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孫容微笑著,整個人顯得容光煥發,幹練,知性,落落大方。

李義跟孫容面對面坐著。這是他們離婚以後,頭一次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李義端詳了一陣孫容,由衷地說:「你這個髮型挺好看的。」

孫容不動聲:「是吧?」

「簽證拿到了嗎?」

孫容搖頭,但同時說:「應該問題不大。」

「去多長時間?」

「三個月吧。我還沒想好去不去呢。」

「能去還是去吧。機會難得。」

孫容看著李義,似乎有點小感動。

李義說:「李離也是我女兒,跟著我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跟著你我是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孫容後半句話沒有說。

李義知道她是想說還有楊欣呢。他自己默默地在心裡掂量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不過,我們就一個房間,楊欣還有個兒子……」

孫容不無傷感:「記得離婚的時候,你還跟我說,以後有困難,永遠可以找你……」

李義低下眼睛:「是可以找啊,我沒說不能找啊。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嘛。你看這樣,你出國的這段時間,我住你那兒,照應李離,成不成?」

孫容以一種看穿李義的眼神和口氣說:「你住沒問題,楊欣不行!」

李義臉色訕訕,說:「這不是在商量嘛。」

孫容說:「別的都可以商量,就這事兒不能商量。順便跟你說一句,我這輩子都不會跟楊欣有任何關係。我根本不想認識她。你也別瞎耽誤工夫,搭什麼友誼的橋樑。她楊欣是好人,是壞人,跟我沒關係,你懂嗎?我沒那麼現代沒那麼時尚,非要跟前夫的后老婆做朋友,我沒那麼缺朋友。」

李義軟弱無力勸解:「她又沒招你。」

孫容嘴一撇:「沒招我的人多了。」說著用眼睛指指吧台的服務員:「她沒招我呢,我是不是也得跟人家套套瓷,發展發展友誼,讓人間充滿愛?」

李義看看孫容,想說什麼終於沒有說。倒是孫容自己挑釁性地說了:「你現在是不是覺得跟我離婚離對了?」

李義囁嚅著說:「這都離了,怎麼還一見面就吵?」

「那要是離了,反而難分難捨的,那離它幹什麼呀?!」孫容這話是沒所指的,但李義聽在耳朵里,首先聯想到的就是楊欣和馬文。

孫容不明白為什麼李義忽然就沉默了,也跟著沉默。冷場。片刻之後,李義振作精神,對孫容說:「你這不是一時半會還不走呢嗎?你再想想辦法,我也再想想,好吧?」

孫容:「我要有辦法,來找你幹什麼呀?」

李義:「好。你最快什麼時候走?」

孫容:「下個月底。」

楊欣覺得奇怪,怎麼李義這幾天忽然對自己好起來了?!而且好得有點反常。一般電視劇里,只有女一號生了絕症,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她現在居然享受到了。當然很快,楊欣就鬧明白了。她沒生絕症,但是,遇到麻煩了。

孫容要去美國三個月,李離沒人帶。所以到時候李義要住到孫容那邊兒,只能很偶爾到她這邊來。李義的理由是,就三個月,小別勝新婚。再說,李離小,你一大人總不能跟孩子一般見識。楊欣說這不是跟小孩一般見識不一般見識的問題,而是李義心裡有沒有想到過她的問題。楊欣的意思是,如果李義心裡有她,李義就不會答應孫容那麼苛刻的條件,為什麼她就不可以跟李義一起到孫容那邊去?李義連想都沒想,就說了四個字:「怎麼可能?」楊欣反問:「怎麼不可能?」李義就不搭理她了,無論她怎麼吵怎麼鬧,李義就是任憑風浪起穩坐釣魚台。

楊欣自己煩了幾天,想也許李義是有苦衷,或許他跟孫容有什麼承諾也未可知。畢竟是人家孫容的房子,人家孫容不讓你楊欣進門也是人之常情。可是李離又是李義的親骨肉,將心比心,不如退一步。楊欣反正在家閑著,工作一時也沒著落,她就天天翻過來倒過去地琢磨這事,最後她想出了一個辦法:讓李離住到自己這邊來,跟他們住在一起。李義上班忙,她還可以搭把手。

李義聽了,不僅沒有表現出楊欣所期待的感激,反而在那兒磨磨嘰嘰地說:「統共一百平米,馬文還佔掉了一間。讓李離過來怎麼住?」

楊欣說:「怎麼沒辦法住?咱們小時候北京人均住房才兩平米。我們好些同學,一家六口才一間屋子。你小的時候不是也和你姐一個房間?」

李義說:「你不能說那些個。李離從小就獨慣了。」

楊欣就知道,李義是不樂意委屈自己女兒。楊欣想唯一的辦法就是求助於老媽了,就三個月時間,看老媽能不能委屈一下,讓馬虎住到姥姥家去。他們在廳里給馬虎打的那個小隔斷,暫時讓給李離。

李義聽了楊欣的想法,還是覺得不妥。他說他再想想轍,不行,就先租一個房子。但楊欣沉不住氣,還是跟老太太說了,老太太一聽就急了,說:「我沒聽明白啊。李義的前妻要出國考察,是吧?女兒沒地方住,沒人管,對吧?這事兒跟你有關係嗎?馬虎可是你的親兒子,你為了人家的女兒,把你的親兒子送你媽這兒來,你,你,你討好你后老公,也太下本兒了吧?」

楊欣臉上掛不住了,站起來拿包就要走。

老太太一聲斷喝:「去哪兒啊?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打小就這脾氣,說走就走,你能走哪兒去啊?你跟你媽怎麼著都成,你發脾氣,鬧,想來來想走走,沒關係,問題是,你這套到別人那兒管用嗎?人家買賬嗎?完了,你不是還得面對這事兒?」

楊欣強忍著:「媽,您就別嘮叨我了。我這也挺煩的。」

老太太聲勢一點不減:「李義什麼意思?他讓你來跟我商量?」

楊欣說:「沒有,他沒讓我跟您說,他就是跟我念叨了念叨。」

老太太一點兒也不領情:「他念叨都不該跟你念叨!」

看著楊欣,老太太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說:「我看你是被這個李義拿得死死的,你說他,他也算是個男人!哎喲,住著你的房子,處心積慮地要把你兒子趕出去,現在還要把他女兒弄進來!我跟你說啊,馬文壞就壞在他那張嘴上,但沒那麼多心眼。李義是比馬文會哄你,他沒別的本事,他就這點本事,而且他這點本事吧,哄別的女人,那女人但凡比你腦子靈光一點的,他都沒戲!他就哄你,一哄一個準兒,你呀,打小就是順毛驢,你這輩子吃虧就吃虧在這事兒上,一個男人嘴上給你填乎兩句好話,你就覺得他把你放心上了……」

楊欣不愛聽了,說:「媽,您別叨嘮了,我們自己想辦法。」

老太太虎著一張臉說:「想什麼辦法?乾脆再把馬虎和李離湊成一對。」

老太太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聽說李義為給馬文張羅媳婦,居然張羅到親姐姐頭上。楊欣替李義解釋,說李義就是這麼一個人,一根筋,還有點強迫症,跟馬文介紹了幾個沒成,還就非得干成不可了。楊欣說:「他這人吧,有那麼點越是困難越向前的二百五勁兒,要是一個事兒一點難度都沒有,他還不愛干。」

老太太聽了,連諷刺帶挖苦地說了一句:「你就說他愛吃飽了撐的不就完了嗎?哎,你說你跟這麼一個人成天一起過,你踏實嗎?」

楊欣不吱聲兒了。她知道老太太對李義一直有意見。李義這人有個毛病,你越不待見我吧,我還就越躲著你。老太太每次見了李義,都對李義不冷不熱的,那李義就找各種借口理由躲開。

剛結婚那陣,李義還陪著楊欣來看了幾次老太太,但後來只要楊欣一提去老媽家,李義就說要去看李芹。楊欣理解李義,將心比心,她給馬文家做媳婦的時候,也不願意見馬文的媽,以前根本不認識的一個人,現在見了面不僅得叫媽還得搶著幹活討她歡喜聽她數落,是夠累的。不去就不去吧,楊欣不跟李義計較,但老太太心明眼亮,眼睛里不揉沙子,跟楊欣說:「每次你回娘家的時候,他都去他姐姐那兒,他姐姐那兒有什麼好去的啊?他姐姐也不是癱子瘸子生活不能自理,怎麼他就老得去呢?」老太太提醒楊欣,說:「你那姨父就是每個周末都說要加班,不是加班就是開會,最後那野孩子都生出來了,你姨才知道他上哪兒加的班!」

楊欣認為老媽這些話完全是無稽之談,李義是去姐姐家,怎麼能牽扯到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楊欣說:「媽,您也太有想象力了吧?他們姐弟感情好。」

老太太現成的話直戳過去:「他們姐弟感情好,他姐又那麼有錢,他怎麼就不能從他姐那兒借點?你們還至於住得這麼窩屈?」

楊欣說:「這您就不懂有錢人的心態了,這人越有錢,就越怕人家惦記他的錢。」

老太太說:「她年紀輕輕,又離了婚,沒孩子,光一堆錢,管什麼用?真到老了,連個端湯遞水的都沒有!」

楊欣覺得老媽想法實在落伍了,說:「您就瞎操心吧。人家有錢還怕沒有人給端茶遞水?」

老太太冷笑,說:「我是跟不上趟兒了。那錢會端茶遞水啊?」

楊欣煩了,說:「您管人家的事幹什麼?」

老太太氣得直跺腳,說:「那怎麼叫人家的事兒?那就是你的事兒!她沒老公沒孩子,就一個弟弟,將來事兒多著呢,都是你的事!」見楊欣一臉不耐煩,老太太更來氣了,說:「得得得,算我沒說!以後你們的事,我也不管了不問了,你們愛怎麼干就怎麼干。我看你們啊,人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們是沒事兒還得找事兒。我就不信,他前妻娘家就死光光啦?判給誰就是誰的。」

楊欣解釋:「她前妻那邊也不容易,老爸得了老年痴獃,老媽光照顧老頭還照顧不過來呢,也是有困難。」

老太太鼻子里哼了一聲,說:「困難?人活著誰沒有困難?都得自己克服。我告訴你啊,丫頭,這事兒你可不能心軟。要是人家一困難,你就衝上去,這輩子你就甭干別的了,專門當困難戶吧!」

楊欣在親媽那兒碰了一鼻子灰,沒轍,只有打馬文主意了。

楊欣繞著彎子,說了半天,說著說著,楊欣發現馬文的眼睛瞪得越來越大,楊欣趕緊不吭聲了。馬文氣得幾乎要大笑起來,他問楊欣:「你跟我說這些什麼意思?噢,他李義的女兒要來,跟我有關係嗎?您想當模範后媽,我不攔著,但是我告訴你,也是提醒你,請神容易送神難!她那個親媽要出國,訪問學者,忙事業,嫌女兒礙事了,嫌女兒礙事把女兒扔大街上去啊,跟你說得著嗎?」

楊欣說:「怎麼說不著?人家就是暫時住一住,你睡兩天客廳怎麼啦?你是男的,怎麼就非得跟人家孤兒寡母較勁?」

馬文不等楊欣說完,就衝口而出:「別回回都拿我的性別說事兒!我是男的,以前我是你丈夫,我就得什麼什麼都讓著你,就因為你是個娘們兒,你得有人疼有人哄有人給你花錢還什麼都得聽你的,現在我跟你沒關係了,你該找誰找誰,總不能就因為我是個男的,這輩子都得由著女人做我的主,女人說什麼我就得說『喳』,那我還是個男人嗎?那我不成了大太監李蓮英了嗎?」說完,拉門出去,「哐當」一聲把門撞上。

楊欣一籌莫展。倒是李義不那麼著急,反正大不了就是到時候上孫容家去陪李離唄。李義跟楊欣說:「你就當我出差了,三個月。怎麼就不成?」

楊欣沒話了,但沒話不代表她心裡舒服。以前上班的時候,她一天到晚想做全職太太,現在真做了,她又渾身上下不舒服。有一次,李義邊吃飯邊說:「其實有個全職太太也不錯,回家能吃現成的。」說完吃完,把碗筷放在桌子上,站起來要進屋。楊欣:「你還真把自己當大爺啊?」

李義一臉迷茫:「我怎麼啦?」

「我做的飯,你洗碗。」

「我上了一整天的班。」

「我還幹了一整天家務呢。」

「你這有點不大符合全職太太的職業道德啊。」

「那全職太太應該什麼樣?」

「最起碼的,應該毫無怨言任勞任怨吧?」

「你說的是小時工吧?」

楊欣刀子嘴豆腐心,嘴上是這麼說,但手上該干還是幹了。她並不在乎李義干多干少,但是她需要李義陪著她,她是一個情感需求比較多的女人。

楊欣自己戴上手套洗碗,把洗好的碗讓李義用布擦乾,放在架子上。

李義邊干邊說:「矯情。」

楊欣嘆氣,說:「我現在能體會你姐的痛苦了。不上班閑待著,待得連個朋友都沒有。我這好歹還有你能說說話,你姐……也難怪她對馬文那麼上心。」

以前,楊欣說到李芹和馬文,李義還會接上兩句,但現在,李義連這個話題都不接了。楊欣就更覺得憋屈。這憋屈時間長了,難免感覺壓抑。壓抑久了,楊欣就覺得肚子里有一股無名火,她隔三岔五的就得跟那股無名火較勁,有的時候她能壓下去,忍字頭上一把刀;但有的時候,她壓都壓不住,完全失控,經常是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楊欣也能跟李義嚷嚷半天。比如說楊欣去銀行交話費,結果發現話費李義交過了,按說這就不叫事兒,但楊欣就能跟李義大呼小叫地嚷嚷:「你交了你倒是跟我說一聲啊,有你這樣的嗎?我排了一下午的隊!」

李義上一天班,好容易到家,又被楊欣這麼一嚷嚷,當時腦袋就大了。李義皺著眉頭說:「你能不能小點聲兒不嚷嚷?」

「我怎麼嚷嚷了?我不就是嗓門大一點嗎?我記得你以前還說過呢,你就討厭那些假裝矜持扭扭捏捏假模假式的女人,怎麼現在你改變口味啦?又喜歡那種多愁善感黛玉葬花一類的啦?」

李義一聽,更煩。他本來就話少,一加上煩,不僅一句話沒有,還搭上一張驢臉。楊欣就越發委屈得不得了,但小不忍則亂大謀,李義要真火了,她還真就能不顧自己委屈不計個人臉面,直接使出軟招子,比如說從身後抱住李義,把腦袋貼在他的後背上,說:「別生氣了,人家一天到晚在家悶著,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李義聽了,就會心軟,一心軟就會說:「我沒生氣。我知道你煩。」

「那你幹什麼一回來就綳個臉?」

李義又沒話了。他自從當了項目經理以後,就忙得上天入地的,而楊欣在家閑著,沒工作,一回家就說些家長里短,而且是完全重複性的,沒任何新鮮內容的,他能不綳個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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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文的戰爭(陳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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