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節
孫天主已是困窘不堪了。家裡洋芋已薅過,沒錢買肥料。別的人家肥都早追下去了,洋芋是長的青枝綠葉的。而孫家的呢,一直沒有肥料,已是黃兮兮的,萎將下去了。孫天主見家裡可憐,只好說自己去找錢來買肥料,去向鄭學友借得兩百元來,買得兩包肥料追下去。
實在連吃飯錢都沒有一分,又到處被人追著討債。孫天主無了法,對錢、對貧窮的體會,也盡夠深刻了。乃來對張一行說:「張老師,我決定回來上課了!」張一行大喜,說:「好!別的何鋒的事也不管了!但你還得寫個檢查來。」天主又不寫:「我有什麼錯?要寫檢查?」張一行臉色即沉下來。雙方又互不相理了。
孫天主決心自謀生路了。這日在街上見鄉上有人家收那松樹皮上生長的地衣及松蘿。賣的人絡繹不絕。五角錢一斤。天主一查字典,這可入葯,有祛寒退熱的作用。到陸建琳家時,剛好陸家拿出松蕈來吃。專門賭錢的周家現也在。天主即叫快收,一角錢一斤。當天下午,陸家包包周圍的人家,即賣了十幾斤來。沒有錢給,只叫說:「記著賬,等我們松花賣了,再給你們錢。」以後全村都動起來。陸建琳家,不久就稱了幾百斤堆著。地上又潮濕,又怕焐爛了,而那些賣松花的,也來要錢了,陸建琳、周家現湊了錢,把那些賬付了。天主只說只要是好貨,銷路就不愁。他們來催,天主只說只管收。後來陸家堂屋裡,樓上都裝滿了。見著陣勢已是嚇人。還有源源不斷背來賣的,都不敢買了。來催天主:「實在不行了!已有千把斤了!」天主才忙去昆明找銷路。
一路到了昆明。天主早寫信給富華,叫他去找找廠家、商家。富華均找不到。聽說是松花,一家食品公司說很需要。天主和富華兩弟兄冒了大熱的天,走得一身汗水地去看。才說不要這個,是要松果春天開花時橙色的粉。天主再各處找。一個城那麼大,哪裡去問誰要這東西?
一路奔波,又吃了兩天麵條,天主便秘了。蹲在廁所里一整天,覺生命都快要丟失了。富華帶天主去臨近的五十七醫院開了葯吃了,又是一兩天才好了。天主是經這商的願望都沒有了!
孫天主回來,這兩家才知沒找到銷路,周家現著了急,約了陸建琳去套問蕎麥山那姓劉的,想套出銷路來。但哪裡套得到。沒有辦法,只好說就將松花賣與那老頭。那老頭早恨陷塘地村出了這二人,也來收購,搶了他的生意,堅決說不要。二人一再讓價,一再央求。那老頭才答應了。但他收的都是一元一斤。對周、陸二人的,只給五角。且限定其中不能有一根松毛,有就一兩都不要。二人回來,一見松花中全是松毛,又著慌了。於是說三家人組織起來撿松毛出來。第一天周家現夫婦,並其兩個女兒,陸建琳夫婦,孫平玉、陳福英和孫富民去撿。大家全照顧孫天主的面子,與那劉老者商量時,劉老者問:「你們後面還有誰?」二人說:「只有我兩個了!」老頭說:「不信。」二人就估約他已是知天主在其中了。想如今再讓天主來松花堆揀松毛,則一個大學生、教師,落到這步田地,實在讓人恥笑!因此天主只在家裡寫文章。
孫平玉、陳福英揀了一天的松毛回來,大罵:「你去看看!叫人心頭多麼辣疼!那松毛一根一根的,哪天揀得出來?十年也揀不完的!你這腦筋越來越不起作用了!你害死他兩家了!喪德農村人,哪家有錢得很?你二娘家困成這個樣,雪上加霜!周家現又是有什麼錢的?兩家雖沒有明罵你,反正口頭是唉聲嘆氣的!心頭反正是不知罵了幾百遍了!他不罵:『孫平玉、陳福英養他這個爹不早點死掉,不要害人才怪呢!』明天你去揀!我們是揀不起多少!撿一天,腰酸背疼的了!你二娘家那裡,儘是去看熱鬧的了!成天人繽繽張張的了!都去看你落的笑話、丟的古迹!幾百的人在看,在評論吶!我們哪塊臉活人?連羅正萬也去看!說:『這孫天主看著聰明嘛!怎麼盡做些笨事?』你的前程,你自己去想去了!我們也無能智,也幫你想不清了!你二娘家又要出力,又要出飯。今天在他家吃晌午飯的,一大群人!一銅吊鍋洋芋都吃完了!天黑了又留我們吃飯!喪德,哪個還忍心吃他家的呀!再累再餓,也得跑回來煮了吃!」
天主被罵得獃獃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了。孫富民已滿肚子氣,也形之於臉。吃好飯,各自抱恨睡了。第二日,又去揀松毛去了。仍為天主顧面子,不讓天主去。下午回來,怒氣更大:「你乾脆死了算了!還活人幹啥!活人活塊臉,臉都不要了,還成什麼人!你自己關在屋裡不覺得,你出去問問,誰不在說你?都說你是沒藥可救了!那松毛撿得完?十幾個人昨天撿了一天,揀得幾捧!周家現提議今天請人,每人兩塊錢,請了陸家包包十幾個婦女姑娘來,撿了半天,就連我們都沒有心腸揀了!全坐著拿那堆松花無法了!」
自天主與何鋒打架起,天主課上不成,到處亂逛,法喇人又都勸孫平玉、陳福英:「快與他說!這碗單位上的飯,不是輕易得吃的!他兄弟考試被人家玩鬼了,他還要到處去拼,幫他兄弟拼上去!怎麼他自己的工作,倒不放在心上了?」孫平玉、陳福英知這次之出事故,與前年不同,也不像前年似的只是責怪了天主。想都是為了富華,才出這事,只是怨命。還怕責怪天主,天主想不通。漸見天主不上課,已是幾個月了,大是著了急。而勸的人仍然不斷,很有些想得很周到的:「雖說他都是被人家冤枉,他前次的官司也打勝了,李勇虎下了台。但現在張一行不比李勇虎。張一行心更黑,又有地區、縣上支持他!他還會怕孫天主?所以趕快向張一行服個軟!上起課來了。」孫平玉、陳福英才急起來,說:「你與張一行搞矛掉,固然是因為富華,我們不敢怪你。但你打架、不上課,不怪你自己怪誰?我們現在只希望你穩得住你這鐵飯碗,就心滿意足了!別人爭都爭不著!你還要扔掉!我們也不知你的下場如何了!」到這時候松花的事上再加了氣和憤怒,全不顧天主的情面,大罵起來!
到第三天,周家現和陸建琳商量了,買了酒去,又求那劉老者,其實見劉老者收的,也都有松毛,不過要如此卡這裡罷了!每斤又讓了一角錢,劉老者才答應了。於是回來,三家用口袋裝了整整一大卡車,拉到蕎麥山去賣了。劉老者大喜,已是大賺了一筆。這裡周家現三人,也是喜悅。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回來算了賬,每人貼了兩百元進去。二人說:「趕快勸富貴,好好地去把書教了。一個月幾百塊,輕輕省省就拿到了!在農業上不好乾!干生意,更不好乾!見別人賺錢容易,自己去賺錢,就不容易了!這回就是明明白白擺著的,就是教訓了!便宜劉老者去大賺!還好終於銷脫了!吃虧兩百塊,不算什麼!」
孫平玉、陳福英回來又勸。但天主想的是:要上課,就得寫檢查!這檢查他永遠不寫!他要一直對抗到底!而這一次生意失敗,說到底,是這一家人歷來沒有商業經驗、商業頭腦。這第一次,儘管失敗了,但是邁出第一步了!反正是好事!儘管以後還有九十九、一百次的失敗,他定要干到第一百零一次。
因此天主毫不聽孫平玉等勸。沙壩里河灘地上,每年河水忽而向東,忽而向西,如果打一道牆,把河水控制住六七年,即可在下面近十多畝河灘地上種白楊。而這種地,對白楊樹的生長又是最好了。因在孫家一大片地的一側,孫平玉估量自己一人去幹了,必然別的心中難過。就與孫江榮等人提建議,孫江榮說:「可是可以!但圍出來的地,不能按你說那種平均一家分點,要各人的地外面的,算各人的。」孫江成、孫江榮地多,當然要這樣干。孫平玉家地也多,也不虧。但孫平玉想孫平剛等地少,自然吃虧了。而凡有吃虧的事,又誰耐煩來干?只孫江成、孫江榮、孫平玉來干呢,孫平玉度他二人又不是幹事的。就算了!一晃十年過去,那大塊地都被白白浪費著。孫平玉每年看著那河壩,都要可惜的嘆息幾聲。
而今孫天主發現了這地的價值。立即動起來。孫平玉如今佔了孫天主成器,也不怕他們心中難過了。把他家的白楊樹枝都修了下來,達到近萬枝,把自家周圍的一個大溝,栽圓了!估計有三四畝。又來這河灘上,刷刷兩天,滿河灘上十來畝地,蔚然成林。
原來河灘浪費著時,沒人看見。如今一看遍地是樹,孫家人全都心疼了。孫江榮、孫平文等全都失了氣,獃獃地坐著看,嫉妒得要命。這爺幾個邊在河裡頭苦幹,邊悄聲說:「他們坐著眼睜睜地看我們栽,嫉妒得很了!」偶爾抬頭,看著高處坐著難過已極的魏太芬等人,笑起來。孫天主說:「不要看,埋頭苦幹!現在我們種一萬棵樹下去,十年以後,就是十萬元了,二十年,就是四十萬元。」
這年雨水好,這些樹成活率高。樹葉發起來,短短几個月,就把下面的石灘蓋住了。這下嫉妒的,已是全村人了。吳光兆說:「如果孫家願賣,我現在就願出五萬元。」
但孫家連一分錢都沒有,本只消一兩百元的水泥,在樹林上頭打一道河埂,即可避開水去,把樹林保住,但他家根本找不出一分錢來。吳光兆便來說:「我出錢打河埂!我兩家平分樹林!」孫家不幹。孫天主說:「任由水沖了!即使衝掉一半,另一半扎了根,明年河水就沖不動了。再把這一半補齊!這片林也成功了!」果然一場大水到來,三分之二的樹林,又成了河灘。孫平玉、孫天主等一看,萬分的痛心。孫江榮等,全喜上眉梢,大感蒼天有眼,當年就來了這麼大的水。要是第二年來,已奈何不了這些樹了!
孫天主是決心大幹一番了。吳光繇家河壩邊地已被洪水洗劫,多年不種,成了荒地,供全村人走路了。孫天主發現了那價值。孫平玉說:「你莫去搞了!每年從後山上下來的石沙,不知有幾百億噸!你看這河壩一年比一年高,小學校舍都比它矮了!在那地方修房子,不出三年就被石沙汪了!」孫天主說:「我自有辦法。」即來和吳光繇商量。吳光繇是窮得無法了的!前些年搬家出去,說定了把房子賣給吳光兆家。吳光兆家在村東山坡上,雖有大汽車,開不進家去。想圖吳光繇這家停汽車、堆貨物、賣商品,就買了。吳光繇搬回來,直接撬開門,就進去住了。說:「我是他個親兄弟,難道我沒房子住了,來住我原來的!又不是他的!他難道還要告了我去蹲監獄不成?即使到那時候,我也願去蹲!看他耐得住損失他的名譽不?到頭看誰的損失更大。」住了房子,又不還吳光兆的錢。吳光兆氣得乾瞪眼。倒聽他說是住原來的,不是住吳光兆的,陳明星氣了說:「這種癩子!他就是估量我們要保名譽不告他!偏不要名譽,告他去蹲幾年去!名譽要了幹什麼?」吳光兆說:「告狀要錢,海底摸鹽!別處有親哥告親弟的!但在法喇就不行!名譽也損失了!錢也丟了!人也告累了!他也挨了!到頭都是兩弟兄挨,哪裡划得來?」就不告,來把自己這些心思都講與吳光繇,要吳光繇還他錢,他把房子還吳光繇。吳光繇說:「我二哥!我要是有錢,我比你更會玩這些冠冕堂皇、要名譽顧面子的把戲!不消有多的!我只要有一萬元,都要叫法喇人都喊我是爹。但我沒有錢,不是只有來住這房子,又不還你的錢了?你逼我的錢,就是逼我的命!你及早地說:真是要我的命,我就一刀把脖子抹了,把命雙手送給你!」吳光兆氣得無奈,站起來罵:「我是要你的錢,還是要我的錢?好,我就要你的命!你抹!」吳光繇說:「我才五十零頭,現在抹了可惜了!再過二十年,你叫我抹,我保證抹!」就一味地死皮賴臉,對付吳光兆,使吳光兆白丟了兩千多元。
今見天主來談他這廢置不名一文之地,立刻漫天要價:三千元!天主聽了,即就返回。吳光繇也裝作不關心此事。過了幾天遇上孫平玉,說:「孫富貴這小夥子,沒水平!談判談判,就是要談了才判!談都不與我談,他能得到我這地?叫他來!我看他是個孫子輩,讓他一千元!兩千元給他!」孫家不理。吳光繇幾日後又說:「我再讓一千元!」孫天主早決定不要了,要在下河壩自己地上干一個公司起來。吳光繇灰了心,找來說:「富貴!你憨了!我那塊地!是寸土寸金!在村子中央,交通方便!你不圖我那地,別人就去圖了!現在來爭我那地的,多得很!我要感謝是你的眼光,幫我那地還賣得成錢!所以我先來盡你!我最後一次問你了!五百塊你要不要?」
卻說孫天主仍是不要,而別的人,早已暗中打起那塊地的主意。吳明義即來天天活動,哄了吳光繇,三百元賣與了他,即忙修房進貨,商店開起業了。法喇人見吳明義家修房,都說:「吳明義家喪了萬人的德了,那房子是人民的血汗錢修的!老天會長眼睛,那大水會來連人帶屋,把他一家子拉了去見東海龍王的。」
吳明義家商店生意不好,全靠橫樑子社陳家人去買他的東西。陳家人如去買了別家的東西,就要挨吳耀勇打,只得違心地來買,任由敲詐。但單憑這點敲詐,不足以謀生。吳家即買了張撞球桌來,經營撞球生意。但法喇村誰玩撞球?於是就聚賭,白天夜裡都是幾十名賭客在那裡,果然生意紅火了。
就在吳光繇這地的一側,村公所、小學、供銷社之間,是法喇村從前修的配種站,如今連羊群都少了,這屋自然久閑。村公所已主張要賣了。孫天主聽得,來與孫江才說。孫江才說:「要賣時,我給你想辦法。」但私下裡就賣與吳明朝。此屋的價值一經孫天主發現,立刻爭買這屋的人家就有十來家。吳明朝塞了不知多少東西與孫江才,孫江才僅作價九百元,就賣了。而全村人說:「這要值四五千元。」
孫平玉、孫天主又被孫江才愚弄了一回。孫平玉對孫天主說:「對這一房的人,該死了心了!以後他就是死人遭瘟,我們也再不要幫忙了!」孫天主又發現了別處的地,孫平玉就說:「不要再幫人家引路了!要干,就在我們腰岩上那地里干!自己又沒錢,空口說說,已被人家爭去了!」
因此孫天主就準備在河邊安個變壓器,安個磨粉機、糠機,而自己沒錢,崔繼海說他有錢,兩家搭夥。崔繼海既見孫天主家公平可靠,而孫家覺崔繼海是可以合夥之人。就要買變壓器,孫江才立刻揚言:「去年才通電時,就說過不許任何人搭電的,孫天主他有多大的膽子?」孫平玉早不服氣了:「就買個變壓器來安上,看孫江才敢怎麼樣?」也揚言出去。但崔繼海的錢,被聶傳順借去,一直哄著崔繼海家不還,變壓器之夢,就告落空了。
趙國平與鄉供銷社主任說了,把法喇村供銷社三千元賣與了趙國平。趙即叫其大哥主持賣貨、放錄像。天天晚上武打片、色情片濫放。法喇村人窮,大人更不敢花費什麼錢,只每晚哄了十幾個能從家裡或各處偷得來錢的小孩子來看。
當時肥料緊張,羅昌兵等人都忙肥料。那價格從六十元一包的尿素,六十六、六十八、七十、八十、九十元,一天天地往上漲,到了一百二十元,尚且搶不到手。全縣人心慌亂,官忙倒肥料,商忙販肥料,群眾忙搶購肥料。直到六月,價格才稍定了。趙國平把平價肥料全議價售出,單此一舉撈了好幾萬元。孫平玉嘆說:「生意也要掌權的才好做了!一分一文的掙,誰掙得過人家?」天主也大感失落。忙了半天,他並沒賺到一分錢。
以後差綠肥籽。馬樹的綠肥籽欠收,一時米糧壩各鄉的綠肥籽,價格一直往上揚。孫天主好不容易才哄得王元景,貸得八百元錢,這下以蕎麥山的綠肥籽貴,孫平玉就叫天主到大橋鄉買點綠肥籽回來種。
孫天主即來到大橋鄉,這裡孫家人皆沒見過天主,只知天主如何如何了。天主如今來,各家一走,見富裕是不用說的,每家也有幾條大豬,糧食都夠吃。而要說人呢,則不見得精明了!家家都很少找到一個初中生。其聰明程度,就比法喇人差遠了!大概真是法喇越窮越見鬼的緣故吧!
天主這日就到吳光兆那裡。剛好有一個本地人,說從師宗、羅平等地來,訂了十六噸綠肥到手,要銷出去。吳光兆一聽是個大數,米糧壩要不了這麼多,還得另想辦法,即與天主說:「小夥子,生意來了!該得我兩公孫有緣,要發財了。這生意,就由我兩公孫做!你趕快跑蕎麥山或米糧壩,就找買主,一找到,我們就大獲全勝!一公斤賺一毛錢,都不得了!」
天主即不忙什麼家裡點的綠肥籽了。到蕎麥山來,遇上鄭學友,鄭即說等他問問鄭正德。因鄭正德是農委主任,前幾年就購進幾十噸綠肥,賣到全縣各鄉,當任務播種。而其實鄭學友從天主老實的言談中,已知是與吳光兆乾的,就想甩開天主,與吳光兆那裡要。吳光兆也就忙甩天主。與鄭學友就在電話上背著天主談好了。
但鄭學友那裡錢不夠,吳光兆也只有幾千元錢。而第一車綠肥,就得好幾萬元。只好又拉羅昌兵入伙,因羅有好幾萬可資活動的資金。但剛好這時,鄭正德問過縣長不支持,只好作罷了。
羅昌兵與鄭學付販豬賣,到了大橋來。孫天主、吳光兆等綠肥,一直等不來,即知那頭黃了!羅昌兵也不做綠肥生意。沒法了,剛好陳明星說法喇村多少人家缺糧了,拉米回去,賒銷,生意好得很。吳光兆即與天主說:「我兩家做米生意算了。我家沒人手,我們拉回去,你爸爸看著米賒銷。我聯繫,你各處跑。」因去大橋糧管所,訂賒了四噸大米,即拉了上車。天主也跟著背米上下。那口袋爛了,又跟了縫口袋。
吳明仁開了車來,拉上米就回法喇村。天主等在車上看米,車輪濺起來的稀泥濺滿了全身。拉到法喇村時天已黑了。河壩里剛漲了水,河道邊原來行車的轍跡改的一塌糊塗,車走不了。孫平玉、陳福英見車來了,忙提鋤下來刮石沙。在前一直刮,汽車跟了慢慢走。忙了一夜,車才開回法喇村。陳明星早罵吳光兆:「我不會賣?要孫平玉來賣?現在一斤米,三個月以後,別的就還三斤小粉。一百斤米才八十元,秋天就賺二百四十元。三百二十都有人換!」吳光兆馬上反悔,就不與孫家搭夥了,說:「等一會孫平玉家走時,撮幾斤米給他家!幫我們這些忙!辛苦了!孫天主小夥子好好的大學生,很少干體力勞動的,在大橋也跟我背米。孫平玉家兩個人,今晚上刮路也辛苦得很。」孫平玉為他家這出爾反爾,火綠了,說米也不要,一家人萎了回來,即與天主說:「你回去好好地教你的書了!你看看做得成什麼生意?說得好好的兩家合夥做,一見銷的勢頭好,又把我們甩了!白害我們去幫人家颳了一晚上的河砂。」孫天主也痛心,點點頭,準備改弦更張了。
又一個消息,說花崗石銷路會看好。天主決心再干一次,心又癢起來。把那左角塘村路邊的花崗石,拿大鎚打了幾塊,又背到昆明來。但一時也找不到廠家。邵運才幫忙介紹了一個搞花崗石的老闆,那老闆看了石頭,大覺不錯。天主即邀其來。那老闆哪肯去,不過聽了天主述說,也起了雄心,命司機及其弟隨天主來看。車早上從昆明出發,中午時分到了烏蒙,一見山巒已高,又是坑窪不平的土路,黃塵蔽天,即已不悅。天主進行各種演講,促二人前行。說越是貧窮的地方,各類價格越低廉,越好做生意。二人好歹聽之,卻已冒火了。捱了半天,翻了兩架大山,到了南廣縣。二人即已不走。天主勸說,好歹只有幾十公里了,定該往前去看看。二人又商量一陣,說好歹聽這騙子的,再走一程,哪知見西北越來越高,罵起天主來。入得米糧壩縣境內,山更高,路更陡。問了路旁的人,知米糧壩全縣,一寸柏油路都沒有,即與天主說:「你到這荒山上下,還是拉你回後面那個村子下?」再不聽天主的,調轉了車頭。天主只好與之回後面一村莊。二人扔下天主,罵著回昆明了。天主狼狽不堪,只好攔了過往的車,又回法喇村來。真叫是走投無路了。天主即回學校來。
因地區撥給的款已到位,張一行即著手拆除陸家舊房。那舊房一拆,立刻牽動了所有的人。因那陸家敗亡前,已將所有金銀轉移。有的說用騾馬馱到蠻子丫口去埋了,有人說就埋在他這院里。陸家是絕了後人,這些事誰也不得而知了。但十幾年前一群四川人在為蕎麥山中學建教學樓,往下打地基時,挖到了三塊金子、一棺材銀子。蕎麥山中學的人,當時不得而知。這伙四川人把金銀送回,回來精心修房。這房上就分文不賺,質量特好,等那伙四川人交工時,才漸透出風聲來,已是晚了。
仍然有人認為陸家院內藏有大量金銀。聽說學校要拆除這老屋,來包工的絡繹不絕。都認為拆除是小事,圖那地下的金銀才是大事。所以競爭激烈,壓價都極低。其實說競爭,說穿了就是競爭賄賂張一行的錢物而已。
這工程終被趙乾坤不惜一切代價地包到手。趙乾坤是蕎麥山人,原是個賭徒,二十多歲就賭起,賭了十幾年。等到改革開放之始,他手中已有兩萬多元了。這時又干起了鴉片生意。前些年有一個販毒的,初次朝這路來,投在趙乾坤家。所帶毒品全放在趙家。那人最後被同夥暗害,再到其餘的作案者被公安機關抓獲,知是有一宗毒品查不到下落,然那毒犯已死,毫無線索了。所以便宜了趙乾坤。趙把毒品賣了,從此洗手,又攬建築,干起包工頭來,已是蕎麥山赫赫有名的「趙百萬」了。在蕎麥山有幢值十幾萬的磚樓,在米糧壩修的一幢,值七十多萬元。此時就把賭注全押在陸家這屋基上,邊拆就邊去訪了一些老年人。
不單蕎麥山中學里老師及學校周圍的農民關心這事,整個蕎麥山鄉黨委、政府的人,以及蕎麥山鄉各村的老百姓,都在哨探著趙乾坤探寶的事。周圍的農民,都在圍牆外遠遠地觀望。蕎麥山中學的教師,上了課回來,也要去現場查看一番,至於張一行、范傳雲,則盯的更緊,晝夜不離的。
那趙乾坤每日拄根尖了的鋼筋,在那裡皺眉鎖眼的算計這財寶會在哪裡!漸漸地面的建築拆完了,到動工打地基,各方都知是時候了,立刻緊張起來。趙乾坤都不按張一行、范傳雲的方案挖。而是到處亂挖,這裡二人說過幾次,也不管,只緊緊監視。挖了一陣,挖不到。在打地基時,趙又拚命把那牆腳挖寬挖深,別的地方都挖好了,其懷疑的點上,就留著,要等晚上夜深人靜才動手。
天主也就藏在那學校後面遠遠的地方去。趙的十幾個人不用電燈,而是點了馬燈施工。挖了一陣,只聽一陣輕輕的驚喜聲。天主想:「發現了。」立時就見從周圍各處,躲藏著的張一行等全沖了出來。蕎麥山中學的其他教師也不甘落後,皆站了出來。周圍農民也有不少監視著的,立刻闖了進來。趙乾坤滿臉難過。眾人見是河沙,都叫挖開來。張一行也只好叫挖。眾人已評定分配之法:露天壩的飯,見者有份!有多少,都要平均分。趙乾坤說:「不行。我費這麼大的力,包工我就吃了虧了。我這一幫人,佔一半!你們蕎麥山中學的老師佔一半。」蕎麥山中學的人多,哪裡聽他的。張一行見有幾十人,自己要想多謀點,在這種場合也不可能的。於是也不說。蕎麥山中學的教師已由吳邦祥、柳國開搶過鋤頭,挖了下去,一聲悶響,又把在場諸人皆驚了一跳,板鋤刮開一看,是一棺材的頂板。立刻人擁向棺材。張一行怕爭金銀,釀出血案來,則他這一校之主,責任大了。急跳到棺材上,說:「不許搶!要按人分!」眾人答應。於是點了人數,共是五十五人,都說:「到場者都有一份,誰還來爭?」都叫退了上去,才開始又挖,那上面的河沙刮盡,整個棺材都露了出來。且不說這裡人人高興,如已發了大財。
兩個人把棺材蓋揭開,張一行一見,卻是口空棺材,便跌坐下去。人們一擁而上,無不難過。細檢棺材內,證實原是收藏過的,可能已被人盜了。扔了些石頭在棺材里。各各臉色難看。圍了一陣,即討論這會是何時被竊了。恨罵前面的盜竊者。忙了一夜,就得這個結局,各自回家睡覺。趙乾坤一夥,也泄了氣,扔了鋤頭睡覺了。此後即是建房,再也無人關心那裡了。
梁楠已從地區財校畢業。如今假期就來梁榕、錢吉兆家裡。其容貌漂亮,更比一年前大為不同。不由令天主看了,呆勁上來。錢吉兆每天只來叫天主去他家玩。天主明白其意。一時梁榕、梁楠姐妹只引天主。天主感嘆世上好的姑娘是那麼多,而她頂多愛得過一人來。再不敢口若懸河、夸夸其談了。她們說話,他只是笑笑。他明白自己的理想,於他們就是深淵。他不能害人了。梁楠對天主說:「孫老師以前口若懸河,現在怎麼沉默寡言了。我們正想聽你的大論,也受些鼓舞。」天主只是笑笑。心中想就融入她那笑容里去。但理智上勸自己:再不能前進一步了!再不能害人!看來連愛也不是好事,「愛兮恨所藏!」還是無愛無恨無戀無求的好。
梁榕見天主不說話,只是笑,紅了臉。天主只是笑。兩姊妹竭盡全力,天主只是無所作為。梁楠邀天主去打乒乓球。而她僅只會打,天主就拋高球過去給她扣殺。她不忍讓天主跑了去撿,只輕輕地拍過來。又定要自己拋了給天主扣殺。天主也不忍心扣殺。他如今真是連腳下的螞蟻也愛惜了。而梁榕則不同,天主拋過去,她只愛拚命扣殺。天主不擋回去,樂於自己去撿回來,又拋過去,甘於被她折磨。她毫不鬆手。連梁楠也覺她太殘酷了。不時朝她姐姐看。梁榕說:「他樂於這樣!我有什麼辦法?他生成的是個傻瓜!與其讓別人去折磨他,不如我來收拾他!」天主聽了,心裡只叫「對對對。」
下棋也是如此。天主讓她兩姐妹一車一馬,允許她們悔棋,自己不悔。兩姐妹都精明,天主常被殺的片甲不回。梁楠一見天主現敗勢,就徘徊不攻,只說「和棋了」。梁榕不管,要一直圍剿到天主只有一顆帥,卻又不讓天主即輸,硬要折磨天主半日,樂得她盡情快意。天主才想:原來她對我的恨意,更比愛過我的任何女人強百倍。如今被她折磨,想也好,也可消得她的怨恨之心了。而梁楠,不理解她姐姐,而憐天主。天主如今是想:但得自己能對世人有貢獻,他是再不辭辛苦。撕成千萬碎片,捨生赴死都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