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十二
小麥很快就成熟了,小麥很快就收割了,麥捆很快就搬運到麥場上,小麥很快就被脫粒,金黃的麥粒在穀場上等待著人們將它揚出來裝包運走。揚場是手工農業勞作中需要有一定技巧的農活,我已經被改造成農業勞動的多面手,這種高技術的手工農活當然離不了我,於是我和她就被派到場上去揚場。麥場上堆放著一堆堆麥粒與麥秸、桃子、雜草等等的混合物,我要拿本銑一銑銑把它們揚向空中,讓自然風把它們分離開去。重的麥粒落在近處,較輕的麥秸秋子雜草等等就隨風飛散瞻遠了。她拿著竹子捆紮的掃帚「掃堆」,「掃堆」就是將風沒有吹走落在麥粒堆上的細麥秸、批子。雜草等等拂掃掉。我必須交待清楚這種即將進人歷史博物館的北方手工農業勞動,不然現代讀者便很難理解下面發生的故事。
我想讀者通過我的交待大概知道了揚場最需要的是自然風。沒有風,有多大的本事也沒辦法把麥子與雜草機子等等分離出來。風來的時候揚場的人必須「搶風」,拿出全身力氣拚著命於,沒風時就站著坐著休息聊天,隊長組長看到也不管b一天下午,天氣悶熱,廣裘的田野上一絲風都沒有,楊樹柳樹槐樹白楊樹連茅草茬茬草狗尾巴草全部一動不動,樹葉草尖齊齊地指向天空,天空也沒有雲,天地之間凝結成靜止的雕塑。我倆只好守在麥堆旁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被太陽烤,因為天氣酷熱,她也不再扭秧歌了,俯們地躺在麥堆上,我拄著木銑像士兵站崗一般,等候風一來便動手「搶風」。因為閑得無聊,我注意看了看她的脖子,她沒有什麼「三角區」更不是白色的。她的脖子直到肩膀都課翼在爛線背心外面令人一覽無餘。從頭部到脖項再到肩膀的各處曲線都是一段段自然生成的弧形,像谷穗的下垂,像大蔥的根莖之間或葫蘆的腰,又像瓜藤在地面自由地左左右右延伸;從下顛到女性無喉結的頸部呈一條拋物線,沒有一處給人尖利感覺的銳角;她褐色的皮膚緊密而有光澤,冒出的細汗像太陽灑在她身上的雨。於是我忽然發現她真正可以作為「自然人」尤其是女人的標本。
就因為我曾經看過真正的女人,所以後來在燈紅酒綠中遇到許許多多濃妝艷抹的女人再沒有一個能使我動心。
閑待了一會兒,她忽然坐起來張口問我:
「老右,你是不是真的沒結過婚?」
因為前一段時間我經常作為死老虎「陪斗」,陪那些活老虎站在台上受革命群眾批判,被斗之前每個牛鬼蛇神都要自報家門,那是「批鬥會」上一個必不可少的節目,所以「老虎」不論死活都沒有隱私可言,我的履歷全農場人幾乎都能背得下來。我說我怎敢對革命群眾撒謊,我就是沒結過婚,這還有什麼真假?她又問那麼你想不想女人?我思忖著回答有時也想,那多半是吃不飽的時候。她說你說的是假話,男人吃飽了球才會硬,沒吃飽咋還會想女人?我說沒吃飽就想有個女人給我做飯,跟你的「麻雀」一樣,那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想了想覺得我說的話也對,點了點頭又說我可憐。她經常說我可憐,還把可憐的我編進她的「二人台」,而我卻不知道我在她眼裡哪一點顯得可憐,我自以為比拉家帶口的「麻雀」日子還好過一些。她又問,不過,沒結婚不一定沒碰過女人,你給我說實話,你碰過女人沒有?我斷然地說沒有,從沒碰過!她調皮地笑了起來,停了一會兒,她在掃帚上撇了根竹節在地上畫,畫好了自己笑嘻嘻地又端詳了端詳,隨後招手叫我過去看。
我左看右看看不出是什麼名堂,既像是一隻熟透了的桃子,又像是一隻閉著的眼睛,更像中間有個1字的一對括弧,難道她懂得某種神秘的符號?那是不可能的!這時麥場邊正有隻牛在偷吃麥子,我笑著打趣地回答說:「是只瞎牛眼睛吧!」她聽了陡地笑得乳房抖動個不停,全身像扭起了秧歌,最後笑癱在麥堆上,眼淚居然也笑了出來。我也陪著她笑,但不知究竟有什麼可笑。可是到我老年越來越體會到「青春期」的可貴時,我方才認識到那就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書。她的情書比世界上自古到今人類書寫的所有情書都直截了當,並且比任何情書都出奇的深刻,讓收信人會刻骨銘心地牢記到死為止。
她稍稍收住笑后又坐了起來,彷彿很嚴肅傷感地連連搖頭,還不住地嘆息道:「可憐可憐!老右你這個哥哥好可憐!」這裡我又須詮釋一下,她這個「哥哥」是方言詞,除了在「二人台」中有感情色彩,用在其他地方就與「同志」「先生」「師傅」一般是當地女人對男人的統稱。隊長有時跑到工地來大發威風,她會說「這哥哥瘋了!」向別人借東西,她會這樣問:「哥哥你有沒有火柴?」有人割麥子割破了手,她去喊「哥哥喲你小心著點」!跟我幹活的時候更是「哥哥」長「哥哥」短,所以我並沒有因她叫我「哥哥」而想人非非。但我還是不明白不認識她畫的符號就有什麼可憐之處。因為看過「二杆子」表演的「夫妻生活」從而使我對性毫無興趣,更因為我自少年時就斷絕了「意淫」,我又怎能想到那個奇異的符號代表的是女性生殖器?何況那時候叫我苦思冥想卻又想不通的事情也太多太多。
等她笑夠了,她手搭涼篷在眼睛上遮著陽光,仰起頭望著我半認真半調佩地問:
「老右,你想不想X女人?」
我說:「那有什麼好x的?又費勁又危險,吭喀吭略地一眨眼就完了,還不如躺在炕上看一會兒書。再說,哪有現成的一個女人等著我去玩?」
她聲調忽然有點變化,甚至有點沙啞,與往日的頑皮嘻笑不同,她用一種少有的溫存語氣對我說:「老右,你要想x女人一下,我舍了我的身子給你玩一玩。好不好?」
我仍然以為她在開玩笑,說:「謝謝你吧,你有這份好心,我還沒有這份大膽。讓『麻雀』知道了,那可真是不好玩了!」
她又嘻嘻一笑,卻有些靦腆地說:「沒關係,『麻雀』明天要到城裡拉化肥,晚上不回來,你明晚上偷偷到我家來,我把門給你留下。嗯?啊?」
她見我沒有吭聲又連續「嗯?啊?」了幾次,一次比一次聲音低。她的「嗯啊」是希望得到我明確的答覆。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如此害羞的表情,她一貫是奔放坦蕩沒有什麼不敢說的,看來她這次的邀請完全出於真誠。我又像上次看她乳房那樣獃獃地盯著她,她抱著膝蓋坐在麥堆上的肢體被陽光照得通明透亮,使我直到如今才突然發現她方方面面里裡外外都與我不同,與這個可惡的世界不同。她是另一個與此全然不同的世界在向我呼喚,是我常常做的進人另外一個世界的夢想。她略向上揚起的頭到她下面高聳的乳房再到下面平坦的小腹,再後面卻又突出了一個圓弧形的臀部,陽光在這條自然的曲線上如此燦爛!她並不是一個簡單的死的標本,她新鮮得令人無法抗拒地要去觸摸,而且她還正召喚我去觸摸。霎時間我竟意亂情迷,搖搖欲墜,像被陽光和熱情所熔化,陡地失去了自我;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時何處,只感到咽干口渴焦躁不安,猛地又產生出非要砍人手指或與女人性交一場不可的衝動。她好像是炎炎烈日下的一塊冰,只有摟著她我才能涼爽熨帖安寧。撲上去,撲上去!這個聲音在我心裡嘶喊,一定要撲上去將她全身撫摸個遍也看個夠。
可是這時突然來了一陣風。
這一晚我破例地失眠了。身下是冷而濕的炕,我隔著一條薄薄的被單摸索到了土坯炕面的粗糙,多少年來我一直跟印度的苦行僧睡在釘床上一樣睡在這扎手的土坯炕面上,日久天長已成了習慣,然而今夕何夕,泥土的冷峻卻從地底冉冉升起,我的肉體第一次感到需要另一個肉體的溫暖。這樣,我跟她一起勞動幾個月的情景就一幕幕地在我腦海中重現。我發覺我為什麼會覺得她「有意思」「非常有意思」,為什麼一天不見她就寂寞難耐,完全出自我已經對她產生了「某種」情感。可是這種感情是不是「愛情」呢?我在我所讀過的所有文學作品中都沒有見過,因而使我不能把握;這樣的女人難道算可愛的女人?因為書中從來沒有描寫過這樣的女性也使我難以確定。我—一檢點我頭腦中的婦女形象,不是十九世紀的淑女佳人便是二十世紀的巾幗英豪,要麼扭捏作態要麼氣壯雲天,最令我心醉的是俄羅斯沙皇時代「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對一個政治犯來說,有那樣的女人陪伴在身旁即使流放到天涯海角又有何妨?可是她們一個個是那樣溫文爾雅,絕不會公開談論「夫妻生活」,連私下也不會談論,更不會把「夫妻生活」稱作「XX」。;文字使我退化,書本使我軟弱。吟詩作賦必須的「推敲」衍變到我對什麼事情都要反覆推敲,於是我想什麼問題都不會徹底,做什麼事情都不會成功。但生理上畢竟有一種難忍的衝動,既然我已發現了另一個世界所以我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去遊歷一次。可是因為我第一次失眠,才發覺周圍還睡了好幾個單身漢,他們的鼾聲正准天動地,這又提醒了我現在是什麼身份,我不得不考慮這是不是一個圈套?是不是一個調侃?是不是眾人因為無聊而讓她出面耍的一個惡作劇?還有,如果被人發現了呢卜…··稍一大意都會把我再次送去勞改:人們眼裡的死老虎忽然變成了活老虎,隨後人們當然會又一次把我打成真正的死老虎,這就成了這個可惡的世界給我開的最大也是最後的一個玩笑。
第二天一清早就開始刮五級風,這樣的風最適合揚場。隊長把全隊所有略懂揚場的勞動力都抽調來了,天作怪的是風還持續不斷,大家一齊「搶風」,連稍事休息的時間也沒有。我們全班人馬乾得昏天黑地,頭上的汗水都來不及擦,但我倆在偶爾的一瞥中都感覺到雙方正在積蓄力量。反常的是今天我一看她便有性慾望,下腹部位好像有一股帶血的氣在發脹,在滾動,在向外噴,我這時才體會到牲口「發情」是什麼感受。這天她看我的眼神也與往常大為不同,往常她說「騷話」時都帶有笑意,為的是給這無味的世界增添一些味道。平時她無論是談性也好扭秧歌也好搖擺肢體也好,絕對沒有一點挑逗的意味。她天生是個快樂的人,因為不會用別的方式快樂只得在自己身上尋找快樂,而一個人的身上只有性與肢體屬於自己,其他全部「社會化」了。如果她像那些淑女佳人一樣受過高等教育,她也會以琴棋書畫來自娛自樂或取悅於人;既然她會自編自唱「二人台」,誰敢說她不會成為民間藝術家或民間歌唱家?而今天她的眼神卻反而像淑女的眼神,更像是女藝術家或女歌唱家,性的要求及性的慾望都隱藏到瞳孔後面去了,在外表上只透露出期待、渴望、幽怨、婉轉與憂傷。何止是七十二種表情,女人啊,你叫我怎能理解你!
到黃昏時分,一輛拖拉機哆哆哆地輾過麥場邊上的大路,朝進城的方向開去。拖拉機後面還拉著拖斗,上面站著好幾個農工。「麻雀」果然威風凜凜地扶著拖車圍欄,敞開兩片衣襟飛呀飛地往城裡飛去、當「麻雀」幾乎是從我們旁邊擦身而過,這一刻她和我都不自覺地交換了一下目光。她的目光有力地中止了我的猶豫,最終把我釘在她的身上。
決定了以後我就急不可耐地等待夜晚,既然小時候就敢從三層樓往下跳敢砍豬頭敢砍人手指就說明我天生有一副冒險的性格。當我發現她是個女人後,為她冒險也心甘情願了。天一黑下來我就變成羅密歐,命中注定非要到陽台下去見榮麗葉。跟單身漢們躺在炕上假寐的時候我精心地策劃了一番,設想遇到昨晚考慮到的情況萬一出現我該怎麼辦。這樣辦、那樣辦、這樣辦、那樣辦……想著想著就想到過「夫妻生活」不但費事還要費盡心機,這種事究竟值得不值得去做?於是我暗中警告自己只此一回,彷彿今晚的舉動純粹是為她而去。我不能辜負她期待的渴望的目光,使她高興似乎成了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待同宿舍的農工都睡熟了,又如往常那樣鼾聲四起,我裝著要去廁所悄悄爬起來走了出去。好亮好亮的月光!這樣的月夜適宜做任何事就是不適宜去偷情。誰知這使得我今後的大半生都不斷地追求月亮;月亮從此成了我靈感的泉源。第一次踏上美洲大陸正碰上那樣的月亮,我不禁又熱淚盈眶。一向自以為是的美國朋友以為我國到了美國才如此激動,我說:狗屁!不是,是你們的月亮叫我想起了一個中國女人,僅此一點就證明世界上的月亮都一樣。中國的月亮美國的月亮及無處不在的月亮,觸發了我寫《習慣死亡》。
就在那樣的月亮下我走到她家的門口,她家鄰近廁所這時顯出更有一層方便,倘若有人看見了我我可以裝著去撒尿。但四周連條狗也沒有而且雞也不叫,整個生產隊死寂得像空無一人。月亮雖不是個適合份情的月亮,夜晚倒是一個適合偷情的夜晚。我敲她家門的時候並沒人發現卻發出嚇了我一跳的響聲。她馬上在門裡低聲叫我「進來」。我一推門,門立即隨手而開,她當真如她說的那樣把門早就給我一留著」了。
我進屋后她噓噓地催促我說門後有把鐵鍬趕快把門頂上。我知道農場所有的人家都用鐵鍬當頂門杠於是順手一摸很熟練地就照她的指示將門頂了個牢靠。這僅是瞬間發生的事,想不到我就這樣輕易地站在了她的面前。第一步非常順利但下一步怎麼辦我卻茫然不知,土房雖然不大我也不知道她在什麼地方,只好獃呆地立在門口。這時炕上傳來她耳語般的笑罵聲,罵我是不是要向「世人」宣布我到了她家?「世人」是她的方言,意思是「世界上所有的人」。原來她是埋怨我不該敲門,「咯咯咯地亂捶,捶得隔壁人家都聽見了!」今天卻真的應驗了她那時的話,這部小說遠遠比敲門的聲音要響亮。而那時我結結巴巴地辯解說敲門是個禮貌嘛,哪有不敲門就直接推門闖進人家的道理?她又低聲嘻嘻地笑了起來:
「說啥『禮貌』,要講『禮貌』你就不應該來。滾得遠遠的去吧!你跑來幹啥?你跑來x人家老婆來了!你這瓜子來x人家老婆還講『禮貌』不『禮貌』!」
接著又罵了我幾聲「瓜子瓜子」,她罵得我也笑了但心裡羞愧得無地自容,她雖然沒有學過哲學卻比一般哲學家還增於一針見血地揭示出事情的實質,也由此教會了我怎樣一針見血地看透虛偽並且教導我永遠要一針見血地講話。
因她的罵,我才發現她已睡在炕上,與她並同睡的還有她三個孩子。那張大炕佔去半間土房的面積,她靠一邊牆,孩子靠另一邊牆,中間空出足夠睡兩個人的地方。孩子一捆兒整整齊齊地頭朝外,讓人分辨不出哪個大哪個小。
我還站在門口手足無所措。她笑夠了也罵夠了便連連柔聲地喚我「來呀來呀」。我向炕邊移步過去,她從被窩裡伸出赤裸的手臂拉住了我的手,另一隻手掌軟軟地拍拍炕叫我坐下。我忐忑不安地照她的話用屁股尖沾在炕沿上。這時我感覺到了她手指的撫慰,她的撫慰緊迫得力度極大。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持我的手指,然後她的手指與我的手指交合扭結在一起,一握一握同時又一撇一撇地使我的手指骨節都覺得疼痛。她灼熱的手掌漸漸地讓我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曖,暖意從手掌傳遍全身並滲透進每一個毛孔,使我的眼睛也濕潤了。可是我似乎總聽見「麻雀」的鐵鍬在門外叮叮悄悄地響成一片,於是我的心又像被泡在冰水中似地顫抖起來。那是真正從心底里抖出來的,抖得前胸的肌肉也開始痙攣,最後連我的牙齒也打戰了。劇烈的戰抖迅速發展到手指上讓她感覺到了,於是她一把掀開被子叫我趕快趕快進來進來暖一暖暖一暖。
她將被子掀得很徹底,我猛地看見白晃晃的一絲不掛的她直挺挺地全部展露在我眼前。她像是從月亮中下來的,是月光的一部分,是月光沉澱出的結晶,月亮在她身上閃閃發光。為了這一刻,我才認識到不管冒多大的危險也值得。
後來我曾在多雕河上密西西比河上塞納河上泰晤士河上及我國長江三峽中泛舟,也曾多次乘船出海,每一次我都能感受到她劇烈的波浪,所以我乘船時總默默無言卻又心潮澎湃。那一刻,我確實與乘船相仿,她整個身軀上下起伏得強烈而有節奏,進退有如江濤海潮。她又像我嬰兒時睡的搖籃,將我整個包裹著搖呀搖。她的搖晃令我昏眩也果真把我搖到另一個世界,那是個超凡脫俗的世界,由此使我領略了什麼叫「欲死欲仙」。在那個燃燒著的世界中我和她都全身滾燙。這樣滾燙的擁抱人的一生中也只能有一次,絕對不可能再有一次,否則人就會被燃燒殆盡。我三十九歲初識女人才認識到女人是如此可愛,世界如果沒有女人便不成其為世界;如果我在搖籃中發現這個世界沒有女人我一定在搖籃中就自我窒息而死。
我貪婪地將她曾給我介紹過的「鼓鼓的。彎彎的、細細的、平平的、撅撅的、翹翹的」所有部位都撫摸個遍。當手上的感覺成為記憶之後,手便是我身上最寶貴的肢體。我死後願意將全身都捐獻給器官移植惟獨要保住我這兩隻手,我要留下遺言囑咐醫生把它們浸泡在福爾馬林中,作為這個世界畢竟是美麗的證明。我撫摸她的時候她也像「二杆子」老婆那樣不住地哼哼,我才知道那不是什麼鐵制軛具弄疼了她而是女人感到舒暢。我當然也有從未有過的舒暢體驗,這種體驗激發出了我全部的「青春期」,三十九年積累下青春的慾望此刻爆發出成為一團亂麻般的瘋狂。她也同樣地瘋狂但一會兒她忽然在我身下大叫了一聲便風平浪靜,像穿過驚濤駭浪的船終於停泊到港灣。我從她的波峰陡然跌落到她的波谷,一下子在她身上塌了下去,墜落到一個無底的深淵在空中飄浮。
可是她的叫聲卻驚動了她最小的一個孩子,孩子借懂地翻身時她還不忘以她特有的方式表現她的快樂,她低聲笑著用嘟嘟噴噴的語音這樣安撫孩子:
「好好睡好好睡,你叔叔在x你媽呢!」
我聽了這「有意思」的話忍不住笑出聲來,但這一插曲使我的興緻冥然終止。其實,我並沒有如我在勞改隊生產隊從勞動人民那裡獲得的性知識所宣示的那樣進人她的身體。不管我怎樣努力她怎樣努力我都折就沉沙而灰飛煙滅。於是我慢慢地從她身上爬起來坐在炕上,低著頭表現出我功敗垂成半途而廢的懊喪。我有充足的青春卻不能發揮得淋漓盡致,肉體的力量不聽從情慾泛濫的內心的指揮。我不知道毛病出在哪裡但肯定哪裡出了毛病,才不能讓我把快樂推到極致。這種不到盡頭的快樂將我懸在半空中,並且彷彿永久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懸在那裡,於是我突然焦躁不寧惶惶不安,使我比不過「夫妻生活」還要難受。我弓著腰坐在她的炕頭上,連連發出「噴噴」的惋惜和「唉唉」的嘆息。
一會兒,她也爬起來在我背後將手臂環繞著我,多麼像我六歲時在紫檀木櫥櫃中曾被一個小女孩摟抱著那樣,四周也是夜色沉沉。但她的乳房是赤裸的,緊貼在我赤裸的脊樑上。她的臉偎著我的臉也如那小女孩似的親切安慰我說:
「沒啥沒啥,你別在意,別在意好不好?我已經很舒坦了,你不信你摸一摸。」
說著她把我的手拉到她的下身。我至今仍然極其悔恨當時我以為她跟孩子一樣尿了床,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寧可減少十年壽命也要把時光扳倒回去領受她當時的體貼,因為那時我不知道我摸到的那一片尿似的潮濕究竟能向我證明什麼?那尿似的潮濕不僅沒有使我得到絲毫心理安慰,反而令我產生了些微反感,於是我趕忙穿上衣裳與她匆匆告別。
臨走時她對我說了一句決定了我今後一生的話,她說:
「哥哥喲,你的心先怯了!」
是的,當我在月光下懊喪地返回集體宿舍快快地又躺在冷炕上,仔仔細細地揣摩我為什麼會失敗時,我才悟到那叮叮哨哨響成一片的鐵鍬聲是我折就沉沙的主要原因。這就是你說的「怯」意了,而「事畢」證明根本勿須「怯」。「心先怯了」連「夫妻生活」都只能過半截,還能做成功什麼大事?我在你身上的失敗從此激起我開闢前途的勇氣;你的話成了我的座右銘,在我以後的生活中總不斷提醒我:「怯」,是人生道路上的最大障礙!「魔障」都是從自己心裡產生的,現實中並不存在恐懼,恐懼都是「境由心造」!
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全部社會關係的總合」,還曾對他女兒說過人所具有的他都具有;高爾基說人要力爭成為「大寫的人」,這與釋跡牟厄一出世所說的「天上地下惟我獨尊」有一定的相通之處。這些先哲的教導無非要人雄心勃勃頂天立地,自信自強自尊,在寬容性中包含鬥爭性,永遠以進取精神面對現實。你雖然不是哲人卻讓我徹底排除了畏懼猶豫,啟發我完全勿須膽小怕事地想象些困難來自己嚇唬自己;你使我今後的一生都勇往直前。你的坦蕩自在與無所顧忌,感染了我修鍊出「事來則應事過即遷」的心態;我要把你的攤灑化為我的滯灑。我的感情和肉體在你身上已遭到最大失敗,那次「青春期」的嚴重挫折讓我將以後所有的失敗都看作小事一樁,於是,世界上就沒有什麼我不敢做的事!
而這種心態正是「青春期」的特徵:不知道什麼是「怯」!不懂得什麼是「怯」,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我雖然沒有過生理上的「青春期」,但要在有生之年永遠將心態保持在「青春期」當中,一輩子做一隻長不大的「初生牛犢」。只要我記住你,我就能做到這一點。
人們說「無私才能無畏」,我在你身上把這個世界該給我享受的都享受過了,物質享受對我還有什麼意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早已把我所擁有的一切都看作負擔,面對現實我又有何畏懼?我到死的那一刻也決不拖泥帶水,在大喊一聲「完了」的同時還要在空中劃一條優美的弧線再栽倒在地。
啊,我的「白彥花」!……
一九九九年九月寫於
寧夏鎮北堡西部影城「安心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