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二章】

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二章】

第二章

因為本章里提到紅拂申請自殺指標的事,作者想起了一件相似的事:本年度北京城裡交通事故死亡指標是一百九十二人,本區只有十七人。

李衛公老年時生活在長安城裡,這是他逃出洛陽城的後果。

我這樣說時,他那座鐘就往後撥了好幾十圈。人家說長安城藏風避氣,有帝王之相。這就是說,長安城在地理上有異常的地方。城外八兩重的東西進了城就有一斤重,而城裡一斤重的出了城就只有八兩了。這也是說,在城裡做官領到的俸銀,拿到城外去花就不值那麼多錢了,而在城裡買到的柴米油鹽都好像沒有應有的那麼多。除此之外,在城裡燒火,煙永遠不往天上冒,而是剛冒出煙囪就沉到地上來。到了做飯的時候,長安城裡總是煙霧迷漫,伸手不見五指,而且假如你有哮喘,就會被熏得透不過氣來。因此就有一條法律,從日出到日落,長安城裡嚴禁動煙火。而天黑以後或者天亮之前,人是呆在房子里的,可以少受煙塵之害。長安城裡的人從來都是天不亮就吃早飯,吃完了再去睡覺,天黑以後再吃晚飯。至於中午飯只好吃冷的了。久而久之,長安城裡得胃病的人特別多。但是李衛公可以不受這種罪,因為他發明了一種特殊的設備,用人力踏動一個飛輪帶動一條特製的毛巾去摩擦鍋底,所產生的熱量不但能把水燒開,而且可以炒菜。但是這種設備不是一般的人能用得起的,因為它龐大無比,而且要把一鍋水燒開起碼要把十條大漢累到精疲力盡。長安城還有一樁古怪的地方,就是只長槐樹,別的樹十有八九種不活。因此到了春夏之交,城裡到處是一片蟲嚙樹葉的沙沙聲,白綠相間的槐蠶就如一場場傾盆大雨從空而降。長安城裡的雞鴨必須鎖起來,不能由它們亂跑,否則必被脹死無疑。但是衛公家裡的樹從來就不長蟲子,因為是蠟做的。偶而有蟲到他家裡的樹上吃幾口,覺得味道不對就離去了。長安城裡的水是鹹的,喝久了這種水,長安的女人的嗓子都變成了粗啞的男低音。但是這也影響不到衛公,因為他家裡喝城外運來的礦泉水,所以女人還是女人聲。儘管他在這裡住得很舒服,衛公還是討厭長安城。他覺得這座城市了無生氣,城裡的人也獃頭獃腦。

長安城裡的大道是黃土鋪成的。從早晨到夜晚,總有些穿著黃褂子的人站在路邊上,用鏟子往路面上撤黃土,再用長把勺子灑上水,然後用碾子碾平。過了好多年,長安城被廢棄了以後,那些大道還在那裡,只不過變得像用舊了的皮帶一樣處處龜裂,土塊也像瓦塊一樣堅硬。不但路面,長安城的每一寸地面都像鏡子一樣平,從這個城門到那個城門,每個角落都碾得平平整整,寸草不生。衛公每天早上騎馬去上班,一騎到馬背上他就睡著了,打著鼾。因為他在馬背上東歪西倒,那匹馬也東歪西倒,衛公往東歪馬也往東歪,衛公往西倒馬也往西倒,這樣他才不會從馬上掉下來。但是這也有一個壞處,就是他們並不總是往班上走。有些時候衛公從家裡出來走了兩三個鐘頭,不僅沒走到班上,而且離上班的地方更遠了。好在像他這樣的官員並不需要按點上班,而且像他這樣的官員有權力在街上橫著走路。到了班上以後他又接著睡覺,但是像他這樣的官員當然有權力在班上睡覺。久而久之,衛公就成了一個被人嘲笑的對象。人們提到他時,臉上不由自主地帶上了昏睡的表情,並且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挖眼角,彷彿那裡有眼屎。但是衛公對此視而不見,或者是真的沒看見,佯做不知,或者真的不知道。因為這種種緣故,雖然大唐皇帝對衛公恩寵有加,但是誰也不敬畏衛公。大家只不過把他當作是一個睡不醒的老頭罷了。

李靖住在長安城裡時已經老了,而且已經交出了兵權,擔任了閑職,但這並不是說他可以沒事了。有時候皇帝會把打天下的老將全招進宮去,組織一個將軍合唱團,自任指揮,為全城的貴婦演唱,衛公擔任領唱。這一幫老弟兄全都老得牙關不住風,而且個個五音不全,所以演唱的效果就如一位刻薄命婦形容的:像一塘青蛙一樣!後來又改為由小太監伴唱,大家站在那裡擺個樣子,效果又是令人毛骨悚然,因為一大夥白鬍子老頭站在那裡發出清脆的男童聲,非常怪誕。除此之外,還組織過將軍舞蹈團,大家穿上高統馬靴,手舞馬刀跳騎兵舞。結果是程咬金當場發了心臟病,差一點死了。這不過是衛公老年要參加的各種社會活動中的兩種。他還要寫各種回憶錄,到現在已經完成了軍事回憶錄,政治回憶錄,科學回憶錄。但是這些還不夠,還要有他的自童年寫起的自傳。

這件事的起因是大唐皇帝要修凌霄閣,這是一座古代意義上的摩天樓,在樓里陳列各位功臣的肖像和生平事迹。既然是生平事迹,當然要由本人提供。所以他每天上班以後就要寫自傳,因為他總是打磕睡,所以老也寫不完。皇上派人幫助他寫,進度依然很慢,這還是因為他隨時隨地都會睡著。後來皇帝又把最漂亮,最有獻身精神的女史派了去,進度依然很慢。這位女史還報告說,李衛公除了打磕睡,就是發牢騷——「不讓人安生」,再不然就是問:「幾點了?該下班了罷?」李衛公老了以後,眼睛下面長出了兩個泡,滿臉都是皺紋,因為總是在伏案打磕睡,所以眉毛平貼在了臉上,除此之外,別的地方沒有什麼大改變。尤其讓人不敢相信的是他那麼能打磕睡,卻一點沒發胖。

有關后一點,給他寫傳的女史認為有疑問,因為他睡得太死了,故而就不像真的睡著。為了刺激他的嗅覺神經,叫他保持醒著,她在身上灑了大量的麝香香水,以致在她走過的地方,公貓都要「瞄」地一聲怪叫,人立起來,然後就不按節氣地叫起春來,而和衛公呆在一個屋子裡,他竟聞不見,照樣伏案打磕睡。對於這件事,只能有一個解釋,就是衛公在裝睡。為了制止衛公裝睡,她又穿了極短的室內服,但衛公又視而不見,只是在瞌睡的間隙里提醒她道:「裹著點斗篷,別著了涼」。後來她又給衛公做headjob,要把他弄醒,但是衛公還是打著鼾,而且他那個地方苦得叫人無法下嘴。原來衛公在小命根上除了黃連水。衛公就是這樣的刀槍不入,這使那個女史很痛苦。她喪失了自信心,以為自己長得不好看,哭了好幾天。

李衛公在他過了六十歲生日後不久就死掉了。他的死因按現代的看法是心肌梗塞,和年老、營養過度有一定的關係;但是這種病在古代叫作馬上風,並且說它和性交有直接的關係。

這是因為古人善於養生,除了在干那件事時,簡直沒有什麼得心肌梗塞的機會。其實假如紅拂不講的話,誰也不會知道李靖是死於馬上風,但是紅拂越活嘴越大,十七歲時是一張櫻桃小口,活到四十歲,就長出一張性感的大嘴來,什麼事都往外講。

李衛公死後面色不變,而且金槍不倒。這件事的可怕之處在於,那天晚上紅拂和衛公做愛,也不知是和活人干還是和死人干。紅拂一講起這件事瞳孔就要放大,手背上還要起雞皮疙瘩(別的地方別人看不見,也不知起了沒有)。說完了這件事,紅拂就說:衛公死了,我活著也沒有意思。別人以為她是說說而已,誰知她真的遞上了申請,要求殉夫自殺。別人就勸她說,衛公死了,我們早晚也要死,你又何必著急呢。但是她不聽。

我們說道:衛公死了,這就意味著從此可以不把他當作一個人,而把他當作一件事。一件事發生了以後,就再沒有變化的餘地。現在我們談到衛公騎在馬上東歪西倒,再不是談那個人,而是談那件事。換言之,李衛公這座時鐘就停在了這個地方,但是我們還可以把時鐘倒撥回來。傍晚時分,他就這樣搖搖晃晃地走過家門口那條大街。那條街上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滿滿當當的綠蔭。這就是說,當時已是盛夏,被槐蠶吃掉的葉子又長了起來;而住在那條街上的人遠遠聽到衛公的鼾聲就躲了起來。只有那匹馬橫著身子,跨著踢踏舞的步伐走過來,走到衛公的家門口就猛地立住,衛公從馬上栽了下去,但是他家裡的人手裡拿著繩床在門口等著,一兜,把他接住,抬進家裡去。與此同時,新碾過的地面非常之平,新抹過的牆面非常之直,到處平整得像鏡面一樣;衛公的鼾聲一直不斷。一切都像精心安排過一樣。一件事發生過以後就是這樣的,正如一個人死後所有柔軟的地方都會消失,只剩下一具乾巴巴的骨頭架。

衛公活著的時候,說過他很討厭長安城,這是因為這座城市方方正正,缺少生氣。所有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房頂由陶土預製板鋪成,所以完全是些方盒子。正午時分,所有房屋的陽面全都閃耀著陽光,所有房子的陰面全都有些閃亮的白方塊,好像一些晾著的白床單——這是對面牆壁的反光。假如有人走過,還會把人影投到反光里。所有的人都在陰影里走路,因為不必要地走在陽光里是被禁止的,但是像衛公這樣的人走在哪裡都可以。不論大街小巷都是那麼乾淨,除了槐樹看不到一點綠色,因為長安城裡沒有一棵草。最使衛公不舒服的是這種景象是他造成的,因為長安城是他建造的。李衛公不僅建造了長安城,而且建立了長安城裡的一切制度。這都是因為當年皇帝這樣要求:「李愛卿,你去為朕造一座都城」。自己去造一座城,然後自己住在裡面,再沒有什麼比這更糟的了。自己屙一些屎,尿一些尿,然後自己在裡面沐浴,只有豬才會這樣干;而且假如我有一點了解豬的話,還可以說,它們對此並不喜歡。

用現在的標準來衡量長安城,我們要說它是個很安靜的城市,因為城裡禁止喧嘩。連小販都不準吆喝,所以他們總是舉著招牌去攔阻行人。草驢可以進城,叫驢不準進城,所以對於驢來說,長安是個同性戀的場所。城裡可以養公貓,但不準養母貓,這樣它們總是跑到城外去叫春。長安城裡女人多,男人少,這對於我很有誘惑力。無須乎說,李衛公這樣設計長安城,是為他自己著想。但是後來他又後悔了,因為女人一多,女權就高漲。長安城裡還有一種特別的景緻,就像近代城市一樣,到處立了電線杆子,空中架有通訊線路,上面有些小小的老鼠拉著小車,車裡是信件。要讓老鼠送信並不難,只要在它前面用竹竿挑上一小塊臘肉,它就會爬到該去的地方。在晚上那些小車上都點了一支香,所以長安的夜空中蠕動著一些火光。這又是衛公的發明。這種設施用起來很方便,但是他從來不用。而且他連看一眼都煩。

李衛公死後,他就保存在別人的記憶里。這時候他變得支離破碎,好像一個打碎了的盤子。比方說,那個女史想起衛公,就是這個樣子:盛夏時節,滿屋綠蔭的時候,衛公坐在椅子上打瞌睡,他那張鬆弛的臉就像降下來的風帆,下巴上疊了四重肉皮。但是衛公並不胖。人在坐著睡覺時,不會有什麼好模樣。他那間辦公室用桐油泡過的磚鋪地,然後又磨光,就像經過拋光的黃銅一樣。有一線陽光透過了樹葉,透過了半扇開著的窗子照在地面上,在那裡留下了一片光潔的地方,連多年前拋光時留下的划痕都能看見。然後陽光又反射到天花板上,好像那裡點了一簇蠟燭。後來有一隻綠色的小蟬,我們管它叫「伏天」的,從窗口飛了進來,一路「伏天伏天」地叫著,落到了柱子上。長安城裡蟬非常稀少,而且只有小蟬,沒有大蟬。那個女史本來正在給衛公做blowjob,但她禁不住回頭去看。等到她再回過頭來時,正好看到衛公睜著一隻眼睛看她——那模樣好像是他天生只長了一隻眼睛一樣。後來他做了一個鬼臉,又閉上眼睛接著打鼾。這個場景正如一支英文歌里唱的:youdoyourway,Idomine。這件事被她寫進了《李衛公二三事》里。事實上衛公對她來說,就只是這二三事。他什麼都沒有告訴她。除此之外,她還知道李衛公要命的地方刺了一隻飛燕。她對這件事是這樣看的:衛公年輕時的sexsymbol是趙飛燕,但這又是個錯誤的解釋。衛公年輕時是個流氓,流氓像小偷一樣,必須有一雙快腿,在那地方刺一隻燕子是希望能跑得快的意思。我們大家都知道,燕子是飛得最快的鳥,但那個女史不知道。她生在長安城裡,長安城裡除了雞鴨,沒有別的鳥。

我是做科技史研究的。我的同事首先證明了中國人在周朝就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證據是什麼算書里有那麼一句:勾三股四弦五;所以這個定理就被稱作勾股定理,納人中國人名下。然後又有人證明了唐詩里有牛頓力學,宋詞里有相對論,發表在各種學報上。現在我要證明是李衛公首先證出了費爾馬定理,遇到的困難比他們大得多。首先是我必須先把費爾馬定理證出來,其次我還要把這個定理解釋到李衛公身上。當然,我也可以把它解釋到我自己身上,叫做王二定理,但是這樣一來就缺少了浪漫情調。最主要的困難是這個費爾馬定理我根本就證不出來——最近三四百年來,所有的人都在證它,但是誰也沒證出來。還有不少的人在證明費爾馬定理不存在,也沒有證出來。既然如此難證,那麼李衛公把他證出來是為了什麼?難道是吃飽了撐的嗎?

要說明李衛公為什麼要證明費爾馬定理,就要說到當年在洛陽城的土耳其浴室的休息室里,李靖和大家坐在地板上聊天的情形。當時在座的有一個日本人,頭剃得像卓別林的小鬍子,身上穿著短短的藍印花布和服,跪在地板上,他管李靖叫李樣(桑);還有一個巴爾幹半島來的人,長一張又寬又蠢的臉,鼻子上掛了一個金環,身上穿了一件浴袍,坐在一個軟墊上;還有一個黃鬍子的希臘人,攔腰束一條浴巾。李衛公自己什麼都沒有穿,盤腿坐在地上。他的身材相當健美,所以黑地里有好多貪婪的目光投到他身上——這個浴室是同性戀活動的場所。但是李衛公本人不是同性戀者,他到這裡來,是因為浴室里有免費招待的大麻煙。那種煙盛在他們中間的一根鑄鐵煙管里,因為煙管十分沉重,所以下面有一個可以轉動的支架,看上去就像一門火炮。人們轉動煙管,輪流抽煙,看上去好像是輪流地飲彈自殺——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吸煙的間隙里,那個希臘人用一支蠟筆,就著煙管上一支蠟燭的光,在地板上寫下了費爾馬定理,而且用打著嘟魯的漢語說,誰要是把它證了出來,誰就是世界上第一聰明的人。這些話就像一道流螢,飛進了李衛公黑暗的內心。證明了費爾馬定理,就證明了自己是最聰明的人,這件事值得一干。後來他就證明了自己是世界上最聰明的人。我還可以指出,當他被按在地下,第十一下板子打在他臀部的鐵板上,發出金屬響聲那一瞬間,他最聰明,等到第十二下板子落下,不僅他,而且全世界都沒有剛才聰明。但是對他沒有什麼好處。

作為一個中國人,不但必須有證明自己聰明的智慧,還得有證明自己傻的智慧,否則後患無窮。我把這件事寫了出來,很可能證明了自己在後一個方面有所欠缺,給自己種下了禍根。要說明我們幹嘛要到唐詩里去找牛頓力學,到宋詞里去找相對論,就需提到我們在頭兒面前有所交待,要麼證明我們有實用性,要麼證明有觀賞性,總之要有存在的價值。證明了相對論和牛頓力學都是中國人先發現的,弘揚了民族文化,就算有了觀賞性。證明了別的,頭頭們也不愛看。

我現在還沒有證出費爾瑪定理,但我已經把怎麼發表它的辦法想出來了,這個辦法就是把它叫作李靖定理。有好多人有做出證明、發明理論的聰明,卻沒有發表它們的聰明、這件事的困難程度沒有做過研究的人是難以想像的。假如一個定理有兩三個世紀沒有得證,你把它證出來時,三四十頁肯定打不住,準會寫成一本書。你還要找權威來肯定,然後才有發表的機會。但是權威起碼也是七八十歲,活著都困難,哪來的精神看你這艱澀無比的論文?因此你只好懷才不遇,鬱鬱而終。假如把它叫「李靖定理」,說是李衛公的證明,發表就一定不成問題。實際上到底是誰證的,根本無關緊要。因為我在這方面表現得一點都不傻,所以我覺得沒必要妄自菲薄。對於我和衛公這樣的人,有一種最大的誤會。大家以為我們是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終日想入非非,五迷三道——所以我們是一群討厭鬼。這種看法是錯誤的。我們這樣,完全是天性使然。以我為例,假如我不想費爾馬定理,就會去想別的東西,沒準要去寫小說,沒準要去寫詩,寫出來的小說和詩准又是招人討厭的東西,這種事連我們自己都無法控制。這也許是因為腦袋裡長了瘤子。假如世界上充滿了我們這樣的人,就會充滿一種叵測的氣氛。這件事沒有辦法,只好就讓它這樣了。

李衛公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這一點在大唐人人都承認。大唐皇帝這樣說:朕聖明,李愛卿聰明。故而假如有一個大唐的子民膽敢以為自己比衛公還聰明,人們就不僅要說他是個自大狂、神經病,還要把他送官府嚴辦。皇上對李衛公優寵有加,常把紅拂招進宮去叮囑說:你要經常做魚給李卿吃!魚補腦。吃魚吃得李衛公滿身的腥味,飯盾散步時常有大隊的貓跟在身後。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讓人頭疼的事。因為大家都知道誰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就把一切動腦子的事都推給李衛公去干。舉例來說吧,連長安城裡公共廁所都讓李靖去設計。李衛公把廁所設計成了多角亭的樣子,每個角里是一個隔間,有八角和六角兩種,畫好了圖,交手下人督造。但是手下人沒有他聰明,就把八角的做成了男廁所,六角的做成了女廁所。我們知道,長安城裡的女多男少,因此女廁所馬上就不夠用了。李衛公只好又設計了一種牌子,掛在每個隔間的門上,一面寫著「乾」,一面寫著「坤」,只要翻過來,就能把男廁所變成女廁所。這就叫做顛倒乾呻。為了區區的廁所,就要他操兩次心,因此李衛公活得非常的累。為了逃避這些亂糟糟的事,他就開始裝睡,做出一個得了老年痴呆症的假像。在家裡和班上,他就是走路時也不睜眼。只是到了不熟悉的地方才睜開一隻右眼,以防撞到樹上。在這種情形下,他看上去好像一個準備開火的狙擊手。假如有人看見了,他就可以解釋說自己不但有老年痴呆症,而且患了早期的偏癱,連左眼都睜不開了。只有在和紅拂做愛時,他才把兩隻眼睛全睜開。他只相信紅拂,相信她不會跑到皇上面前報告自己裝病不忠。李衛公就是這樣裝傻,裝了好幾年,也沒有被人揭穿。

這件事的離奇處就在於,李衛公年輕時玩了命地證明自己是聰明人,老了又要裝傻,前後矛盾。但這也是做一個中國人最有趣的地方。

李衛公裝傻裝病,最後終於穿了幫。出賣他的人,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最後他死掉時,不但是直撅撅的,而且兩隻眼睛都睜著。他應該先軟掉再死,或者閉上眼睛再死,最好是又軟又閉眼地死掉,但是當時已經來不及了,他死得非常之快。皇帝到衛公府上瞻仰他的遺容,看了就皺眉頭,對身邊上的人說:衛公不是患病,左眼睜不開嗎?!這說明皇上說自己聖明,可不是瞎吹的。他常派小太監到坊間去買些高麗紙印的日本推理小說,只看一頁,就能把全部案情推斷明白。就算沒人報告衛公是死於馬上風,他看到棺材里衛公腰上鼓鼓囊囊,也能夠猜出他死於什麼病。死於這種病的人旁邊必然還有一個人。這就是說,李衛公不但出賣了自己,還出賣了紅拂——紅拂明知李靖裝病也不奏報,也是對皇上不忠。從衛公府上出來,看了長安的街景,皇上說:李靖這小子,設計的城市真難看!這說明皇上已經不喜歡李靖了。所幸的是他已經死了,皇上沒法給他使壞。但是紅拂還活著,這種情形對她很是不利。李衛公裝傻不成功,雖然沒有害到自己,卻害到了自己的老婆。這說明作為一個中國人,在裝傻方面一刻也不可以放鬆,一直要裝到自己已經死掉了,還不能掉以輕心。最好是在死後還能繼續裝傻。衛公的情形就是個極好的例子。

假如李衛公想在裝傻方面完全成功,就不僅要在外面裝傻,在家裡裝傻,而且在和紅拂做愛時也要裝傻,閉著眼流著涎水往她身上爬。這樣從外部來看,誰也不知道他是真傻假傻;而且得了馬上風死掉后,也是個傻樣子。皇上來了一看,撫棺大慟:李卿李卿,勤勞王事,累得自己的腦子變成了豆腐渣!然後含淚下一道旨意,禁止天下人吃豆腐,只他自己例外。這樣乾的不好之處在於和閉著眼睛流著哈喇子的糟老頭子做愛,紅拂會覺得很不舒服。但她也不能拒絕,因為她是一品夫人。一品夫人就是必須和一品大員做愛的人,這是她的本職工作。一品大員就該是閉眼流涎水的人,否則就該有口臭。假如不閉眼,不流涎水,又不口臭,一品夫人這份薪水就太好拿了。這說明一品夫人應該有一點實用性。在這種情況下她能做到的一切只是用自己畫眉的筆在衛公的眼皮上畫一雙眼睛,再給他戴上口罩。因為我是做科技史研究的,所以我必須能夠理解古人。根據我的理解,李衛公年輕的時候想要證明自己是聰明的,那種心境一定就如率領著一支軍隊面對一座富庶的城池,急於攻進去。而到他已經證明了自己很聰明,又想裝傻時,就如孤身一人受到千軍萬馬的圍困,哪怕鑽狗洞,裝豬裝狗也要逃出去。我也能夠理解大唐皇帝,他的心境就如一個善變的美人——喜歡李靖時,就肉麻兮兮地說:李愛卿佳人也!也不管別人聽了起不起雞皮疙瘩。要是不喜歡李靖,就說:李靖這個殺千刀的!和女人撤嬌不一樣的是,他說誰殺千刀,誰就得被殺一千刀,殺完了這個人就變成薄薄的肉片,放到火鍋里一涮就熟。

李衛公年輕時逃出了洛陽城,到老年時又建立了長安城。除了外表不一樣之外,這兩座城市很相像——比方說,都在嚴厲的控制之下,想入非非都屬非法。這樣衛公就像住在大洋里的珊瑚蟲一樣——這種低級動物住在堅固的石灰外殼裡,假如你把他的外殼剝去了,他就會口吐石灰,再建造一個。假設有一種動物比我們高級很多,我們和他們的差異正如人和珊瑚蟲的一樣大,他們就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人這種動物就像是珊瑚蟲,剝了他的外殼,他又會重造出來,最起碼有一個叫做李靖的人已經這樣幹了。有一些珊瑚蟲住在海洋生物學家的試管里,我想這些珊瑚蟲對這件事並不理解。它們會以為試管也是很廣闊的世界。而我們叫作「地球」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一個試管。而我們自豪無比的五千年的文明很可能就是別人實驗記錄上的一頁紙而已。那些該死的拿我們做實驗的東西根本就不會相信我們也有智慧,正如我們不能理解珊瑚蟲的智慧。這說明只要不是一個物種,就不能理解別人的智慧,所看到的只是一些古怪的行為。

現在可以談談李衛公年輕時證出費爾馬定理的情形。假設是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而且是在乘輪船旅行時證了出來。然後輪船沉了,只剩我一個人逃到了小島上。在這種情況下,我當然不忍心讓我的心血埋沒,就在一個短波發報機上把它胡亂髮出去,根本就沒想過會不會有人收到,更沒想到會有什麼回應。李衛公也是這樣的。他被人打怕了,所以是用最隱諱的語言寫出,並且寫到了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只求能把它印發出去,根本不想讓人讀懂(這就是我到現在仍不能讀懂的原因)。但是這件事馬上就有了回應,每個月的初五,他準會收到一張匯票。大隋朝的匯票和現在的大不一樣,現在不論是Westunion的Moneyorder,或者是中國人民郵政的綠字彙款單,都能看出是誰寄來的。而隋朝的匯票是用烙鐵烙在一張皮革上的一些花紋,不僅看不出是誰寄來,也看不出匯了多少錢。我們知道的只是:假如那匯票是牛皮的,那就是五十兩紋銀,假如是馬皮的,那就是一百兩紋銀。但這兩種皮製成革以後很難分辨,所以唯一的辦法是找一頭牛和一匹馬,根據這兩個動物誰聞了匯票流眼淚來確定其價值。李靖收到的匯票是牛聞了就哭的那種,所以是五十兩紋銀,正好是他一個月的生活費。這種匯票上可以有四個字的附言,假如你是給新婚夫婦匯賀儀,就在兌匯處要求工作人員烙上百年好合的字樣。假如人家死了人,你匯奠儀,就要求烙上節哀順變,等等。李靖拿到的匯票上卻是免開尊口四個大字,叫人十分摸不著頭腦。而且自從他收到了第一張匯票,他身後就出現了兩個公差,不管他到哪裡,那兩個人都跟在他背後,並且手執一半紅一半黑的棒子。這種棒子人稱水火棒,有人說紅代表火,黑代表水,和在一起是陰陽調合,風調雨順之意,但我懷疑是否有那麼吉利。紅是流血的顏色,黑是淤傷的顏色。水火在古代是大小便之意,水火棒就是打你個屎尿齊出之意。李靖和別人說話,只要超過了五句,公差就給對方當頭一棒,當場把人家打開了瓢。這樣就不再有人和李靖說話,這使他很寂寞。他去問那兩個公差,這是為什麼,人家也不回答。問急了就用腳尖在地上寫幾個字:奉上級指示。

這件事發生在李衛公年輕的時候,是他證出並印發了費爾馬定理的結果。這樣他就證明了自己是蓋世的聰明,並且以這種聰明換來了每月五十兩銀子的收入。照我看這些錢相當不少。只可惜頭頭們看上了你可不是光給你錢而已。李衛公對此缺少思想準備,所以後來捅了大漏子也就不足為奇。

李衛公背後跟上了兩個公差之後,就不再憤世嫉俗、而是感到很憋悶,很不自在。他開始挖空心思地擺脫那兩個盯梢的傢伙,在這方面他還有一些辦法。方法之一是他上了高拐,在街上猛跑,讓那兩個傢伙駕著短拐在後面氣喘吁吁跟著,跑上一段,就把他們甩下了。但是後來那兩個傢伙找來了一輛輕便的驢車,這一招就不靈了。兩條腿怎麼也跑不過四條腿呀。另一個辦法是帶助跑地跳過一座房子,然後就到了另一條街上。考慮到他踩著兩丈的拐,這樣的作法並不像表面上那樣驚世駭俗,但是在另一條街上降落時,有可能把拐腳插進人家的天靈蓋。你在馬路上行進時,也不喜歡看到有些體重很大的人從空而降,所以衛公一幹這種事,就變成了老鼠過街,人人喊打。後來他又發現了新的反盯梢方法,那就是手挽包袱去乘地鐵,在一團漆黑中描眉畫目,換上女人的服飾,裝上假乳房,使那兩個公差認不出。但是這黑地里做這些事很不容易,描斜了眉,畫歪了嘴是常有的事,有時還會把假乳房裝到背上,看起來像只駱駝。李衛公就是這樣用盡心機,其目的只是想一個人清清靜靜地去喝一會酒。

李衛公死了以後,紅拂也不想活了,她想自殺死掉,但是大唐朝制度嚴明。一切都要納入計劃,所以她每天都要往各種衙門跑,給自己辦理殉夫的手續。官員們對她很客氣,對她的打算也很贊成,但是還是要她等指標。她需要各種指標,首先,需要一個非正常死亡指標。這是因為長安城裡每年只能有三百人非正常的死掉,死於車,兵,水,火的都在內,毒藥也在內,只有病死老死不在內。這件事要由刑部衙門辦理。管這件事的官兒查來查去,發現各種死法的人都已大大超過了指標,只有下月上弔死的人還有空額,所以就批准她上弔死掉。紅拂對這種死法很反感,又皺眉毛又翻白眼。嚇得那位官員連忙給她跪下來,說道:夫人,這件事一定要求你多多關照。假如你隨隨便便抹脖子死了,我們全科的俸銀都要罰掉,大人孩子都要喝西北風了!拿到了准許上吊的批件后,又要到禮部去辦手續,這是因為寡婦殉夫屬於意識形態的範疇。禮部風氣司的官員卻說,這個季度殉夫的人太多了,使整個社會空氣趨向悲觀。所以起碼要等到下一季度。為這件事又得和刑部扯皮。除此之外,還要在死掉之前註銷各種註冊,戶籍,會員等等。這些事情多得簡直辦不完。而且不能托別人辦。不管怎麼說,她有車子,有身份,已經佔了好大的便宜。最起碼到了禮部可以在貴賓室喝著香片等候接待,用不著像那些小寡婦那樣,在辦公室門外站隊,戰戰兢兢地聽到裡面怒吼連聲:光想自己立貞節牌坊,就不想想給我們的工作帶來多少麻煩!紅拂是個極富想像力的人,偶爾聽到人家在喝斥別的寡婦,就要聯想到自己身上去。雖然每個人都對她說,大唐朝的命婦申請殉節她是第一人,光這一點就很值得尊重,但是她還是覺得這些話是在說她。在禮部填寫有關表格時,在「殉節動機」這欄里,她填上了「覺得活著太麻煩」。後來在別人的一再啟發下,才添上了思念衛公。這樣添了以後,她覺得活著更麻煩了。後來她又發現表格上有「殉節方式」一欄,就填上了「割腕」兩個字。後來禮部官員看那張表時,就說刑部批您上吊,您怎能割腕呢。這份表只好重填,想要貼上張白紙條改過是不成的,因為這是命婦殉節,有關材料恐怕要呈皇上御覽,有貼補的地方不行。可是那些表格少的也有三四十頁,全都要用工楷填寫。重填真是麻煩死了。

後來紅拂才發現,想死掉也不容易,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正是因為這些手續老也辦不完,所以長安城裡每個寡婦都在辦殉節手續。這樣可以寄託她們的哀思,同時也表示死了一個丈夫她不是無動於衷。有了這樣的名聲,將來再醮起來也方便。所有殉節的寡婦要去的衙門,牆上都貼滿了徵婚啟事,而且有無數執綽子弟在那裡和排隊的女人歪纏。有好多女人排了幾次隊,就和別的男人結婚了,真正堅持到底死掉了的,十個里也沒有一個。而且就是那個死了的,別人還要說她是找不到對像絕望而死的。幸虧紅拂有大唐第一美女之名,所以還沒人說她是因為再嫁不出去才要尋死的,但是所有外面的人見到了她,總要說她有志氣。家裡的對她則有另外一種說法,比方說,她女兒就老說:媽,你都那麼大年紀了,還出這種風頭幹嘛?就和現在一個人報名去西藏時人家說他的一樣。紅拂被這種境遇逼得要發瘋,但是手續還是辦不完。有時候人家說,還要再研究一下。有時候人家說,已經報上去了。但是到上面去一問,卻說沒見到來文嘛——大概是送公文的老鼠碰上貓了。直到她忍無可忍,宣布說不辦這些手續了,自己要去找根繩子弔死算了。這一下大家都著了慌,忙著給她四下催辦。這樣在李衛公死了六個月之後,紅拂的殉節手續總算是辦妥了。

有關紅拂想要自殺的事,還有必要補充幾句。做為大唐朝的一品夫人,她很少出門去為指標奔忙。這一點和別人很不一樣——假如你是個小販,對指標就不會這麼陌生,月初月尾你都在各種衙門裡,為自己的攤位指標而奔波,故而長安城裡的市場在月初月尾總是空空蕩蕩,連瓶醬油都買不到。假如你是個泥水匠,對指標這件事也不會太陌生,因為不管誰來請你蓋房子,你都忘不了問一句:搞到蓋房的指標了沒有?但是她也有需要指標的時候,最起碼在自殺時是要的。雖然她說過要不辦手續徑直弔死,但是並未準備實行。這是因為她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這就是說,她也怕人家罵她。假如我生在唐朝,是個做小買賣的,就因為鄰居弔死了個李衛公夫人就要把我提起來打一頓,我也要破口大罵。做為一個貴婦人責任十分重大,最起碼街坊鄰居屁股的安危全繫於她一身。

等到手續辦妥,盡到了對鄰居的責任,紅拂以為可以洗洗臉梳梳頭就上吊了,家裡卻來了一大群人,其中為首的是個魏老婆子。這位老太大在宮裡面工作,專門負責嬪妃上吊事宜。她來傳達皇後娘娘的慈旨說,紅拂這個小蹄子,幹什麼都是亂七八糟。魏大娘,你去替我指導指導。從那時起,紅拂上吊的準備事項就在專家的領導下進行,和她自己沒了關係。這件事已經列入了計劃,拿到了指標,此後的事情雖然還很複雜,比方說,工部要行文到嶺南,要當地砍一棵上等的楠木,來給紅拂做棺材;國子監要把紅拂寫入明年魏徵丞相的國情咨文內本年度社會風氣繼續好轉一節;國史館要把她修入正史;中書省要給她擬定謚號等等,這些都和她沒有了關係。她只管等到一個良辰吉日死掉就可。而且這一點也和她沒有什麼關係:不到那個日子,她想死都死不了,到了那個日子,她想活也活不成了。這就是說,雖然紅拂暫時還是活著的,但是我們已經可以把她當作一件事了。

有關紅拂殉夫自殺的事,還有些可以補充的地方。她初萌死志時,覺得自己在如何死掉這方面缺少想像力,就跑去逛自殺用品商店。據我所知,現代所有的自殺方式,在大唐都有了。比方說,現代有用手槍自殺的,唐代也有,只不過是用單手操作的短弩,對準自己的太陽穴發射一支七寸長的弩箭。現代有用管道煤氣自殺的,而在唐代是用銅皮製做的燒炭的爐子燒出煤氣來,再經過水洗冷卻,用管道導到口鼻里,保證你吸到純凈的一氧化碳。只有觸電自殺很麻煩,必須在雷雨天放出鐵線風箏去招引天上的雷電。

不管怎麼說,在大唐朝的長安城裡,想要死掉的人可以得到一流的服務。自殺用品商店甚至擁有一支打井隊伍,供那些決心投井而死,但又不想污染水源的人服務。但是在出動那支隊伍之前,店裡的自殺顧問總要勸你淹死在一個水晶槽子里。那個槽子里養了各種金魚熱帶魚,還有幾隻綠毛烏龜,在那裡你可以與家人揮手告別,一面就近欣賞美麗的水族,一面從容步入陰曹地府,這種死法實在很高尚——當然,也花費不菲。紅拂雖然當時正在喪偶的哀痛中,見了這樣琳琅滿目的商品,也不免精神為之一振。你知道吧,女人就是喜歡這種景象。眾多的式樣,眾多的質地,眾多的選擇。這就叫消費。當時她說:我恨不得把各種死法全都來過。等到和店裡的經理談過之後,才知道此地眾多誘人的死法里沒有一種是屬於她的。她是朝廷命婦,死法要由頭頭們安排。當時她一氣之下就大放厥詞,喪心病狂地攻擊大唐朝的制度,順便也把已死的衛公罵了一頓,因為這些制度都是衛公制定的。像這樣的話當然不能讓她白說了,早上十點鐘她亂說了一頓,吃午飯時現場記錄就裝訂成冊,冠以《李衛公未亡人反動言論》的題目,呈到了皇上手裡。皇上看了勃然大怒,幾乎要下一道旨意,宣布李靖是前朝反動頭子楊素的走狗,是埋進大唐心臟的一顆定時炸彈;這樣就可以「辦」李靖,順理成章地宣布紅拂是他的同謀,把她抓起來收拾一頓。幸虧皇后及時勸說道:急什麼呢?紅拂沒死,還在我們手裡;皇帝以為此言有理,就沒有下那道旨意。否則的話,我們就不會知道世界上有過一個李衛公,更不會知道他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中國歷史上有好多人都被「辦」過,然後就消失了,好像從來就沒存在過一樣。

現在可以說說紅拂為什麼對大唐的制度不滿意。李衛公在大唐位極人臣,紅拂的地位也極高,兩口子的薪水加在一起什麼都買得起,但是什麼都不能買。舉例言之,假如紅拂需要一件內衣,她本可以去買一件純棉的,或是真絲的,或是開斯米,或是毛麻混紡的;雖然最終只能買一件,但是當她在純棉、真絲、開斯米、毛麻混紡中選擇一件時,就等於把上述織物一齊佔有。做為女人,生命的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純棉或真絲或開斯米或毛麻混紡,但是她只能擁有一件粉紅色的厚法蘭絨睡袍,穿上好像卡通片里的粉紅豹。這就不是買不買得起的問題。說實在的,假如不嫌金子太沉、太冰人,她完全可以買件金片內衣穿上。主要的問題是她不能買。

按照大唐的制度,一品命婦只能夠穿法蘭絨的粉紅睡袍。而這種睡袍也只能夠有一種式樣,這種式樣又是衛公做的設計——誰讓他是大唐第一聰明的人呢,所以他除了設計城市,設計制度,還要設計女人的內衣。這種睡袍長及足踵,有一個風帽,還有六個盛東西的口袋,正面有二十四個絆扣,既不好穿,更不好脫,總體上像個結構複雜的布口袋。套在這種口袋裡,紅拂一尺七的腰圍和肥婆三尺三的腰圍就沒了區別。李衛公還活著的時候,每天晚上紅拂都要穿著這種袍子把他臭罵一頓。而在那種時候,李靖總是只睜一隻右眼躺在床上,為她解那些扣子,等到扣子解完,紅拂罵完,他才把兩隻眼睛全睜開。李靖一死,紅拂沒有了可罵的人,覺得活著沒有意思,就想尋死了。這個故事說明,想證明自己是聰明人是一件很要不得的事,不但會給自己招來麻煩,還會連累老婆。但是李衛公當年急於證明自己很聰明時,根本就沒有想到這些。等到已經證明了自己聰明,就沒有了後悔的餘地。

李衛公住在洛陽城裡,背後跟著兩個公差時,感到很大的壓力。這件事的起因是頭頭們已經知道了他是個聰明人,對聰明人頭頭們總是要嚴加防範。然後他就把全部聰明放在了擺脫那兩個公差上,取得了很大成功。有一天中午,他一個人跑到酒樓上喝悶酒,喝醉了之後和酒保打了起來。李衛公是一個流氓,身上藏有兇器,具體地說,是一根帶有倒鉤的鐵鏈子,人稱蜈蚣鞭那一種,一下打在對方的臉上,把整張臉全扯掉了。後來這個酒保傷好了,每天出門前都要用蜂蠟在臉上塑出五官。看起來還是滿漂亮的,只是不能喝熱湯。只要他把臉對著一盆熱湯,整張臉都要軟化,下墜,甚至流淌,坐在他對面的人則有可能被嚇死。衛公幹了這件壞事,大家都覺得不能原諒他。全體酒保,大廚,甚至老闆娘都擁到樓上來打他,手裡拿著菜刀,火叉,頂門杠;別的客人則向他投擲醬油壺。李衛公不能抵擋,就從窗戶跳了出去,落到了鄰居的房頂上。這一下更糟了,隋朝的房頂是一層單批瓦放在椽子上,被他一踩稀里嘩啦。房主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一腳一個天窗。這種情形誰都不能忍受,所以那些人也跑了出去,揀起碎磚爛瓦就打他。

有關這件事有需要補充的地方:不管哪朝哪代,總是磚比土坯值錢,瓦又比磚值錢。我們花了錢買了瓦鋪在房頂上,可不是為了叫人踩碎的呀。我年輕時在雲南插隊,有一陣子在副業隊里,制過瓦。這種工作的煩難之處是要制出上等的泥巴。這種泥要能夠在地上垛成矮牆而不倒塌,然後從泥垛上用弓割下一片泥,製成筒形,等它幹了破成三片,就是瓦坯。這種堅韌的泥則是要用土和水經反覆踐踏來製成。這一步可以用老水牛來完成,但是必須制止它往泥里屙屎,不管多大的一攤泥,進了一泡牛屎就全完了。好在牛屙屎前要揚起尾巴,在這種時刻你必須猛撲過去,按住牛尾巴,把它拖出合泥的現場。而牛在大便時被人打斷,脾氣則會變得非常之壞,完全不肯合作。我常在幹這種事時被它們甩出老遠,甚至被甩到草房頂上。

另一種辦法是在幹活之前找一塊橡皮膏把它們的肛門貼住。但是幹完了活非常累,往往會忘記再把橡皮膏揭下來。牛感到肚脹時(這往往是夜裡十二點),它就來找我,撞開宿舍門,挑開蚊帳,來舔我的臉。我從睡夢中醒來,看到眼前一個碩大的牛頭,就會想到自己平生所做的虧心事——它們準是我下到地獄,面對牛頭馬面的原因。我講這些事是要說明瓦片來得不容易,應當珍惜。因而我要是生在大隋朝,一定也在追打衛公的行列里。衛公已經醉了,又被打得暈頭轉向,就在房頂上飛奔起來,所以追打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還引起了一場騷亂。這件事表面上是因為李靖自暴自棄,酗酒過度造成的,其實卻不是這樣。這主要是因為一朝一代,一時一地容不下很多聰明人。舉例言之,楊素是大隋朝的聰明人,他建立了隋朝的制度,建造了洛陽城,李衛公活在其中就覺得格格不入,早晚要在這裡招災惹禍。而楊素早就知道他要招災惹禍。這是因為楊素也愛好幾何學,發現了幾種做圖法,但是沒有證明畢達哥拉斯定理。他也愛好數學,發明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楊素級數」,但沒有證出費爾馬定理。因此李靖活著就有危險了。古代就是這麼糟糕,總共就這幾門學問,大家老撞車。相比之下,生活在近代是多麼幸福。近代的領袖人物都喜歡哲學,那咱們就去搞別的學好了。偶爾有個把斯大林喜歡語言學,喜歡語言學的聰明人可以改行研究化學。現在楊素、李衛公、馬克思都死了,我來研究數學並無妨礙。但我絕對不會去碰經濟學、政治學、還有社會學,而把它們留給有身份的人。

以下的例子可以說明李衛公比楊素要聰明,但這種聰明是老年以後的事:楊素是個相當不錯的數學家,自己編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楊代數》《楊幾何》,結果遭致大隋皇帝的嫉妒,說他的數學書有政治問題,全部禁掉了,到現在一本也找不到。李衛公卻把他的數學成就寫進了大唐朝的曆書,當然,用了一套極複雜的術語。比方說,說有一個變數x時就說是皇上,聖上等等,再有一個變數y,就說母后,皇后;萬歲是平方,萬萬歲是立方,萬壽無疆是常數。故而一個x的多項式——二倍的x平方加x立方加一個常數項就可以表達為「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假如這個多項式等於另一個變數y,就寫作:「皇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萬壽無疆」。當然這還要看上下文,否則連林彪也成了數學家。這樣寫成的數學書觀賞性實用性齊備,當然沒有政治問題,唯一的不便之處就是非常的難懂。我懂得他的一切把戲,又知道他的全部數學知識(費爾馬定理除外),看他的書還是十分費勁。

李衛公年輕時是這樣在洛陽城裡招災惹禍的——他喝醉了酒,在房頂上奔跑,引來了一大群人跟在他背後拋磚打瓦。這在看街的公差看來很像是聚眾鬧事的樣子。當然,造成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衛公,但是公差們不肯往房上看,所以把他漏過去了;他們只看到地下有成群的人在跑,就揮舞著棍子朝他們衝來。洛陽城裡的百姓很是本份,見到官差衝過來也不跑,反而站在原地不動:見到棒子打過來也不躲,反而用腦門子去迎,然後就一人挨了一棍倒在地下。在這方面我可以舉出一個例子來:假如我騎車闖了紅燈,警察只要伸出一根手指一勾,我就老老實實地過去;他朝我大喝一聲:你瞎呀!我就說:我瞎我瞎;他又說:瞎怎麼騎車?我就說:剛才瞎了;就這樣一問一答,直到他讓我滾蛋為止。這件事到此本可告一段落——我們都已犯過錯誤,受過了懲罰,可以老老實實回家了,誰知又出了岔子。有人發現李靖這小子一下都沒挨地跑掉了。於是大家就去和公差講,然而公差絕不承認有什麼李靖在房上跑。如果承認了這一點,就是承認了大隋朝的官差辦事不力,刑名不公正,進而動搖國基。但是當時有上百人看見了李靖喝得爛醉,在房上奔跑。兩邊爭吵了起來,吵到了最後,有成千的人聚了起來,圍著公差起鬨。官府里派出了更多的官差去鎮壓,起鬨的人很快就多到了上萬人。沒上街起鬨的人在家裡也不肯閑著,找出個破鐵罐亂敲亂汀,很快整個洛陽城就變得像個黑白鐵作坊。這種聲音紅拂在石頭牆後面也聽見了,很想跑出去看看,但是當時她剛洗了頭髮。我們說過她的頭髮有三丈長,剛洗過之後,有四百多斤,故而她只能躺著不動,一動就會扭斷脖子。這種聲音李靖也聽見了,當時他在酒坊街自己一個舊相好李二娘家裡,兩個人已經上了床,所以不便出去看。他的判斷是外面月食了,在這種情況下大家總要使勁敲盆,直到月亮亮了為止。其實不敲盆月亮也會亮,實在這是白費力氣,還在銅盆上鑿了好多坑。他們倆找了幾塊棉花把耳朵塞住了。幸虧他們沒有出去看,假如出去了,未必能活著回來。當時街頭的騷亂非常的厲害,官差鎮壓不了,當局已經出動了軍隊,千軍萬馬正從洛陽的四個城門開進來。

我說過,大隋朝的人非常安分守己,但是也有起鬨的時候,那時候大家圍著官差亂嚷嚷。這種情形說明大家的頭上都有點癢,需要挨上一棒。在大多數情況下,官差可以滿足他們的願望。但是那天晚上起鬨的人太多了,官差打不過來,這就使起鬨的人覺得嚷嚷不夠過癮,進而投擲磚頭。這種情況說明需要有更多的官差和打人的棒子。一個壯年男子,假如棒子趁手,可以一口氣打破十個人的頭。這說明在洛陽城裡,差民之比不應低於一比十。在騷亂時,洛陽城裡沒有達到這個比例。

那一天傍晚時分,大隋的軍隊開進洛陽城來鎮壓騷亂,隊伍整齊,軍威雄壯。來的有裝甲步兵、輕步兵、鐵甲騎兵、工程兵,炮兵等兵種。太尉楊素騎在一匹大象上指揮。我們知道,那支軍隊是楊素親手設計的,那一次是首次上陣。他先派炮兵上前,用弩炮轟擊暴民。那種炮也是楊素設計的,別人的炮發射梭鏢、炮石之類,彈道是直線,他以為不好,容易閃躲,所以他的炮發射的是一種鐵制的飛去來。這種炮彈飛旋而出,不但威力驚人,而且會自動飛回炮位上,所以永遠不缺乏彈藥。幾次齊射以後,大路兩邊的樹全被砍倒了,飛去來全鑽進路兩邊的房子里去了。弩炮沒了炮彈,只好退回來。然後他派出裝甲步兵上前消滅敵人。大隋的裝甲步兵也有與眾不同處,本人並不穿盔甲,由兩名助手舉著盾牌擋護,看上去像個貝類。這樣做的好處是他不受盔甲之累,不好處是當兩名助手被飛來的磚頭擊中倒地時,他就失去了防護,好像正在蛻殼的爬蟲,既可憐,又無害。楊素只好命令鐵甲騎兵前去衝擊,這種騎兵披著重鎧,頭頂鋼盔,暴民投擲的磚頭對他們不構成危害;而且三十匹馬連成一排,衝起來威力強大。可惜的是城裡的街道太窄,只要兩邊的馬撞上了房子,中間的馬就停住,馬上的騎士全都摔到馬前面去了。後來工兵又衝上去拆毀房子,平出了空場,但是暴民誰也不上空場上來,而是往後面的窄街里退。幸虧輕步兵抄了他們的後路,把他們攆到空場上來。鐵甲騎兵就對準他們來了一次長矛衝鋒。但是幾經折騰,鐵甲騎兵都累了,端不平手裡的重矛槍,在全隊飛奔的時候,那些矛尖往往扎到了地上,於是騎士就被矛柄的彈性彈得滿天亂飛,砸死了一些暴民,也砸死了一些在家裡睡覺的老百姓,還砸死了不少自己人。睡覺者的死亡實屬冤枉,他們在家裡睡得好好的,忽然轟地一聲響,房頂被鐵甲騎士砸穿,騎士頭頂上的盔槍直扎心臟。那些活著的暴民見了這種場面,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奪路而逃。

楊素率千軍萬馬折騰了半夜,沒殺死幾個暴民,反倒折損不少軍馬。這種重大的損失,完全是李靖導致的。但他自己還一點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他從酒坊街回家,看到了很古怪的景象:路邊上凈是燒毀了的房子,大街上凈是殺死了的人,整座洛陽城凈是焦糊味、血腥味、還有滿街的馬糞味,真是可怕極了。舉例而言,每棵大樹上都有一根梭鏢,上面穿了五六個人,好像一根穿好了還沒下油鍋的羊肉串一樣,這種景象決不能說是正常。有些人還沒有死得太透,正在汀哆嗦。衛公找到了一個看上去較有活力的傢伙,朝他臉上連吹了好幾口氣,那人就醒了過來,說道:怎麼這麼臭(這一點倒不足怪,你要是大醉了一場,第二天早上嘴也會臭得像個糞坑)?然後看清了是李靖,就朝他臉上猛啐一口,啐得他掩面而逃。再往前走,就出現了趕著牛車的人,他們把死人往車上拾(要是像這樣成串的人搬起來就較方便),遇上了死得不透的人就在他腦袋上敲一下。再往前走,有好多人手持蘸了石灰水的刷子,把燒得烏黑的廢墟都刷白了。再往前走,就是一片白銀世界,回頭看也見不到一個死人,一點火燒的痕迹,一滴血。衛公眨眨了幾下眼,以為見到了幻像,喝了很多酒之後,看見一些幻像也屬正常(沒喝酒有幻像也屬正常),所以我們還是把它忘了罷。

那一天洛陽城裡發生的事我們已經講了一些,但從這些情形還不能解釋第二天早上的景象,因為那只是前半夜的景象。楊素率軍鎮壓暴民,前半夜很不順利,到了午夜十二點,他又累又煩,就下一道命令:就地解散,明早上集合;然後騎著大象回家睡覺去了。那些兵聽到這些命令歡呼一聲,扔下手裡的長槍,脫下盔甲,只穿內衣,拿短刀,三個一群五個一夥,朝小衚衕里散去了。然後整個洛陽就變得死寂一片,到底發生了什麼我也說不清了。我只知道從午夜到天明的四五個小時里,洛陽城裡的男人死掉了六分之一。又過了整整十個月,全城的嬰兒出生率猛增,而且那些孩子都叫「大軍」,「小兵」(以上男名),「麗軍」,「芳兵」(以上女名)一類的名字,以致後來重名的人極多。這說明這些孩子的出世和當兵的有一定關係。其中還有一些孩子皮膚總是冰涼的,不管天多麼熱,總是不出汗,就是那些鐵甲騎兵的作品。除此之外,當夜還發生了無數起火災。但是洛陽城極大,也有些大兵沒到的地方,酒坊街就是其中之一。正是因為這一點,李衛公後來就懵懵懂懂,根本不知道昨晚上發生了什麼。大家惡狠狠地瞪著他,他還敢瞪回去。回到了自己門口,發現不是只有兩個公差,而是四個公差在等著他。而且都是生面孔。昨天盯他那兩位已經因為玩忽職守被拉出去砍掉了。以後他再逃掉一次,背後盯梢的公差就要多一倍,根據這個道理,只要他逃掉十六次,身後就會有六萬名以上的公差,像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無比壯觀。這是這件事光明的一面。不光明的一面是他將會連累死掉幾乎是同樣數量的公差,砍下的腦袋十輛卡車也拉不完。不幸的是李衛公只看到了事情的光明的一面,看不到事情不光明的那面。

李衛公年輕時在洛陽城裡酗酒鬧事,連累了半城的人,我卻歸咎於他心情不好,是頭頭們的問題。這種思想方法連我自己都覺得古怪,但我並不覺得它有什麼不對。這是因為我和他一樣是個中國的數學家。我現在證不出費爾馬定理,也歸因於頭頭們對我照顧得不夠——工資不高,沒有個漂亮的老婆,沒有像樣的住房,影響了我的情緒。你想想罷,李衛公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馬上就往哪裡寄?官府里。假如不是挨了一頓板子,證出了費爾馬定理也會往官府里寄。我現在要是證出了這個定理,除了向學報投寄,恐怕也要複印幾份,寄到上級機關。這件事好有一比:我們倆就像是浮士德,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做出了好東西給你,活得不順心也怪你。當然,我也是有一點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和衛公有一定差距。故此我可以想像那個魔鬼就坐在我的對面,獰笑著對我說:你連個費爾馬定理都證不出,誰要你那糟兮兮中的靈魂!你給我拿回去!(但是我不知道魔鬼為什麼也愛好數學,這對我是個不解之謎)。這就是我不敢酗酒鬧事的原因。我和我的同事都是這樣的,工資很低,沒有住房,但也只敢腹誹,不敢鬧事,因為我們畢竟沒有證出什麼東西。但是衛公就不一樣了,酗酒、鬧事都是他有理。

我覺得我在很多方面可以理解李衛公。比方說,有一天,忽然所有的人都不和我講話了,這是一個壞現象;每個月我可以收到相當多的匯款,這又是個好現象;還有好多警察跟在我屁股後面,這個現象的好壞難以判斷。要從這些現象中推出我已經害死了半城的人,我就做不到。但是每次我擺脫了盯梢,背後盯梢的人就要加一倍,而且以前的熟面孔都不見了。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想逃跑,因為酒坊街有我的老相好,漂亮的李二娘,我要跑去會她。但是這些新來的公差氣色越來越不好,甚至顯出了忍不住要打我的樣子(實際上不止是要打,簡直是恨不得吃我的肉,寢我的皮,但我還看不大出),我也會覺得有點不對頭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要採取一點應變措施——因為盯梢者按幾何級數增長,所以要謀而後動,更何況我還捨不得每月五十兩銀子——首先要做的事是鍛練身體。因為是在古代,幹什麼都要有把力氣才行,跑得快相當有一輛好汽車,手勁大相當於有把好手槍,能掄動一柄大鐵鎚相當於手裡有了一支火箭筒,如此類推。

這就是每天早上衛公都到城邊上去跑步的原因,他跑步時,那三十二位盯梢的公差一字排開站在跑道邊上,像一支儀仗隊。跑完了步,衛公還要練單杠,那班公差就用環形的隊伍把他圍起來。除了鍛煉,還要注意營養,這一點衛公也想到了,除了多吃牛肉,他還買了好多山羊乳酪吃。那種東西難吃無比,但卻是高蛋白,吃下去長肌肉。鍛練完了,應該洗桑拿浴來消除疲勞,這一點衛公也想到了,每天練完了他都去土耳其浴室。那班公差也跟著去,穿得衣帽整齊地坐在蒸汽浴室里,常常熱得暈死過去。我能想到的衛公全想到了,只差這一點:我在那種情形下會找些類固醇來吃吃,這種葯可以增強肌肉,雖是違禁藥物,但我也不想參加奧運會。衛公沒想到這一點,是當時買不到這類葯。但是當時他比我現在年輕,身體底子也好,終於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完全可以競選洛陽城的健美先生。做好了這一切,還是想去找李二娘,在此之前還是要把盯梢的甩掉。假如不能甩掉,和李二娘做愛時,這三十二個混賬傢伙就會擁進那間卧室,第一排卧倒,第二排跪倒,第三排站立,第四排找凳子,以這樣的隊形來充當觀淫癖。這可不是杞人憂天,每次李衛公上廁所,這班傢伙都跟進去,把所有的坑全蹲滿了。李衛公這樣鍛煉身體和擺脫盯梢並不能說明他已經和頭頭們不是一條心,他只不過是多個心眼——我們馬上就要知道,他的心眼天生就是特別的多。

等到洛陽城裡鬧過騷亂之後,紅拂又跑到外面去玩,又看到了李衛公。但是沒有機會和他說話,因為這時李靖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了。他身後的公差已經多到了六十四個,說明了二進位的無窮魅力。當時洛陽城裡正展開如何處治騷亂的罪魁李靖的全民大討論,大家都必須提個方案來證明自己的善良——有人主張把李靖千刀萬剮,有人主張把李靖五馬分屍,有人主張把李靖燒成灰,和上泥做成磚頭,砌到糞坑裡;有人主張把他和五六口肥豬一道扔進攪肉機,做成包子餡,蒸出的包子全城一人分一個。頭頭們已經宣布,將來誰的方案被採用了,就可得一大筆獎金。所有的人都被要求提出方案,只有不可靠分子例外。這些不可靠分子是李衛公和他的狐朋狗友,其中還包括了酒坊街的李二娘。對這些不可靠分子,頭頭們也派人去打過招呼,所以他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走在街上時,他只覺得別人看他的眼色古怪,一點也沒想到自己已經被看成了茅坑裡的磚頭和包子餡。說來可憐,當時他正在想一些微分學問題,這是因為他覺得證出了費爾瑪定理就得了每月五十兩銀子,這個買賣並不壞。假如開創了整個微積分,還不知能得些什麼好處。

假如拿我來打比方的話,就是這樣:我在學報上寫點小文章,從學校郵局取出稿費來,覺得這種生活還不壞——雖然沒有自由,但還有點小刺激,所以走在路上原地起跳轉體三百六十度,接著又往前走;絲毫也沒看到系裡的支書在朝我皺眉頭,更絲毫想不到再過幾天一大幫警察會擁到我住的地方把我拉到萬人體育場批鬥,然後再拉到盧溝橋一槍斃掉——像這樣的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這說明我生活的時代比隋煬帝時好多了——我們想不到這些,不是因為缺少想像力,而是因為我們不是托馬斯飯時代。我們是數學家,故而我認為,衛公的價不在砌廁所和做包子方面,但是這一點很難向別人解釋。紅拂看到這個未來的磚頭面上毫無悲愴之意,不禁偷灑幾點同情之淚。李靖看到了,心裡就起了警惕之心。大天白日的,有人在朝我哭,這無論如何不是個好兆頭。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紅拂夜奔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紅拂夜奔
上一章下一章

紅佛夜奔---關於有趣【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