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還沒有名字的地下月台。
氣氛越來越肅殺,無形的鬥爭早已開始;四長者用氣勢不斷擠壓著月台中心的兩兄弟,將兩人擠出一身冷汗。
「後來,那毛冉果然逃出了地下皇城,也帶出了烏禪先祖最後所說的話。」烏侉看著烏霆殲與烏拉拉。
胡求冷笑,郝戰無言,尤麗則嘆了口氣。
「烏禪先祖要獵命師再度潛進皇城,砍掉徐福的腦袋,砍下他老人家的手,依照約定送給毛冉吃。」烏侉。
「如果辦不到呢?」烏拉拉凜然生懼。每個獵命師都知道,徐福依然健在,只是不再露面。也沒有露面的需要。
「如果辦不到,每個獵命師的下個世代,就只能留下唯一一個子嗣。」鳥侉緩緩說道。
「否則?」烏拉拉瞠目結舌。
「否則,烏禪先祖詛咒天底下所有的獵命師,在十年之內死絕殆盡。」烏侉沉著臉,痛聲說:「先祖認為,沒有立志完成誅滅血族之首的獵命師,根本喪失存在這世間的必要。」
烏霆殲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眾人一愣。
「有什麼好笑?」尤麗怒。
「先祖肯定是個英雄人物,大大的英雄人物,但他死前想說什麼就說什麼,關其他的獵命師屁事!你們居然信了這一套!」烏霆殲笑得前俯後仰,眼淚都快流出來了。
烏侉大喝:「住嘴!」
沒錯,一開始根本沒有人相信詛咒這一套,更多人認為,這是毛冉編造出來的故事。
或許烏禪先祖根本不曾殺進地下皇城,或根本就命喪於毛冉手中。畢竟所有關於皇城發生的一切,都只有毛冉單方面的說詞。食左手族一向被認勾野蠻、未進化、貪婪、智能低弱。不可信賴。
就算烏禪先祖真的以九龍槍釘穿徐福,雙雙困在姜公布下的結界內,毛冉也可能編出一套詛咒說詞,誘拐其他的獵命師破入皇城幫他剁下烏禪先祖的左手,供其食用。
更可能,是醜陋的毛冉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然而,可怕的事件發生了。
原本位於昆崙山上,獵命師共同宗廟前,用斷金咒冶鍊萬年寒鐵而成的姜公人像,竟遭天雷擊毀,崩裂成數百破塊。
接著,當年烏禪先祖一一走訪拜託,卻不肯一同強赴東瀛的大獵命師們。在一年之內遭不明力量襲擊暴斃,肢首分離。
這些事絕不尋常。烏禪先祖願意親身拜訪的豪傑,無一不是獵命師中備受推崇的翹楚,如今死於非命,死狀凄慘,不是單純遭遇強橫的敵人所能解釋。
天底下所有的獵命師共赴崑崙,與德高望重的白線兒老祖商討詛咒一事。
「詛咒恐怕是真的。」白線幾看著渾沌黑沉的天空,嘆氣。
所有的術師都知道,「術」的施行伴隨著各種條件,越是限定條件,術的力量就越強大。術的力量越強大,施術者所承受的反動也就越可怕。
術經常是一種精神意念,這種精神意念超越別人的意識,也就是不管別人同不同意,都會發生效果。封印,詛咒,都是這樣的術。
但詛咒又比封印的條件更加嚴苛,因為發下詛咒者必須與被施咒者產生關係,關係越強,詛咒的範圍與持續力就越強。
我們獵命師先天體質特異,是極少數的人種,或許在「血」的承繼上有某種連動性,這樣的連動性使得烏禪先祖的詛咒得以通過血緣做有限定的擴散。加上烏禪先祖的詛咒已經明白揭示避開詛咒後果的方式、甚至完全破解的途徑,使得詛咒在益加限定的範圍內更加牢不可破。
所以,昆崙山上的獵命師大會,有了無比殘酷的結論。
「所有的獵命師,都必須嚴格監控彼此下一代的成長狀況,在最後一個孩子年滿十八歲的那天,務須保證只留下一個有資格存活下來的後繼。為確保後繼者的能力,至少必須生下兩個供命運選擇的孩子。」烏侉的語氣已經非常冷靜,完全看不出異狀。
此時,烏侉已經卸下身為一個父親的外殼,露出凌駕於個人之上,集體共識的赤裸面貌。唯有如此,烏侉的聲音才不至哽噎,眼淚才不至辛酸滾落。
「在下一代中,誰最有資格繼承獵命師的身分呢?」胡求淡淡說道:「當然就是最強的那一個。所以現在站在這個月台上,等待你們殺掉對方的人,全都是親手殺掉自己兄弟姊妹的劊子手。就連你們的父親,也是殺了自己弟弟才活下來的勇士。」
烏霆殲與烏拉拉,一個面紅耳赤,一個臉色慘白。
「當然,還是有許多的獵命師根本不相信這一套,帶著自己的子女東躲西逃,於是畏懼詛咒應驗、滅絕所有族類的獵命師們,開始結盟,公開追殺不遵守誓約的自私自利之徒。」郝戰複述從母親那邊聽來的言語:「四百年來獵命師間發生許多大大小小的戰爭,人數也越來越少,剩下的,都是願意為大局著想的族人。」
「現在每個世代的獵命師,不會超過一百人。三個世代,也不過三百名獵命師。」尤麗略顯不耐。
這就是獵命師。
競獵天下奇命,但自己的命運,只是區區的幾句詛咒。
根本,就無法掌握什麼。
月台上,氣氛越來越詭異。
忿恨無奈,自我哀憐,焦灼躁鬱,每個祝賀者都想起了自己的不堪往事。
「明白了的話,就動手吧。」烏侉平靜地說:「不管誰殺了誰,都不需要抱著歉疚的心意;活下來的,擁有獵命師的身分,死去的,依然是我的兒子。我們獵命師從來就不曾真正擁有屬於自己的命運,卻共同承擔了詛咒。」
時候到了。
再不動手的話,可以想見共同赴會的祝賀者將會親自動手,殺死他們兄弟之一。這些以獵命師自詡的人,有太多殺死對方、保存集體的理由。
紳士悲傷地吁了一聲。
「爸,各位叔叔伯伯,我有個想法。」烏拉拉舉手,勉強笑道。
「喔?」郝戰。
「不如我們號召天下所有的獵命師,聯手攻入東京地底下的血城,取下徐福的腦袋好不好?」烏拉拉咬著嘴唇,握緊拳頭:「雖然說烏禪先祖的手大概已經爛掉了,那個叫毛冉的妖怪多半也老死了,但付諸實踐的誠意,一定能夠解除詛咒。」
烏拉拉說完,卻發現沒有一個人看著自己,除了哥。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尤麗手中的三叉戟越來越不安分,郝戰手中的小小貓縮成一顆毛球。
在任何一個祝賀者介面前,哥已哈哈大笑,意氣風發地搖頭。
「弟弟,很高興你願意說出這樣的話,你剛剛所說的,足以證明你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烏霆殲在月台中瞵視昂藏地走著,好好審視了每一張等待他們兄弟彼此廝殺的嘴臉。
即使是剛剛氣勢、實力都壓過烏霆殲的郝戰,也不由自主避開了烏霆殲尖銳的眼神。
「這些人沒救了,我或多或少能夠理解烏禪那傢伙的心情了。面對他乾的詛咒,我絲毫沒有怨言。」烏霆殲停住,抖抖緊繃的肩膀,扭扭脖了。
烏拉拉的眼淚流下。
烏霆殲看著心愛的弟弟:「可惜我打小過這些膽小鬼,要不,明天我就買機票去東京,去地下皇城觀光。」一跺腳,大喝:「弟!向我出手吧!我們之間只能有一個人活下來,這件事再清楚不過!」
烏拉拉終於號啕大哭了起來。
「哭什麼!」烏霆殲大怒,突然欺近,一個大勾拳將烏拉拉轟離地面。
烏拉拉砰地摔落,灌滿鼻腔的鮮血往臉頰兩旁滾落。
紳士嚇得魂不附體,在兩兄弟之間不知所措,往哪邊都不是。
烏霆殲大腳一舉,將紳士踢到停止哭泣的烏拉拉前。
「你要有心理準備……剛剛我只用了三成力。接下來我通通會真打!」烏霆殲脫下外套,緊繃的T恤下,露出驚人的肌肉體魄,狠狠威脅:「如果你還想彈你的吉他,最好想辦法把我給殺掉。」
烏拉拉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擦去眼淚與鼻血,眼神茫然。
「如果殺不掉我,也要像一個戰士死去!」烏霆殲大喝,試圖喚醒完全喪失鬥志的弟弟。
胡求突然笑了起來。
烏侉再也忍受不住,充滿殺意地看著胡求。但胡求完全不加理會。
「真感人。其實你們的父親早已在你們之間做了選擇,難道你們都看不出來嗎?」胡求說。
雖是惡意的提醒,但事實的確如此。
十八年至今的記憶,快速在烏拉拉腦中自動重點格放。
從小,父親對哥哥嚴厲教導,動輒拳打腳踢,對自己卻毫無節制地放縱。
哥哥偷偷帶自己出去玩,爸從來只處罰偷懶的哥,卻對貪玩的自己視若無睹。
自己每天夜裡勤練吉他、跟獨腳大叔在街頭駐唱,爸也沒說過什麼,就連象徵性叮囑自己不要荒廢了功夫與獵命術,都沒有。
一次都沒有。
原來,父親對自己投注的,並非一種叫做「愛」的情感。
而是計劃性的毀滅。
「我擔任過五次的祝賀者,常常見到這樣的情景。越希望弱者認真向自己動手的那個人,其實只是想藉由弱者針對自己的殺意,解除自己最後殺死弱者的罪惡感罷了。」胡求看著怒氣勃發的烏霆殲,「那便是,你哥哥對你最後的愛。」
胡求一番話,將烏拉拉從無法自拔、顛覆背反的記憶中喚醒。
烏拉拉看著烏霆殲。
他很清楚,自己與哥哥之間的差異。
若自己是父親要從這兩個兄弟之間選一個「夠資格」活下來,成為獵命師的後繼者,想當然爾,一定是像哥哥這樣的凜凜大漢吧。
突然之間,他發覺自己內心深處,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
因為哥。
「爸,我能夠理解。」烏拉拉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的決定並沒有錯。哥哥才是應該活下來的那個人。任何人都會這樣決定。」
烏侉沒有回應,他臉上的肌肉與神經甚至沒有任何牽動。
烏拉拉吐出一口濁氣,看著從小與自己膩在一起的哥。
那個會叫他脫光衣服跳下黑龍江的那個哥。
那個會叫他獨自殺死吸血鬼,否則就要殺死他第二次的那個哥。「清醒點!想想你的吉他,換上命格跟我作戰!」烏霆殲暴吼。
烏拉拉一愣。
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