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許又如何?

生死相許又如何?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日居月諸,出自東方。乃如之人兮,德音無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居月諸,東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報我不述。

——《鄴風·日月》

《日月》同樣是一首棄婦申訴怨憤的詩,一樣牽扯到庄姜。可憐的庄姜,竟在一干文人的附會下成了棄婦代言人。《毛詩序》說:「《日月》,衛庄姜傷己也。遭州吁之難,傷己不見答於先君,以至困窮之詩也。」朱熹《詩集傳》說:「庄姜不見答於庄公,故呼日月而訴之。言日月之照臨下土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處,是其心志回惑,亦何能有定哉?」都說此詩作於衛庄姜被庄公遺棄后,以此詩作者為衛庄姜,所指責的男子為衛庄公。如果真是如前人所解,《詩經》里的齊家女子,總叫人搖頭感慨:卿本佳人,奈何薄命。庄姜若真遭州吁之暴,那不免叫人聯想起宣姜在新台遭衛宣公之暴,文姜稍微好一點,沒有遭到誰的蹂躪,卻在情竇初開時被意中人當著全天下人擺了一道。這傷害並不亞於被丈夫所棄。——要說是棄婦,齊家一門三個以美貌著稱於世的女子,無一不是棄婦。

《詩序》和《詩集傳》的解釋源出一脈,即使牽強也算有些根據;惟魯詩認為是衛宣公夫人宣姜為讓自己的兒子壽繼位而欲殺太子及,壽為救及,亦死,後人傷之,為作此詩。實在是解釋得天馬行空,與詩意本身並無實際聯繫。今人一般認為,《日月》是棄婦怨丈夫變心的詩。

在太陽或月亮的光輝照耀下,一位婦人在她的屋旁呼天搶地對著日月申訴:太陽月亮在天上,光輝普照大地上。世間竟有這種人,待我不像從前樣。何時他不再放蕩,難道不顧我憂傷?太陽月亮在天上,每天升起在東方。世間竟有這種人,花言巧語沒心腸。何時他不再放蕩,何時我才忘憂傷?太陽月亮在天上,每天升起在東方。爹娘啊,你們將我嫁給他,他竟半路把我拋棄。何時他不再放蕩?待我無情更無義!

日月啊,你能如常地照耀大地,為何我的丈夫不能如以往一樣顧念我?是的,不能了。詩中女子所倚仗的不過道義,然而道義的譴責阻不了變心的腳步。既然懂得對著日月申訴,怎麼不明他的變心猶如日落月升,是到了一定時候必然的變動。他轉頭愛上別的女子,纏綿亦是同別個人。

另一張床,一番逗弄,數分鐘之後,他一樣達到高潮。這就是情愛的真相。

千年之後,我是帶著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心,去接近這女子的。既知他慣於花言巧語,不能對你專心,為何還要留戀?看她哀哭,連悲憫的心也懶得付予。情愛不過翹翹板,一個人中途離開,另一個猝不及防,跌下來,摔得渾身傷。你可以指責,然而不是指責就能解決了所有疼痛。

同是棄婦,《古詩十九首》里多好,坦然言道:「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既然分手就別再說想念我。你和我都要重新開始好好生活。我所欽敬的女子是卓文君式的「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即使文弱如林黛玉,亦要有「焚稿斷情」的清烈,不是這樣呼天搶地告父母。他不愛你,你可以選擇繼續愛他,然而卻不能據此要求他回過頭來愛你。

可惜世間女子,習慣了痴纏。連修行了千年的白蛇,淡煙急雨中望見了那斷橋上一位擎著八十四骨紫竹傘的少年,頃刻間,千年道行一朝喪,自此之後,她沒有了妖的決絕,卻多了人的痴纏。

你許了他仙,他還你人的背叛。這就是生死相許的真相。

是的,你有心去學白蛇,學她痴情不悔。可你要曉得白蛇這樣的女子,輕易可學得來?她淹然百媚,已勝絕世間女子。水漫金山,她有能力抗天,抗命。關鍵時候她還有個生死相依的好姐妹。她被許仙所負,可是你可聽到她在哭,哭告著父母啊,你們怎麼將我嫁給這樣的男人!

我只知依足人的規矩,救我相公出來,拼上千年道行也在所不惜。

身無牽挂,一心明亮。白蛇這樣的女子,與其說她是在愛許仙,不如說她是要在許仙身上驗證她對人世情愛的理解。

可憐的許仙,到最後不過是一道求愛方程式。

不知為何在讀《日月》時,想起李碧華的《青蛇》,徐克的《青蛇》,王祖賢的「白蛇」,張曼玉的「青蛇」。那青碧碧著了衣裙,西湖邊,柳腰擺裙兒盪的尤物。愛她稚弱天真,一心想知道情為何物,憐她觸碰到真相時落下一滴清淚,敬她一劍捅了許仙,無辜而決絕地說:「你該去陪姐姐。」然後轉頭對一臉驚愕的法海說:「我來到世上,被世人所誤。你們說人間有情,但情為何物?真可笑,連你們世人都不知道。等你們搞清楚了,也許我會再回來。」

不理會身後那一句戀戀的「小青……」

他不舍,她舍。

翻身下水,以東方不敗墜崖同樣凄艷的姿勢,告別了這世上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男人。

沒有什麼是在劫難逃。所謂在劫難逃只是自己捨不得鬆手的借口罷了。他若果真是你的劫,也要你心甘情願在裡面不出來才行。

不要去學《日月》中悲戚的女子,即使她是像庄姜一樣的絕色美人,可是你要知道,一個絕色女子若沒了風骨,她還不如開在峭壁的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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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三百:思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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