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磺溪
一個人,清早五點,我想我該回家一趟,我走過了磺溪。
在橋上,我想起哥尼斯堡普雷格爾(Pregel)河的「七橋問題」,問題設定在每座橋只許走一次,再回到起點。十八世紀的數學家歐勒(LeonhardEuler)說是不可能的。可是,沒人難得倒二十一世紀的文學家,因為我可以走兩次,並且不同的兩次。
耶穌是一個。四福音書各寫各寫的,互有詳略,甚至矛盾穿幫。文學書也可以啊。有的章節,採用複式觀察、雙軌錄音,也可以互有詳略、也可以矛盾穿幫、也可以小做重複。還可以三維呢、還可以三體呢。像是三國時代的「三體石經」,同時用三種表達法。導演可能是兩個,攝影可能是兩組。耶穌,是一個也是兩個。
朱侖,也是兩個。
一個的她,正在看我過橋,走過磺溪。
多麼了不起的境界,我,多麼了不起!我竟沒有「傷逝」!我竟沒有「傷逝」的感情或悲情,情人不再入懷、彩雲不再,除了往事,一切都已彩雲易散般的不再,現實生活中,彷彿「此情可待成追憶」,但是,又有幾個人能有境界知道,其實永恆的情人長在,正在那裡。
彩雲易散、好夢易醒。還以為是一連串小點,其實已是句號;還以為是現在進行式,其實已是過去分詞;還以為猶在飄浮,其實已落為塵土。
但也別忘了,散了的彩雲,還是另一種彩雲;醒了的夢,還是另一種好夢。彩雲其實不那麼少、好夢其實不那麼短,讓文字出現、出現,一如墓前的石碑,碑文永生了消逝和死亡。
在我不再中年的晚年,我有緣有幸,最後用參真正「歡喜禪」的方法,參悟了這一段的人生,陪同我的,是幾乎與我絕不相同的「另一極端」,有青春、有美麗、有女色、有空靈中的肉體、有奇異的愛情、有過早的死亡和凋謝……這一切一切的「另一極端」,本來都該與我錯過的,這才算正常。但是,反常的卻是,與我,非但沒有錯過,並且交錯而過,是時與空的交錯、是朝雲與夕陽的交錯、是心有靈犀的交錯、是肉與喘息的交錯、是生與死的交錯,尤其是以生送死的交錯。我風雨一生,最後,有緣有幸經過了這麼多的交錯,我攤開「標點符號表」,除了問號以外,我躊躇還用那一個。
朱侖是我的模特兒,但我看她如畫、聽她如音樂。
當我看畫面的時候,我在「凝目」的瞬間,又以「游目」把靜態動態下去,畫面對我是活的、是持續的、是延伸的、是多角度的,動態全靠以畫面為「阿基米德式『支點』」傳神下去,是開展,不是補足。真正了不起的鑒賞是詮釋,演奏者詮釋作曲家,坐台下的「知音」又詮釋演奏者,站在畫家作品、雕塑家作品、攝影家作品面前也一樣,你能以它們為「支點」,詮釋出更多的、更多角的、多彩的,詮釋出原創者未知的,那才是極致。羅丹說他的蕭伯納塑像比蕭伯納本人還偉大,但羅丹能否想像:一個佇立在塑像前的鑒賞家,可能是羅丹專家,會比羅丹詮釋出更多的羅丹。
朱侖自己是畫、是音樂,但靠我來詮釋;我描繪了朱侖,我又詮釋了我的描繪,和我自己。我什麼都知道,唯一的例外是:一定有另一個朱侖,她偷窺了一切。
中國繪畫的一個重要觀點是「以形為神」,不追求模仿自然,而追求表現自然。「形似」不如「神似」,明末清初的石濤,特別提出「不似之似似之」,要追求形外之韻,不拘於原物之形,不拘原物之形,叫做「不似之似」,以「不似之似」來近科原物,叫作「似之」。
但我呢,朱侖在我眼前、赤裸的在我眼前,她已形神一體,這藝術品對我,已不屬「形似」「神似」的問題,並且,形神都逼近了我,與我為一。我強暴了朱侖,也要強暴那另一個,但是疑真疑幻,我無法確定,是否強暴到另一個。
唯一的確定是,這世界消逝了朱侖。
我要謬比,比擬不倫。一六二七年,這世界消逝了「中歐野牛」(theaurochfromcentralEurope)、一七六八年,這世界消逝了「史泰勒海牛」(Steller\'sseacow)、一八六一年,這世界消逝了「模里西斯渡渡鳥」(dodoinMauritius)……多少特種生命死在喪命年的本命年,朱侖不也是嗎?二〇〇七年,這世界消逝了二十一世紀的智慧dodo,她叫朱侖。
登山,有它特殊的兩個階段,一,要攻頂。攻頂成功以後,二,andreturn,要生還、要能回來。你的攻頂記錄,要你能生還才頒給你,攻上了頂而不能生還的,記錄不算。巫神醫「腦前瞻工程」,看來已經攻頂成功,朱侖的尖鋒表現說明了一切。問題是andreturn方面,朱侖看來太疲倦了,她不夠穩定、不夠恆定。可憐的朱侖,她是這一工程的先驅者、探險者,恰像那古代為暴君營造皇陵的建築師,最後深陷死穴,捐軀在自己的手工里。
想到朱侖,她就存在。每次精彩的談話,都彷彿她在被附體、她在翻譯、她在代言,或是雙簧的前者。但是,穿插之間,又不全是,只是渾似,因為明顯感受到那是一種卡位、一種爭勝、一種競秀、一種搶功、一種新原人因抵制、排斥,而轉形出的共存與和聲。是一種成功的融合?也不全是,困惑的神情,顯出了一切。朱侖活在困惑里,或者說,她死在困惑里。巫神醫的工程沒有成功,沒有美麗的成功,卻有美麗的失敗,我幫他收尾了美麗的失敗,但朱侖例外,她的床,叫得真好。
巫神醫安排我跑第四棒,卻發現真正跑第四棒的,是朱侖。她跑到古希臘馬拉松式死亡,她用死亡證實了「腦前瞻工程」是可以前瞻的,人類將在科學怪人們的矛盾里、千萬人頭的鬥爭里出人頭地,偉大又可憐的朱侖,她以身為證又以死為證,證實了人類自己的一線生機,人類與萬物合一,但不要與機器合一。在朱侖的天路歷程中,她閃入左道,與我合一。在「腦前瞻工程」的掙紮下,她赤裸掙扎在我的赤裸下,她渴望那樣呈現自己,又無中生有、又似有還無,她為我呈現了神秘面相,取悅大師是她最大的喜悅,十七歲的美麗靈魂與肉體,是大師最愛。
在一片現實的世界里、在一片灰色的環境里,十七歲的人好像一定得宿命了、無奈了、心如死灰也面如死灰了,其實不然。一種人生觀成了救贖,人不是扁舟,人是浮萍,人無須到達彼岸、也無須回頭是岸,可以做一片「一念之轉」的浮萍,不必立地成什麼,而是飄在天空、飄在水上、飄在頂禮的男人胸前,拼出自己的名字。
由於朱侖,我終於看到了十七歲是十七歲、看到了不是十七歲本身的十七歲、看到了我要看到的十七歲。山水仍是外觀的法相,但實質已經山重、已經水復,山水也許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知道,所以她存在;她存在,所以她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討厭玄虛的語言,但我看來也用上一些,我用玄虛來做實證,玄虛就不復玄虛。十七歲對我,不復是一個數字,而是死亡與赤裸,外加我的詮釋。我是一個完工者,我完整感到我的成功,即使你在偷窺。
親愛的朱侖,我不說永別,我要捕捉另一個你,偷窺的你,把你強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