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人!」那時候他說,「不過是偶然。」
又是那種認真的迷茫。
「有很多事,本來就沒『為什麼』可言。」
「總應該有原因的。」她說。
「偶然。偶然也是原因。」
「一弄不清了就說是偶然。一說偶然就好像什麼都解決了。」
他現在想:沒準兒就是這麼回事。
那時他們繼續說些無關緊要的話,裝得挺平靜。
分別的時間已經到了。不過他知道,還有最後十分鐘。在他們相處的那些年裡,她總是把必須(!)分別的時間往前說十分鐘,那樣,當說到的那個鐘點到了的時候,就似乎還可以「意外」地賺到十分鐘。
街上的孩子們在踢足球,撞得山牆嘭嘭直響。「點子」不安地叫,跳到她胳膊上。
「別害怕,沒關係。」她對鴿子說,捋捋它的羽毛。
「別忘了喂『點子』,」『她又對他說。「裝玉米糝的口袋就在床底下。」
他看著屋頂。紙糊的頂棚上有一個窟窿,黑洞洞的。很深。
「把水放在窗台上,『點子』自己會喝。」。
「放心吧,『點子』會照顧自個兒。」
她聽出他是在說他自己,低下頭,摟著鴿子。
他趕緊沖她笑笑,吹了幾聲口哨—一胡亂湊起來的幾個音。他們說過,要平靜地告別,反正她還會回來。這樣的分別是最好的了,不會更好了。有一個希望:她還回來。
牆上的陽光剩了窄窄的幾小條,顯出了玻璃上的豎紋。他永遠記得那揪心的顏色。直到現在,他都不敢獨自看牆上的夕陽,看了會覺得心裡空寂、落寞,覺得一切都縹緲、虛幻。夕陽在最後一瞬間紅得發抖。
到了。那個鐘點到了,或者是立刻就要到了。說不清是什麼東西在心裡停頓了一下,他等著。
「還能再待十分鐘,我今天少說了二十分鐘。」她說。
她這個小小的計謀沒有成功。兩個人都沒有像以往那樣甚至於歡呼起來。再有十個十分鐘又怎麼樣呢?以往的「還有十分鐘」只是意味著暫停;而今天意味著結束。這些年來,她說過多少次「還有十分鐘」呀!他或者歡呼,或者生氣,現在算是聽完了。用不著歡呼,也用不著生氣了。她要走了,到遙遠的南方去,去好幾年。誰知道這好幾年中會發生什麼事呢?難說這不是結束……唔!得抓緊時間再說點什麼,把氣氛搞得歡快點,否則,分別之後兩個人都要難受。可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抓緊時間。這些年來他們的幸福總得抓緊時間!有期限的!「徒刑」是無期的,而「探監『」總是有期限的!
當然,別的戀人們也不會總在一起,也有暫時分別的時候,但在一起的時候就坦然地在一起,用不著總去想「還有幾分鐘」,用不著提心弔膽地怕超過了期限。可是,在他們相愛的那些年裡,當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恐懼總壓在他們心頭——她不能回家晚了,不能在應該回家的時候不回家,否則她的父母就又要懷疑她是和他在一起了,就又要提心弔膽或者大發雷霆。他就像是瘟疫,像魔鬼;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像是在探監;他們的愛情像是偷來的……這些感覺就像是一把「達摩克利斯劍」,懸在他們心上,使幸福的時光也充滿了苦難。現在她就要走了,到很遠很遠的南方去了。他覺得出她有一種輕鬆感,雖然她說她一定還要回到他身邊來。她自己沒有意識到,但是有,她有一種被解放了的感覺。這些天她總在說起南方,說的時候就變得歡快起來。「我們學校就在海邊。」「是嗎?」「說還有椰子樹,相當高的椰子樹。」「可能。會有。」「最多只穿毛衣就行了,相當暖和。」「嗯。」「沒這麼冷,也沒這麼多風沙。」「也許連空氣中的氧分子都比北方多吧?」他說。她笑笑,沒有回答,依然想象著南方。一會,歡快的表情在她臉上漸漸消失。他知道,她的思緒又回到北方來了;北方,和他,和「達摩克利斯劍」。果然,她說:「你放心,我肯定回來。」但那種輕鬆感沒有了……
他隱約地感覺到,生活又到了一個轉折點。他看著她唇邊的那顆黑痣,覺得空間和時間真是不可思議的東西,一會兒把人們拉得這麼近,一會兒又把人們分開得那麼遠。時光正在四周流逝。牆上還有些發亮,是陽光消逝的地方。支撐在床上的胳膊有些發酸、發麻,但他不敢換個姿勢,生怕一動便送走了現在。還有幾分鐘?兩個人都不敢想這件事。
「嘭嘭嘭」的敲門聲。他們驚惶地對視,希望那是街上的孩子們把足球踢在了門上。但是,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猛地坐起來。她急忙走近他……「嘭嘭」的敲門聲,像是心在胸腔里撞……
「好好寫,好好寫你的小說。」
「當然。」
「你能成功,真的,你行。」
「誰知道。」
「聽我的,你能寫好,我不騙你。」
……
臨走時,她又餵了一把玉米糝給那隻鴿子。她強笑著和他握了握手,也和那個不合時宜的客人握了握手,驀然轉身,走了。只剩下那個獃頭獃腦的客人喋喋不休地說著。他一點也聽不懂那個客人都說的是什麼,只想著她此刻走到了哪兒,想著她走出門去那一瞬間的樣子,想著不知什麼時候她才又能推開那扇門走進來……他不知道應該恨這位客人,還是應該感謝這位客人。假如沒有這位客人,他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平靜地和她分別;假如現在只剩了他自己,他不知道怎麼打發眼下的時間。但他又深切地感到了那種常常湧上心頭的東西:被歧視,而且被歧視得如此正當,如此理所當然!這位客人絕不會相信,自己正妨礙了一對戀人的別離。假如這位客人有那麼幾秒鐘顯出有點尷尬,或者沉默那麼一會,或者有點坐立不安,那麼,他那種受歧視的感覺就不會又湧上來。然而這位客人連一秒鐘的疑惑都沒有,叮叮噹噹地說著,一條腿搭在另一條腿上,神態那麼自然。可這位客人是知道她就要走了呀!也許是這位客人沒有覺察到他和她的關係?不,要是想覺察,誰都會覺察到的。她總到他這兒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是根本沒打算覺察——不可能發生的事,有什麼必要去覺察呢?於是負責覺察的神經就會變得遲鈍之極。他為什麼不向別人介紹一下呢?「這是我的女朋友。」他很羨慕別人可以這樣坦然而自豪地說。他很想自己也能這樣說,哪怕只說一回!但他不能,「達摩克利斯劍」隨時會掉下來。如果掉下來只是刺死他,倒也滿值得。問題是她父母都有病,歲數都挺大了。她是個好女兒,「達摩克利斯劍」會刺在她善良又孝順的心上。這不是法律所能保護的事。所以他不能。他連到車站去送送她都不能,因為她的父母、親友都要去的。他和她只能在這間小屋子裡告別。他只有默默地為她祈禱,心上響著隆隆的火車聲,但願每一個搬道工都認真……南方,海,椰林和白帆……祝她一路平安吧……
竟連別離也得偷偷摸摸,似乎是在犯罪。他理解了她的那種輕鬆感。誰的天性不是願意過一種輕鬆的生活呢?他自己之所以沒有設法逃開這殘廢的生活,僅僅是因為他沒法逃開,這雙殘廢的腿長在他自己身上。命運,並不是說誰註定要雙腿殘廢,而是說當這一類玩意兒落到誰頭上,誰就註定要與這殘廢的生活打交道打到底了。
「點子」站在桌上梳理著羽毛,不時歪起頭來東張西望,也許是在尋找它的女主人,也許是在納悶兒頂棚上的那個黑窟窿。有一次他一生氣,把一本書扔上了頂棚,砸開了那麼一個窟窿。發怒也沒有用,如果有用,就又不算是命運了。
他把「點子」托在掌心裡,看著鴿子的眼睛。和平。和平都包含什麼呢?歧視也是戰爭。不平等是對心靈的屠殺!這麼想也許過分了吧?他知道,她的父母、親友都是好人。」
在姑娘走後的那天晚上,他和「點子」在一起,心裡一直唱著那支歌: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馬車從天上下來,把我帶回我的家鄉……
那是一首黑人的靈歌。
2他已經走了大半個城了。
風,揚起一陣陣塵土,打在路邊矮窗的玻璃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屋檐上的荒草瑟瑟地發抖。小城的春天總是刮這樣的干風。他呼喚著走,仍然不見他的鴿子。
腿有點兒疼了。
雲層裂開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幾顆星星和一片深不見底的天。也許別的星球上也有一個倒了霉的傢伙,正一邊沒頭沒腦地走著,一邊胡思亂想吧?
昏暗的街燈排向遠處。
天邊際的宇宙,數不清的星球,一個人在其中的一顆上走著。幹什麼去?找鴿子。幹嗎找鴿子?幹嗎?
臨出來時,那個掃街的老頭又對他說:「心裡想去找找,就去找我吧。」老頭不識字,可是懂得他。他們白天在一塊兒掃街。他是腿有毛病。老頭是一條胳膊有殘疾,腰也直不起來,不過倒不礙著掃街。老頭和他的交情不錯。晚上,老頭常到他的小屋裡來坐坐。過去,要是那個姑娘在,老頭不多呆;姑娘沒來,老頭就沏一缸子茶,坐下。「沒來?」「沒來。」一問一答,不用說是誰。老頭再扯一陣子老年間的事,然後閉上眼睛,喝茶,不再言語。老頭知道他要看書或者寫字了。老頭的嘴唇伸向茶缸邊的時候顫巍巍的,喝一口,咂摸著,像是喝酒。他拿出書來看,或是拿出筆來寫。半天,老頭一點聲音都沒有,不喝了,捧著茶缸像是睡著了。他看看老頭,老頭卻立刻覺出來,說:「干你的事,我不礙著你。」老頭慢慢睜開眼,再續上一缸子水。「今兒不來了?」老頭問。「這麼晚不來就不來了。」還是用不著說是誰。「這姑娘,我看好。」老頭又說。他明白老頭這話的意思,可是沒法回答。「人要是心裡頭樂意,怎麼著都是好。」老頭又說。現在老頭不再提這件事了。姑娘離開小城到南方去以後,老頭只提過一回,是在「點子」第一次飛起來的那天。那時候,「點子」已經長大了。老頭掰開它的翅膀看看,十根硬羽毛已經長全了,說:「能飛了。」他不敢,怕「點子」飛丟了。「不礙事。」老頭說:「鴿子,飛到哪兒也還會回來。」他還是擔心。老頭把「點子」抱過去,猛地一揚胳膊,「點子」飛上了天。他的心緊揪著。老頭笑笑:「甭擔心,這是鴿子,不是別的鳥兒。會回來,只要它活著。」「點子」飛了一小圈,落在了小屋的頂上,探頭探腦地朝下望。「瞅瞅,你還擔的什麼心?」老頭說著又用竹竿把「點子」拘起來。這一口它飛得高了些,遠了些,落在遠處的樓頂上,仍然朝家這邊望。也許是街上的人群、車流挺可怕吧,它愣愣地站在那兒。老頭捲起舌頭在嘴裡打著嘟嚕呼喚它。
「點子」鎮靜了,飛起來,飛回來,落在屋頂上,望望,「噗嚕嚕」飛下來,飛到他懷裡。那一霎那,他的眼淚差點流出來。晚上,老頭再到他這兒來的時候,「點子」在床上來來回回地走,他坐在床沿上看著它。「你還得讓它往遠地方飛。」老頭說。他不言聲,只是從口袋裡掏出玉米糝兒,一粒一粒往床上灑。又把小水罐放在窗台上。老頭知道他又在想什麼了,於是沏上茶,坐下,望著窗外的天,也好久不說話。「人活著,真難。」他輕喟一聲說。老頭笑笑,意思是:那還用說?他點上一支煙。老頭不抽煙,光是愛喝茶。這時候老頭提到了她:「那孩子心裡不比你好受。」只提過這麼一回。老頭望著窗外的星星和月亮,混濁的眼珠顯得神秘,說:「煩了,你看看天,心裡頭就靜靜兒的了。……」
星星,還有月亮。想想,是挺沒意思的:一堆火球、一堆石頭、一堆冰疙瘩、一堆土坷垃,逛盪來,逛盪去。
他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小衚衕。
一陣「噗嚕嚕」的響聲。他猛轉回頭,以為是他的鴿子。其實是近處陽台上晾著的被單,讓風刮出了聲。
他簡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這麼認真地去找那隻鴿子,正像掃街的老頭說的:「什麼事,都值不得那麼認真。」但是他知道,他得去找。唯獨老頭的這句話,他不贊成。可為什麼呢?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活著。死了,當然就什麼事都沒了,可活著就得想活著的事。
他繼續往前走。
還不到十點鐘。
他繼續不停地呼喚。
那喊聲繼繼續續的,有的人說是在城東,有人說是在城西。那夜刮的是東風,從東往西刮。
他彷彿看見了「點子」在風中瑟縮的樣子,羽毛都被刮亂了,頭一探一探地四下里張望,「咕嚕嚕——咕嚕嚕」地叫。風太大,它飛不動;想飛,飛不回來。他加快腳步,「嗤啦——嗤啦——」;幸運如果也在以這樣的腳步向他走來就好了。看來沒有,他總是背運。唉,「點子」也是背了運。他後悔那天忘記了風,風太大是不該把鴿子放出去的,可是他忘了。忘了,「點子」就背了運:倒了霉。當時他只想著讓「點子」快點飛起來,讓那鴿哨兒趕緊響起來,那悠揚、飄忽的哨音會使他心裡好過一點,能忘掉那個裝得厚厚的大牛皮紙信封……
那天的活兒不累,街道被風吹得很乾凈。他掃完了八條衚衕。扛著掃帚回來。「點子」在台階前曬太陽,見他回來,忽扇忽扇翅膀,跟在他腿底下前後左右地轉,仰起頭叫他。他正想跟「點子」親熱親熱,忽然看見了那個大牛皮紙信封立在窗台上,裝得厚厚的。心—下子涼了,知道又是退稿。落款是兩行鉛印的紅字——那家刊物的名字和地址。他怔怔地站著。「點子」在啄他的褲腿兒。他想起了頂棚上那個黑洞洞的窟窿。夏天最熱的夜晚,他仰起臉來推敲詞句之際,總看見一隻褐色的小蜘蛛,細長的腿,在那個黑窟窿邊的牆角里織網……
和以往一樣,退稿信的齊頭都是稱讚他那篇稿子的活。「有一定的功力」啦,「是比較深刻的」啦,「從某種意義上講也是相當真實的」啦,「我個人還是非常喜歡的」啦……他一直猜不透,這些話是真的呢?還是僅僅為了鼓勵他?或者是退稿信的開頭都這麼寫?他跳過許多行,看最後怎麼說,心裡很緊張——……需要刪改的部分,都用紅筆在原稿上做了標記。……不要過多地去咀嚼苦難。生活,時常需要忘卻一些事,否則倒會悲觀失望。不要太注意那些倒霉的事、不走運的事。而應該多看看生活中的另一種因素。譬如說你這篇小說的後半部分,如果讓主人公在歷經艱辛之後,終於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東西,就能給人以希望、以振奮,全篇的調子也就會隨之高昂起來。你這篇小說也就完全可以發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