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節

第三十六節

范青稞走到街上,不,現在是沈若魚了。

城市滿含汽油味的空氣,使她心曠神怡。不多的幾件隨身物品,按說不重,但住院這一段時間,完全沒有室外活動,她感到體力的衰減。的士自她身邊駛過,本該招手停車的。但她堅定地往前走,充分感受普通人自由走動的幸福。寶藍色的玻璃幕大廈,像豎起的湖泊,沒有一絲漣瀦。目所能及的地方,無數起重機的胳膊,尖銳地割裂著瓦灰色的天空。一隻被城市冬天的煙塵熏成黑色的麻雀,驚慌地停留在垃圾桶上,好像一滴陳舊的墨水。紅綠燈呆板地眨著眼睛,疲倦極了。,樹枝堅決地把乾枯的枝椏伸進污蒙蒙的空氣,無聲抖動著。只有大路兩旁的冬青樹,維持著雞蛋一般圓潤的邊緣,抗拒著寒冷的凋殘。這一切並不動人的景色,深深地感動著沈若魚。她對自己說,你想知道天堂在哪裡嗎?就在人間。她無緣無故地向每一個過路的人微笑,向冬天落盡了樹葉的楊樹和樹榦上眼睛狀的瘢痕微笑。人們肯定會奇怪,覺得這個半老的女人神經兮兮。就是這種感覺也很好,它使你覺得大家之間的友善與關切。很香的烤白薯氣味傳來。世上有兩種食品,聞著比吃著好,那就是糖炒粟子和烤白薯。濃縮的澱粉被文火熏著,爆裂出甜蜜的焦糊氣,把流動的風染作淡黃。沈若魚買了一個烤白薯,它很燙,像一個有生命的物體,在她的兩隻手間,跳來跳去。她捨不得吃它,用手心感受著它的熱度漸漸在寒冷中散去。

戒毒醫院被甩在身後很遠了。沈若魚回過頭去觀察,它是一所平凡到陳舊的樓房,誰也不知道裡面潛伏著許多故事。她要把這些故事永遠地埋葬,因為它們太不真實了。包括自己的這種喬裝住院,都有一種無事生非的愚蠢。沈若魚揉揉自己發紅的鼻子,這種冷颶颶的感覺是多麼珍貴。戒毒醫院裡,充滿汗氣的燥熱,令你有猛然間暴跳如雷的願望。沈若魚舔舔嘴唇,那裡遺留著刷不凈的中藥味道,據說它益氣養顏,沈若魚還是感到在過去的這段日子裡,自己迅速老邁,像個老媼,她的心猛地收緊。她是勝利大逃亡了,可簡方寧呢,永遠戰鬥在封閉的堡壘里。她不知道的時候,無能為力。她知道了內情,就更無能為力。人都有為了自己所喜愛的事物而殉情的特點。她堅信、簡方寧骨子裡喜歡這種居高臨下的生活,在這種尖端枯寂的探索中,感到極大的滿足。

寒冷漸漸地滲透到最貼身的襯衣,要不是怕自己凍出肺炎,沈若魚真要繼續享受寒冷。唯有這份痛徹肌膚的寒涼,使她的全部身心,包括每一個寒毛孔,都意識到脫離了戒毒醫院的環境。她戀戀不捨地揚手打的,同時深吸氣。這是她有生以來呼吸到的最清爽的空氣,雖然裡面都是汽車尾氣的渣滓。

到了家,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沈若魚開始做飯,操勞令她欣慰快活。到了先生下班的時候,已操辦出一桌豐盛菜肴。

先生進得門來,露出失望的表情說,啊,是你出院了。我遠遠地看到家中燈光,還以為是畫中人。不想是箇舊相識。

沈若魚懶懶地說,愛吃就吃,不愛吃就算。

先生說,怎麼樣?收穫大嗎?

沈若魚嚷,先吃飯,別說那些混蛋的事。倒胃。

先生說,你瘦了。莫逆女知己讓你受虐待了?

沈若魚說,她是不錯。別的烏龜王八蛋們,令人晦氣。能不瘦嗎?那是什麼地方?屎殼郎帶墨鏡,又臭又黑的去處。能活著回來,就謝天謝地啦!

先生大笑,說我已經發現了你到戒毒醫院最大的收穫。真是不虛此行啊!

沈若魚不知指的何事,吵著讓他說清楚。先生說,你回來攏共說了沒幾句話,粗鄙異常。比去戒毒醫院以前,下流多了。

沈若魚說,這只是外傷。還有內傷,不是一會兒半會兒看得透的。

先生說,看你這樣子,一定有很多奇遇。講給我聽聽,也算我搞好後勤加秘書的報答。

沈若魚說,呸!你想聽誰願給你說?今天最重要的,是讓我睡一夜走廊里沒燈光的覺,明天好去看我媽。

先生說,聽我的,明天別去。看你媽緩幾天再說。

沈若魚在自己家裡,總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質問,你憑什麼干涉我的自由?

先生說,等你恢復了正常再去。知道嗎,這趟院住的,你好像變了一個人。

沈若魚大聲嚷,哪裡變了?說清楚!

先生說,要麼賊眉鼠眼偷著看人,好像受氣包。要麼突如其來地發脾氣,撒野罵人。時不時地還會討好地傻笑,聽人講話時恍恍惚惚……留神嚇著老太太。

晚上簡方寧打電話來。沈若魚說,方寧,你好嗎?很想你。好像我們分手了一千年。

簡方寧說,我都好。問候你。過得怎麼樣?

沈若魚道,我剛到家,你就乘勝追擊。你現在最大的關懷,就是讓你的前病人好好睡一覺。噩夢醒來是早晨,我可不希望噩夢醒來,還是噩夢。

簡方寧說,看你又能這樣惡狠狠地發脾氣,我就放心了。分手時你萬念俱灰的樣子,讓我心痛。說到底,你還有個醒來的時候,我吶?天天是噩夢。

沈若魚說,你也可以生產自救。

簡方寧說,不說這個永遠沒有結局的問題。我們再聯繫,世上只有你知道我在水深火熱之中。

沈若魚本想把戒毒醫院扔到爪哇國去,起碼得到自己的情緒恢復正常時再梳理印象。意志裸露著,腫脹著,好像經了霜打的大蔥,一動就要流出粘稠的漿液。但是,樹欲靜,風不止。第二天就有電話聯繫。

您是范青稞女士嗎?

一個濕柔的女人聲音,沈若魚一激靈,雖然告別這個「范青稞」才一天,好像已是公元前的事情。經過電流的變聲,口氣雖熟絡,但具體的人,怎麼也想不起來。

范青稞是在戒毒醫院的專有名詞,什麼人找她?簡方寧嗎?顯然不是。

庄羽嗎?出院時,庄羽很想要她的電話號碼,范青稞一副逃難模樣,有禦敵於國門之外的冷淡,庄羽何等聰明,就不再追問,只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床頭牌後面,遞給范青稞說,假如你還想聽我的故事,就打這個電話。電視劇演完還遠著呢!

電話的那一端,究竟是誰呢?實在想不出來。沈若魚支吾著說,你好。我是范青稞。請問,您是哪一位?

我是孟媽。

范青稞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喲!是不是病房丟了什麼東西,找她核對或是調查?熱心的老太太打上門來了。

找你不容易。病歷上留下來的號碼,滕醫生寫了又塗了,好不容易才看清。電話里的孟媽好像比平日簡練。

不……沒關係……只是,您找我什麼事?沈若魚不知怎樣解釋才好,只有避而不答。

是這樣,我的一位朋友也是研究戒毒的。他很想同您談一談。不知您是否賞光?孟媽顯然有備而來。

沈若魚在近期內,再也不想聽「戒毒」兩個字。但簡方寧部下暗渡陳倉,她不能袖手旁觀。

好吧。她說。

那麼好。明天上午您是否有時間?孟媽似乎很著急。

沈若魚想說自己天天有時間,但她意識到這樣有失自己的身價,故意沉吟了半晌說,本來我和朋友有個事,現在我把它推了,見你們。

九點咱們茶園見。不見不散。說完這句話,孟媽好像是怕沈若魚改變主意,很快補了一句「拜拜」,就把電話放下了。

沈若魚沖著電話搖頭,電話里的孟媽好像變了一個人。看來她同戒毒醫院,結下不解之緣,甩也甩不開。

晚上,沈若魚把電話事對先生說了,本想把這個來歷可疑的電話,報告簡方寧。一想到她日理萬機的忙碌,心想還是搞得更確實一些,再向她彙報。

沈若魚早上為穿什麼衣服,費了一番腦筋。她基本上是個不修邊幅的人,倒不是自以為瀟洒,是自覺太普通。假若穿得耀眼,別人就會對你估計高,以為你有抱負或野心。沈若魚同這兩項都搭不上,願作芸芸眾生。所以在服裝上,也取滄海一粟的風格。

但今天沈若魚特地穿鮮亮的衣服,一件紅色羊絨大衣,裡面是一套赭石色套裝,腳下登一雙小牛皮的短靴,令人有重整河山之感。先生大惑不解地說。雖經多年考驗,我對你的革命情操有所了解,但今天這樣大張旗鼓地出行,實在少見。你沒有在戒毒醫院那樣的地方,尋一個第三者吧?

沈若魚說,新桃換舊符,,去去晦氣

先生顧慮重重地說,那個醫生不會認不出你來吧?

沈若魚立時變臉道,你這個提醒太及時了。

她脫下時裝,換上和西北婦女范青稞相宜的儉樸服裝。

沈若魚準時到了茶園,倒是差點沒認出孟媽。對方穿一身像絲絨般細膩的皮衣皮褲,一看就很高檔。經過特殊處理過的皮子,已經感覺不到血腥狩獵遺下的原始氣,只有簡潔明快的現代風度。同病房裡遇里邋遢的樣子判若兩人。打了招呼后兩人相視一笑,孟媽因了自己的裝束給了人一個冷不防,反倒不議論一句服裝上的事。

范青稞女士,您好。自我介紹一下,我叫畢瑞德。

從一旁殺出來一位金髮碧眼的外國人,向范青稞微笑。

范青稞驚得咬著嘴唇,怕自己嚷出來,破壞了茶園靜謐到沉悶的氣氛。對方的長相嚇了她,倒還在意志控制範圍內,但這個自稱姓畢的傢伙,國語說得太地道了。要不是他的嘴唇開合同他的話嚴密得無懈可擊,范青稞簡直懷疑有一個買辦,躲在背後為這個真洋鬼子配口形。

您是……范青稞遲疑著。

喔,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朋友畢瑞德先生,是M國一位對戒毒有興趣的學者,他很想同您談一談。孟媽解釋著。又側過身,輕聲對畢瑞德說,瑞德先生,您也太沉不住氣了。我馬上就要介紹到您了。

畢瑞德回答說,我是毛遂自薦。

范青稞三人圍著一張古色古香的八仙桌,落座。服務生過來問各位都要什麼茶,范青稞說,廬山雲霧茶。孟媽說,要立頓紅茶。畢瑞德說,茉莉花茶。

茶送上來了。范青稞面前碧綠,盂媽面前血紅,畢瑞德面前橘黃。煞是好看。

范女士的名字很令人遐想,你們這個古老的民族以食為天,畢瑞德吹著茶葉中浮動的茉莉花瓣說。

畢瑞德先生的名字很中國化。范青稞想不出有什麼好談的,索性也從姓名入手。

不想畢瑞德笑逐顏開,說其實我的名字很普通,就是那部叫做《隨風飄逝》、而被中文翻譯為《飄》的小說中,男主人公的名字。他可以翻譯為「白瑞德」,你們以前的版本就是這樣寫的。但在新的版本里,被譯為「瑞德」,不知什麼緣故?畢瑞德碧藍的眼珠現出真正的迷惑。好像誰向裡面剛注入了純藍墨水。

范青稞的身份,自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孟媽更是一頭霧水,大家就咕咚咚喝茶。

我不喜歡「白」這個姓,它太軟弱了。要是一個女人,我會要這個姓氏,純潔,清白。但是對一個男人,它像棉花或是雲彩,讓人提不起精神。因為是音譯,我還可以選擇的近似的姓是「畢」。我喜歡「畢」這個姓,它給人一種完成感、結束感。特別是一個中國人告訴我,這是一個很罕見的姓,全中國這個姓氏的人,不會超過十個,我就堅定地為自己選定了它。畢瑞德很得意地說。

范青稞再想不卑不亢,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她說,瑞德先生,你叫人騙了。這姓雖說不多,但絕沒少到朱寰和揚子鱷那種程度。

瑞德也笑了,說,看到您的精神鬆弛下來,我很高興。您好像對我充滿了戒備之心。

范青稞說,主要是你的中國話說得太好了,叫人心裡生疑。中國有句俗話,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洋鬼子說中國話。

瑞德說,你說的這個意見很好。我原以為說得越好,越好。沒想到,適當的不好,會更好。

范青稞說,這就對了。結結巴巴,更容易讓人信任。

瑞德說,我和孟女士是朋友,很好的那種。她說戒毒醫院在用一種新的中藥戒毒,我很感興趣。她說,您是第一個服完了全部療程的病人,我可以知道一下你的感受嗎?

原來是這樣!

簡方寧啊簡方寧,你真是在風口浪尖上行船,連國際友人都惦記上你了。你的醫生裡通外國,你還蒙在鼓裡。沈若魚這樣想著,嘴裡說,我只是一個普通的病人,人家給什麼葯,我喝什麼葯。裡面有什麼成分,我也不知道。能給你們幫什麼忙呢?她意味深長地看了孟媽一眼,就像看一個漢奸,特彆強調了「你們」。

孟媽悠然地喝著紅茶,絲毫沒有被指桑罵槐的尷尬。

你只要談談你服藥后的感受就行了。我以為你不應該有什麼顧慮,因為毒品是人類共同面對的敵人。人類在許多問題上,因為地域、種族、意識形態等等,而有巨大的分歧,比如核武器、裁軍、對資源的分配和使用……只有一件事,萬眾一心的,這就是戒毒。這不是什麼秘密,在進行不斷的探討中,西方的目光也對準東方。我不是做微觀研究的,並不太在意某一種葯服下去,藥效是不是最好。我是做宏觀研究的,關注人類最終怎樣戰勝毒品。每個有良知的地球人,都應該做出自己的貢獻。

這一番話,當然無懈可擊。但范青稞無法回答,不僅是因為這牽涉到簡方寧的醫學秘密,更因為她根本就沒有服用戒毒中藥。出了醫院,她不想再隨時隨地騙人了。她只好把庄羽和支遠服藥后的感覺,大致說了一下。想必有關的情況,孟媽也早就說過。畢竟是第一手資料,瑞德聽得很專註。

你是說,即使在服用中藥的過程中,還是有病人偷吸毒品?瑞德格外驗證。

是的。范青稞說。這實在不是秘密。

好了,謝謝你范青稞女士。今天你談到的這些,愈發堅定了我的看法。因為沉思,瑞德的藍眼珠幾乎變成幽深的黑色。

您是一個什麼看法,范青稞問。

畢瑞德說,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正像中國古代對鴉片有「弛禁」和「嚴禁」兩派,我是一個國際性的弛禁派。

范青稞說,那您應該到戒毒醫院去蹲蹲點,體驗一下那裡的生活,見見他們的家人,您就永遠不會說這種話了。

說完,她又補充了一句,對不起,我說的蹲點的意思就是……

畢瑞德說,呶,不必註解,我知道焦裕祿和四清。我去過很多國家的戒毒醫院,還有強制性戒毒所,比如泰國的藥物成癮治療中心,我追蹤過1000名吸毒者,大約有31%的人,最後不吸毒了…

范青稞說,這是一個相當好聽的數字啊。那你還有什麼理由悲觀?

畢瑞德說,在我的國家,毒品已經同電話和汽車一般普及。如果天下有一樣東西,你禁得越久,它泛濫得越廣,你是不是要檢討自己禁得有沒有道理?抑制毒品最好的法子,是輕視它,把它看成一個公共健康問題,而不是一個犯罪問題。政府自毒品販子手裡接管毒品市場,像煙草一樣實行專賣制度。毒品一旦公開上市,青年人就減少了好奇心,不必再鑽牆打洞地尋找毒品,把它渲染成一種歷險。否則今天你抓一個,明天就變成兩個,你動員大批警力,查獲了一公斤,他像孫悟空一樣,一下子就變出了兩公斤。累死的是警察,暴富的是毒裊。

瑞德突然說,毒梟這個語彙,我是查了字典的。梟是什麼意思?我倒要考考你們。

范青稞望望孟媽,孟媽低著頭,用精緻的小銅壺,向自己本來就很滿的杯里續水,全無回答的意思。范青稞雖然對這個外國人的賣弄忿忿不已,看來還是要自己挺身來堵槍眼。

「梟」大概是一種吃肉的鳥,類似魔和禿鷲吧?范青稞既要符合身份,又不想讓瑞德小看,字斟句酌。心想這個洋鬼子不好對付。

中國人破謎,謎底一旦被人猜中,出題者便有些羞答答。瑞德不同,非常高興,好像「梟」這個字是他創造的,現在找到了知音,快樂把臉都燒紅了,說,「梟」是木頭上站著一隻鳥,那隻鳥就是貓頭鷹。毒梟就是有毒的貓頭鷹,它們專在夜間活動。我真敬佩中國文字的精細和形象,還有中國人的耐心。就是對自己所憎恨的事物,為它們命名的時候,也一絲不苟。

范青稞真是哭笑不得。瑞德繼續說下去:

1914年美國即有了哈里森麻醉品公約。可是怎麼樣?它頒布了80多年,毒品像地球上的二氧化碳一樣,越來越多。白色瘟疫瀰漫我們的星球,把人類逼上了生與死、靈與肉的斷頭台。一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自由市場的經濟學權威說,毒品對社會所造成的損害,很多是把毒品視為非法所造成的。我認為吸毒不是一種罪惡,而是一種性格,一種人格。

性格,character,這個詞來源於希臘語,原意是「繪圖」、「痕迹」,以後逐漸轉變為「特徵」、「標記」。吸毒的人對個體的幸福和快樂非常敏感,為了追求愉悅,他們在所不惜。他們沒有能力用創造和勞動贏得對人最為寶貴的尊嚴感,企圖用一種外在的摹仿快樂的物質,來麻醉自己的神經。很可惜,我們這顆星球上,就出產這種物質。

如果不從根本上糾正這種性格,毒品就將同人類的歷史並存。裝入針管的這種廉價仿製的幸福,使人類在一種虛幻中,毫無知覺地走向毀滅。人格不健全,遭受社會生活無法承受的壓力,希望以某種外在的藥物,消除自己的心裡痛苦……邪惡地追求神秘,這是吸毒者的初衷。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陷進泥潭,用不著沾沾自喜悲天憫人。下一個就輪到你。就拿中國來說,據我所知,比如昆明一個城市,現在吸毒的人數就比1988年時增加了40倍。

嗎啡是個好東西。一盎司嗎啡可以醫治2000個傷口的疼痛。嗎啡沒有罪過。每個人都有權利自由地支配自己,包括自由地損害和殺死自己。所以不讓一個對自己完全有控制力的成年人擁有毒品,實在很荒謬而且不現實。一發子彈可以打死一個人,但是一包毒品,只要對方拒絕接受,就殺不死人。所以毒品比槍,脾氣要溫柔和氣得多。這完全是私人的嗜好。就像有些糖尿病人,需要終生服用胰島素一樣,有些人,需要終生使用毒品。我對這一點,抱深切同情。

如果要糾正他們,首先應糾正人格。不知你們注意到了吸毒人的長相沒有?

畢瑞德講話時,有浮想聯翩的特點,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范青稞和孟媽面面相覷。范青稞發現孟媽在審視自己的臉。真是晦氣。可是有什麼辦法?既然你住了一回這種醫院,你就得一直維持這種特定身份。

范青稞索性把臉端端正正地對準二人,一會兒偏向這一邊,一會兒偏向那一邊,像那種會自動搖頭的電風扇,讓他們看個夠。

瑞德說,范女士一進來,我就目測過了。不標準。這讓我很失望,幾乎懷疑你是一個冒牌貨,范青稞趕緊轉移話題,談談你的研究成果吧。

瑞德說,那都是從白種人取得的資料,井底之蛙。

范青稞有點高興,她終於發現了畢瑞德中文中的破綻,比如這個「井底之蛙」,就用得不是地方。他應該說「一孔之見」。

老外畢竟是老外。

瑞德說,他們的頭髮一般比較稀少,腦袋小,或者是看起來顱骨的體積雖然不小,但是骨質比較厚,裡面能夠容納的空間還是不大,就像……

瑞德四下里睃尋,看到了茶具,就說,對了,像皮很厚的瓷壺,裝不了多少水……他的上頜和顴骨猛烈地前凸,好像在猿到人的進化旅途上,只走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眼眶比較大,耳朵也比較大,牙齒的間隙也寬,這都是動物的特徵,因為他面對的是一個充滿危險的世界。眼珠傾斜,永遠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但是一有風吹草動,行動敏捷。他對痛苦不敏感,觸覺遲鈍,你撫摸他,他會充滿仇視。但是視覺很好。皮膚比較黑,前額塌陷,情感麻木,傷口癒合得很好,絕不是疤痕體質。但渾身暴露的地方,你仍可以看到片狀或網狀的傷痕……

瑞德邊思索著邊說,好像他的面前就站立著一個吸毒者,他用語言在做素描。

不。黃種人不是這樣的,他們和普通的人,沒有什麼區別。孟媽不喜聽這種複印機似的形容,打斷了瑞德的話。

以范青稞在醫院的親眼所見,好像這種長相的人不多。

很遺憾。如果我能到你們的醫院裡,去實地考察一下就好了。瑞德不經意地說,孟媽把中藥的殘餘汁液,給我帶了一些。但是中藥是成分複雜的混合物,分析的結果不滿意。

范青稞臉上抽動了一下。

科學是全人類的。比如為了征服艾滋病,中國就不斷地把各種中藥湯,送到聯合國衛生組織化驗和臨床驗證。我們很願意得到第一手的資料。瑞德說。

范青稞對面前這個神通廣大的外國人,提高了警惕。

假如你服藥以後,有了遠期的反應或療效,能夠通知我一下,我將不勝感激。分手的時候,畢瑞德說。

好的。范青稞回答。

謝謝您的合作。孟媽留在後面說。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范青稞覺得有一片透明的絲網罩向戒毒醫院,心中忐忑。晚上沈若魚把對話過程,連標點符號,都傳達給了簡方寧。知道了。簡方寧在電話里有氣無力地說。

多重要的情報!我是義務的,你還愛答不理的樣子!沈若魚莫名其妙。

我太累了。國內外的戒毒界眼睛都出了火,盯著中藥,可我實際支配的力量又是那樣微薄。別人總以為院長就該有辦法。我赤手空拳,事業處在一個非常艱難的地步,沒有人理解。真的……我疲倦極了……簡方寧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拿著話筒睡著了。

電話確實沒有掛,但電話又確實沒有聲音。沈若魚為自己的朋友深深地擔心。

先生說,給你。

沈若魚放下電話,說,什麼?

給你找的資料啊。

沈若魚說,我不看。從此我和有關毒品的資料絕緣。

先生說,真是不識奸人心。就說是三令五申禁止什麼事,也有個餘音裊裊下不為例。你別煩,這是最後一份了。

資料

嚴復是中國近代傑出的啟蒙思想家、翻譯家。早年學習海軍,留學英倫,學貫中西。1894年甲午戰爭之後,他翻譯出版了《天演論》《原富》等一系列著作,將西方的進化論和進步的社會科學學說,系統地介紹到中國來,產生了巨大的影響。毛澤東同志曾稱讚他是「在中國共產黨出世以前,向西方尋找真理的一派人物」。

但是鮮為人知的是,這位大思想家、大翻譯家,在青年時代就染上了吸食鴉片的惡習,終身難以戒除。

嚴復從19世紀80年代,就已染上鴉片。1879年,他從英國留學回來后,被北洋大臣李鴻章調到天津北洋水師學堂,任總教刁,會長,總辦。在他的卧榻後面有地鋪,他常常躺在上面吸食鴉片,以榻帳為煙霧。

嚴復1916年1月9日的日記里用英文記載著:「Twopipcrsintheafternoon。」意為:「午後,吸煙兩筒。」

嚴復的鴉片煙癮很深,釀成重病。1920年,因吸食鴉片引起的哮喘病與肺心病,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嚴復不得不住進了北京協和醫院,並遵醫囑,停食鴉片。他在1月4日寫給熊純如的信里說:「但以年老之人,鴉片不復吸食,筋肉酸楚,殆不可任。夜間非服睡葯尚不能睡。嗟夫,可謂苦也。恨早不知此物為害真相,致有此患。吾早知之,雖日仙丹,吾不近也。寄語一切世間男女少壯人,鴉片切不可近。世間如有魔鬼,則此物是耳。吾若言之,可作一本書也。」

嚴復帶著無窮的痛苦和深深的悔恨,於1921年10月27日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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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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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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