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二十多年前的可怕情景又出現在他眼前。他當然知道如果監獄把他交出去會有什麼後果。他緊張地望著局長,卻見局長的耳朵像電視機天線一般,是可以隨意拉長的。局長的耳朵已經拉到了頂點,並且來回作三百六十度的轉動。局長邊聽邊說:

「老趙,你別害怕。讓我聽聽他們喊些什麼口號。要是喊了反動口號,我就能採取措施,讓我聽,讓我聽……」

可是局長仔細地監聽了一會兒,臉上露出大失所望的表情。

「唉呀!我聽不出他們喊過一句反動口號。對這些革命群眾,我可不知道怎麼辦好。」

喊革命口號的行動便是革命行動。他看局長開始猶豫起來,似乎要考慮自己「站隊」問題,搞不好,將來說不定會自己成為「反革命」的。而圍牆內的管教幹部也不再像蜜蜂一樣到處亂撞了,都獃獃地諦聽著外面的動靜,好像他們和局長一樣也在考慮同一個問題。

「你是誰?」其實這個問題對任何人都是個問題。

外面的人亂了半天也沒看到監獄打開大門,更加激烈起來。有人喊放火,有人喊撞門,在聽到喊放火的同時,我們的主人公就看見了火光。這時局長真正著急了,因為監獄里不止關著我們的主人公,更多的是一批刑事犯,這些人倘若都趁機跑了出去,後果不堪設想,局長的責任更為重大。

「怎麼辦?怎麼辦……」局長在崗樓上急得團團轉,反而問我們的主人公怎麼辦。

既然時光已經倒流了近三十年,回到了人們不願去回顧的歷史,我們的主人公一下子就變得聰明多了,陡然想出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主意,便對局長說道:

「革命群眾最聽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話。你現在趕快把『公安六條』拿出來給他們看。」

「什麼『公安六條』?哪來的『公安六條』?」公安局長居然不知道歷史上著名的「公安六條」。「『公安六條』是哪六條?」

「眼前也別管它是哪六條了。那是1966年發布的,」我們的主人公連忙解釋,「除了要對地富反壞右走資派等牛鬼蛇神嚴厲管制鎮壓外,其中有一條,對解救目前的危機最管用,那就是『嚴禁任何革命群眾團體衝擊無產階級專政機關』。監獄不就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嗎?」

「好好好!可是哪兒去找這『公安六條』呢?」

我們的主人公從胸前掏不出筆,卻毫不費力地從懷中掏出一大張印著紅色文字的紙,交給局長。

局長拿到手裡看也沒看,就往下一扔,並大聲喊道:

「好了好了,你們別鬧了。你們看看這『公安六條』吧!」

那張紙羽毛般地晃晃悠悠落到人群中,人群果然安靜下來。一張大紙在人們手中傳來傳去,就像在大海上漂浮的一葉小舟。而這時猴子已經和「流氓無產階級」攜起手來,兩人商量了一會兒,只聽如金剛般高大的猴子喊道:

「我們無產階級最聽無產階級司令部的話!現在就撤離監獄。我們到那外國資本主義經濟侵略的大本營去!我們決不允許有人出賣祖國,把我們美麗的國土再次變成冒險家的樂園!……」

人們更加義憤填膺,全體高喊革命的口號。我們的主人公的耳朵里響起一片渾濁的嗡嗡聲。而且,在革命口號的感召下,這時他內心的確深深地感到了自己有罪,不就是他把外國資本主義引進來的嗎?十幾年來,他去過好幾次美國,這個西方經濟最發達的國家也存在著許多難以解決的問題,令人失望。那麼我們不改革開放不是更穩妥么?改革不改革反正都會有社會問題,不過是A問題與B問題之分,那又何必改革?人窮也是過一輩子,富也是過=輩子,人富了也不能把生命延長兩倍。那位死者說的也有道理:一個沒有富人的社會便沒有窮人;消除貧窮的最好辦法就是消除富裕,那又有什麼必要費心勞力地發展經濟呢?所謂「哀莫大於心死」,這時他才感到真正的悲哀。

革命口號就是有那麼一種奇妙的撼動人心的力量,如同咒語或是催眠術,當它四面八方震耳欲聾地包圍著人的時候,任何人都會失去自我,不由自主地跟著它的語言去思考和行動。

人們說走就走,監獄外立刻一個人都沒有了。真怪!崗樓下是一片碧綠的草坪,草坪上連一點垃圾、一張紙片都沒有留下,彷彿剛剛根本就沒有發生過激烈壯觀的一幕。可是,遠處卻人聲鼎沸,又傳來陣陣高亢的革命口號。他向那邊望去,不禁嚇得全身戰慄。「清潔保持劑」工廠剛竣工的廠房已燃起了彤紅的火光。廠房最前排面臨公路的綜合大樓,是本市的最高建築,由新加坡建築師設計,它外觀既巍峨又精巧,不只給本市單一的建築設計開了新思路,也無形中使人們的觀念起了某種變化,因而被市民戲稱為「趙家樓」。這時「趙家樓」也像「五四」時代的真趙家樓一樣燃燒了起來。

他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受到什麼損失。他專心搞發明不過是愛妻死後的一種排遣和業餘愛好,像很多人酷愛集郵一樣,他受過多年的政治教育中,除了抽象的理論便是公民的義務,似乎缺少公民權利和個人權益方面的內容,所以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的發明能轉換成幣值,腦力勞動的創造成果應歸腦力勞動者個人所有。不是市委領導從吸引外資出發非要他認下那三分之一股份,他是決不敢要一分錢的。所以一把火燒了工廠對他個人並沒造成損失。但那三分之二卻是國家財產和外商的投資;按嚴格的商業經濟學角度看,在「清潔保持劑」還沒有生產出產品的時候,工廠全部資產里並沒有他一分錢,應完全算是國家和外商的產業。廠房、倉庫、綜合大樓如毀於一旦,叫他這個法人代表、董事長、總經理怎樣向國家和外商交代?

心既然已經死去,他只有在軀體上也以毀滅贖罪了。

他向下一望,草坪一碧如洗。於是,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像往床上一躺似的,展開四肢平平地朝草坪倒去。

碧綠的天空迎面向他撲來。

砰!!!

趙鷲的追悼會可能是本市自1976年以來最隆重的一次追悼會。

北京方面,本省黨政領導、省內省外、國內國外發來的唁電唁函放滿整整兩張桌子,送來的花圈從會場擺放出去佔了一條街,而參加追悼會的官員群眾比那條街還長。

最忙的是本市的公安局長,負責維持秩序和指揮交通。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在趙鷲無法蘇醒的夢中竟扮演過重要角色,可說是趙鷲最後斷氣時守在我們主人公身邊唯一的人。他一邊忙還一邊納悶:趙鷲這人真是福薄,苦了大半輩子,運氣剛好起來便在睡夢中「猝死於心肌梗塞」。死的前一天他們還在鴻喜樓一起吃飯。看不出來有什麼病的徵兆。趙鷲這人從不沾酒色財氣吃喝嫖賭,連香煙都不抽,沒有一點致命的外在因素,可見得心臟這玩意兒是不好侍候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了人的命。

於是他忙亂中作出決定,等追悼會一完就上醫院徹底檢查身體。

猴子並沒有真的去燒「趙家樓」,今天他是僅次於公安局長的大忙人,四面八方來弔唁的客人都由他負責接待。前天他得到內部消息,市領導在趙鷲猝死於心臟病的當天早上就開了一次緊急會議,決定加強改革力度,以更優惠的條件吸引外資,「清潔保持劑」公司董事長一職由中方委任,正副總經理的職位都讓給外商擔當,小陳先生受命當天就走馬上任了,而我方的人選卻一時委決不下。

「總不能整個市領導班子集體來當董事長吧。這就是我們這種體制的毛病!」猴子想。但不管是董事長助理或總經理助理,都不會有他的份兒了,因為哪個新領導來都有自己的一套人馬。這是他心裡清楚的。他已經一一清算出公司成立兩年多來本市各級領導、各個部局領導從這個上十億公司得到的額外好處,並拉出了一張名單。如果將來配備公司班子時不給他一個部門業務經理的職務,他就要把這份名單交給紀律檢查委員會。

至於那輛致主人於死地的、闖下大禍的豪華型BMW,仍然毫無知覺地掛著「GA」的牌照,現在它正停在飛機場外等趙鷲的哥哥。北京來的飛機晚點,愛國華人恐怕趕不上弟弟的追悼會了。司機坐在舒適的座位上想,趙總剛坐了一天新車就一命歸西,是不是這車有點兒邪乎呢?以後誰來坐這輛車呢?

最讓人佩服的是趙老太太。老太太出人意料的平靜。瞅著她死去的小兒子的遺體,就當他睡著了似的,跟人說:「他這一輩子命中注定就是要發明一個物件。發明出來他就給菩薩收走了。你們看他走得多快,一點痛苦都沒有。我不能傷心,我要傷心了讓他在黃泉路上不安心往前走,走那條路不能回頭,一回頭就耽誤投胎了。」老太太雖然八十多快九十了,但耳聰目明,頭腦清楚,還說,「我這一輩子命好,這就是拜神的好處,託了神保佑。現在我在陽間有一個兒子;在陰間也有一個兒子。我兩邊都有靠頭。」人們原來擔心老太太受不了白髮人送黑髮人、老年喪子的刺激,會一次死兩命,現在看來老太太還有的活呢!

老太太此舉無疑是現身的說法,誰能說一輩子虔誠的老太太沒福氣?從此,有好些男人女人不由得不信神了。我們的「小郭富城」表現也極好,哀傷得恰有分寸,應答得體,行禮如儀。這都是老太太調教的結果。「小郭富城」一向看的是美國港台的電影電視,聽的是從「貓王」愛爾維斯、約翰·連農直到現在最流行的麥可,傑克遜和美國鄉村音樂,穿的是世界名牌,騎的是山地車,吃的是漢堡包和肯德基,喝的是可口可樂或百事,但也和老太太一樣,相信各類神道,相信風水命相,而且還多了些外國傳來的禁忌和占星術。

他真正是一人祧兩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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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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