煙鋪子,年紀還只十一二歲的他,便能夠幫助他媽包煙。五文一包的與四文一包的上凈絲,在我們看來,分量上是很不容易分出差異的,但他的能幹處竟不必用天秤(但用手拈)也能適如其量的包出兩種煙來。他白天一早上就同到我們一起到老銅錘(這也是他為我們先生取的好名字)那裡去念書,放夜學歸來,吃了飯,又扛著簸簸到道門口去賣甘蔗。他讀書不很行,而頑皮的本領有時竟使老銅錘先生紅漆桌子上那塊木界方也無所用其力。但當他到攤子邊站著,腰上圍了一條短圍裙,衣袖口卷到肘彎子以上,一手把塊布用力擦那甘蔗上泥巴,一手拿著那小鐮刀使著極敏捷的手法刮削,(見了一個熟人過身時)口上便做出那怪和氣親熱的聲氣:「吃甘蔗吧,哥!」或是「伯伯,這甘蔗又甜又脆,您哪吃得動——拿吧,拿吧!怎麼要伯伯的錢呢。」你如看到,竟會以為這必另是一個瑞龍了!
我們常常說笑,以為當到這個時候,若老銅錘先生剛剛打這過身,見到瑞龍那副怪和氣的樣子,——而瑞龍又很知趣,隨手就把簸內那大節的肥甘蔗塞兩節到先生懷中去,我敢同無論何人打個賭,明天進學堂時,不怕瑞龍再鬧得凶一點,也不會再被先生罰跪到桌子下那麼久了。我有我的理由。
我深信最懂禮的先生絕不會做出「投以甘蔗報之界方」的事!
瑞龍的甘蔗大概是比別人攤子上的貨又好吃又價廉吧,每夜裡他的生意似乎總比並排那幾個人格外銷行。據我想,這怕是因他年小,好同到他們同學窗友(這也從老銅錘處聽來的)做生意。而且膽子大,敢賒賬給這些小將——不然時,那他左手邊那位生意比他做得並不差,為甚生意就遠比不上瑞龍?包家娘說的也是,她說瑞龍原是得人緣呢。
一個圓圓兒篾簸簸,橫上兩根削得四四方方的木條子,成個十字,把簸簸畫分成了四區。照通常易於認識的尊卑秩序排列,當面一格,每節十文;左邊,值五個躼錢;右邊,三文——前面便單放了些象筍子尖尖一般的尾巴。這尾巴嫩白的同玉一樣,很是好看,若是甘蔗不拿來放口裡嚼,但同佛手木瓜一樣僅拿來看:那我就不願意花去多錢買那正格內的貨了。這尾巴本來不是賣錢的,遇到我們熟人,則可以隨便取吃。但瑞龍做生意並不是笨狗,生碼子問到前格時,他當然會說「這你把兩個錢,一總都拿去吧。」或是「好,減價了,一個錢兩節!隨你眩」不過多半還是他拿來交結朋友。
咱們幾個會尋找快樂的人又圍著瑞龍攤子在賭劈甘蔗了。打賭劈甘蔗的玩意兒,真是再好不過的有趣事!誰個手法好點的誰就可不用花一個錢而得到最好的部分甘蔗吃,小孩子哪個又不願意打這種賭?我,兆祥,雲弟,喬喬,(似乎陳家煥煥也在場)把甘蔗選定后,各人抽籤定先後的秩序:人人心中都想到莫抽得那最短之末簽——但最長的也不是那一個人所願意。
裁判人不用說自然而然就落到了瑞龍頭上。
這是把一根甘蔗,頭子那一邊削尖,尾上盡剝到盡頂端極尖處,各人輪流用刀來劈,手法不高明便成了輸家。為調甘蔗與本身同長,第一個總須站到那張小凳上去才好下手;最後呢,多半又把甘蔗擱到凳上去。只要一反手間,便證明了自己希望的死活。在那彎彎兒小鐮刀一反一復間,各人的心都為那刀尖子鉤著了。
「悉——」的那鋒利的薄刀通過蔗身時,大家的心,立時便給這聲音引得緊張到最高的地方去——終於,哈哈嘻嘻聲從口中發出了,他們的心,才又漸漸地漸漸地弛松下來。
「哈,雲弟又輸了!臉兒紅怎的?再來吧。」瑞龍逗著雲弟,又做著狡猾快意的微笑。
「來又來,哪個還怕那個嗎?揀大點的劈就干……好吧,好吧,就是這樣。」輸得臉上發燒了的雲弟,銳氣未餒,還希望在最後這次洗掉了他過去連敗兩次的恥辱。大凡傲性的人,都有這麼一種脾味:明知不是別人的對手,但他把失敗的成績卻總委之於命運。
「那末,這準是『事不過三』——不,不,這正是『一跌三竄』的雲弟底賬!……喂,我們算算吧,雲弟。五十三加剛才十六,共五十九——不,不,六十九了。……這根就打二十四(他屈著一個一個指頭在數這總和)一起九十三,是不是?」
「難道劈也不曾劈你就又算到我的賬上嗎」?
「唔,這可靠得轉—你那刀法!我願放你反反刀;不然,過五關也行。你不信邪,下次我倆來試一根躼點的。」
這次僥倖雲弟抽的是第二簽,本來一點沒有把握的他,一刀下去竟得了尺多長一節——輸家卻輪到喬喬了。
大家都沒有料到,是以覺得這意外事好笑。
「喬哥,怎麼!老螃蟹的腳也會被人折,真怪事!」瑞龍毫不遲疑的把揶揄又挪移到喬喬方面來。
「折老螃蟹的腳,哈哈,真的!」大家和著。
「乖寶貝,為你喬大爺算一算,一共多少。」
「這有什麼算呢!四十加二十四,六十四整巴巴的——剛夠稱一斤爛牛肉的數目。」
「好,乖寶貝,明天見吧。」
「莫太輸不起吧!別個雲弟一連幾次殺敗下來,都不象你這般邋遢。」第一聲的乖寶貝瑞龍不是不聽見,因自己力量不如,卻從耳朵咽下了。第二聲乖寶貝跑到他耳邊時,畢竟也有些氣憤不過,然而聲音還是很輕。
「怎麼?怎麼輸不起?你說哪個邋遢?」將要走去了的喬喬又掉轉身來。
「不知是誰輸不起,不知是誰邋遢,才輸一根甘蔗就——」「就怎麼?我不認賬嗎?」
「那你怎麼口是那末野,開口閉口『乖寶貝乖寶貝』叫著呢?人家不是你養的;你又不是人家老子——」據著凳歪身在整理甘蔗的瑞龍眼睛濕了。
「我喜歡叫,我高興叫,……乖寶貝,乖寶貝,乖乖寶貝唉,……我願意,誰也不能撿坨馬屎把我口封住!反正你又不是乖寶貝,來認什麼賬?」
這話未免太厲害了!但瑞龍是知彼知此的人,喬喬的力量他也領教過——自己明知不是對手,只有忍著。其實只要再忍口把氣,喬喬稍走遠點,天大的事也熨貼了!不幸他口裡喃喃吶吶的詈語,又落到業已隔開攤子好幾步遠了的喬喬耳尖上。
「怎麼,你罵誰?」
「哪個喊我做乖寶貝——欺到我躼點的我肏他的娘!」他不加思索的回答出來。
你們不要著急!你們會以為凡是兩個到罵娘的時候,其決裂已定,行見撲攏來就扭股兒糖兩個人朝泥巴渣滓窠亂滾了吧?這事今天是不會有的。喬喬雖說打架時異常勇猛,然對瑞龍是不至於就動手!
「你是乖寶貝?莫不要臉!你是誰的乖寶貝?(他又掉頭過來,對著正怔怔不知所以但也有點希望看熱鬧的我們。)怎麼,你們哪個要個乖寶貝?這有一個!我是不要,難得照扶。」
喬喬還打著哈哈,為他俏皮話鑽進瑞龍耳朵十分得意。
眼看到瑞龍把那塊擦甘蔗的抹布用力擦著手,黃豆般大的眼淚兩顆兩顆的落到簸簸邊上,喬喬還在獰笑。瑞龍今天是被人欺侮了。
「只敢欺侮人家躼一點的。」
「那讓一隻手。」
「同楊家麻子打羅!」
「我怕人家——我專吃得著你!」喬喬還故意的撩逗。
「好,算了。都是好朋友,何必為眼屎大點的事情也相吵——就算我是你們哪一個的乖寶貝吧。(大家都笑了)各人忍一句難道就不算腳色?……去,去,我們去吧。」幸得知趣的兆祥出來做了和事人。
大家拖拖扯扯把喬喬推去了,又來安慰瑞龍,為他收拾攤子,勸他轉去。這場事是這麼了結,覺得無味的,怕要算那最愛逗小孩子相打的楊喜喜。他這時正在另一個攤子邊喝包穀子酒,曾一度留意到這邊甘蔗攤子上來。
不知道情形的,會以為轉身時還流著淚的瑞龍,今夜同喬喬結下了這一場仇,至少總有個十天八天不見面了!其實這些閑口角,僅僅還只到口上罵兩句,又算個什麼呢?第二天攤子邊,還不是依然是那幾個現人在那裡胡鬧。
「喂,雲弟輸得臉紅了!哈哈,你怎麼啦!……再來過,再來過……」也許是雲弟為人過於老實了一點吧,大家都愛同他開玩笑;而瑞龍嘴上的挖苦話,尤其單對著時常輸得臉龐兒緋紅的雲弟。
可是,自從那次瑞龍哭臉后,雲弟也就找出幾句能使瑞龍紅臉的話了,這話是:「能么!莫要同我來逞,有氣概還是同喬哥哥去過勁吧!」
這時的瑞龍,必是低下頭去整理那些不必整理的甘蔗。
一九二五年十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